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尚保羅瞪着手裏的銀戒,臉色一沉,馬上把它牢牢扣回她的掌間。
“我不收。”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隨便你,留在我這裏,我待會拿去典當。”她故意把話說得極不客氣。
“你敢?!”尚保羅脫口而出,頸間動脈暴戾地鼓動着。
“如果能幫助更多的人,我為什麼不敢?”吳心蘭一惱,把戒指用力地握在掌心,口氣益發堅定。
他望着她臉上的憤慨,忽而抿直了唇線,冷冷地說:“好,你把戒指拿去當吧。”
聞言,吳心蘭愣在原地,看着他一臉的寒漠,她反倒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了。
她剛才說的只是氣話啊……屬於他的東西,她是不會隨便代他作決定的。
尚保羅望着她的不知所措,並沒有上前安慰她,只是毫不保留地說出此時的真實心情——
“如果我們這段時間的感情,你可以就這樣隨手宣佈放棄,那麼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就當我的感情被一個沒血沒淚的女人給欺騙了。”他別過頭,唇邊漾起一個自憐的笑容。
“你該知道在投入這段感情前,我的掙扎只會比你多,而不會比你少。是你聽不下別人的意見,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你不要把錯誤全推到我身上。”她悶聲說道,鼻間一陣酸楚,拚命掐着掌間的戒指。
她只要一想到他很快就要回去英國,她就沒辦法阻止自己不去胡思亂想。即使他拚命保證長距離戀愛不會造成困擾,她還是無法相信平凡如她,能夠擁有他的愛情。
“哪一對情侶沒有爭吵過?”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顎,深瞳中有着少見的銳利——盯得人無處可逃。“但是,絕對沒有人像你,一碰到問題就急着要分手的。由此可見,你對我相當沒信心。”
“我不是對你沒信心,而是對我自己沒信心。”她想笑得自然些,卻不小心紅了眼眶。現在分手,至少不會有太多感傷吧。“我們真的不適合,讓我離開吧。”
“你有沒有良心?你說的還是人話嗎?”尚保羅怒火勃發地扣住她的肩膀,手指全陷入她的肌理中。
“對不起——對不起……”她低下頭,眼淚一顆顆掉落到地上。
尚保羅捏緊拳頭,驀然側過身,拳頭火爆地狠擊向門板。
砰!
吳心蘭的淚水掉得更凶,她不敢看他,就把他的戒指放在門邊的玄關桌上。
“慢着。”他出聲喝道,一手壓住門,不讓她打開。
她沒說話,只任淚水滑下臉龐。
看着她的淚眼婆娑,他心頭一緊,緩緩伸手擦去她的淚水,深吸了口氣,他終於定下了心。
他相信,只要他們兩人交往的時間夠久,她就會知道他是相當專一的人。畢竟,他的外貌及行事,看起來的確不是一個容易讓人安心的對象。
但,該如何爭取時間呢?在他將回英國之際?好吧,既然和她講理說不清,那就休怪他使出平日的耍賴絕招了。
“算了,你把戒指拿去當吧。”尚保羅拿起玄關桌上的銀戒,硬是塞到她手裏,還幫她拉開了門。
吳心蘭看着他唇邊的惡魔微笑,眼淚倒是被他翻臉如翻書的表情給嚇停了。
“你——你想做什麼?”她防備地問,不相信他會那麼輕易放人。
“你如果典當了這隻戒指,就代表你已經自認可以全權處理我的一片心意,那就代表了你要對我的感情負責。”尚保羅乾脆把自己手上的那隻銀戒也一塊拔下來,二話不說地也塞到她的手裏。“拜託你,連這隻也一塊拿去。這樣才能顯出我對你的心意有多深重。”
吳心蘭睜大了眼,抓着兩個戒指,拚命想塞回他的手裏。他怎麼老是不按牌理出牌!
“你不要每次都用強詞奪理來敷衍我。”她用盡全力,卻完全扳不開他的手勁。
“強詞奪理也是為了希望你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着和你溝通啊。”尚保羅反掌握住她的手腕,炯亮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去找一個和你相同世界的人,好不好?”她的手掌一松,戒指再度落到玄關桌上。
“如果找到一個人真的是那麼容易的事,我何必在這邊和你東扯西扯?一向就只有我指使別人的份。”他說。
吳心蘭咬着唇,不許自己做出任何回應。他這樣的死心塌地,沒有女人會不開心的。可是,她就是不放心嘛!
尚保羅抿直了唇,見她仍然一臉的固執,遂道:“算了,我不想再求你了。你要走就快走吧!”他好心地幫她打開了門,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送客,嘴裏還不停地喃喃自語着:“你早點回去也好,先替自己做一些心理建設,將來才不會對一些‘意外’感到措手不及。”
“什麼意外?”她站在原地,一臉恐懼地看着他。
“沒事啊。”尚保羅故意悠閑地一攤手,奉送給她一個燦爛如花的笑容。“我只是好心地想告訴你,我打算重新追求你,大張旗鼓、大費周章的那種追求喔。我好想知道手拿一千朵玫瑰送到你手裏時是什麼感覺。還是,你比較喜歡我送一卡車的巧克力?再不然,我歌喉不錯,我拿把結他到你們公司唱情歌給你聽也可以,或者,我買下電視時段……”
吳心蘭愈聽,臉色愈是恐怖,他根本是想毀滅她的世界。
“你敢!”她驚叫出聲,後背開始冒出冷汗!
“如果這樣做能留住你,我為什麼不敢?”尚保羅冷着臉,將她剛才的話回送給她。
吳心蘭咬着牙關,瞪着他。最後,她終於忍不住低吼出聲,抬高了腳用力地踢向他的小腿。
“好痛!”他慘叫出聲。
“活該!”哪有人追求女友是這麼蠻橫不講道理的。
“如果你是真的討厭我,我不會那麼不識趣硬要纏在你身後,但你不是。我願意為你改變我的自大,但是你也要給我時間改變啊。”他開始討價還價,就不信她會有他固執。
“你快回英國了。”她抿着唇,堅持地說道。
“所以才更要努力把握時間,了解彼此啊。只要有心,天下根本沒有改變不了的東西。不然,這樣吧!”他眼睛一亮,顯然又想到了新法子。“從明天開始,我就和你同進同出,一起體驗你口中的‘真實人生’,如何?”
尚保羅一拊掌,懊惱自己怎麼沒有早點想出這個法子。
“你不要妨礙我的生活。”她低喊出聲,拚命推着他的胸膛,好像以為只要將他推進房間裏,他這個人就會消失了一樣。
“我是在參與你的生活,談不上妨礙。如果你不讓我參與,那我就只好按照剛才所提議的追求方式,來保全我離台之後的男友專屬權啰。”尚保羅黏着她的手不放。
她瞪着他,發現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可怕局面。
鈴鈴、鈴鈴——
“我去接電話。”尚保羅拉着她的手,一塊飛奔到電話邊。
“喂,老大——有何貴事?”尚保羅笑容滿面地看着她一臉的陰沉。原來她氣到最高點就是這種臭臉啊。
他成功地把她困在他的長腿之中,只是不小心被她狠狠擰了一下——痛得他齜牙咧嘴就是了。
“小道消息指出,某八卦雜誌知道你停留台灣的消息,正在追蹤你的一舉一動,自個兒小心一點。”話筒另一端的尚傑交代道。
“真的嗎?”他揚起一邊唇角。
“為什麼你聲帶竊喜?”尚傑疑惑地問。
“因為有利可圖啊。”尚保羅“啵”地在吳心蘭臉上印了一個吻。
“你的女神在旁邊,對吧?不打擾兩位相親相愛了。機票已經訂好了,下星期六,設問題吧?!”
“你到時再提醒我,感謝萬分。拜——”尚保羅掛斷電話,仍然像八爪章魚一樣地黏在她身上。
“放開,我要回家!”瞪着他牢牢鉗在腰間的雙手,她再度對着他的手臂又揪又擰。
“我和你一塊回家,順便去拜訪伯父伯母。”尚保羅馬上答話,一邊拉着她的手,一邊哼着歌,一副天下無事的姿態。
她捏人好痛,可是他才不要表現出來哩,免得她以後都拿這招治他。
“我爸媽去屏東了。”見他被擰得毫無反應,她倒是不好意思地抽回了手。
“那我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待在家裏呢?晚上就留宿在我這裏吧!”他滿臉善良地看着她。
“待在你這裏才是最危險的事。”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逕自往門口走去,偏偏身後的拖油瓶,怎麼樣也不肯放手。
“在你沒有同意繼續讓我了解你之前,我不要讓你離開。”尚保羅甜甜蜜蜜地摟着她的手臂。
“你這個騙子!”她雙手叉腰,已經不自覺地出現了強硬姿態。“就算我不同意,你也會黏着我的。”
“你說得沒錯。既然我們都有了這個共識,那就別再爭執了吧?”他朝她拋了個媚眼,繼而笑容可掬地擁着她的肩,像個初吻成功的少男。
“我們去買果汁,我吼到喉嚨都幹了呢。相親相愛兩人組出發了!這可是我們溝通的第一步,藉著挑選飲料的過程中,我才可以知道你喜歡的是哪—類的飲料、什麼樣的零食——”
“你安靜一分鐘,可以嗎?”為什麼她有種預感,她註定擺脫不了這個男人?她真的沒有法子反將他一軍嗎?很不服氣哩。
“可。”他給了她一個天使微笑。
“我要改戴眼鏡去買飲料。”吳心蘭威脅地說道,把隨身攜帶的大眼鏡拿出來。
“沒問題。”他一挑眉,一臉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的模樣。
等到吳心蘭換下隱形眼鏡,真的戴着那副他嫌棄了一百次的眼鏡出來時,他也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戴了墨鏡。
吳心蘭宣佈放棄,一個敢在晚上九點戴墨鏡出門的男人,你還期待他有什麼不敢做的!
兩人手挽着手走出飯店,根本沒人注意到有一台照相機正對着他們按下了快門。
*****
尚保羅承認自己經常一時衝動,不過他也能很自信地說——他的一時衝動多半能讓他有收穫。
昨天,他決定了要參與她的生活,今天下午他就非常認真地守株待兔等在她辦公大樓的門口。
他的偵探費用可不是白花的,這一天下午她是要定期出去探訪老人的。
一個人能守着生平的第一份工作四年不變,除非是像他一樣擁有對工作的熱烈喜愛,否則就是對工作這回事麻木不仁,才禁得起長年累月的毫無變化。
當然啦,他的死心眼傻瓜蘭,實在也是有可能因為工作穩定、待遇合理,而一直在這份工作上待到退休吧。
不過,他相信那丫頭是軟心腸的,否則嘴拙的她,何必每每為她的工作據理力爭到臉紅脖子粗,還為了他的作品標價太高而和他爭執社會的不公。
她啊,真是一點都不會為她自己着想。他的錢賺得愈多,她不就愈能享福嗎?
可他就愛她這份傻氣呵。尚保羅頰邊的微笑很夢幻,襯得他原本就好看的五官更加俊美出眾。
啊!他的女人出現了。
瞧她卸去大眼鏡后,秀髮飄逸,五官清雅細緻,一件淺藍綿衫,一身深藍牛仔褲,清純又俏麗,看他把她照顧得多好啊。
“傻瓜蘭!”尚保羅走出車外,朝着大樓門口叫了一聲。
吳心蘭驚跳了下,下樓梯的腳步差點踩空。她才往前一瞧,馬上就想躲回大樓里避難。
但是,她太清楚他的個性了,要是她就這麼往回走的話,他一定會用一種聲勢浩大的方式,把她弄到下不了台的。
吳心蘭頭皮發麻地拎着她的紙袋,用跑百米的速度衝到他的車子前面,倏地鑽進副座,猛地一聲關上車門。
“親愛的,你來了!”尚保羅笑嘻嘻地坐回駕駛座前,給了她一個熱情的吻。“媽媽咪亞,你今天可愛得像一顆朝露。”
“有人在看,你不要這樣啦——”她努力地想把他推在一臂之外,可惜成效不是太好。“你做這些舉動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她已經羞愧到不敢去看車窗外路人的反應了。
“不會啊,反正我已經被人家看得很習慣了。”他卷着她的發梢玩,決定明天帶她去把頭髮弄個大波浪——她擁有那種讓人不會胡思亂想的清純性感。“所以,你也要學着習慣喔。男朋友太帥,有時候是會有一些困擾的。”
“厚臉皮。”吳心蘭戳了下他的臉頰,然後急忙忙地拎着紙袋,就想下車。“我不能和你扯了,我要去探訪一位朱婆婆,我和她約了十點,不可以遲到太久。”
“好。”尚保羅不慌不亂地按下中控鎖,讓她拉不開門。接着,他側過身,幫她系好了安全帶。“坐好啰,我們要出發了。”
“‘我們’?!”她微張着唇,怔愣地看着他,又讓他偷走了一個吻。
“對啊,我自願擔任你的司機及小弟啊。怎麼走?”尚保羅踩下油門,直驅而上市區的主要道路。
“你還是別去好了,朱婆婆那裏很亂,而且她的脾氣也不是很好。”吳心蘭看着他神清氣爽的側臉及車內一塵不染的潔凈舒適,忍不住這樣對他說。
“放心吧,我的忍耐力一流。”尚保羅流暢地轉着方向盤。“左邊?右邊?”
“右轉,然後下一個紅綠燈再右轉。”她忍不住皺着眉頭對他說:“如果你真的堅持要送我去的話,待在外面等我就好了。我第一次去朱婆婆那裏時,都會覺得不舒服了,更何況是你。”
“我們打個賭吧。”尚保羅的車停在紅燈前,回頭衝著她一笑。
“如果我撐得過朱婆婆這一關的話,你就答應我,在我們交往的過程中,再也不三心兩意?”
吳心蘭凝視着他,內心百轉千回。
她不是傻子,他對兩人關係的努力經營,她都看在眼裏。和他在一起時,是她這輩子最任性的時候,可他懂她任性的背後,其實是源自於沒有安全感。所以,他沒對她的反反覆復灰心過。
今天,既然他主動跨入她的工作範圍,那麼她本來就該給他機會。也許,他們真的可以在彼此的價值觀之間,找到一種妥協的模式。
如果他真能接受她想為社會付出的理念,那麼她為什麼不能把他當成終生對象來考慮呢?而關於那些造成她自卑的世俗條件,如果他都不介意了,她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重點是——如果他真的熬得過朱婆婆那一關的話。
“成交。”吳心蘭堅定地點頭,並主動地傾身在他唇上輕輕印下一吻。“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你保證一輩子都不會再陣前退縮?”他難以置信她這個死硬派,居然這麼快就同意了他的提議。
“如果你撐得過朱婆婆這一關的話,我發誓我會直接把你帶回家,介紹給我爸媽認識,這樣可以了嗎?”她抬頭給他一個鼓勵的笑容。
看她如此篤定,尚保羅的心裏卻開始發毛。他即將要踏進去的地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間煉獄啊?
寶藍色車子依着她的指示左彎右轉,由主要幹道駛進了次要道路,再進入了羊腸小徑。
“我們下車吧,這裏車子開不進去的。”她說,先下了車。
尚保羅走到她身邊,接過她手中的紙袋,再把她的手掌攏入他的臂彎里。兩人并行踏上了一條滿是腐爛紙板、破碎酒瓶,根本辨不清真面目的垃圾道路。
尚保羅穿着涼鞋,幾度感到異物拂上他的腳板,可他為了得到美人心,仍然佯裝不以為意地勇往直前。
吳心蘭看着他幾乎要痙攣的嘴角,她用手指點點他的臉頰。“你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男子漢大丈夫,一點髒亂算得了什麼?”尚保羅一拍胸脯、豪氣干雲。
“對啊,和朱婆婆的屋子比起來,這裏的髒亂確實只能算‘一點’。至少這裏還比較通風一點。”吳心蘭挑眉看他,唇邊還帶着一個看好戲的笑容。
尚保羅的腳步僵在原地一秒鐘,才有辦法繼續往前走。
士可殺不可辱,拼了!
與她走過垃圾小徑,尚保羅站在一排“房子”前。
嚴格來說,這裏實在無法稱之為房子,充其量只能算是一格一格用木板搭出來的空間。
“這裏都有人住嗎?”他問,已經聞到了一股酸臭的味道。
“有,多半是一些遊民和無處可去的退休老人。”她回答道,在一間房子前停了下來,笑着挪揄他不敢用力呼吸的樣子。“算你運氣好,我今天多戴了一個口罩。”她掏出一個綠色口罩遞給他。
“為什麼不早點——”他快手接過,最後幾個字吐在口罩里。“拿出來。”
“你這樣算不算出局了?”她邊戴口罩,邊揶擒着他一副隨時要昏厥的樣子。
“不算!因為你也戴口罩。”他強辯道。
“你想一想,連我都戴口罩了,你可要有心理準備喔。”她緊握了下他的手,轉身敲了敲門。“朱婆婆,我是心蘭,我自己開門進來了喔!”
一股混着尿酸味及人體不潔味的氣息朝着尚保羅直撲而來,他屏住呼吸,皺着眉頭跟在她身後。
“朱婆婆,我是心蘭,你在哪裏?”吳心蘭戴上手套開始收拾鋪在地板上各處的紙箱,一時間塵土四逸。
“啊——”尚保羅瞪着自己的腳,尖叫聲悶在喉嚨里。“有蟑螂。”他已經很久沒在現實里看過這種生物了!
“對啊,偶爾還會有老鼠。”吳心蘭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尚保羅板起臉孔,嫌惡地看着這間處處堆滿紙箱與保特瓶的房間,即便隔着口罩,他還是差點被屋巾的臭氣衝天給熏昏。
“不要在朱婆婆面前露出這種表情,這樣很不禮貌。”她壓低聲音對他說道,繼而接過他手裏的紙袋收到室內唯一的柜子裏。
她拿出一個垃圾袋,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保麗龍碗和衛生紙、垃圾,同時揚聲對着角落喊道:“朱婆婆,吃飯了。”
“心蘭嗎?”一個老婆婆突然從角落的一處紙箱裏露出頭來。
尚保羅被嚇了一跳,傻傻地看着那個臉色黧黑、乾瘦如柴,長得根本是童話中“糖果屋”吃人巫婆翻版的老婆婆。
“你是誰!”朱婆婆用敵意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是她的……男朋友。”尚保羅結結巴巴地說,因為從他的距離可以清楚地看見朱婆婆臉上、臂間久未清洗的油黑陳垢。
他起了一臂的雞皮疙瘩,因為他覺得自己全身都在發癢。
“走開!”朱婆婆拿起一塊石頭丟他。
“朱婆婆,你別生氣,他是來幫忙的,他還帶了雞腿便當給你吃。”
吳心蘭連忙上前,把朱婆婆從紙箱裏扶了出來,滿意地發現她今天的精神看起來還不錯。
“雞腿?”朱婆婆咽了一口口水,抓抓發癢的頭。
“對,我先收起來,等我們洗完澡了,我就把便當拿給你吃。”吳心蘭塞給尚保羅一個水桶,暗示他快點出去。“我要幫朱婆婆洗澡,你去外面的水龍頭幫我提水進來。”
尚保羅飛也似地跑開,逃難般地離開了屋子。
才走到屋子外頭,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以為所謂的探視老人,只是禮貌性地探訪一下身體狀況,做一些口頭慰問的動作,萬萬沒想到自己踏入的地方,居然是個可以和第三世界較勁的貧窮世界。
尚保羅走到水龍頭邊,看着自己已然臟污的褲管和染了灰塵的手,再看看手裏的水桶,不禁仰頭對着天空笑了。
一直以來,他以為兩人之間,他是優越出色的。結果呢?在朱婆婆的心中,心蘭遠遠好過他一百倍。
和她相較之下,他自慚形穢。
他不是沒做過慈善,事實上,他每個月都固定捐出頗大的一筆款項給失學兒童。但是,他無法像她這樣挽起袖子,在第一線付出她的關懷。
如果他當初想留她在身邊的原因只是心動,那麼他現在則是百分百地對她心折且心服了。因為如果藝術或創作的最高級就是人性的感動,那麼她給予他的感覺,正是這種極致的表現。
他好愛、好愛這個善良到不行的女人!就算心機用盡,他也一定要把她娶回家!
尚保羅關上水龍頭,活力充沛地拎起滿滿的水桶推門而入。“心蘭,水來了!”他中氣十足地喊道。
吳心蘭正扶着朱婆婆在板凳上坐下,她驚訝地抬頭看着他的笑眼。
他怎麼了?剛才還一副愁眉苦臉,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怎麼現在就變成古道熱腸的人了?
“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他把水桶提到她的身邊,這才發現朱婆婆雙腿以下空蕩蕩一片。
他喉頭一緊,狠狠地咬住了下唇。
拿別人的不幸和自己相較,才感覺到自己的幸福,是種殘忍的二分法。但是,這輩子,他從沒有像此時一樣,感覺自己這麼幸福過。
他現在知道屋子裏為什麼要鋪滿紙箱了;因為這是朱婆婆在屋內行走時,最舒適的方式。
同樣是人,為什麼遭遇卻是如此天差地別?
他望着吳心蘭擰了一條毛巾,開始幫朱婆婆擦臉。而朱婆婆閉着眼睛,看起來很舒服的模樣。他眼眶一紅,連忙倉惶地低下了頭。
吳心蘭見狀,以為他終究是不能忍受這裏的環境,所以替他找了個借口讓他離開。
“你幫我把屋裏的紙板拿到外頭,再把外頭那些新的紙板搬進來。”她說。
“好。”尚保羅沙嗄着聲音說道,根本沒辦法抬頭看她。低着頭把她交代的工作做完,又幫着簡單打掃了屋內的環境,他們才一塊和朱婆婆道別,走出了屋子。
“你表現得很好。謝謝你。”吳心蘭脫下口罩、手套,拿出袋子裏的洗手乳,拉過他的手到水龍頭底下,微笑地為他清洗雙手。
她不知道為什麼他提水回來之後的態度迥然大變,但是她卻很肯定他後來的表現。朱婆婆沒再拿石頭丟他了,不是嗎?
他與她——將會很好、很好、很好!
尚保羅低頭看着她細瘦的身影,鼻間一酸。“和你相較之下,我很差勁。”
“今天是你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你已經很棒了。”她抬頭想鼓勵他,卻被他嚇得一陣結巴。“你……你在哭?!”
她不說還好,才一說完,他一個俊美非常的美男子,居然抱着她的肩膀痛哭了起來。
“你怎麼了?別嚇我啊……”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的淚水,只好比照他平時的方式,擁住他又拍又摟的。
“我只是覺得——覺得很心酸、也覺得很感動。”他睜着泛紅的眼,沙啞說著,同時用手撫着她純真的臉頰。“有你在,讓我覺得世界更美好。”
“傻瓜,那也不用哭啊。”她揉揉他及肩的髮絲,為他此時的脆弱心動不已。
“我也不想哭啊——很丟臉耶……”他喃喃抱怨着,把臉頰埋到她的頸間,還是繼續掉眼淚。
“一點也不丟臉,你哭起來還是很美啊。”吳心蘭笑着在他頰邊印下一吻。
此時,覺得自己好幸福的她,根本沒預料到,她的人生即將在下午展開一場大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