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事情,怎麼全擠在這個時候砸過來?
齊磊擰着眉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啃着蓮花餅,視線失焦地垂落桌面。
“怎麼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已經觀察好一陣子了,打他買蓮花餅回來,整個人就怪怪的、沉沉的。
“師父,我……”原本有些遲疑,但在練如灧的凝盼下,齊磊還是乖乖說了:“剛剛我在大街碰上了齊福,他是我家的小廝,被派出來找我回去的。”
“你家……小廝……”朱唇啟了,練如灧喃喃叨念,有霎時間的怔忡,旋即扯出個笑:“我不曉得你有家,我還以為你跟我同樣。”
同樣只有一人、同樣四海漂泊、同樣淪落天涯……
齊磊連忙解釋:“我不是有意瞞師父的,是我自個兒在外頭慣了,不常回去,所以幾乎不會想起還有這麼個地方。”
“你多久沒回去了?”
他認真地算了算:“大概兩、三年有吧!”
她輕輕搖了搖頭:“這也難怪家裏會派人出來尋你。”啜了口茶,練如灧繼續說:“既然這樣,我看,你就回去吧!”
“師父──”齊磊倏地放下手中的蓮花餅。
“難道,你不想瞧瞧你爹娘?”芳容始終漾着溫笑。
當齊福猛然出現眼前,將“家”自他腦中掘出時,他確實想回去探探爹娘。可是,他放不下師父吶!
練如灧明白他的猶豫,逕自道出:“你別記掛着我,這麼多年來,我都是一個人過,很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那是因為之前師父還沒認識我啊!”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清眸直直望進她的眼底:“如今不同了,咱們說好,要當親人的。”
“師徒再怎麼親,總親不過血脈相連。”
“可是……”
她輕聲截下話:“你回去吧!”
“師父……”
柔荑脫出了他的掌握:“你回去吧!”
見師父如此堅持,齊磊不由得泄了氣。“這幾天,師父老是不大開心,現在又要我走,是不是……是不是師父不要我這徒兒了?”
“這幾天,我沒有不開心,只是重新想了些事情,你不必擔心。”練如灧別開螓首,迴避他的目光,淡淡地說:“倒是對你爹娘,你有該擔的責任,別忘了。”
他是知道師父的,師父向來看重“責任”兩字。
齊磊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專註照着的瞳底凈是依依不捨:“這一來一返,怕是要好幾個月,師父自個兒可要好好保重。”
“嗯。”她點點頭:“你也是。”
翌日大早,練如灧送了齊磊出門。當她意欲轉回內室,腳步卻在門檻前停頓下來!
幾次想要舉足跨進,終是佇在原地。
眸光左右來回梭巡過,納入眼帘的地方明明再熟悉不過,可為什麼會突然覺得這裏好空曠、空曠得令人心驚?
什麼時候,齊磊之於她的生活,已經到了無可缺席的地步?
練如灧緩緩閉起睫羽,方寸間的酸楚淌成清淚兩行,即使雙臂輕輕圈圍,也阻不了涼意緣上周身。
這時節,合該漸暖的春日了呀……
※※※
叩、叩叩──當、噹噹──三更的夜梆子剛打過,一陣飛蹄咕咕聲驟然響起,最後在杜康酒肆前停駐。來人利落翻身下馬,直闖酒肆──“師父、師父!我回來了!”惶急的聲音里透着喜悅,是齊磊。
沒人?里裡外外找遍了,就是不見練如灧。
“師父、師……”他心慌的嘶喊,在瞥見地面人影的剎那,凝了。
抬頭一望,練如灧正坐在屋脊。
“師父興緻這麼好?”齊磊輕喃,俊容露了笑,足尖一點,騰身縱上。
嘩,好濃的酒味兒!
練如灧星眸半睜,唇角輕勾,嬌軀微傾,似乎已有八成醉。齊磊連忙趨前摟住秀肩:“師父,危險吶!一不小心可就跌下去了,我不在,誰顧着你?”
“嗯……沒事……沒事的……”倚進他的懷裏,練如灧逸了聲嚶嚀,舒服地合上了眼。
和師父共同生活了這麼久,未曾見她沾過半滴酒,怎麼他才離開就發生這樣的事?
嘆息在心底,同時又感到無比踏實。因為……無論如何,師父就在他身邊吶!
“師父,咱們進去吧!”齊磊俯下了頭,輕問落在她的耳畔:“夜裏風大,很容易着涼的。”
“嗯……”
也不知她是同意,還是無意識地發出聲音,齊磊只管攬緊了纖腰躍下,半攙半抱地將她扶進了內室。
讓練如灧平身卧下后,他斟了杯茶,挨坐在她的旁邊,小心翼翼地撐起她的上身:“師父,喝口茶解解酒,要不,明兒個會犯頭疼的。”
暈暈然抬了眼,朦朧視界裏見着的是齊磊,她霍地綻了笑:“是、是你……”
“是我,我是齊磊。”他耐着性子溫聲道:“來,師父,喝口茶。”
“唔。”檀口就杯飲下茶水,鳳眸睇睞間,猶自含醉:“齊磊,你回來了么?真好,回來了,真好……”明知這是酒後話,聽在耳里,齊磊仍舊禁不住心跳如擂鼓,渾身竄熱。
練如灧往他的胸膛偎去,一臂橫過他的腰間,安穩地合眼睡了。
齊磊氣不敢喘、身不敢動,視線滴溜溜地朝下探去,但見練如灧透着酡緋的絕麗容顏近在咫尺,有股說不出的清媚誘人。這一瞧,心頭炙火愈燒愈旺,腦海更興了纏綿綺思,驚得他趕緊閉上眼,口裏不斷反誦念着:“齊磊啊齊磊,你千萬不能意亂情迷滿腦胡思、褻讀了師父,否則,十八層地獄都不夠你下!”
只是……天曉得!這會兒,他受的苦,搞不好比十八層地獄還要磨人吶!
※※※
疼,好疼!
額角彷彿被針頭刺着、扎着,令她不自覺地攢緊眉頭;伴隨着痛覺,練如灧的神智亦漸漸蘇醒。
昨夜,她拎了酒上屋頂吹風,不知不覺喝多了。醉眼迷濛間似乎瞧見一個人,而後,她……她……是被人抱下來的?!
猛地一驚,練如灧立時睜了眼,赫然發覺自己枕的不是茅草,而是一具暖呼呼的胸膛;她飛快坐直了身,就在這時,一聲熟悉且虛弱的招呼傳入了耳──“師父,早安。”
“齊磊,怎麼會是你?”明眸圓亮,難以置信地瞪着他。
“當然是我。”齊磊轉轉頸子、拉拉手臂。經過一晚的凝坐如山,全身都發僵發硬了。謝天謝地,現刻,他終於可以動了!
“你不是說來回至少要好幾個月?才過了三天,你怎麼會在這裏?”她不致醉得犯糊塗,連時間都記不清吧?!”
“是過了三天沒錯,但我覺得比過了三年還久、還長。”齊磊嘿嘿乾笑,明白說了緣由:“我、我實在捱不住嘛,所以就借快馬蜇了回來。”
練如灧素容一沉,嗓音微冷:“你該回去的。”
“我知道我該回去的,可是,我……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腦袋。無論走到哪兒、做些什麼,總是記掛着師父。有時候,突然很想跟師父說說話,卻發現師父不在身邊,心裏就好難受、好難受。”
“唉……齊磊,你……”練如灧柔嘆了聲,卻不知如何將漫在胸臆的情愫化為言語。
握住她的手,齊磊直直瞅着她:“不曉得為什麼,最近我老是有個預感,覺得師父要離開我,再不想見我了……”練如灧沉默未答,原本她是真有這個打算,只是碰巧他必須回家、先一步離開酒肆罷了。
“可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齊磊接着道,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些:“經過昨晚,我明白師父的心意了。”
“經過昨晚……什麼心意?你究竟明白了什麼?”
語氣露了急,練如灧滿懷忐忑。難不成,昨晚……她說了什麼?甚至,做了什麼?
熱度回到臉上,齊磊掩不住歡喜的窘紅:“雖然,師父一直要我回去,看起來似乎不大在意,其實,師父心底是希望我早點回來的。說到底,咱們是誰也不想離開誰,誰也不願離開誰。”
“我、我那是酒後亂語,作不得准,你別想大多了。”她極力否認,雪腮卻漾了彤艷。
“或者……”俊容浮了抹頑皮的笑:“是酒後吐真言呢?”
方寸亂了、計較失了。練如灧倉皇站起,背身對他:“亂語也好、真言也罷,總之,你該回家去的。”
“我知道,所以這才蜇了回來。”齊磊跟着站起,朝她湊近:“師父,跟我一塊兒回去吧,好不好?這是我能想到兩全其美的方法了。”
聞言一怔,好半晌,她幽幽嘆氣道:“我跟你回去,不覺奇怪么?”
“有什麼好奇怪的?你是我師父呀!”
“話是不錯,但畢竟我是名女子,你爹娘若見了我,會怎麼看你、怎麼看我、怎麼看咱們?更何況……”稍稍一頓,練如灧緩緩傾出心中話:“你將來總是要成親娶妻,這事兒要傳出去,不好聽。”
“成親娶妻?”齊磊揚高了聲:“我壓根兒沒想過!”
“就算你沒想過,你爹娘也會替你想。”
他毫不猶豫地說:“這輩子,我是要和師父在一塊兒的,不成親也不娶妻!”
“你呀,說的是孩子話!”練如灧回睨了眼,搖頭道。
“我是認真的!”齊磊連忙強調:“師父沒嫁人,我也不娶妻,咱們就這樣永遠在一塊兒,豈不是好?”
“我是老姑娘了,沒嫁人是正常。你不同,你正值青壯,長相端正、人品也過得去,活該有好婚配。”
“旁的我不曉得,我只知道,在我眼裏,沒人及得上師父!”齊磊扳過她的身子,澄清的眸子直直瞅着:“倘若,旁人真有話說,那麼,師父就嫁我吧!反正,嫁不嫁。娶不娶,我都要跟師父在一塊兒!”
“嫁你?!”心尖兒顫了,練如灧逸出輕呼。
“是啊!”嘿嘿,這個聰明法子,真是好極了!
她被他得意的模樣逗笑了。“你這話,說得未免太早了。”
他聳聳肩:“是早是晚都無所謂,重要的是,師父願不願意跟我走這一趟?”
陷入沉思,練如灧猶豫了……“師父,就答應我吧!”齊磊鍥而不捨地煽風點火。
良久,她終於給了他要的答案:“那……好吧!”
“太好了!太好了!”一把攬抱她的腰,齊磊興奮地將她整個人高高舉起,不住轉圈。
“齊磊,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練如灧口裏嚷着,卻怎麼也無法掩飾春風般的笑。
這旋轉的喜悅,可比醉酒更讓人迷眩吶!
※※※
沒想到,齊磊所謂的“家”,竟是如此華盛大戶。當年在絕天門,她以青鷗的身份也算見過不少大場面,可現在同齊磊進了齊園之後,還是不免詫訝。
後來聽了齊家下人的解說,這才知道齊家原是官宦世家,早幾代甚至曾與皇室結姻,後來雖淡出官場,但累積下來的資產、聲望依舊讓齊家保有貴紳的地位,近年不僅借買賣漆器、金銀器拓展財源,還不時救危濟貧,在鄉、在外皆有美名。
齊磊的爹娘及幾位兄嫂,以她江湖歷練的直覺,他們應該都是善良、好相處的人。
這就難怪了,難怪齊磊的性子向來直率,想什麼就說什麼。畢竟,能有他這等出身環境的,恐怕世上找不出幾人吶!
正當她尋思之際,驀地傳來了叩門聲。
“練師父,是我,齊磊的娘。”
她起身開了門。“夫人找我有事?”
“過來瞧瞧,也同你聊聊。”齊夫人滿面堆笑,煞是親切:“白天都是大傢伙兒齊聚的場合,沒能好好說話。”
練如灧斟了茶,兩人坐下:“夫人,請。”
“磊兒自小就嗜好武學,早年我們都是依着他,為他請了許多名師,他確實練得認真。”齊夫人啜口茶,輕輕嘆道:“最近這幾年,他在外的時日長,說想親自尋找高手,修習更精深的武功,我們也由着他。可現在,磊兒二十有幾了,該是定下心性成家立業的時候了。”
練如灧始終維持有禮的微笑,靜靜聆聽。
齊夫人又嘆了口氣:“唉,說真的,磊兒四處闖蕩,久久才回家一次,我總放心不下;他爹沒表示什麼,實際上也是牽腸掛肚。如果,磊兒能待在家裏,咱們就少了許多擔憂。”
“夫人有話,且說無妨。”練如灧明白話中另有深意,挑明了問。
對她的直言,齊夫人霎時間愣了下,但隨即領會。於是娓娓地說:“我瞧得清楚,磊兒很尊敬師父,想必練師父說的話具有相當份量,能否請練師父勸勸他,就留在家裏,別再浪跡天涯了?”
“這番話,齊夫人何不親自對他說?”
“磊兒是么子,向來要風得見要雨得雨,所幸這孩子天稟善良,沉迷的又不是吃喝嫖賭,沒養成惡習惡性,可惜……”齊夫人扯了朵苦笑:“或許是太順着他了,這孩子眼裏所見、心中所想,儘是武學。就算咱們做爹、做娘的,恐怕他都很少顧念……”練如灧輕輕頷首,表示了解。
“說到底,咱們種的因,結的果就該認了。如今,坦白跟練師父說,不怕練師父笑話,就盼練師父願意幫這個忙。”
“這……”低頭尋思良久,她終於給了答覆:“關於這點,我不方便插口。無論齊磊現在是什麼性子,都該由他自個兒做決定。強留,未必是好。”
聞言,齊夫人不禁黯下表情,頗為失望,繼而念頭一轉,這會兒,倒是對準了練如灧:“想必練師父是武功高強的女中豪傑,在江湖浪里來、浪里去的,難道,沒想過找個地方安定下來?”
“夫人的意思是……”
“倘若,請練師父在齊園當護院,不知算不算委屈?”留了她,也許齊磊就會跟着
待下。
“不委屈。”淺淺一笑,練如灧溫聲解釋:“只是……雖然在齊園的日子肯定舒適得多,但誠如夫人所言,我過慣江湖生活,無論苦樂,總之,是我的選擇。”
“這樣啊……”齊夫人對她的回應並未着惱,卻不免遺憾。
她補充道:“夫人放心,我說過要讓齊磊自個兒決定,就不會多說什麼。”
“練師父,謝謝。”齊夫人感激地握住她的手:“磊兒能拜你為師,是他前輩子積的功德。”
“夫人言重了。”
“打擾許久,該讓練師父早點休息才是。”齊夫人起身告辭,未了,不忘再加一句:“剛剛的提議,還請練師父再考慮考慮。”
練如灧未答,僅是微微露了笑……
※※※
回家的日子是忙碌的,接二連三地接風小宴、洗塵大宴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這些早在被齊福找到的那一刻,他就有所覺悟了,更何況,這是為人子弟應擔的責任。
這天,揀了個大清早,他打算找師父溜去附近逛逛,不意在廊點間聽見婢女的對話──“蓮兒,你覺得那個練師父怎麼樣?”
“人是挺和氣的,倒不算熱絡,只是……”“只是什麼,你,決說呀!”
“天曉得,她是不是真會武功!小少爺稱她做師父沒錯,實際上是怎樣,咱們這些外人哪裏知道啊!”那輕忽的語氣……曖昧極了。
“蓮兒,你這嘴兒太利了吧!不留口德,小心將來下撥舌地獄。”
“噯,可不是我一個人懷疑,三少夫人房裏的春菱、四少夫人房裏的竹音都這麼說呢!她們都認為,那練師父是小少爺在外頭的相好,以師父的名義來齊園,是為了避人耳目!想那練師父,人長得這麼美,應該早被娶回家藏着了,怎麼會來教人練武功?!”
“唔,這樣說來,挺合理的。”
“那當然!在外頭結的相好,怕是成不了齊家的媳婦兒,先進齊園,就不怕未來的小少夫人說話了,以後,小少爺再想法子收做側房,豈不是好?”
“嘿!蓮兒,這就叫做‘齊人之福’吶!”聲音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噓,小聲點兒,別要傳人主子耳里。咱們下人看得明、想得透,可在主子面前,總不好亂嚼舌根。”
“這話說得倒是……”
聽到這裏,齊磊再忍不住,當下邁步而出,橫了眉頭堅了眼,提嗓喝斥:“你們胡說些什麼?師父就是師父!”
“啊!小、小、小少爺!”兩婢女同時一驚,血色盡頭。
“不管你們怎麼猜、怎麼想、怎麼以為,師父就是師父!什麼外頭的相好,嘴巴放乾淨點!”他是真的光火了。
低垂着頭,囁嚅地求原諒:“咱們……咱們知錯了,小少爺息、息怒啊……”
“哼!”齊磊不願多說,肅着表情離開了。
練如灧開門見着的是滿面不悅的齊磊:“怎麼了,一大早就繃著臉?”
抿緊唇線,齊磊抓起練如灧的手就往外走,同時撂了句:“不出去晃晃,我會被這裏悶死!”
見他異於平日的行止,練如灧心底有數,也就暫且由他領着。最後,兩人來到近郊的湖邊。
惟覺清風徐來,散了蒸蒸暑氣,撩起一陣水涼,原是初夏好景正長。
“悶在心裏頭的話,現在能說了吧?”練如灧先開了口。
齊磊抬眼向她,專註凝瞅,認真地說:“師父,咱們成親吧。”
這話,該是花前月下的喜甜,但在他凝重的字句里,完全失了味兒。
她不以為意,只是淡淡問道:“成親,不是解決事情的手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齊磊深吸口氣,將今晨在廊簾間聽到的對話盡數托出。
“就這樣么?”她毫不訝異。
“這樣還不夠?”說到最後,齊磊仍是露了慍色:“她們論長說短的對象,如果是我,我可以無所謂,可怎麼能讓師父受這樣的侮辱?!”
“我早說過,會有閑言閑語傳出來。”練如灧微微一曬,眯着他的眸光,澄澈而柔亮:“不過,既然當時答應要隨你回來,我心裏頭就備了底。所以,我不氣,你也別替我惱,這樣可好?”
溫言軟語在耳,齊磊感動於心,忍不住輕輕攬她人懷。“我不想師父委屈。”
“我知道、我知道……”喃喃的撫慰,訴在他的胸膛。
“咱們……”俊容終於浮了笑,他一字一字慢慢地說。“回酒肆吧!”
“回酒肆?”練如灧揚起螓首,微微露驚。
“是啊,難道師父不想回去么?”
驀地想到齊夫人的希求,她斂了唇角:“你難得在家,多留一陣子吧。”
聞言,齊磊不由得一愣。本來,他以為師父聽了會很開心……最後他還是低聲同意了:“師父這麼說,那……那就這麼辦吧。”
※※※
“聽說白楊山的無涯道長有一套什麼……什麼破邪劍法,很厲害的,你瞧,要不要請他來齊園?”
“或者,法相寺的空智大師?”
“還有還有,聽說那個星岩幫的楚星岩也挺強的,不是么?”
“這雲家小姐,大嫂我是見過的,人美不說,琴棋書畫還樣樣行。”
“還是,你喜歡小家碧玉型的?沒問題,包在二嫂身上!”
“噯噯噯,三姨有個表妹,燒得一手好菜,綉工更是絕妙,要不要我牽個線、充當月老兒呀?”
第二十七天。這是他回家的第二十七天。
齊磊面無表情地瞪着牆壁,腦袋快被紛至沓來的聲音碾碎了。這些聲音,就是他最近十來天的生活──爹、娘、兄嫂,幾個人像是串了謀,一邊不斷邀請武林名流,一邊忙着介紹各色佳麗。明明他對兩邊都說了無意,還是沒能阻止他們的動作頻頻,而師父……想到練如灧,齊磊重重嘆了口氣。連續好幾天,只有用膳時見得着師父,其餘時間,根本就被大伙兒圍着,直到深夜才放人。
不管了,就算師父已經睡下,今晚,他也定要瞧瞧師父!
燈燭已滅,果然師父就寢了。
齊磊一個深呼吸,左瞧瞧、右瞄瞄,輕迅地拉開窗兜子。然後,手一搭、身一撐、腳一跨,利落靜悄地攀進房裏去。
唉……怎麼會是這樣,他想見師父的面,竟得像偷兒賊子似的。可憐、可憐!他可憐、師父也可憐!
正當齊磊暗自長吁短嘆之際,霍地一陣掌風襲來──“師父,是我,齊磊。”他驚得連忙喊聲,讓練如灧及時收了勢。
捻亮了燈燭,明眸直睞着他:“這麼晚,燈都熄了,你還進來,有什麼要緊事么?”
“沒、沒什麼。”
“沒什麼要緊事,還偷闖進來?”睨了眼,她撂了嗔問:“真做起採花小子的勾當啦?”
“對師父,我哪敢吶?”齊磊滿臉無辜:“打從咱們見面起,我就沒動過歪念頭。如今拜了師、當了徒兒,當然是更加尊敬。”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不約而同想起初遇時的情形。
他沒忘了要解釋清楚:“其實……我本來想,就算師父睡了也無妨,只消讓我好好、好好地瞧上一眼,心裏就暢快多了。”
“咱們朝夕相處這麼長的日子,還有什麼看頭?看不膩么?”
“要是這樣就覺得膩,怎麼敢跟師父說好要過一輩子?”
“一輩子、一輩子……”她喃喃復誦,搖了搖頭:“你呀,動不動就把一輩子掛在嘴邊,好像很容易似的。”
“真這麼困難?”齊磊睜亮了眼,認真注視着她:“不是一天兩天、不是一年兩年,我就是想跟師父過一輩子,這樣還不夠么?”
想到近日齊園的情況,練如灧輕喟口氣,徐徐道:“一輩子這個字眼兒,太虛幻了。當初,我以為會在絕天門待一輩子,結果門主死了、絕天門散了,全部走樣了。”
勾起淡笑在唇,她接著說:“瞧!許下一輩子又如何?很多事情,無法掌握在手。你大概一路走來都很如意,所以將一輩子想得太簡單。”
“我是想得少,可從沒懷疑過。我就是想跟師父在一塊兒過上一輩子!”齊磊目光炯炯,彷彿燃着烈焰:“師父,能不能別想這麼多,只問咱們彼此的心意?”
能不能別想這麼多,只問咱們彼此的心意?齊磊問得鏗鏘有力,直直叩進她的心底,練如灧一時怔忡。
見師父不語,他乾脆一鼓作氣繼續道:“有好吃、好玩的,咱們兩個一起去;誰病了、傷了,另個人就負責抓藥、煎藥;誰心裏不快活,兩個人共同想法子;沒銀兩了,就一塊兒去抓江洋大盜領賞金……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日子。”
“但,真的非我不可?”噙在芳容的笑,像隔夜的茶,滲了澀味:“我曾問過你──如果,有個武功高強的女俠收了你做徒兒,你是不是對她也會像對我一樣。還記得你的回答么?”
“記得!”齊磊坦然點頭:“我說,應該差不多。”
“這就是了,對你來說,這人,並不一定要是我。”
他看來有些困惑:“我會這麼說,那是因為……武功高到讓我甘願拜師、又對我百般好的女俠,普天之下,我只想得到師父你啊!”
“什麼?”那她先前的惆悵、感傷,全成了笑話?
“沒錯啊!”齊磊說得理所當然:“師父再問第二回、第三回,我的答案都不會變。因為想來想去,我真的只想得到師父啊!”
練發灧臉上的笑容,從僵硬、松剝,到陡地散漾開來,眼兒動媚,明燦得像是雨後虹光。
倒是齊磊,被她的反應攪得一頭霧水,皺起了眉:“師父,我說錯了什麼?還是出了什麼丑?”
“沒,我是在笑自己。”她搖搖頭,並將先前的“自以為是”同他說明白了,更托出了原先的念頭。“我本來就決意離開,剛好齊福又找你回家,正覺得老天爺安排得巧,省了我與你道別的難處,沒想到你竟會重回來。唉,見了你的人,聽了你的話,我還是心軟了。”
齊磊聽了,不禁心口狂跳,立刻伸臂一拉,將她攬抱人懷,緊緊、緊緊地箍摟着:“還好當初我蜇了回來,要不……要不……這回肯定找不着師父了!”
察覺他的身軀微顫,她的手輕輕搭上了他的腰,柔緩地道:“齊磊,謝謝你,謝謝你回來找我。”
“以前,就算我滿心想着練武,也不曾想過要持續多久。可遇着師父、和師父一起過日子,這‘一輩子’三個字就自個兒蹦出了。”低啞着嗓,齊磊重提舊話。“咱們……回酒肆吧!”
“回酒肆?”
“待在這裏,我覺得像是被人掐着頸子似的,快喘不過氣了。”
稍稍拉開距離,練如灧靜靜凝視着他,片刻后,感嘆地說:“你是如意慣了,所以,身在福中不知惜福。”
“難道,留在這兒就代表了惜福?”齊磊認真地問。
“這個……”對他的問,她遲疑了。
“爹娘、哥哥嫂嫂會這麼大費周章,無非是想留我下來,我沒有蒙了眼、瞎了心。”
齊磊穩當地陳述想法:“可是,說真的,我已經習慣在外頭的生活了。如今處在這麼多人的園子裏,實在覺得綁手綁腳,要是繼續勉強下去,肯定會落得雙方翻臉的下場。”
“真要走,你爹娘會難過。”
“我知道,所以,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法子。”深吸口氣,再徐徐呼出:“過去是我不好,只顧自己貪學武功,一到外頭就忘了家裏;這次回來,整家子人都這麼儘力留我,讓我覺得好生慚愧。但……我又不願欺騙自己,想來想去,想到的法子就是,人在外頭也不能斷了聯繫,常捎信息、偶爾回家小住,這些都成。”
睇着他的烏瞳泛起明采,練如灧唇畔有笑:“齊磊,你和我想的不一樣。”
“嗯?”
“本來,我以為你要回酒肆是在這裏待膩了,沒想到,你竟想了這麼多。”
齊磊也笑了:“這麼說,師父是同意嘍?”
螓首微側,沉吟半晌,她緩緩點了頭。
“好極了、好極了!”他開心地疊聲嚷嚷:“明幾個一早,我就跟爹娘、哥哥嫂嫂們說去,我想他們一定能諒解。”
“這麼有把握?”
“師徒同心,其利斷金嘛!”齊磊執起柔荑,握在溫熱掌中,臨時卻迸了句:“不不不,這樣說不好,應該說……”“說什麼?”他的話半途打住,令她好奇地回亮了眼。
齊磊驀地矮下頎身,嘴兒就貼在她的耳際烙了話,只見練如灧雪頰染緋,笑露嬌羞意。
夜深了,燭焰猶自舞着,此刻情心雀躍,還不覺得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