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台北的路上，喬依小心翼翼地握住方向盤駕駛着，一旁的歐陽競蓋着厚外套躺在副座，看她冒着冷汗、肩膀僵硬，他忍不住笑了。

「慢慢開，沒事的。」他出聲安撫她。「我都不緊張了，妳在緊張什麼？」

「不要跟我講話啦！」喬依眼睛眨也不敢眨，瞪着前方路況。

「好好好。」歐陽競倒是一派輕鬆。「妳一定是很少開車，回到台北要好好訓練，我的車隨便妳拿去開。」

「不用了。」喬依驚恐。「坐捷運方便又舒適，台北車多人多，太可怕了。」

「沒關係，我信任妳。」他凝視着喬依的側臉，微笑。「對男人來說，車就像老婆一樣，妳對我來說，比老婆更重要。」

「為什麼？」聽到他這麼說，她一時恍神，溫熱的感動漫過胸腔，突然得到一種歸屬感。

「因為……」歐陽競頓了頓，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大概就像是我說的緣分吧。」

剛好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她出現了。她聰明又有趣，跟她相處總是有太多驚喜，那是一種默契，他感謝喬依一直對他不離不棄。

不只是感謝，對她的感覺慢慢清晰，強烈得讓他心驚。

像現在，靜謐而狹小的空間裏，他卻覺得舒暢。喬依的神情映入他眼帘，她正努力地保護他的安危，而他可以暫時放下肩頭重擔，將自己全部交託給她。

他漸漸愛上這種感覺，他依賴着她，那是種從未有過的安定感，他才發現沒遇到喬依前，他原來總是漂泊。

「我不懂緣分。」喬依黯下眼色。

當然，她遇到歐陽競時，就清楚明白他心裏早有別人，可是喜歡這種事擋也擋不住，騙也騙不了。她愛上他，也是自己無法控制的。

現在，他對她說，她比自己的老婆重要，是什麼意思？

也許，他只是寂寞了，剛好她出現，填補了他心裏的缺口吧。

她一定得這樣想，不論他說了多麼讓她感動的話，她也得在心裏打折把，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美好，或許就不會那麼容易失望了吧。

可是，為什麼，她此時竟開心得想哭？

「我也不懂。」歐陽競嘆氣。他的心裏還是有綾綾的影子，沒辦法一時間抹去，他怕對不起眼前這個好女人。

但他不想選擇逃避，等回到台北，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歐陽競提早回台北，可憐為了工作幾乎全年無休的他，多出來的兩天假，剛好用來養病。

他得了重感冒，燒退了之後，開始打噴嚏流鼻水，窩在家裏的他看起來頹廢得就像個失業的中年男子，最難看的一面都讓喬依看到了。

喬依不在意，她為他熬粥，為他整理房間，逼他吃感冒藥，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她在他房子裏穿梭着，兩天來像個稱職的女主人。

喬依覺得自己很沒用，她義務性地照料他，未曾想過要什麼回報，她卻覺得幸福。

尤其是在他的大廚房裏，幫他準備吃的東西時，她心裏滿滿的都是柔情。

她真是傻子，就算知道歐陽競還為別的女人傷心着，她還是無法放下虛弱的他離去，只要能為他做些事，她一點也不後悔。

喬依在廚房裏翻找湯匙試味道，她今天幫歐陽競煲了一鍋美味的香菇雞湯，想幫他補補身體。

往廚房外望去，歐陽競背對着她坐在沙發上，正在抽面紙擤鼻涕，高大的他，此時像個毫無抵抗力的小孩。

喬依手拿湯匙，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覺微笑了。

「今晚留下來陪我吧。」

朝夕相處了好幾天，今天是最後一個晚上了，明天喬依要開始上班，歐陽競突然覺得好捨不得她。

歐陽競躺在自己的大床上，看着喬依幫他蓋好被，點亮壁燈。

他執住她的手，迷離的暈黃燈光映着她美麗的笑容，他好希望她此刻能陪着他。

喬依愣了幾秒，搖頭。

「我喜歡你，我很想陪你。」她微笑訴說自己的心事，表情很平靜。「可是我們什麼都不是，我要用什麼理由陪你呢？」

歐陽競卻怔住了，她說喜歡他？是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還是喜歡他這個人，還是，她是喜歡他這個朋友？

第一次聽到這麼平淡卻又同時衝擊到他心坎的話，歐陽競不知所措。可是，又有誰能比他更清楚地知道，在她說這句話時，他有多開心？

「我……」也喜歡妳，真的喜歡妳。

他說不出口。因為綾綾的殘影還在他心裏，就算喬依已經佔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也無法說些話響應她，他不想要不負責任。

「你看，連你自己也找不到好借口。」喬依苦笑，隱約明白他的心事。他不想負責，而她也不想讓他為難。

「我不是要找借口，而是……」他頓了頓，猶豫着該不該說出口。「我在找我的女友，她好像躲着我，在沒找到她之前，我不想模糊妳我的關係，我不想撒謊。」

喬依愣了半秒，冷冷地放開歐陽競的手，要他躺回床上好好休息，然後她穿好鞋，輕輕帶上門離去。

她走了。

面對滿室的黑暗，歐陽競回想起喬依離去時的落寞神情。她是在等着他的答案吧，可是他這沒用的男人，竟然連實話都不敢說。

她讓他心疼，也讓他愧疚，於是他失眠了。

睡不着覺的歐陽競，起身撥電話，開始發狂地找起他的女友綾綾，他有話要對她說，如果不說，他會很難受。

放了一個禮拜的長假后，喬依銷假上班了。

顏家凱喚她到辦公室里，問她假期過得開不開心，口氣很溫熱。她用微笑代替回答。

喬依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沒有愛或喜歡，沒有恨也沒有埋怨。放了這個長假，世界好像顛倒了過來，她突然感謝起顏家凱，如果他沒有離開她，她也不會愛上歐陽競。縱然愛是苦澀的，她從未後悔過。

「玫莉走了，我知道妳不會再接受我，我也不奢求要妳重新跟我在一起，只是，我想告訴妳，失去妳，是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顏家凱由衷地說著。喬依變美了，她眼神里的光彩奪目，他不敢直視。

「謝謝。」喬依點點頭。

她願意原諒他？顏家凱好感動，他深深嘆口氣說：「難怪人家說，舊愛還是最美。」

「對我來說，舊愛一點也不美，現在的男人對我愈好，就愈證明我的眼光有多爛。」

喬依認真地說完，沒漏過顏家凱錯愕的表情，她笑着離開辦公室。在愛情里一向逆來順受的她，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報復的快感。

「我好想妳！」雅淑給她一個熱情的擁抱。「快說，妳怎麼過這七天的？」

喬依笑笑，想起山上的艷陽和乾淨的空氣，想起歐陽競的一切，她臉上微染紅暈。「我去阿里山。」

雅淑嚷嚷。「妳一個人去？不會吧！一定是跟誰去的，看妳笑得這麼開心……」她眼尖的發現喬依胸前亮晃晃的鑽石項鏈。「好漂亮的鑽石！妳什麼時候有這個東西？我瞧瞧。」

喬依解下項鏈任雅淑把玩。她望出玻璃門外，街頭來來往往的人們，臉上帶着忙碌的表情，公司里一樣是熟悉的面孔，不一樣的是少了玫莉一個人，說不上來為什麼，她覺得有些不習慣。

她耳朵聽見雅淑念着。「這是永恆璀璨吧？怎麼把它拿來當項鏈？這樣一點價值都沒有啦，這可是大師級的設計耶……」

電光石火間，雅淑的幾句話像當頭棒喝，令喬依得到一個極殘酷卻又可能是事實的推測──

會不會，范綾綾就是歐陽競的女友？她那麼美，難怪歐陽競對她如此迷戀……他說她躲着他，是為了什麼？

難道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嗎？如果真的這麼巧，是冥冥之中註定着什麼？她的出現，原來是為了要讓歐陽競和舊愛重逢嗎？

喬依想着，整顆心都擰了起來。

綾綾在電話里聽喬依說找到了永恆璀璨，她匆匆前來。

「妳變漂亮了。」綾綾對喬依笑，由衷稱讚着。好久沒見，喬依好像變了一個人，溫柔的眸光里，有着沈靜的氣息。

「這是妳的嗎？」喬依把戒指交到綾綾手上。

綾綾驚喜，絕美的臉蛋漾開了笑。「天啊！妳怎麼找到的？這是一樣的鏈子、一樣的戒指，這是我的尺寸沒錯！」

「在一張沙發里。」喬依一語帶過。

「我就知道我丟在沙發上了，果然沒錯！」綾綾太開心了，無心去細想事情的始末。

喬依眼神黯了。綾綾笑容美麗，像綻開的花朵，她感覺到刺眼。

原來綾綾果真就是讓歐陽競心碎的對象，而她，像枯萎的花朵，比不上人家的一根手指頭。

她嫉妒綾綾的外貌，更嫉妒綾綾霸佔着歐陽競不放，明明在意的是別人送的鑽戒，卻不跟歐陽競講清楚，上次還跟別的男人一起挑選戒指……

喬依太嫉妒，她突然好想就這樣把戒指交給綾綾，假裝自己完全不知情，讓綾綾和送戒指的男人遠走高飛，離歐陽競愈遠愈好。

只要歐陽競找不到綾綾，她是不是就有機會跟他在一起？

喬依一時恍神，直到聽見綾綾叫她。「謝謝妳幫我找到，我好高興。妳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告訴我，我一定義不容辭。」

尹喬依，妳好卑鄙。察覺到剛才的想法，喬依突然唾棄起自己。

就算綾綾真的離歐陽競而去，不代表她就一定可以取代那位置，而綾綾早已帶走他所有的快樂，她怎麼能忍心漠視他的悲傷？

她不是要跟歐陽競在一起，她只想要他真的快樂而已。這樣朝思暮想一個人，根本是一種折磨，有誰會快樂？

「綾綾，我有件事要拜託妳。」喬依握住她的手，很誠懇地對她說：「如果妳真的感謝我，那請妳去見一個人。」

「誰？」綾綾愣住，被喬依的真誠打動。

「歐陽競。」喬依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在看見綾綾臉色瞬間慘白時，緊緊握住她的手，給她鼓勵，也給自己勇氣。

陽光斜灑進午後的咖啡廳，米色的桌巾染上了一抹金黃。

歐陽競凝視着綾綾，發現這張他愛了十幾年的臉孔變得遙遠而陌生。

她還是一樣美得讓人窒息，連嘴角上揚的弧度都一樣完美，可是他不再眷戀。至少，當綾綾坦白地告訴他，她早就愛上了別人，他的心痛也沒有預期中強烈。

是綾綾變了，還是他變了？

從何時開始，他開始想得到一個答案，當答案從綾綾口中說出來時，他的感覺竟然是如釋重負。

他也想像綾綾一樣，臉龐綻放喜悅的光彩，訴說著自己已經愛上別人。

是的，他愛上了尹喬依，從一張沙髮結了緣，從爭吵中，他們相識了，這是始料未及的，卻讓他發現了生命中真正的美好。

但歐陽競還是選擇不開口，他們的結局不會改變，而這是他所能為她做的最後的溫柔。

「能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嗎？」歐陽競忍不住還是問了，雖然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但搶走他的女人，還是不可原諒。

「知道了又怎樣？」綾綾啜了一口咖啡，她手指上戴着的永恆璀璨，閃着耀眼的銀光。

「我要叫法官判他死刑。」他憤憤地說。

綾綾笑了。

氣氛一瞬間化開，看着綾綾洋溢着幸福的笑臉，從未見過她在他身旁有這麼放鬆的表情，他滿足了。

因為愛，他願意放她自由飛翔，如果那是她要的。而他，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空，喬依就是他的陽光。

「競，你知道，我曾經很努力地想愛上你，你對我很好，我很感激。」綾綾要走了，她圍起白色圍巾，眼裏閃爍着淚光。「你知道，我不會忘記你，更不會刻意要忘記你。」她握住他溫暖的大手，眸里有着擔心──

「無論我跟誰在一起，我永遠都會記得你的好，你要答應我，一定要好好過。」

「嗯。」歐陽競凝視着她，從發梢、眉睫、下巴，到她粉色的唇。他捨不得她，可是他已經敞開心胸，他要祝她幸福。「我知道，妳自己也要好好過，有什麼沒辦法解決的事，找我，我永遠都在。」

綾綾的淚奪眶而出，在還沒失控前，她離開了歐陽競，留他一個人，獨自喝完咖啡。

下班了，喬依落寞地走在街上，她圍上粉紅色的圍巾，心情卻是低落的。

下午時分，歐陽競打了通電話給她，說他女友主動跟他聯絡了。他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很興奮，讓她覺得不舒服，工作時，她胡思亂想，想着會不會因為她要綾綾跟他聯絡，真的促成他們重逢甚至複合？

她埋怨起自己的雞婆，討厭假大方的自己。明明就很在意，卻還是用輕淡的口氣要歐陽競準時赴約。電話里，歐陽競欲言又止，她有不祥的預感，總覺得他這一次和綾綾見面之後，就再也不需要她了。

她是腦筋壞掉了，還是受傷太多次，對痛早就麻痹了？要不然怎會做出這種傻事？

喬依懊惱，她佇立在東區街頭，冷風拂面，身旁人影雜沓，霓虹燈不停閃爍。一無所有的她，想到歐陽競的笑臉，寂寞地想哭。

好多小女生在街頭驚叫，她抬頭，發現前方擠了一堆人，好像是哪個偶像突然出現了，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喬依心情沮喪，對這種事完全提不起勁，除非是周星馳和潘瑋柏，不然誰都不能阻止她此時有如世界末日般的心情。

嘆口氣，她拿出手機，屏幕顯示收訊良好，電池滿格，手機沒有毛病，只是她等待的人出了問題。

她不安地想像着，歐陽競與綾綾舊情復燃，他們相識了十幾年，那是她完全沒辦法介入的部分。她感覺到自己被遺棄，腦海中卻同時掠過許多幕他們相處的畫面。

他認真工作的樣子，在深山的雲海里，他像屹立不搖的神祇。

他生病時，要人逼着吃藥，偶爾對她耍賴、撒嬌，是那麼可愛。

他為別的女人心碎時，閃爍着淚光的眼睛真好看，她無法忘記。

她是這樣的迷戀着他，連想起他來，胸口都會忍不住疼痛，而他呢？連一通電話都吝嗇打來，她真的要開始氣他了。

「嗨！妳好。」有個極迷人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喬依驀地抬頭，看到那張臉，整個腦袋瞬間空白，好像慘遭電擊。

「你……你……你……」喬依結巴了，在來人對她微笑后，她驚喜到整個人都傻了。

他有一雙電死人的眼睛和誠摯的笑容，穿着黑色西裝白襯衫的他，看起來和電視上完全一模一樣。

「有位先生，要我把這東西交給妳。」他從身後拿出一束紅色玫瑰，旁邊粉絲嘰喳亂叫。喬依傻眼，心跳停止，她顫抖地接過花束，跟隨着他迷人的視線往不遠處望去，歐陽競站在廣告牆邊對她揮手。

他微笑，而她目光驀地濕熱。

「他要我跟妳說，他想跟妳在一起。」他指指歐陽競的方向，回頭對喬依眨眨眼。「答應他吧，我是第一次這樣求一位女生勒，而且還是為了別人。」

「嗯……」喬依好感動，她低頭，整張臉都紅透了，被人群包圍的她，不知是因為眼前突然出現的帥哥，還是因為缺氧而窒息。

不，這些都不是原因，是因為歐陽競。他找了她最愛的偶像幫他告白，他正式地要跟她在一起，他的用心，讓她感動到暈眩，她從來不曾覺得這麼幸福。

「拜託妳答應吧，妳不答應，他會纏死妳，剛才我們錄節目時，明明很好了，他還是拚命喊卡，把我們整死了。」

喬依被他逗笑了，能這樣近距離看到自己的偶像，真的好幸福喔。

「你說夠了吧？」歐陽競好不容易才介入他們之間，聽到剛才的壞話，他冷冷地瞅着他。

「哈哈。」潘瑋柏乾笑兩聲，同時慘遭粉絲摸臀，他打了個哆嗦，火速逃離了現場。

「開心嗎？」歐陽競問着，目光不敢直視她。一整天沒見到喬依，他不習慣。

夕陽隱沒，他發現她好美，像在黑暗中綻放藍色光芒的鑽石。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答非所間，專註凝視着歐陽競，眼裏泛起了薄霧。

「妳忘了我們已經結婚了嗎？」他笑了，想起那天慌亂的婚禮，真是結得好，讓他有借口綁住這個心愛的女人。

「你不是說那不算嗎？」他的笑容讓她眩目，她幾乎快站不住，伸手挽住歐陽競的臂彎依靠着。

他們往家的方向邊走邊談笑，像一對熱戀的情人。

「當然算，我有照片為證。」他賊笑了起來。「那天的照片洗出來了，幾乎都是妳的鏡頭，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眼光就離不開妳了。」

喬依快被喜悅淹沒了，突然她又想到一件事。「綾綾呢？」她還是在意着，怕他心裏還擺着別人。

「她找到她的幸福了，我祝福她，有了妳，我已不再想她了，現在的我很滿足。」

紅燈，他們駐足在街角，他俯身飛快吻了她的唇。喬依愣住，終於在他的眸光里，找到了屬於她的深情。

「妳才是最適合我的人，因為我跟妳在一起，感覺到真正的快樂。」

「我也是。」喬依笑了。「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是enjoy嗎？」

「哈哈，妳爸把妳的名字取得真妙。」歐陽競摸摸她的頭髮，牽着她的手過馬路。「可是剛才妳看到潘瑋柏時，都忘了我是誰了。」他還記了一點恨。

「亂講！」喬依很驕傲地說：「我現在才知道，你比他帥多了。」

「最好是。」他故意懷疑地瞅着她，眼裏卻都是笑意。

喬依攬着他的臂彎，笑而不語。

因為我愛你，所以你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

【全書完】

※編註：想知道範綾綾的愛情故事嗎？有一天一定會來，大家耐心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