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迅雷一陣,水玲轟然被丟進了停放在客棧外的馬車內,隨後狹窄的空間登時被雍怡極具威脅性的魁梧身影所填滿。
坐在狹小角落,不斷承受他嚴苛視線鞭笞的水玲,憨態可掬地說:“你別罵我呀,你越罵我我就會越緊張、越不安、越不能好好想事情……”
“你是在暗示我,我必須對你輕聲細語、噓寒問暖嗎?”雍怡字字隱含火藥味,眼眸中泄漏出來的光芒令人發顫。
水玲委屈地說:“不是呀,我只是告訴你我天生吃軟不吃硬,壓力一大,我就招架不住,然後就會想逃避現實,如果你要跟我談事,就要跟我好好溝通,千萬別逼我啊……”
她無助地垂眼眨着雙眸,渾身緊繃地與他對坐,一動也不敢動。
“如果我偏要呢?”
“逼我沒用……我會睡覺……”她老實地說。
雍怡不禁咧嘴一笑,露出俊逸笑容,然而他突然間火冒三丈地暴聲大吼,“那你睡啊!你有種就睡給我看,你試試我會不會拆了你的骨頭?”
“沒有床……”
換言之,她根本有聽沒有懂。
雍怡聞言,青筋一冒,結實的拳頭悍然捶向車廂的牆板:“夠了你,休想唬弄我兩句就指望我疼你、哄你?做夢!我不吃你那一套!”
水玲被他吼得縮起肩膀,耳朵里吱吱叫。
“你這丫頭,小的時候就恃寵而驕,仗着大家對你的疼愛以小欺大,長大后一樣不學好,故計重施,居然又爬到我頭上來撒野?!”
“小時候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
“我沒要你去記起八百年前的事,我要的是你趕快把眼前的誤會澄清清楚!”雍怡咬牙切齒地道,“依照清皇族的‘指婚制’,皇上掌有家族成員、大臣子女婚嫁的指配權,一旦我們的婚事奏聞皇上並獲得批准,就算你忽然間缺了腿、斷了條胳臂,我都得娶你過門!”
“可是我應該不會忽然間……缺腿……或斷胳臂……”
“對,你不會,但是我會在洞房花燭夜扭斷你的脖子。”
他沉下嗓門來的呢噥低語更具威嚇力,好在那隻維持了幾秒,他便又倏地提高音量。
“聽着,我不管你來京城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也不管你裝病裝死又為了誰,反正你現在就立刻給我回王府去,好好跟我阿瑪、額娘講清楚,撇清我們兩個的關係,別再讓我聽到任何一個成親的字眼,否則我要你十條命都不夠死!”
水玲連忙點頭。
雍怡停止惡言,冷言道:“明白了就給我下車。”
水玲抬頭看他:“你不順便送我們回府?”
“如果我送你回去讓那兩個吃飽了撐着的老夫妻碰見,恐怕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的額娘興高采烈告訴阿瑪他和水玲的感情已經好到如膠似漆的情景。她八成會呱呱叫地說:“瞧他們兩個,其中一個人前腳才跨出王府,另一個人馬上備車在後頭追趕,直到兩人碰在一起,這才心甘情願回府,多濃情蜜意啊!”
這種話他絕對不想聽到!雍怡深惡痛絕地閉目深思,他道:“下車。你是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
“我是走路來的……”
水玲還在喃葉,喃喃自語地回答他,然而事實上她老早就已經被請出馬車,隨口回答着未回答完的話,目送那揚塵而去的馬車及乘坐於內的雍怡一路順風地消失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她獃獃在那裏站了足足有十多秒,直到一匹黑色良駒從她眼前橫過,她才收回心神,偷偷看了馬上的人一眼。那騎在馬背上的少年,亦得意洋洋地斜瞥了她一眼,才又揮了下韁繩,繼續大搖大擺地往前騎。
接着,又有第二匹馬撞進她的眼瞳,馬兒身上的毛色同樣黑如子夜;隨後,是第三匹。第四匹、第五匹……
“咦?咦?咦?”
她這才驀地發覺京城的街道上到處是黑馬縱橫其中,雖然還是看得見其他顏色的馬匹,但比起黑馬,數量上明顯差了許多,並且多是一些做生意的老實人所擁有。
至於那些騎乘黑馬的公子,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一概身着月色長袍,外罩玫瑰紫色馬褂,馬褂領口鑲有如意頭緣,腰際並佩掛一塊暗紅色血玉香囊,整體打扮搶眼又好看……
突然,“刷——”的一聲,一把繪有潑墨山水的疊扇在她眼前揮開,打斷她的思緒。
她立刻好奇地多看兩眼:“而且還都拿扇。”
佇立在她身旁的那名公子輕蔑地膘她一眼,一逕自然地將坐騎交給店小二,然後揚着扇子翩翩然地走進客棧。
“哇,這是不是今年最流行的時尚行頭?”她自言自語着。
一名老態龍鐘的老伯恰巧聽見她的話,順着她的視線看了看,立刻了解她的疑問。
他笑呵呵,多事地道:“如果你想知道京城裏現在流行什麼,不如就到衚衕里的桂來賭坊瞧瞧,很快就會明白的。”
“桂來賭坊?到那裏就能知道京城在流行什麼呀……”
老伯走了以後,水玲只花了一秒鐘遲疑,便探頭探腦地依他的話往衚衕鑽去……
進了衚衕,雖然距離桂來賭坊的大門口尚有一段距離,然而一票男人活絡激昂的吆喝聲已經先傳來,其中夾雜着咒罵聲、笑聲、調侃聲,聲聲震耳欲聾,好不熱鬧。
“開!”
“不是吧?這把又輸了?!”
蓋住骰子的器皿一被拿開,年約五十的中年漢子的瞼馬上垮下來,壓根兒不敢相信自己這次竟又押錯了寶。
有人幸災樂禍地道:“你自己有眼睛看,莊家四五六點大,你押小,你不輸難不成莊家輸嗎?”
“早教你別胃口那麼大,看人家長得斯斯文文的,就想吃人家!這下可好了,吃人不成,反倒輸得一乾二淨,看你今天回去怎麼跟你家的婆娘交代!”
中年漢子交出最後三串錢,可憐兮兮地看了老鄰居一眼,道:“能怎麼交代?肯定又要跪算盤了!”
“哈哈……哈哈……”在場的人登時笑成一團。
臨時掌庄的俊美男子,悠然地收下錢,隨口道了聲謝。
在旁的賭坊老闆,移了移站得有點酸的腳,催促大家說:“嘿!這裏是桂來賭坊,不是桂來客棧,各位爺,請快下注吧!”
“胡老闆,這怎麼下啊?三個時辰前,你說二爺沒玩過骰子,只是來這消遣打發時間,要大家盡量下注,但事實證明他賭技高超,根本碰不得嘛!”
“就是、就是,我們都輸錢了!”
“去!”胡老闆不以為然地冷笑起來,“你們這些賭鬼個個精得很,我叫你們盡量下注,你們就會盡量下注嗎?別自欺欺人了,你們哪一個不是丟些零錢下來試庄而已?”
大伙兒一聽,連忙不好意思地搔頭假笑:“嘿嘿,被發現了。”
進了賭坊的水玲,由於從沒到過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所以好奇心特別重,東看看西探探。
她發現這裏並不單是男人的天堂,也有不少女性逗留,而且她們下注的手法與膽大心細全然不遜於男性,只可惜她不懂這些東西,要不然她或多或少也可以領悟一些其中的樂趣。
“下注了!下注了!”
“下好離手,下好離手!準備開牌嘍!”
突然間,一陣火燒屁股的男性喊叫聲傳來——
“等一等,我去小解,還沒下注呢,開什麼開啊?”
水玲正欲轉頭看時,單薄的身子已被那人不期然地撞開,整個人直接倒向胡老闆那一桌。
“呀——”
她尖叫一聲,賭徒們聞聲轉頭一看,乍然發現天外倒來一個女人,但是不僅沒人挺身英雄救美,他們反而不約而同迅速箭步往旁退。
拜他們之賜,水玲就這樣暢通無阻地趴到賭桌上,眨巴着眼睛怔怔然地瞪着猶然冷靜端坐在正位上的陌生男子。
男子的氣質出眾,凝着她的眸子,順勢勾起一抹淡雅如風的魅惑笑容。
“姑娘要下注嗎?”他問,笑容好看得幾乎令人為之窒息。
水玲再眨眨眼,注意到這男子和外頭那些騎黑馬的人一樣,都穿着月白色長衫、玫瑰紫背心,但同款式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感覺就是不一樣。或許是因為他爾雅似幻的邪逸氣質,也或許是因他極具吸引力的出色五官,一言以蔽之,他擁有令所有女人為之一愣的強烈特質。
包括她,也因他的美、他的逸,而恍惚了一下下。
“那麼,請坐。”
水玲遲疑地點點頭:“哦、哦,謝謝。”
☆☆☆
雍怡的右手食指及中指在桌上反覆敲打着桌面,從夕陽隱入地平線的那一刻起,一直延續到外頭變得漆黑、變得寂靜,已經敲了不下幾千遍。
脾氣跟着越來越暴躁,越來越不耐煩,終於在僕役又一次進來稟報仍然不見水玲格格的身影時,霍地爆發出來——
“豈有此理!”他一隻大掌悍然拍打桌面,“五個時辰前,她親口答應我即刻回府,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見蹤影?”
他渾厚有力的咆哮,吼得僕役們腦門發麻。
“二少爺,在正廳等水玲格格回來的王爺和福晉,隱約感覺到事情不對勁,開始耐不住性子在正廳里來來回回走動。”
另一人說:“恐怕再不久,王府就要雞飛狗跳了。”
疼愛的侄女夜不歸營,這樣的結果是可以想見的。
雍怡倏然站起,兩手插腰想了想,最後道:“你們兩個去應付他們,記住,千萬別讓他們知道我今天上街找過水玲,知不知道?”
受命的兩名僕役,納悶地看了看彼此,問:“為什麼不能說?格格現在人不見了,那至少是一條線索。”
“是啊,可以從那裏找起。”
雍怡霎時以冷眼逼視:“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有見到水玲,但是卻繼續放她在外游晃,你們以為我額娘會輕易饒過我嗎?”
僕役們赫然明白:“說得對,福晉雖然和藹可親,可是真要惹火她,凶起來那可是會要人命的。”
“就連王爺也總是禮讓她三分。”
“就怕她發火。”
“有完沒完?!你們兩個去不去?不去,我現在就剁了你們的腳!”
“是!是!”
眼見雍怡快殺人了,兩名僕役刻不容緩地衝出廳堂,一路往第一院落的正廳奔去。此時雍怡轉而詢問留在廳里的其他僕役,“水玲的丫環和狗回來了沒?”
“沒見到人,大概了……”
“二少爺!二少爺!不得了!”前一刻才剛離開的兩名僕役,此刻神色慌張地往回跑,一邊跑還一邊叫道,“那個胖丫環回來了!狼犬回來了!但是格格沒回來!王爺和福晉一問起格格的下落,您就被供出來了!”
雍怡赫然呆掉:“什麼?!”’
兩名僕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胖丫環跟王爺福晉說,二少爺在客棧拖走格格,還威脅她不準插手,等她下樓查看時,你和格格都已不知去向。”
“不但如此,福晉現在就帶着大批人馬殺過來……了……”
兩名僕役的聲音登時分岔,忽然覺得頸後有一股涼意襲來,兩人轉頭一看,簡福晉有如刺骨寒風般的冷冽身影就聳立在他們後方。
“福……福晉!”
“退下。”冷颼颼的聲音。
“是!是!”
兩人瞄都不敢瞄一眼,急忙往旁邊退,孬極了。
雍怡瞪他們一眼,索性保持神色,準備以不變應萬變。“額……”
“甭喊了,水玲人呢?”簡福晉忍不住生氣,“你把水玲帶走、帶哪兒去,至少要告知一下我這做娘的,結果呢?你明知道我會擔心、會着急,卻裝聾作啞,悶不吭聲,簡直惡劣透頂!”
“不關我的事,我根本不清楚她去了哪裏。”
他也在等她,從一開始等她回來向親王爺解釋他們倆情不投意不合,婚事萬萬不能上奏皇上,到後來轉而等她安全歸來。
“胖妹親眼看見你帶走水玲,你現在說不清楚是什麼意思?!水玲人呢?你到底把她帶哪兒去?為什麼沒送她回王府?說!”簡福晉急了,矛頭頓時指向他。
雍怡臉色難看,他最不想看到的狀況終於發生了,並且他也曉得他接下來要講的話,肯定更會陷自己於萬劫不復的深淵:“我……和她後來便分開了。”
“分開?什麼後來便分開?!”
“我請她下馬車自己回府。”
“什麼——”簡福晉臉色登時刷白,“你怎麼這麼殘忍?!今天早上我到李府拜訪,因此對她外出的事情毫不知情,你既然知道她出府,也在路上和她照過面,沒把她安全護送回來,就已經很說不過去,你竟然還把她趕下車?!”
存心想氣死她是不是?!
“她不是三歲小孩。”
“你就有話狡辯!”
“事情本來就是……”
“夠了,我不想再聽你說!”她煩惱地搶白,“現在,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反正限你兩個時辰之內,把水玲安然無恙地找回來。要是她出了什麼岔子,你就自個兒負荊請罪,從京城三跪九叩叩去揚州!”
雍怡此時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壓下聲息,向僕役喝道:“備馬。”
“是!”
☆☆☆
就這樣,以雍怡為首的一大票人馬,以飛也似的速度衝出簡王府,直奔臨財客棧。
一到臨財客棧,王府人馬便在雍怡一聲令下后,以星羅棋佈之姿散開,在各大街小巷四處馳騁找人。
“老先生,請問有沒有見過一個身量大概這麼高、相貌秀麗、年約二十的姑娘在附近逗留?”
“沒。”
“這位大娘,請問今天有沒有見到一位年約二十。身材清瘦,生得一張瓜子臉,講話慢慢的姑娘在附近出現?”
“沒有,你找別人問吧!”
“大嬸,我們在找人,不曉得你有沒有瞧見……”
下人們不遺餘力地四處找人,雍怡也沒閑着,他逕自下馬,上前詢問臨財客棧的店掌柜:“掌柜的!”
“耶,是!”忙着指揮店小二收拾店面的掌柜,一聽見有人叫他,馬上笑臉迎人地回過頭來。
“請問有何貴於,大爺?”
“還記得我?”雍怡開門見山就問。
掌柜仔細打量他,想一想,才霍地應道:“記得!記得!”
“和我一起離開客棧的那位姑娘,你後來有再見到她嗎?”
“你是說那位嚷着要睡覺的姑娘嗎?”
“正是。”
掌柜眉一皺,搖頭回道:“實在對不住,你們一離開客棧,我就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並未多留意。”
忙着擦拭桌椅的店小二,聽見他們的對話,插嘴道:“公子,您在找的那位姑娘,我看見她在後巷子和老林交談了幾句話后,就一個人往桂來賭坊那條衚衕去了。”
“桂來賭坊?”
店小二見他一副不知道賭坊在哪裏的樣子,便熱心地上前指給他看:“就是那條衚衕,平時都是些嗜賭的人在那裏出沒。姑娘沒回家,大概人還在裏頭呢!”
“多謝。”雍怡道,隨手掏了錠銀兩塞進店小二手中。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店小二拚命道謝,鞠躬哈腰地目送雍怡揚長而去的身影,沒看見他眼中火光一閃,危險氣息已倏然在他周身引爆。
☆☆☆
桂來賭坊。
雍怡如人無人之地直搗黃龍,根本看不見與自己擦身而過三教九流各類人,一心一意只想趕快把水玲揪出來,質問她是誰准許她進人這是非之地的?
賭坊佔地不大,只有幾張簡陋的桌子擺在店鋪中,然而卻聚集了五六十名賭客盯着賭局叫囂吶喊。
雍怡沒花多久時間,就看遍了在場的大部分賭客,但卻仍然追尋不着水玲那張熟悉的面容,末了,他的注意力被店內一隅的賭桌勾住。
眯起眼,他倏地提步朝他們走去,越接近他就越肯定自己找到了那該死的女人了。
“最後一把了,姑娘,勝負就看這一手了!”
“哦……”
“加油!別記氣!”
“別再讓二爺獨佔鱉頭,快給他好看!”
“我努力,你們別急……”
聽見水玲那木訥的婉順嗓音,雍怡不禁勾起嘴角,看起來極度可怖、凶煞味十足。
他—點兒也不客氣,來勢洶洶地往人堆里擠,一瞥見水玲梳理得乾乾淨淨的髻頭,一口氣便沖吼了出來——
“水玲!”
突如其來的怒火震得大家嚇退一步,一片鴉雀無聲地看向來者。
被指名道姓的水玲更是嚇得徹底,在那一瞬間心臟差點設直接從嘴巴吐出來,她快速地轉過頭來面對赫然出現在她身後的雍怡。
“雍怡?”
雍怡的眼光迅即掃向她指間指着的骰子,接着又注意到一疊銀票壓在大碗下,至於她頭上那些價值不菲的珠花寶簪,此時已經全失去了蹤影。
用膝蓋想也知道她幹了什麼好事——“豪賭”外帶“豪輸”!
“跟我來!”
他的大掌突然錯住她的手腕,再一次當著眾人的面,不由分說地拖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