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趕至醫院的海汪洋在病房門前徘徊。

心急如焚的他,應該氣急敗壞地奔到方本心面前細看她的狀況,但真到了病房門外,一雙腳卻沉重得無法挪動。

與六年前雷同的場景像詛咒,過去的他與此刻的他身影交疊,抬手開門的簡單動作困難重重,逼出他一身冷汗。

那天她逃命似的奔回家,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現在好點了沒?為什麽一直不接他電話?

一度想按她家門鈴,親自釐清諸多揣測,但她擺明了避着他,登門之舉不過徒增她雙親的困擾與擔憂。

是不是她怕了他?厭煩了他?還是他做了什麽事惹惱了她?

百種猜想像蜘蛛網般纏繞着海汪洋,他難受極了,再纏緊一點便要窒息,無法呼吸。

他以為他可以再度擁有美夢,哪怕她恢復不了過往的記憶,他也不在意,因為主角是她,有了她,他一切的情感才有落腳的地方。

但她最終如果選擇永遠躲開他,他就像棵失去了主幹的樹。

沒了主幹的樹,葉散是他消逝的證據……

她躲着他的這兩天,他沉浸在過去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中,一如往常汲取着沒有她在身邊也能奮力呼吸的動力,取出牛皮紙袋裏的銀戒和結婚書約懷想着,那是他的愛,也是他的怨。

他愛她,所以幾年來反覆擦拭着銀戒,讓它不失了光芒。

他怨她,所以結婚書約揉了又攤,攤了又揉,滿布皺摺的書約就像他矛盾的心,恨她不能履行自己道出的承諾,他卻又丟不開她。

直至手機響起,海汪洋從苦澀又甜蜜的回憶里醒來,希冀能從手機里聽到她的笑聲,沒想到聽見的卻是方父說她撞傷了頭昏過去,已經送往醫院的壞消息。

怎會如此……

不在乎沿途留下了多少違規證據的海汪洋火速趕赴醫院,卻在來到方本心的病房外後躊躇不前。

腦海中自動浮現她當年車禍受傷滿臉是血的模樣,他顫抖的手怎樣都鼓下起勇氣啟門。

不會的,不會的,她只是撞傷頭昏倒了,傷勢不會嚴重得無法收拾。

說不走,她的記憶還能夠因此討回一些……

在心裏為自己打氣,海汪洋憑藉着微薄的信心,終於輕敲門扉,推門進入。

「爸,我的手機呢?」正在用餐的方本心抬起頭,見到來人後一愣。

海汪洋乘機看了下她的傷勢,除了額頭有一處以紗布覆蓋外,她氣色紅潤,似無大礙。

輕吁口氣,他正要開口,方本心搶先說出的話立刻讓他臉色大變。

「不好意思,先生,你是不是走錯病房了?」她小臉微紅,語氣有些遲疑,像是困窘於病房裏闖入陌生人……

陌生人?!

心臟像是被她短短几個字擰起,但再怎麽揪緊也擠不出半滴血,他一時暈眩,勉強撐着自己不倒下。

「你……」怎麽會……怎麽會……

「呃,沒關係啦,走錯病房是常有的事,我不介意……」她尷尬的一笑。

望着她的笑容,海汪洋心痛得連撕碎她笑意的力氣都沒有。

「這不好笑,本心……」是很殘忍的笑話。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她小臉上滿是訝異。

開玩笑的吧?老天在開他玩笑吧?尋他玩笑這麽有意思嗎?

什麽爛劇情?失去記憶的人撞傷了頭後不就該想起一切嗎?怎麽她不但沒有憶起,還再度忘了他第二次帶給她的記憶?老梗呢?他不介意的啊!

海汪洋瞅着她,一動也不動,他痛恨六年後在她家客廳見到她時那陌生的眼神,現在,他得再痛苦的接收一次嗎?

「先生,你不舒服嗎?」方本心擔憂地問着眼前雙眼緊閉,神色凄楚的他。

海汪洋這才驚覺,自己懦弱得不敢探尋她的眼。

因為,短時間內要接收兩次撕心裂肺的衝擊,他怕了……

他好想扣住她的肩膀使力搖晃,罵她怎麽能如此狠心?忘了他一次後又再忘了他第二次!

她可以怪他所有的過錯,就是不能夠忘了他啊!

難道他在她的腦海里這麽可有可無?

好不容易,他以笨拙又不具信心的方法贏回她對他的注意,現在又化為烏有了嗎?

被一次次從她腦海里剔除,他怎能不心寒,怎能不怨懟?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嗎?他放得了手嗎?

驀地,海汪洋想起方才匆忙間順手帶出門的銀戒指正放在他褲袋裏,他探手撫了撫戒指,滿心苦澀。

何必自欺欺人?他若放得了手,這些年早已經舍下她。

拖着殘破的心邁步在荒漠中,為什麽?不就是祈求能找到綠洲?

他曾置身其中,只是,隔天夢醒,他還是得繼續尋找屬於他的綠洲。

沒關係,只要綠洲存在,他便不放棄。

睜開眼,他還能努力。

「我沒事。」海汪洋定了定心神,「抱歉,方本心小姐,我該先自我介紹,我叫海汪洋,住在你家對門,聽聞你受了傷,所以前來探望。」他盡量表現得自然些。

沒關係,就是從頭再來一次罷了。

他知道自己偏執得可怕,但沒有了她,他下知道能不能再遇到對的人,所以,既然遇到了,他怎麽捨得下?

「你……」

「不好意思,我應該帶束鮮花來慰問。」海汪洋淡然地道,「要不,你繼續用餐,我去補買,晚一點再來探望你。」顧不得失禮,他得找套說詞離開,不讓狼狽傾泄。

給他點時間,他會振作起來的。

海汪洋旋身欲離開,方本心忽然叫住他。

「你……好傻……」

「什麽?」他轉回身子。

「等一個記不起你的舊人……何苦呢?」她凄然一笑。

「……本心?」她、她……難道……

「你應該決心忘了我。」

海汪洋臉色一沉,不滿地瞪着她。

「兩遍!被同一個女人忘了兩遍,你怎麽還不覺醒?你應該要說,『抱歉,我走錯房間了沒錯,祝你早日康復』才對啊!」而不是頂着教人看了心痛萬分的神情,逼得人不忍細瞧。

「你演這出給誰看?」他被徹底騙得心碎。

「我……我沒辦法……」她的思緒亂七八糟,從牛皮紙袋掉落那一刻開始,她的心緒從未平靜過。

「沒辦法就欺騙?」他罕見的動怒了。

「我找不出更好的方法……」這是很蹩腳的理由,卻是最真實的原因。

「所以你就捨得瞞我?」

「我想不起來……想不起來!」

見她抱着頭,他心一凜。

「我記不得六年前有關你的一切,就算我努力回想,還不慎撞傷了頭,想不起來就是想不起來……我怎麽會忘了你呢?怎麽能……」方本心喊出對他的虧欠,道出內心的煎熬。

還以為她能像電視劇里演的那般撞回記憶,可是沒有,完全沒有。

一覺醒來,她在醫院裏,記得事情發生的經過,就是仍不記得六年前的他。

所以,她索性乘機假裝連六年後的他都忘了,這樣她可以少愧疚一點、少耽誤他一點,相信他見着她再次忘記他,就會絕望死心,舍下她而去。

原本方本心以為自己可以演得很好,沒想到她太高估自己,看到他孤寂又痛苦的背影,她還是心軟了。

放不開的不是只有他啊!

氣自己卑鄙,她低喊着道:「怎麽有人能這麽小人這麽過分這麽自私這麽無情……啊!」

她突然被海汪洋擁入懷中,攬得死緊。

不,別對她好,別對她好呀!

「這種女人不配擁有愛!不配擁有愛……但、但她又捨不得他離開……」方本心哽咽不已。

身前的她溫暖依舊,海汪洋像是用儘力氣圈抱着她,不讓空氣侵入兩人嵌合的縫隙。

「那個女人該打。」他沉聲道,「她無情,忘了愛他的男人……她自私……她愚蠢……」但,那個男人又何嘗不是如此?

「對不起……」

居然想騙他?「你好狠。」心碎了可以再縫補,但傷痕永存,抹滅不了被傷害的痕迹。

「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如果我想起來了,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和你走下去,但是,我失去了該保留的記憶,殘缺的我哪有資格……」

「我的確怨你忘了我,還把我當成……可是,你還是你,還是那個九年前讓我想認識的你,這一點從未改變。」

「汪洋……」

「要說歉疚,我才是真正必須贖罪的人,我是始作俑者,讓你傷了腿,失了記憶,上天懲罰我害你出車禍,所以,你忘了我是應該的……應該的……」這點道理他總是刻意參不透,否則,他拿什麽遙想將來的遠景?

「沒有人想故意經歷這些,我不怪你,相信六年前的我也不會怪你……」哪來的篤定她不知道,但腿傷了後還能行走,她已經很慶幸了。

「你能原諒我,為什麽不相信我也能試着不在乎你還有沒有過去的記憶?」海汪洋反問道,打開了兩人之間的結。

還求什麽呢?

過去不能重來,只有未來才會到來,他們是有未來的,不是嗎?

方本心感動的回擁着他。

「我……到底哪裏好?」值得他一再等待?

「別問這種不具意義的問題,對的人就是對的人,我的直覺引領着我,你不也是?」

「我不知道……」她忘了,忘了過去與他的一切啊,「但……這些日子我不後悔。」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的故事你都聽完了?」所以才躲着他,避着他,是嗎?

「除了說故事的人不同,該知道的重點都不缺。」

「那怎麽行?故事的細節不能遺漏,我必須補講。」海汪洋坐在病床床沿,取出褲袋裏的銀戒。

「啊……」

「我想,你那天是看到了戒指和結婚書約,才會落荒而逃。」他卻到現在才意識這一點。

「嗯,但我不是故意偷看的。」請相信她。

「我很生氣。」

「是它們自己從牛皮紙袋掉出來……」她怎麽越說越覺得像是狡辯?

「我氣你該義正詞嚴的質問我,而不是隻字不提的躲回家。」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不讓他明白髮生了什麽事,他怎麽不氣?

「對不起……」是啊,再怎麽震驚,她都該好好的跟他談一談。

「說好了要聽我說故事卻食言。」

「還是對不起……」方本心的頭垂得更低了。

「手伸出來。」海汪洋以淡漠的嗓音命令。

「是。」被打手心是她活該,別太用力就好,拜託。

方本心乖乖地伸出雙手,掌心朝上,一副等着受罰的模樣。

海汪洋古怪地瞧了她一眼,執起她的右手,輕輕翻轉,將掌心面向下。

「只有一個戒指,我從哪裏生出第二個?」語畢,他將銀戒套進她的無名指。

啊?不是要打她啊?

方本心盯着他為她套上的戒指,眼眶泛紅。

「卡、卡住了……」銀戒卡在指關節上,明顯與她的尺寸不合。

海汪洋眯眼看着銀戒,很是懊惱。

「你當年有確認過我的尺寸嗎?」她可憐兮兮地問。

他的目光還是未從銀戒上移開,許久後才說:「畫畫原來這麽辛苦,長期運用手指的影響不小,還是……你重了不少?」

「喂!」什麽啊?她算苗條的好不好!

「沒關係,我可以買個新的。」當年的窮小子買不起的,他已經能做到。

「我爸爸到底要求你得存多少啊?」如果她老爸獅子大開口,隨便講個天文數字,難不成他也要拼死拼活的達到目標?

方本心不喜歡用金錢衡量兩人有沒有未來。

「供不起你揮金如土,但絕不會餓壞你,不過,如果再加上孩子,我還得再努力點才行。」海汪洋說得認真。

「誰、誰問你以後的事了?」方本心小臉赧紅。他可不可以別老是正經八百的說些她聽來有點不正經的話?

「本心,不要再忘了我……」他懇求道。

「如果我守不了承諾呢?」

「無論人生有多少個六年,我都等。」

「好險我只認識你這個傻子,再多來幾個,我吃不消的。」方本心鼻頭髮酸,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她記不起過去的事情有什麽關係?他可以幫她記得,帶着她細細回顧,只要未來有他,她就等於擁有了過去的記憶。

海汪洋望着她,彷彿看見了九年前初識時的那個女孩。

雙眸在微笑時習慣眯起,長發總束於腦後,隨着和院童嬉鬧時飛揚,笑容雖不是時時掛在臉上,卻在該笑時不吝給予。

他是在何時愛上她的呢?

她那抹笑容一直不變……

「愛的故事有很多……」

「為什麽突然唱歌?」耳邊響起他低低的哼唱聲,方本心不解地問,卻沒有阻止。

愛的故事有很多你一定聽過

她們說最美的愛情像湖泊

美的忍不住停留而任性的風

吹過了卻飄下一片片葉落

放開手往北方走留下傷心的樹獨自忍受

你離開我連一句話都不說

只默默看着今晚天空星光閃爍

看今夜的流星劃過了天際笑我的心

我無法再冷靜請你要傾聽你是我的唯一

我不願去相信我們之間隔着海洋的距離

我的愛己融化在空氣里

方本心知道這首歌,可是從未細聽歌詞的意境,如今,她咀嚼着他唱出的一字一句,她知道,下回再聽見時,心裏的感受絕對和過去大不相同。

就算他想作弊,將這首歌當成示過愛了,她也無話可說。

因為,他的愛,已融化在空氣里……

「我覺得……還是原唱唱得比較好聽耶。」聽得飄飄然的她仍很理智,下了評語。

非常了解她的海汪洋額際並未浮起青筋,嘴角也不見抽動。

「以前我們交往的時候,你對我唱過歌嗎?」

「臉皮薄的人大概不會在你面前二度獻醜。」

這、這是什麽意思?唱過還是沒唱過?

「下次別再做傻事,電視上演的都不能當真,喪失的記憶若是撞個頭就能找回來,我想阿茲海默氏症的病患都有福了。」海汪洋輕輕摸着她額頭上的紗布。

撞頭?敢情是他誤解……

「我是個不容易入戲的人,戲劇和現實還能分辨清楚,就是腳欠方便了點,不小心絆到桌腳,沒跌個腦震蕩算非常幸運了,嘿嘿……」方本心自嘲地笑了笑,交代額頭受傷的原因,心裏雖然偷偷遺憾怎麽沒能撞出點印象來,但這個想法還是別照實說比較好。

「我以為……」海汪洋一頓,電光石火間便已然明白。

原來是未來的岳父推他一把,用心之處已無須多言。

「倒是你,怎麽知道我在醫院裏?」害她在準備不全下演了一場艱辛的戲。

「想知道的話,等結婚後我再慢慢補齊細節。」將椅子拉近床沿,他坐妥後取過筷子,明着要搶她的工作。

「我可以自己來!」她受傷的部位不是手吧?何況,要是被護士撞見他喂她吃飯,不是羞死人了?

海汪洋瞟她一眼,很快就將她脆弱的堅持完全摧毀。

方本心認命地張嘴吃一口飯,才吞下就開始嘀嘀咕咕,「雖然說結婚後才要補細節,我可沒答應馬上要嫁……」

有人耳朵很尖,「你還想耍賴?」

講得模糊不清他也聽得懂?!

「我什麽表示都還沒有呢……」

「別想賴帳。」他伸出食指比了比她戴上的銀戒,表示人證物證俱在。

「這哪算,戒指只套到一半啊。」方本心抗議道。

「在我和你的世界,算。」

「啊?」

「你給我一張欠缺兩名證人資料的結婚書約,我幫你套上只戴一半的婚戒,我覺得很公平。」所以抗議無效。

呃,規矩是這樣定的嗎?

海汪洋又送上一口飯,愣張着一張小嘴的方本心倒省得開口。

老爸呢?老媽呢?不然護士呢?

誰趕快進來都好啊……

從現在開始是現實。

方本心深深體會,蜜月旅行的地點其實在哪裏都無所謂,飯店挑得舒適才是重點。

因為,每對新人在房間裏打滾的時間應該比在外頭遊玩多吧!

「汪洋,不要了好嗎?我們明天還有最後一天的行程要玩呢……」方本心求饒,趴卧在老公身上動彈不得。

「你不用出力,我來就好。」

意思就是,她負責享樂……咳咳!

「話不是這麽說啊!」

替她這個努力想矜持的女人想想嘛,每翻一次雲覆一次雨,她其實都羞愧得要命耶!

試想,居於「上位」的她如何瘋狂都被他看個仔細,再豪放的女性都會害臊了,何況是初解人事的她……

「啊!」突然,方本心打結的腦筋像是閃過一道靈光,趕忙撐起身子。

「怎麽了?」海汪洋擔憂地看着她,一動也不敢動。

「我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對不對?」難怪那時她找不到證據。

「你是。」他是她第一個男人。

「你也不是第一次對不對?」難怪技術如此……

海汪洋嘴角上揚,知道她只是某個環節想通了。「我是。」她是他第一個女人。

「你該早點講的!」方本心捏一把他腹部的肌肉。

「那不重要。」只是兩人認知的時間點不同而已。

「你一定在心裏笑我很久。」她老公也真夠奸詐的。

「想要什麽補償?」他順水推舟道。

方本心一聽,思考了會兒後,滿臉緋紅,附在他耳旁輕聲細語。

「可是你……」聽完,海汪洋覺得不太放心。

「請體諒一個想、想嘗鮮的新娘,好嗎?」現下她的臉若可以掐出血來,她也一點都不意外。

盯着面紅耳赤的她,他心頭一熱,一個使力就扭轉了她的視野。

望向身上赤裸精壯的他,她想,她還是喜歡被他圈圍住的。

「如果右腿不舒服要講。」海汪洋非常樂意多帶給她一點不一樣的體驗,但還是再三叮嚀。

「我會的。」

「明天還有行程要跑,不然等回家……」他仍有些擔心,怕在忘我的時候傷了她。

「你就別客氣了。」方本心乾脆主動送上香吻,傳達她的熱情。

管他還有一天的行程要玩,在飯店裏愉快也是最後一夜了,不把握怎麽行?

註:文中的歌曲「LoveStory」,演唱者:范逸臣:作詞、作曲者:阿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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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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