第七章
長安城南慈恩寺
“快!快去報官,有人在大殿打起來啦!”
寺里發生這樣不尋常的大事,嚇得許多香客如驚弓之鳥,倉皇奔出;然而,仍舊有人興味十足地留下觀望,因為──在大殿與人對戰的,是皓燕──傳說中身懷“絕天神鑒”的皓燕!
“皓燕,納命來!”使劍的藍衣男子,招招凌厲,進攻不曾稍緩,正是齊磊:“在這密閉的大殿,諒你輕功再高,也很難施展得開。”
“哦?你連這點都算進去了?聰明!確實聰明!”垚冰側身閃過一劍,表情仍舊微微帶笑,眸底卻是凝肅。
“不交出‘絕天神鑒’,那就交出你的命吧!”冷哼一聲,齊磊劍招迭變,益見精奇。
受制於地點,垚冰不能盡展身手,在彼長此消的情況下,險象環生。就在電光石人的剎那,劍尖倏地竄上,劃過垚冰胸膛,血灑一地。
“不──”這時,門外傳來急吼,是個姑娘的聲音。“開門!快開門吶!”她的雙手猛捶殿門,砰砰作響。
殿內兩人置若罔聞,風雲之戰依舊驚心動魄。
垚冰勉強維持笑容,不過,移形變位卻已無先前靈活,未多時,果真又中了一掌,登時身如折翼燕,頹然倒地。
“‘絕天神鑒’是我的了!”齊磊唇角微勾,手中的劍直抵上垚冰左胸,並探進他的襟內取了物事。
“砰”地一聲,那姑娘撞開殿門,闖了進來,但齊磊的劍終究快一步,挺刺、拔起,怵目鮮紅立刻遍染白衣。
至此,垚冰沒了聲息,閉了眼。
“不……”那姑娘嘴裏喃喃,眸光鎖着垚冰,整個人恍若失了神魂。
齊磊瞅了她一眼,憐憫之意自心底掠過,卻明白此刻還沒下戲,只有繼續板着俊容,冷冷道:“要替他收屍,請!”
說完,便以勝者的堅穩步伐離開現場,獨留那姑娘和垚冰於大殿中……
※※※
齊磊才跨出寺門,立即發現身後多了不少跟蹤者……嘖嘖……這本“絕天神鑒”果然魅力無邊吶。
今兒個他算是親身體驗到了!
按原訂計劃,齊磊進了預先安排好的客棧房間變了裝束再自後門脫出,回到絕天門的總殿。
“師父,我回來啦!”
咦?沒人?照理說,師父應該會比他早一步回來才是呀……里裡外外。前前後後都梭巡了一遍,最後,他在關司鵬的墳前找到了她。
“師父,你在這兒呀!”齊磊立刻挨靠過去,俊容堆滿了笑:“嘿嘿,師父覺得我演得如何?還不錯吧!”
“嗯。”她答很漫不經心,秀眉微微蹙着。
“師父,怎麼了?哪兒不舒服么?”齊磊瞧出她的異樣,連忙執起她的手,意欲探脈,卻發現握在手中的柔荑,好冰:“師父,你很冷么?要不,怎麼手涼成這樣?”話邊說,齊磊邊搓摩她的手。
“我沒事的,你別忙。”抬眸向他,練如灧扯了個笑,輕抽回手,幽幽嘆了口氣:“我只是……只是覺得那姑娘好可憐。”
“是呀!那姑娘衝進來時,整張臉都嚇白了,看來好傷心。”他點頭附議。
“後來她激動得昏了過去。”
齊磊心下覺得奇怪。“師父,你認識她呀?否則,怎麼觀察得那麼仔細?”
“我跟她素昧平生。”清清嗓音里透了絲惆悵,鳳眸黯了:“只是,以前我也有過同樣的經驗,親眼看見重要的人死在我面前,而且……束手無策。”
心一凜,神一正,他問得恭謹:“是師父的親人么?”
“是,他是我的親人、恩人,還是我的師父。”語氣雖輕,字字卻鏗然,眸光轉睇石碑。
齊磊的視線,順着練如灧的,也移到了石碑,那裏,鏤了三個大字──關司鵬。
“遇到師父的那年,我十歲。”許是今日所見震鬆了心防。於是她啟了檀口:“那年,我娘生大病死了。
為等銀兩,我去找百花樓的鴇嬤嬤借錢,葬了娘之後,我反悔不想賣身,可無論我怎麼保證一定會還錢清債,鴇嬤嬤都不答應。沒法子可想,我只有逃,卻差點被百花樓的龜奴活活打死,要不是師父的話……”
“被這樣痛打都不肯屈服么?好!有骨氣!”
她還記得,在痛得幾乎暈厥的時候,是他的聲音闖進耳來。然後,他說要讓她變強、讓任何人都不能欺負她,而她──答應了。
從此,在練如灧這個名字之前,註定要冠上兩個字──青鷗。
目光移回,重又凝聚在芳容,齊磊靜靜聽着,前所未有地專神。
她半轉過身,繼續道:“最後,師父卻是死在我的眼前,而且連報仇的機會都不給我。”說到哀慟處,練如灧閉合了眼、握緊了拳。
“連機會都不給?為什麼?”齊磊小心翼翼地問。
“為什麼?因為兇手就是師父親自授位的新門主。”
唇邊乍起的笑,是冷諷、是無奈。是凄愴:“三個徒兒里,師父的眼裏始終只有他,因為他是我們當中最強的。”
齊磊再忍不住了,長臂一振,圈攬住秀肩,將她帶入懷裏,心疼情切地說:“師父,你說那姑娘可憐,但我卻覺得……師父,更可憐!”
可憐?練如灧從沒想過這兩個字會放在她身上,一時怔愣。
“師父,你別難過,以後……以後咱們不只當師徒,也當親人吧!”聲音就在她發間旋繞。齊磊繼續道:“好不好?讓我當你的親人,永遠跟在你身邊。”
輕輕將他推了開,一笑:“你還是老樣子,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練如灧口吻更淡,心窩卻暖熱:“你現在能有這份心意,我已經覺得很高興了。”
“師父高興就好!師父高興就好!”眉眼俱彎,他開心得很,沒去細想。
看他滿足的模樣,練如灧微笑地搖了搖頭──齊磊向來不會說假,他現在的這份心意,她當然相信,只是……相依為親不是簡單事,這責任,真擔得了長久時?他今天願擔、明天願擔,一年願擔、兩年願擔,但“永遠”太模糊。這樣的保證可算數?
她想着、笑着、感動着,同時,沉默着……
※※※
接下來的幾天,主要的任務就是等待。等待散佈“絕天神鑒”這個謠言的狐狸露尾巴。為省去不必要的麻煩,齊磊和練如灧多半時間都留在絕天門內。
“師父,可不可以領我賞賞絕天門吶?”浮了笑,齊磊湊在她耳邊說。
“怎麼,才練了兩天功夫就想要偷懶?”明眸抬睞,她含笑搖了搖頭。
“先前忙着和師伯套招,再加上這兩天練功,小徒應該可以休息半天吧?”他開始懂得討價還價:“反正,戲呢,天天可以練、處處可以練,絕天門卻不是天天可以來、天天可以賞。”
“你總有偷懶的理由。”
“不是理由,是‘資格’!”下巴頦兒微昂,齊磊可是問心無愧:“像我這麼勤快練武的徒兒,總有偷懶的資格吧?小徒來這兒許多天了,看是看過了,不會在裏頭迷路,但畢竟還是覺得陌生。對這個地方,我總想多認識些。”
“過幾天,等事情解決了,咱們就離開這裏,你不必費心認識這裏。”練如灧淡淡地說。
“可是,師父呀,小徒常常在想……”話才說了一半,齊磊霍地騰身一躍,站上了幾尺外的平台石,加大聲音向她喊道:“這塊大石頭,以前,師父是不是曾經坐過?還有……”話又沒說完,他就乍然拔地竄起,摘了顆桃兒,回到她的身邊,笑容滿滿道:“以前,師父是不是也摘過同棵樹的桃兒?還有……”這回,練如灧先發制人,縴手扣住了他的肘:“別再像耍猴一樣跳來跳去,我領你四處瞧瞧便是。”
她明白了!他想認識的,其實不是絕天門,而是──絕天門的練如灧!
暖意直透心扉,熨得熱了,怕就怕一旦習慣了這溫度,可再沒法子面對獨自一人時的涼冷了……
※※※
練加灧領着齊磊在絕天門裏走走瞧瞧,通常每到一個地方,就聽得齊磊東問西問,而她素知他性子直朗,絕非刺探揣測,也就沒有刻意防備。倒是因為問題本身常和她自身相關,引她找回許多幽微的記憶,反而讓她興了重溫的念頭。
最後,兩人來到一處獨立各院落的石砌矮房,只見練如灧右掌拍出,以極快手法打在石門上數個不同的地方,最後“軋”地一聲,石門拉了開。
“這是什麼地方呀,要用這麼了不得的方式開門?”伸長了脖子,齊磊拚命探去,裏頭卻是闐黑成片。
“進去不就知道了?總不是什麼可怕的地方。”
齊磊沒半絲猶疑,理所當然地道:“跟師父在一塊兒,哪有什麼地方可怕?就算是人家口中的地獄,我也當它是極樂世界!”
芳容露了微笑,逸出的卻是透寒的嗓音:“倘若絕天門是人家口中的地獄,那麼,我就是人家口中的惡鬼。”
師父是惡鬼?不會吧……踏進房,她熟練地捻亮燈燭、掀開地面的蓋板,回頭對他擱了句話:“東西全在這下頭,想看,就跟我來。”
他,當然要當師父的跟班嘍!
齊磊一下到石室,就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懾住了。睜大了眼,他發出不可思議的驚嘆:“哇!好……好多的兵器啊!”
整間石室,懸了各式各樣的兵器,應有盡有,而且,樣樣都是稀世極品。
練如灧沒多說什麼,逕自揀挑把玩着,一件換過一件,偶爾會因回憶勾動而沉了眸光。
“咦?這把劍好眼熟。”齊磊突然爆出了聲,拿起劍研究了老半天,而後抽起劍身。
但見那片薄鐵隱隱透着秋水般的冷芒,確是難得一見的好劍。只是──那把劍似乎較尋常的劍來得短……齊磊抓起劍,向練如灧揚了揚:“師父,這個是哪來的?”
那把劍,如果他沒記錯,應該就是第五代擎虹劍沒錯。奇怪了!第五代擎虹劍怎麼會落在絕天門?
她定睛認出,淡淡答道:“搶來的。”
搶來的?嘿嘿,這下他有興趣了!齊磊住她那兒走去,挨在她身側,笑咪咪地問:“師父,這劍好漂亮,是怎麼搶來的?”
她瞥了眼。“如果喜歡,那就拿去吧!”
“小徒不是想跟師父討這把劍,只想知道它是怎麼來的。”齊磊誠實地托出原因。
“師父還記得我要找的那個不知名對手么?”
秀眉輕蹙,螓首輕點。
“就是在我手中搶走這把劍的人吶!”
心猛地一驚,練如灧的神。情仍舊沉靜:“你的?這不是擎虹山莊鍛鑄的擎虹劍么?”
“是擎虹劍沒錯。”俊容微露尷尬,他揚揚腦門兒,吶吶續道:“本來這把劍該是我的,因為那年擎虹劍會的盟主,嘿嘿,就是小徒我。”
“是你?”瞳光炯亮,不曾轉瞬地瞅着他。
“就是我。”舒了口氣,齊磊寬懷笑了:“當時的情況,確實有些難堪,但確實挺值得。生平能碰到這麼一個對手,讓我無論如何都想再過過招,值得!再難堪都值得!”
“真的值得么?那……可不是個小場面吶!”她輕輕道,心底有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前,盟主失了劍……”
笑容湛澈,他是真不介懷:“旁人怎麼想,我管不着;只要師父不覺得我丟師父的臉,那就好了。”
練如灧微抿起嘴兒,並不答話,內心滋味雜陳。
“師父,究竟是誰搶了這把劍?”齊磊不忘追問。
鳳眸深凝向他,沉吟片刻,她才緩緩應答:“這一個問題,等你用掌法贏了我之後,自然有解。”
“為什麼?”師父這項要求,他着實不明白!
“贏了我,你就明白為什麼了。”
“師父…”
“連我都贏不了,還找人過什麼招?”嚴了清嗓,肅了麗容。
“可是,我壓根兒不想跟師父比掌法呀!”齊磊急訴心聲:“因為要是小徒僥倖贏了師父,師父不開心,小徒也不會開心。所以,咱們若是為了這個問題比個高下,實在太不值得了!”
“你已經贏過我一回了,不是么?早該沒了顧忌才是。”
“那可不一樣!”齊磊娓娓解釋道:“上回,咱們比的是劍術,等於是要師父捨棄最擅長的掌法,拿劍術和小徒較量,而且,小徒剛好以前玩的就是這個,所以,師父就算輸給小徒,應該不會太難過。但要是掌法也……”尷尬地吞了吞口水,他繼續把話說完:“總之,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師父肯定會難過啦!”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會在事前思忖這麼多?練如灧詫訝之餘,感動地喟嘆,輕輕道了句:“你倒替我想得周全。”
“這沒什麼,師父開心就好!”他答得真摯。
“開心就好?這話,最近是在你嘴上紮根了么?動不動拿出來說。”
“師父錯了!”他含笑糾正,一手按上了左胸口:“這句話,不是在嘴上紮根,是在這兒。說好了,我不只要做師父的徒兒,還要做師父的親人,當然得時時刻刻放在心上嘍!”
放在心上……這齊磊呀,怎麼可以把這種話說得像是尋常事一樣?
溜上雪頰的彤暈掩在燈燭火光里。對他這般的性子,她早明了,無奈地搖了搖頭:“是誰和你說好了?”
“當然是師父啦!”齊磊答得直快:“所以,無論如何,小徒絕不想跟師父比試。如果非得如此才能知道是誰搶了擎虹劍,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這不是你一直期待的么?”
他聳聳肩,舒爽的笑容里有份洒脫。“拿我一個人的遺憾,換咱們兩個人的開心,不是很值得么?”
“這值得、那不值得,這會兒,你倒精打細算、稱斤論兩了起來。”他的坦誠直率,每每讓她心頭晃漾甜絲,卻同時泛起熱酸:“唉……我開不開心真有這麼重要?”
“這個當然了,師父是最重要的!”齊磊抓起她的柔荑,牢牢箍在掌中,就怕認真的心意沒能遞告。
“齊磊,你……”練如灧猛一屏息,又嘆了口氣。
“唉……”
“師父怎麼了?是小徒……是小徒哪兒說錯了么?”
師父已經連嘆兩口氣了,這這這……這應該不是開心的意思吧?
“沒,沒有。”她輕輕搖頭,秀額抵上了他的肩。
“該說值得的,是我。你對我……你對我太好了。”
心窩暖烘烘,俊容透了紅:“早說了吶!收我當徒兒,你不會後悔的!”
“咳咳咳──”
就在此時,門口倏地傳來一陣清咳,練如灧立刻撇開了身、抽回了手。
是垚冰。
“原來,你們師徒躲在這兒。”一雙笑眸直勾勾地瞅着他倆:“我可是差點翻了整個絕天門,呼……真累人吶!”
“有什麼事?”練如灧微啟溫笑,不着痕迹地祛了石室內的曖昧。
垚冰再加了抹調侃味說:“垚某人是來提醒二位,今晚可千萬不能缺席,因為明兒個西門劍淵就要葬了皓燕。”
“你放心!”秀眉鳳眼間,神采飛揚:“答應的事,我會做到,齊磊也會。”
“那就好!有你在,我信得過。”
“既信得過,又何必特別走這一遭?”練如灧眸光深沉,唇線微抿:“你會這麼慎重其事,真是難得。那小姑娘,不簡單。”
咳!她這師妹,心思向來細透呀!
“好好好,我知道你在趕我走。”誇張的哀訴掩了掠過的不自在:“某人這就拍拍屁股,走人也──”話音甫落,垚冰立刻就沒了影蹤,身形之快、輕功之高,當真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
根據垚冰的揣想,捏造謠言,說皓燕、玄鷹或青鷗身上懷有“絕天神鑒”的陰謀者,無非是想借江湖之手探知這三人確切的生死,並且圍殺除去。如今,皓燕身亡的消息傳遍武林,一般人關切的是“絕天神鑒”的下落,惟獨陰謀者會掛心皓燕究竟是生是死。
因此,垚冰安排齊磊埋伏靈堂周近,他和練如灧在外院間候着。若有人侵進,齊磊便出面與之周旋,並將他誘到外院林間。
情況,果然如垚冰所料,在皓燕即將出殯的前晚,狐狸出洞露了尾巴,陰謀者是皇龍教的人。然而,就在進行到最後階段時,計劃出了軌……
“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黑暗中,驀地傳出冷絕的聲音。
聞聲的剎那,垚冰、練如灧同時心一凝。“聶颯?”
一身黝衣,鷹般的眼神寒着堅冰,緩步踱出的男子全身欲放出壓迫感,教人為之屏息。正是絕天門玄鷹堂堂主聶颯。
皓燕垚冰、青鷗練如灧、玄鷹聶颯──這是絕天門解散后,三名堂主首度相會。
“既然這件事由你定了計、練如灧出了力,後頭就讓我來收拾吧!”聶颯對垚冰如是說了,此即他在西門世家出現的緣由。
聶颯行事向來狠准、省力。他打算采勸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手段──不久之後,江湖將會傳出從皓燕手中搶走“絕天神鑒”的是皇龍教。
到此,“絕天神鑒”惹來的風雨,對這三人來說,總算落幕了……
※※※
絕天門總殿,關司鵬墳前。
“師父,你別這樣……”
從西門世家回來的途中,練如灧始終沉默、神色黯然,一到絕天門,更是直奔師墳,雙腿一跪,便不起身。
見她不吭聲,齊磊決意豁出去了:“好!師父要跪,沒理由小徒站得高,我奉陪!”
咕咚一聲,在她身邊跪了下去。
“齊磊,你不必這樣。”練如灧終於開了口。
他又執又硬地說:“不!我同師父一起跪!”
“我跪,是因為愧對我的師父。”偏轉了螓首,以澄定的眸眼凝瞅。
四目相對,他沒半分怯:“我跪,也是因為愧對我的師父。”
“你沒有愧對我。”
“師父的心頭憂,做徒兒的本就該分着擔、領着受,我沒做好,自然是愧對師父,罰跪是應該的,一點都不冤枉。”瞳光堅澈,齊磊不疾不徐地說。
“我的事,我自己負責,你不必擔、不必受。”練如灧說得斬釘截鐵:“師父是我,我說了就作數,你沒愧對我,可以站起來了。”
礙着師徒的這層關係,他就得乖乖聽話么?齊磊發出抗議:“不公平!就因為你是師父,我就必須眼睜睜看你跪着,那我呢?誰管我心裏怎麼想?”
下顎線條綳得緊,他是覺得委屈,但不準備妥協。
“你……”這會兒,是她詞窮了,掙扎半天,練如灧幽幽嘆了口氣,輕輕道:“唉,你以為跪着舒服好玩么?膝頭是會疼的,我……我不想你白白受這個苦。”
他就知道!儘管不用溫情的方式表現,師父對他,總是百般好!
齊磊的心窩熱了,聲線沉了:“師父不想小徒受苦,同樣地,小徒也不想師父跪得膝頭疼吶!”
意緒一轉,齊磊突然跪移雙膝,從與她並肩轉為面面相對。
“你要做什麼?”秀眉微顰,她不解。
“我想到法子了呀!”齊磊綻了個朗笑,而後,一把將她攬進懷裏:“師父要是顧忌在小徒面前說心事,那像這樣可好?反正,瞧不着我的臉,就暫時別當我是你的徒兒嘍!”
霎時間的情漪蕩漾平息后,成了沉靜深斂的依護。他的肩懷如同連綿無邊的海灣,無論她飛到天南還是地北,始終──不離不棄,長伴長隨。
練如灧緩緩地合上睫羽,半晌后再揚起時,眶里已蘊了水氣。低着嗓,她訴了磨心的苦──
“我應該要恨他的!是他殺了師父,是他解散了絕天門……我應該要恨他的,我以為我會恨他的,可為什麼情況不是這樣?我從沒想過,再見到他時,竟像見着許久不見的兄弟,除了懷念,沒有其他,甚至為他這些年的平安感到歡喜。我……我對不起師父!對不起絕天門!”
師父和絕天門,曾是她最在意的人與事──什麼時候,她變了?
雖是甘心擔、願意受,這樣的她,仍是讓齊磊一時間慌了手腳。“師父,你、你、你別自責、別難過,這……這不是你的錯!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是背叛,是背叛啊!”她霍地抬頭向他,眼神散亂。
救命吶!平日的靈光怎麼這會兒全失蹤了?齊磊急着想說些安慰話,卻苦思無方──好,一不作、二不休,豁出去了!
“背叛就背叛嘛,有什麼大不了?!”他說得豪氣干雲,然後,跪轉成正面朝墳的方位,中氣十足地嚷喊:“師祖,徒孫齊磊給您磕頭!磕完頭,就算師祖免了師父的罪。”
“齊磊,你……”纖指扣住他的肘。
“師父,你別攔我。這約,我跟師祖定了。”他掙開阻力,堅定的眸子炯瞪着碑上“關司鵬”三字,字字重烙:“說好,磕完頭,你就放了師父!”
長身直上直下,他的額頭撞在硬地,砰砰作響,半點兒不含糊。
練如灧怔怔望着,心緒亂了、淚水傾了、情動再抑不住了。
“齊磊,夠了!這樣夠了!”再度扣住他的肘,胸口泛着酸楚。
他回了個笑:“再等等,還差兩個就大功告成。”說完,又繼續彎腰完成最後兩個叩首。
當齊磊直起腰桿、昂對墳碑時,驀地興起了睥睨天下的飛揚意氣。洪了嗓門兒,他朝“關司鵬”喊話。
“頭,我磕完了,今後,師父不再是你的,也不是絕天門的了!”
這次,換他主動抓扣練如灧的手臂:“師父,咱們起來,別跪了!”
兩人相互攙扶,顫巍巍地站起身來。
“傻瓜!你這樣做,以為師父真聽得到、看得見么?”練如灧口裏輕斥,心下卻是軟疼:“瞧,額頭都破了皮、出了血!”
她邊說,邊伸袖為他拭了額間滲血的臟污;同時,齊磊也伸了袖過來,卻是為她抹凈頰邊沾淚的水痕。
這好長好長的夜,終於要結束了。他和她,都在東方天際發現了微光……是的──旭日,即將東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