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為什麽要結婚?
被母親連同四姑、三嬸、六姨媽一起押到麗榭咖啡廳的童智美,不止一次問自己這個問題。而且她很肯定她不會有答案。
所謂「婚」者,昏也。她昏了頭才會結婚。
她今年不過二十八郎當多一些,事業道路順利,前程一片光明,身邊不乏談得來的男性友人,感情生活從不孤單寂寞,看電影、聽戲不愁沒有人陪。
她還年輕,習慣單身,經濟獨立,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打算年紀輕輕就被婚姻綁死。
但顯然她的親人不這麽認為。
今天被一大群人「押解」來相親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們擔心她嫁不出去!
可笑!她才二十八歲多一些些耶!離三十大關還有好一段距離--而就算她已經三十歲了,那、又、怎、麽、樣?
真是奇了。
誰規定女人一定得嫁人的?
又是誰規定女人一定得生小孩?
嫌人口還不夠多嗎?
「智美……」
智美玩弄著糖罐里的小調羹,沒留意她的四姑兼今日相親的媒人婆正在喚她。
人為什麽要結婚呢?真是搞不懂。結婚有什麽好處?一個人快快活活的不是比較好……
「智美!」童媽媽捏了女兒大腿一把,硬是喚回她的注立息力。
智美鬆開調羹,抬頭擠出了一抹甜美的笑容。「很抱歉,我想我對達利沒什麽概念。」剛剛話題應該是聊到這邊沒錯吧?希望她沒記錯……
「呃……沒關係,那……不知道童小姐平常都聽什麽音樂?」
相親的男子就坐在對面,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怎樣,手上拿着一條手巾的他從剛才起就一直在抹汗。
智美強迫自己回神過來,她正色道:「我都聽重金屬搖滾音樂,最喜歡出入地下舞廳,偶爾也吃吃搖頭丸讓自己high一下,這就是我平常的消遣。」
「智美!」
她的三嬸、四姑、六姨媽同時驚呼出聲。
唯獨童媽媽強持鎮定。她保持微笑地向對方的親友說:「我這個女兒啊,就是喜歡開玩笑,其實她平常除了種種花、養養魚、看看書、下下棋,偶爾也爬山、游泳,休閑活動十分健康。」
智美右眉高高一挑。「是嗎?聽起來怎麽像老人家的休閑?」
大腿又被一隻怪手用力一掐。
她輕嘆一聲,有氣質、有水準地道:「是啊,我還會下廚、洗衣、擦地板呢。雖然身為一個職業女性,可是家庭主婦應該要會的我全都會,以後跟我結婚的人絕對不必擔心回家沒有熱水洗澡或是出門襯衫沒有燙,襪子破了我會補,冬天到了我還會幫老公織毛衣,當然晚餐我一定都會親自下廚的,我多麽賢慧呀。」既然要推銷,那她自吹自擂一下不為過吧!
「智美!」
這回童家的女眷一齊喊出了聲。
童媽媽再度陪笑道:「真是抱歉,我這個女兒最愛開玩笑了。」
孰料對方竟道:「沒關係,我很欣賞童小姐的幽默感。」
智美的反應是看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
這原該是個美好的周六下午,適合挽著男友的手臂去看部電影的。她,不該出現在這個地方。
☆☆☆
人,為什麽要結婚?
這個問題困擾著龐博佳許多年。而且他很肯定他不會有答案至少,目前不會有。
因為目前的他,並不想結婚,也不適合結婚。
龐博佳推辭不過龐家姊妹們的請求,忍着不耐,坐在椅子上與他的相親對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沒什麽意義的話題。
像這種時候,他應該待在家裏,看最新一期的園藝雜誌,看看是不是又有人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發現了新的植物品種,抑或終於有人找到了徹底解決玫瑰蟲害的方法。
難得的休假時光,實在不該浪費在他本人無意的男女交際上。
不是對方不好,而是他沒有那個心情。
背脊僵直了太久,他忍不住放鬆地往椅背靠,同時伸了伸懶腰。
後腦勺撞了一下。
他回頭往後看,發現他撞到了坐在他身後的一名女客。
對方也搗著腦勺看向他。
他與她在那瞬間,眼神有了短暫的交會。
「對不起。」他說。
「抱歉。」她說。
兩人各自別開頭。
看來,麗榭是個相親的好場所。
☆☆☆
揉了揉撞疼的後腦勺,童智美再也忍不住地說:
「對不起,我想我得去補個妝,你們慢聊。」
她拿起隨身的小皮包,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往化妝間走去。她想,她得去透透氣。
一動也不動的任人品評令她感到窒息。
☆☆☆
「很抱歉,我想起來我有一通重要的電話要打,你們繼續。」龐博佳保持紳士風度地說。
他有禮地在徵得同伴的同意後,暫時離席。
他想他需要透透氣,一想到被一名陌生女子當成未來的飯票在打量,他就感到渾身不自在。
如果他非得找一個女人結婚,他不認為對象會是過去這幾次來相親的任何一位。
☆☆☆
補妝當然只是個藉口。
合情合理的藉口。
智美很高興她身為女人。因為男人沒有辦法使用這個藉口。
在化妝間只待了一下,她便溜到二樓露台上的開放式露天咖啡座去透透氣。
露台上植滿了草本植物,枝葉繁茂的九重葛在園丁的照料下沿着棚架生長,提供客人遮蔭乘涼。
智美點了杯冷飲,在一張空椅子上坐下。
她估計她可以花個三十分鐘「補妝」,等元氣恢復了再下樓去。
希望媽媽不會介意幫她應付那位王先生,畢竟,人是她們自己找來的。
從雜誌區拿來一本近期的八卦雜誌翻看着,目光停留在「前進上海」那一頁。近來前往上海投資儼然已成為一股潮流,最近聽說上層有意到上海發展,如果消息屬實,也許她會被外調晉陞到上海當主管也說不一定。
不過她不擔心。
這就是單身的好處,一個人想去哪裏,就可以去哪裏。
家庭只會帶來無謂的牽絆,她不想自找麻煩。
手滑了一下,雜誌掉在地上,剛好被一隻路過的大腳踩上。
龐博佳愣了一下,低頭看着腳下踩到的不明物體。
他順手把手上拿着的咖啡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蹲下身撿起腳下的雜誌。
「很抱歉,我沒有看到。」
他拍去灰塵,把雜誌遞向前。
「沒關係,謝謝。」智美伸手接過雜誌。
兩人的視線再度對上。
「啊,你--」竟然……
「是你?」有一點訝異。
那個撞到頭的。
「是我。」
「沒錯。」
兩人又同時說。
「好巧。」
看着對方,他們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四周,發現已無空桌,便道:「我能坐下嗎?」
她大方地說:「當然可以,請坐。」
他也落落大方地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兩個人互不相識,為先前的巧合,忍不住打量著對方。
他們的心態很單純,純粹只是陌生人對陌生人的好奇。
他穿着一套簡單的襯衫、長褲,沒打領帶,上衣口袋夾著一隻普通的簽字筆,很隨和的打扮。他五官端正,身量高大卻不至於太過壯碩,黝黑的膚色讓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粗獷,談吐之間卻流露着與他不怎麽搭調的書卷氣息。
在她眼中,他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但跟她所認識的那些男人有一點不一樣。至於是哪裏不一樣,她還在觀察。
她則穿着一套舒適的裙裝,不會非常正式,但也不至於失禮。一頭長及腰部的捲髮披在身後最教人側目。心型臉蛋上只略施薄妝,她的五官並不特別精緻,但是很有味道,蜜金色的肌膚看起來健康而富彈性,一雙眼睛晶亮有神,恍似夏夜裏天上最亮的星。
這是個不怕日晒的女人,也是個時髦的女人,她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至於特別在什麽地方,他還在觀察。
像這種情況兩個陌生人,顯然都成年已久,突然間命運讓他們相遇,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呢?
感謝印刷術的進步。
「這是我的名片。」她說。
「請指教。」他說。
他們交換了名片,對彼此開始了最基本的認識。
智美看了眼他給的草綠色名片,記下了他的名後才小心翼翼地收起。
「龐,很少見的姓。」更納罕的是,這男人竟是個園丁。
園丁也用名片?真先進。智美想。
他禮貌地收起她的名片後,笑說:「有名片很方便對不對,這樣介紹起自己的時候就不會不知道要講什麽了,我最不擅長的就是自我介紹。」
智美忍不住給了個笑。「真的,我以前也這樣想呢,以前在學校被要求自我介紹的時候總是覺得很討厭。」
「現在還是這樣嗎?」他注意到她說了「以前」。
「現在?」智美笑了笑。「現在可不行了,從事公關這門行業讓我不得不能言善道,我只好強迫自已收斂收斂我天生羞怯的性格了。」
他笑道:「看來你收斂得很成功,我看不出來你會羞怯。」
「喔,也許是我記錯了。」多年來的職業訓練早讓智美不曉得什麽叫作含蓄了。
他看着她,覺得她的爽朗十分吸引他。突然他想到:「我記得你同伴好像在樓下吧,怎麽一個人上樓來了?」
說到這,她也想到了。她靈活的大眼轉了轉,笑道:「我記得你好像也有同伴在下面等嘛,說不定我的答案跟你的答案會一樣喔。」
「或許?」他好奇地道:「介意說來聽聽嗎?」
她眨眨眼。「我們一起說,如何?」
他沒有異議。
他們一起說了。
「上來透透氣。」
「上來透透氣。」
聽見對方的話,他們兩人忍不住笑問:「用什麽理由?」
她先說:「補妝。」
他接著說:「打電話。」
然後,他們異口同聲嘆道:「好個相親日。」
他們各自靠在椅背上。
他開口道:「其實……」
「真不想結婚。」她喃喃自語。
他們睜大了眼睛看着對方,意外地發現,對方可能完全了解自己心裏的想法。真是可怕。
她試著說:「我不想結婚是因為……」
「渴望自由。」他說。
她瞪大眼。
他笑道:「不難猜到,你看起來就像是一抹捉摸不定的風。」
她點點頭。「而我想,你不結婚,自由也是原因之一。」或許還有其它理由,但她畢竟認識他不深。
他沒有否認。「結不結婚對我來說其實沒什麽差別,我相信我可以照顧得來我自己,如果結婚只是要找一個女人來照料我的生活,那麽我大可不必那麽做。」
她讚許道:「真是難得。就我所知,很多男人娶老婆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找個煮飯婆。」
他說:「我會烹飪。」
她笑道:「恐怕你還會洗衣、刷地板吧?」
他笑了笑,反問:「這不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嗎?」
忍不住地,她伸出手。「真高興認識你,可以跟你握個手嗎?」像這樣家事不假手他人的男人不多了,眼前這一位不啻為稀有生物。
他欣然遞出左手。「幸會,童小姐。」
兩人短暫交握後,智美說:「叫我智美吧,小姐兩字聽起來怪正式的,龐先生。」
龐博佳微微一笑。「那麽也請你叫我博佳,龐先生是給陌生人叫的。」
智美歷練商場多年,聽得出什麽是真話,什麽是假話,自然也辨別得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觀感是好是壞。
很湊巧的,她對這個龐博佳也有相同的好感。
非關愛情或電流什麽的。跟她身邊那些談得來的朋友一樣,她想龐博佳是很容易取得他人信任和友誼的那種男人。在她這一行,多交朋友有助於業務上的推展,她欣然接受龐博佳這一段小插曲。
午後美好的陽光穿透過九重葛層層的枝葉,此時一陣涼風吹來,智美忍不住閉上眼睛,享受微風吹拂。
博佳注意到頭頂上的棚架,心想這裏的九重葛長得挺好。
回過神,他說:「像這樣的周末下午,實在不該浪費在這樣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智美順口接這:「應該去看場電影,逛逛街也不錯。」
「或是在家喝喝茶,種種花。」博佳欣賞著智美韻味十足的五官。
微風消逝。智美睜開眼睛。「既然你不想結婚,怎麽還來相親?」
想起惱人的事,博佳說:「是我姊姊們的意思。」
智美眼中閃著好奇的光芒。
博佳繼續說:「我是家裏最小的兒子,上面有三個姊姊,都已經結婚,她們老是提醒我身為家中唯一的兒子,有責任傳承家庭命脈。今天的相親是我二姊安排的,我父母早逝,我可以說是由她們三人帶大的,長姊如母,我不想公然違抗。」
可是你私下違抗。智美想。否則也不至於丟下樓下的女孩不管,跑到樓上來避難了。
這龐博佳的遭遇竟跟她如此相似,真是天涯淪落人。
注意到智美臉上的表情變化,為求公平,博佳問:「聽完了我的故事,該說說你的了吧?」
智美用輕鬆的語氣道:「跟你很像,但我是長女,而且家裏有一票肉粽似的親戚雖然每次過年紅包都拿很多,但我年紀漸漸老大,女人年紀一大,就免不了得面對結不結婚的問題,幾年前我那票親戚開始慫恿我爸媽早點把我嫁出去,免得我年紀愈大會愈難嫁,你知道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他們都很熱心,最糟糕的是,我底下兩個弟妹已經聲稱要效法我的榜樣,只要我一日不結婚,我媽就不可能放過我。」
龐博佳打量著智美。「你肖什麽?」
智美馬上知道他想問什麽。「我近二十九。」然後她睨着他道:「沒有人跟你說女人的年齡是秘密嗎?」
博佳忍不住臉紅了。「對不起,因為你說……我只是好奇。你看起來不老。」
智美笑道:「我沒有說我自己老。事實上,我不覺得年過三十就算老了,我的生活才剛剛步入軌道。」
從她的談吐看來,博佳馬上知道他眼前的這個女子不僅是風,她還是火。他相信她真的認為一個人的單身生活非常適合她,而且她一點都不打算改變。
這麽特別的一個人。
「你有男友嗎?」問出口,他才愕然發現這個問題太私密。
他有些忐忑地看着智美。
智美先是愣了一下,顯然也沒有料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恢復思考後,她笑道:「我喜歡跳舞,跳雙人舞時不能夠沒有舞伴。」
他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覺得這個女孩真奇怪。前一刻他看着她,以為她是個簡單熱情的人;下一刻再看着她,他卻突然看不透她了。
他忍不住想到一個結婚多年的老友曾經告訴他的話--
每個女人都是兩種物質以上的混合體。她有時是冰,有時是火,但最後你會發覺,她其實是霧--男人看不透的霧。
此刻他再沒有更貼切的感受了。
「如果你改變主意要結婚,你的舞伴應該會是最現成的人選吧?」他應該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身邊不可能沒有仰慕者。
她搖頭說:「不,我從沒有考慮過他們當中的任何一位。」
他好奇了。「為什麽?」
「物以類聚呀,我們都是不結婚的人。」她攪動著杯里的冰塊道:「我不想結婚,那太麻煩了,責任、無盡的責任,麻煩啊。」
看了看錶,她「呀」了聲。
他也注意到了。「我溜上來太久了,有機會再聊。」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她站起來。「畢竟,我們不想結婚不是對方的錯,說再見的風度總還是必要的。」
他笑了笑。「如果可以,真想請你去看電影,但是我待會兒得送對方回家。」
智美一點也不介意。「我無所謂,記得嗎,我有不少舞伴。祝你相親愉快。」
「謝謝,你也是。」
他們一前一後走下樓,各自回到久候他們多時的地方。
拉開椅子坐下。
童媽媽低聲道:「你補妝怎麽補這麽久?」
智美笑笑不答。聽見後方桌一個聲音問:「電話打完了?」
龐博佳微微笑說:「是啊,很重要的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