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當元昊炵歡喜地拿着兩杯溫熱的咖啡自前方走來,一到後園,卻見到滿地瘡痍凌亂和那已然乾涸的斑斑血跡。
駱凌,不見蹤影。
喀啷一聲,褐色的液體灑了一地,他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方才駱凌還對他淺笑坐着的地方。
那裏,空蕩一片……
前後不過才五、六分鐘的時間,轉眼,一切全都變了模樣。元昊炵難以置信地看着空蕩的泥地,樹蔭下應該笑着等他的人卻不在那裏。
懊惱地四處尋找詢問,元昊炵只從一些病患和護士的陳述中得知駱凌是被一個膀大腰圓的酒醉男人給帶走,可他們不敢直接告知當時的慘狀,因為那實在太可怕太駭人了,毫不留情的毒打虐待就活生生地在面前上演,再重新回憶一遍那段極盡殘暴的書面是他們絕不願意做的事。
刻意的隱瞞並未消去元昊炵的擔憂。他自他們懼怕驚恐的眼神中猜測出了情況,腦中無盡的描想着駱凌極有可能遭受到的待遇,全身不由一陣冷寒,他深感無力地痛恨着自個兒的粗心大意,明明說了要保護他一輩子,如今說出的承諾卻成了最為諷刺的刨心之器。
據他們述說的神情,他不僅看出了他們對駱凌的嘆惜與同情,更讀出了他們不願說出口的恐懼,不要說那非人的對待光是用看的就在旁人的心裏烙下了灰暗的黑影,可想而之,倍受虐恃的可憐人兒又會是遭受到多大的創傷。
懷着一股深深的失落,元昊炵不禁用手摀住了臉,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心裏一直不斷流泄的深沉與無助使眼眶一陣濕熱,他甚至就想這麼地大哭出來,可天生的男性尊嚴硬是讓他忍住了壓抑的痛苦。
去他的尊嚴!他大聲地在心裏咆叫着,眼眶極速泛紅,他不願再多想下去。
過大的打擊讓元昊炵起了逃避的心態。他甚至開始認為是他們騙了他,駱凌或許跟本沒被別人帶走,也或許是他一個人覺得無聊,自個兒推着輪椅回去了吧!
如此一想,頓時豁然開朗,他猛地站了起來,懷着一股期待朝着病房奔去,可待打開房門,寂靜的病房卻是空空如也,室內整潔乾淨,絲毫無任何有人進來過的跡像,一切就如當初他倆兒一同離開的樣子。
愣了呆了,心中的假想成了碎片,他心如死灰地凝望着空蕩的房間,似乎還看得見那鋪設白色被單的床上躺着沉睡的駱凌。
正當元昊炵仍沉浸於無盡哀傷的同時,後方傳來了微弱的女聲。剛硬高魁的身子不由顫了下,倏地偏過頭,卻見到一張與駱凌相似的面容。
「元先生……我……」梁雅惠遲疑地開口,一抬起眼,卻被跟前那雙極為悲傷悵然的眸子給震懾住了。
四目交接,元昊炵同樣是怔住了。
乍見她的同時,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是駱凌回來了,相似的面容輪廓和彎長微挑的鳳目,說有多相似便有多相似,尤其自那眼中透出的淡憂,只不過那身濃髮的香氣和一身耀眼的紅,卻是立即驚醒了他的幻想。
「羅夫人?」她的到來委實令元昊炵頗為意外,畢竟那程子她是那麼地高傲自滿,那不可一世貪慕虛榮的模樣實是讓他作惡到底。毫不隱諱地露出鄙昵的眼神,他冷聲問道:「妳來做什麼?」
斂下眉睫,對於他的目光梁雅惠有如芒刺在背,只得尷尬地站着。
她不是聽不出來元昊炵的奚落和不以為意,甚至認為他會有這態度是對的,誰讓她是一個這樣的壞女人、壞母親,但她也無奈,是命運駐定了她這一生必須如此過下去,是老天的不公,迫使她不得不作下抉擇。
可如今,她是為了件更重大的事而來,無論他是多麼地看不起他,這裏是充斥着如何的不歡迎之意,為了駱凌,為了她的孩子,什麼尊嚴恥辱她都可不顧。
「小凌……凌呢?」深吸了氣,她勇於迎頭問道:「我是來找小凌的。」
「他不在。」如今等到駱凌不見才會想要來尋找,他實在不得不懷疑她究竟有何居心。
不在?「是他不願見我吧?」她苦笑着,細長的鳳目有着某種說不出的愧疚與無望,凌不願見她是必然地,誰會願意見到曾經拋棄他的母親。
「他不在。」元昊炵維持着一貫的冷然,轉身過去,看也不看地補充道:「凌被一個男人帶走了。」這一次他已不再如之前那樣失了心智,相反的他更加冷靜自持,他明白的清楚現在唯有克制住自個兒的衝動保持冷靜才是上上之策,現能幫助駱凌的就只有他,若他也慌了,駱凌該怎麼辦?
「是他、是他……是那個男人!」不消猜,梁雅惠即知道他口中的男人是誰。
肯定是他……是那個男人帶走了她的孩子,那可惡的混蛋!梁雅惠忿恨地抓緊了皮包,指尖深深地箝入,近乎歇斯底里地狂亂撕扯。
元昊炵挑眉,有些不明白的瞧着她,據她話里的意思似乎知曉帶走駱凌的男人是誰。
聞言,心底閃過一陣希望,他猛地地走上前,用高大的身子逼近她。
「『他』是誰?」
「他是混蛋!是人渣敗類!」梁雅惠冷哼一聲,抬起忿恨的目光衝著他大叫。
「他、是、誰——」
「駱昌豐,那不要臉的禽獸!」嘴中仍不停地咀嚼咒罵,梁雅惠自皮包內拿出了一封信遞向元昊炵,一時悲從中來,不禁哽咽地道:「我晚來了一步,若是我早點來,小凌就不會被那混蛋帶走……」想到瘦弱的駱凌落在他的手上是會慘遭到怎樣的虐待就一陣心慌,不住地淚水滿溢,她趕緊伸出手遮住臉。
不去看那聲聲哽切的為子傷心的母親,元炅炵轉過身去,自內側的口袋掏出手機,簡捷迅速地按下電話號碼,一通又一通地打着,待打了將近五六通的電話、談了三十多分鐘的事情,他終於收了線,緊鎖的眉頭稍是鬆懈下來。
這些舉動梁雅惠全看在眼裏,不解地瞧他在駱凌失蹤的當口他竟還能一派悠閑地打電話長聊,想到此,一股怒火不由濃濃燃起。
就在她想怒言相向的當口,倏地想到了她有什麼資格去責怪元昊炵,她也是那帶給駱凌痛苦、傷害他的人,她連當個母親的資格都沒有,現在發生了事情,又憑什麼以母親的姿態去教訓他人的冷淡與不在乎。
無可奈何,她只能用着含有怒意的雙眸凝視着他的背影,但卻意外地發現到眼前站於窩邊的高大身影竟散發著無可言喻的哀凄,似乎訴說著某種說不出的痛苦和衷慟。
等待是一種折磨,房間裏的兩人只能在漫長的寂靜中等待下去。
突地一陣旋律響了起來,元昊炵沉穩地接聽來電。
「報告老大,查到了,那傢伙有許多前科,強盜、強暴、吸毒、持毒,剛好也是我們要查的對象。幾個月前管區查不到他,聽說是搬走了,不過……正如你所猜想的,其實他根本沒離開,現在正在一間鐵皮屋裏落腳,附近的歐巴桑說前幾天有看到他,但現在沒人影。我已經派人去看了,有消息再告訴你。」伴隨着莫名的答答聲,對方低沉的嗓音自話機里流泄而出,相較於這廂的寂靜無聲,那廂可就吵的多。
「儘快,我沒有時間等了。」元昊炵面無表情地說著,就連吐出的話都冷寒成冰。
「……」
一陣沉默,接而几絲悶笑逸入耳里,顯然是電話那頭的元懋典愛不住所發出的。
「老大,說真的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人讓你這麼慌?」
「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
「收到。」元懋典嘆了聲氣,几絲隱忍的笑氣仍是不免溢出,「老大,你對親弟弟還是這麼地不留情吶,這樣讓我更好奇那個人究竟有什麼法子網住大哥你了。……」
「你話太多了。」古有明訓,言多必失!
「恭喜了,老大,你一頭栽進墳墓里,註定終身萬劫不復了。等等我包一包白也過去。」電話那頭傳來一聲輕笑,心情愉悅到元昊炵冷僵到底的臉色由白轉青,正準備切斷電話,可元懋典的動作更快,立刻喊道:「等等,別掛!有消息了。」
「說!」如往常,惜字如金。
「延平街四段三號。據線民回報,駱昌豐剛自外頭回來。」一反嘻笑,回復專業的嚴肅。
「只有他一人嗎?」
「不,他還帶了個人回來,但自進屋后,就沒再出來過了。」沉吟了聲,元昊炵的提醒也讓他感到事情有些怪異,「大哥,需要我派人先過去察看嗎?」當元懋典口中會出現如「大哥」這般正經的稱呼,便是代表事態不如預想中的輕鬆樂觀。
指尖發白,不得多想,微啟薄唇道:「不必,我現在馬上過去你那裏。」
收了線,元昊炵似若無物地自梁雅惠身旁走過去。
「等等……」
步伐乍上,元昊炵偏過頭,冷眼瞥向喚住他的女人。
「羅夫人,我已有言在先,請您遵守承諾。」不再多言重複,他言簡意咳地提醒道。
毫無預警地,砰咚一聲,雙腿彎曲,梁雅惠直直地跪了下來,兩行清淚頓時滾滾滴落。
「求你,讓我見見他。」聲淚俱下,她啞着嗓泣道。
這突然的舉動令元昊炵登時傻眼,面對着她的淚水,剛硬的心竟也有些動容。
她哭得真誠、哀慟。在她滿是淚水的面容,他看見了身為一個母親的悲傷。
不矯造,不輕率,那是發自內心,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意味着什麼?代表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懺悔,為駱凌造成的傷害所作的補償?
遲了吧?當傷害一旦造成,任何事都彌補不了,因為那傷太深太深,探得見血見肉,深入骨子裏去,如同一根針,扎了進去便拔不去。
那傷,是痛入心扉的。
而今,幾滴淚水、幾聲歉語便能消弭一切?……天真!
「憑什麼?」他回頭,語調幾近冰冷。
聽見了這番不含任何情感的話語,梁雅惠震驚地抬起頭正對上他的森然冷怒,四目交接下仍是不免攝於不容侵犯的威勢。
「憑我是凌的母親,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咬着唇,她義無反顧地大吼。
「這句話,妳不應該和我說。」
元昊炵僅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再多說什麼,隨即步出房門,可那抿直的薄唇卻有着一絲淡不見影的笑意。
※※※
如果說,這一切是個過錯。
那,又是誰的過錯……
「碰!」,一聲巨響,破爛的木門被人用力地踹了開來。
鏗鏗鏘鏘的,駱昌豐如往常左右兩手各自拿着一罐酒瓶,一邊仰頭傾倒,一邊搖晃着身子往着昏暗的空間走去。
酒氣熏天,一見到蜷曲在地上的身影,沒來由地一陣惱火,他大力一甩,將右手已然喝畢的空酒瓶往地上的人砸去。
幸虧酒力滋生,準頭不對,鏹啷一聲,酒瓶應聲碎裂,灑了滿地碎片。
無意間踢到地上擺放的一隻餐盒,駱昌豐微睜着眼瞧了下,眼尖地發現五天前帶回來里餿飯仍是好好地擺着,連動也沒動過,地上被綁着手鐐的人兒則是躺在一旁,似是昏睡着,絲毫不受方才所動。
「干!你擱嘸呷(你又沒吃)?!」
駱昌豐一把抓起了駱凌的頭髮,看了餐盒滿滿的東西,突地一陣獰笑,用着另一隻手挖起一大把酸臭的米飯直直往緊抿的小嘴塞去。
酸臭腐敗的味道襲入鼻腔,使昏沉的駱凌頓時清醒了些,下意識地嘔出被強迫塞入飯菜,頻頻作嘔起來。
縱然已是吐的乾淨,可嘴內的腐味仍是洗刷不去,嘔的過火,眼角不由得洴出幾滴淚水,駱凌勉強地睜眼一看,卻見到泛黃的飯菜中有着一隻只約莫半公分正在蠕動的黃白小蟲,有些甚至還爬上了他的臉。
見他不知借地將餿臭的飯菜都吐了出來,一陣惱火,強力扳開他的嘴,又挖了一口狠狠地塞進去,怒吼道:「嘎林杯呷瑞(給我吃下去)!」
無聲地哽咽,駱凌再怎麼反抗緊閉着嘴,仍是被強迫地灌入幾口餿掉的飯菜。
見狀,駱昌豐非旦因他的慘狀而有所不忍,反而有種痛快。
「阿凌,好呷嘸?」喝了酒的臉憋得通紅,駱昌豐看着他沾了滿臉的米粒,嘻嘻笑着,「嘿嘿,這是林杯去郎ㄟ餿桶拿回來,這攏是八郎餐廳好料喔!嘸呷浪費會乎雷公共唷~」
「來來,阿凌最乖呀!緊呷喔……你看,阿爸攏不敢吃,逗系要帶回厝來乎你呷,你噯乖喔,阿爸聳疼你啊,吃乎飽飽,你逗嘸擱離開阿爸呀,對不對?」
驀地,駱昌豐異常親膩地撫摸着他的頭,粗糙的手掌順着髮絲滑到了臉龐,延着頸項輕易地探入前襟領口,細瞇老垂的眼睛透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異色光采。
不敢反駁,駱凌只能任由他一寸一寸地摸着,自父親粗鄙的大掌和那雙垂垂老矣的雙眸,他看見了那深切復燃的慾望。
他害怕,父親的眼神已不僅是單單的暴虐,而是染上了情慾的色彩,所及之處均是對他的身體進行某種挑逗,撫摸逐漸轉成了搓揉,緩慢地在他虛弱無力的身體上盡情地滿足自個兒的遐想。
看着父親極為享受般地瞇起雙眼,駱凌連話都不敢說出半句,抿緊的嘴中似乎能感受得到那稱為蛆的蟲子在嘴裏緩緩蠕動。
羞愧迫使他紅了眼眶,他不敢吞進去,更不敢吐出來,被綁住的雙手亦僅能高高地掛於頭頂,因為他知道只要一有違反的舉止,父親肯定會以更難堪的方式對待。
儘管忍着作嘔的衝動,他也僅是個着淚水,微微抬起被鐵鏈捆住的雙手,屈起身子,不着痕迹默默地往後退去。
「供話(說話)呀?你系ㄟ搞(你是啞巴)喔?哪攏嘸供話(怎麼都不說話)?」
無言,駱凌根本聽不清父親究竟是說了什麼,只是睜着大而茫然的眼睛瞧着他。
見了那雙酷似梁雅惠的眸子,令駱昌豐不由得想起那背叛的怨恨和難堪。
「你是看林杯嘸起喔……吭?!」
酒意麻畢心智,駱昌豐瘋了似地提起腳不停地往駱凌身上踹去,使力奮力地猛踢狠踹,直至他累了、喘了,沒了力氣,這才伸手抹去額上頻頻道出的冷汗。
「干!」啐了一口,他狠狠地補上一腳,罵道:「揍乎你死!林杯逗不信你嘸供話?!」
重擊伴隨着辱罵一一落在駱凌的身上,痛楚襲入全身,他硬咬着牙努力使自己不出聲慘叫,眼角的淚卻仍受不住痛楚而款款落下。
雙唇洇出鮮血,泛出微微的血絲,交混着淚水順着臉頰流淌下來,他的臉色由白轉青,周身不住哆嗉顫抖。
不知過了多久,落在身上的重擊似是慢慢減輕,就在「咚」的一聲巨響后,加諸於身上的痛苦似乎瞬間一消而散。
傷痕纍纍,連呼吸都覺得痛苦難當,駱凌根本毫無氣力移動身子,甚至連個吐吶的動作都讓他的胸口隱隱泛疼。
他不知道為何突然沒了聲響,突來的平靜倒也沒讓他心慌,甚至產生懷疑。父親不再持續地毆打他,或許是父親累了、氣消了,也就不再需要他這一個玩具的存在。
貼近地面駱凌依舊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像是在等待着什麼,周身突來的寂靜淹沒了瘦弱的身子,任由冰冷漸漸遍佈泛散。
不管如何一切的痛苦終於過去了。
閉上雙眼他知道一切全都結束了,一切也不再有意義他終於能夠擁有短暫的平靜。
當人一無所有,什麼都無所謂時,再多的苦難都猶如裊裊輕煙,不值一哂,只是他好冷好伶,不由得環抱自己,他仍然渴望着溫暖,記意中那令人懷念的溫熱……
倏地,眼前出現一道光芒,那乍然而線的曙光是如此地刺眼卻又教人移不開目光。
那裏,有着他最熟悉的身影,交雜的聲音有着他最愛聽的低嗓。
是他嗎……?駱凌不禁微微地牽動沾滿血跡的唇角,幽幽輕笑,渾不知昏沉的神智已是陷入極度的迷離恍惚。
而在那迷離恍惚中,他見到了唯一的曙光和……希望。
凌,我是愛你的……
耳畔響起了當日的絮語,駱凌僅是笑着,淡淡地笑着,自唇色蜿蜒成一條奔流,一大灘的鮮血流了滿地赤紅。
此刻,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心中有了與往日不同的情感,想活着的意念頓是高漲了起來,只因他想親自對他說句話……
那就是……
……我愛你……
※※※
寶寶呀,乖乖睡
好孩子是個小勇士
背負着斬斷荊棘向前的責任,挑戰那未來的苦難
媽媽吻上寶寶的臉,給予寶寶安心和溫暖
媽媽搖搖寶寶的手,給予寶寶勇氣和希望
孩子呀~不論你長得多高或多大
永遠是媽媽心裏的一塊寶
孩子呀~不論你在哪兒都要記得
家永遠是你不變的避風港
和煦的微風拂來,吹動了髮絲,溫暖輕柔的手撫着臉頰,耳畔飄散着柔柔地歌聲。
駱凌幽幽轉醒,睜開雙眸,看向一片皓白的四周。
眨了眨眼,透明的液體延着臉龐落下,意外地,底下的枕套卻早已濕成一片。
摸摸眼角未乾的淚痕,駱凌將目光投向前方,小嘴斷斷續續地地輕哼着耳際飄忽的歌聲,直至一抹枯老的人影印入眼中。
背影發出悉悉蘇蘇的聲響,彷佛在忙些什麼,是匆容不迫而又小心翼翼。他看不見那身影的面容,只是那襲入鼻間的淡香一時迷了心智,讓他無法去揣想。
微動了下,不意扯到未好的傷,胸口一陣泛疼,駱凌摀着胸,不由悶哼出聲。
驀地,前方的身影停下了動作,緩緩地轉過頭來,不着粉妝的面容透出驚訝,不侍他看清,隨即忙垂下目光,揪緊着手裏的衣物低頭,朝着他走來。
無話,四周散發著沉默。
女人顫着手,艱難地替他收拾打理,接而整理被褥,直至輕柔地替他蓋好被子,她始終低着頭。
這過程中,他一直看着她。
就在她欲離開之際,駱凌突地拉住了那雙有些粗糙的手,綻着恍恍不安的笑容,開口輕喚:「媽媽……」
聞言一愣,梁雅惠緩緩地抬起眼,仿若不敢置信地瞧着眼前的駱凌,淚水不由自主地款款而落。
這句話,她等了好久好久……
下一秒,她毫不猶豫地抱住了他。
「凌……小凌……」哽咽着,縮緊雙臂,梁雅惠緊緊地將駱凌擁在懷中,感受到他小小的身子正在發抖着,眼淚就落的更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你終於來看我了,我好高興……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不,是媽不好,我以為,你不再認我這個媽媽了……畢竟我沒那資格,更不能原諒……」窩在他的頸項,她拉不成聲地說:「小凌,就算你不能原諒我,那也是應該的,這都是我的錯,身為母親最大的錯誤。沒有母親有權利拋棄她的孩子,沒有母親能夠怨恨孩子,我不該拿對他的仇恨來加在你的身上,我不該拿你當成他的影子,你是你,你是我的兒子啊!」孩子沒有過錯,錯的是她不該拋下他。
聽着她的泣訴,駱凌卻什麼都不說,僅是紅着眼眶,緊緊地抱住着他乞求已久的溫暖。這是一種稱為母愛的溫暖,任何都無法取代的情感。
「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能聽到你喊我一聲『媽媽』也就夠了,我知道自己不配當一個母親,更不配當你的母親,我不希望你能原諒我,我只是想這樣好好地抱着你,看着你平安長大,這樣真的就夠了。」懷抱着他,梁雅惠拚命地埋頭哭泣,緊緊擁住這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孩子。
當她看見他全身是傷被送進醫院時,她整顆心都碎了。
尤其在見到他瘦小又傷痕纍纍的身子,渾身的血跡黑青,心頓時揪得難受。那裏子,她才是深刻地體會到自己是如何地愛着駱凌、她的孩子,她對他是深懷着感情,這感情不僅是血脈相連天生的情感,而是一種無可言喻的母愛在激蕩着。
這是何等的悲哀,在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後,至今她才得已好好審視自個兒的孩子。撫着他因遭受重擊而有些失聰的右耳,淚水又是忍不住潰堤。
聽着母親的泣訴,駱凌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他緊緊地擁住母親顫抖的身子,顫着唇說:「媽媽……妳沒有錯,誰都沒有錯,錯的是命,是那逃不開註定的命……我一直都曉得,這一切不是妳願意,畢竟那樣的家任誰都想逃開。沒有妳在,那裏根本不是家。」
「媽……阿爸呢?」他明自不適合在母親的面前提起那個人,畢竟他帶給她太多的傷害、痛苦,但不論如何,他還是他的父親,除了現在懷抱着他的母親外,是在這世上血濃得分不開的親人。
「為什麼要問起那禽獸!他將你打成這樣,他還算是個人嗎?!」
「他再怎麼壞,可他還是阿爸……」
「不!他不是你爸,你根本沒有這個爸爸!就算是死了,你也不必為他送終!」提到心頭的那根刺,慈母般的面容頓時猙獰起來,梁雅惠抓住了他的雙肩,怒不可遏地大吼。
「媽,妳是說阿爸……」
「對,他死了。在我們找到你的時候,就看見他倒在地上,酒精中毒死了。」想到那男人最後的慘狀,她心裏便一陣快意。
對駱凌來說,父親本就是可有可無、微不足道的存在,可如今,那微不足道的父親又死了。
聞此惡耗,他並不悲傷,只是感到深深的悲哀,他替父親感到惋惜,在父親的一生中,他並沒有得人到應有的尊重和生活,以致他藉酒消愁、麻醉自己,說起來父親也僅是命運殘酷下的犧牲品罷了。
抿唇不語,駱凌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父親的死對他並無造成太大的衝擊,可他畢竟是他的父親,心底還是有着些微的難過。
「媽……妳再唱那首歌給我聽好嗎?……小時候妳常唱給我聽的那首。」眼眶泛紅,駱凌埋首投入母親的懷裏,像個孩子般仰起小臉,細聲要求着。
愕於他突然的要求,梁雅惠凝望他眼裏透出的期盼,好一會兒,莫名地,眼圈兒又是一股濕熱。
撫着他柔順的髮絲,她含淚點頭,扯開哽咽的嗓音輕唱:「寶寶呀,乖乖睡……好孩子是個小勇士,背負着斬斷荊棘向前的責任,挑戰那未來的苦難……媽媽吻上寶寶的臉,給予寶寶安心和溫暖……媽媽搖搖寶寶的手,給予寶寶勇氣和希望……」
閉上眼,駱凌伏在母親的膝上,沉醉地聽着母親細唱婉轉輕柔的歌聲,補去了心靈上的那份缺憾。
透過半掩的房門,門外邊的兩人見到裏面的此副光景亦不免動容。
尤其是薛辰垣,更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頻頻拿紙抹擦,哭的鼻頭通紅。
「嗚……好感人,小凌真了不起……」擤了擤鼻水,薛辰垣又自口袋掏出一包面紙繼續哭。
「你呀!別在這裏丟臉,要哭滾回家哭去。」夠了,到底有什麼好哭的?揪起眉,元昊炵受不了地瞪了身旁哭個不停的男人一眼,不斷揉着兩旁的太陽穴。
「嗚嗚……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嘛!」瞄了他一眼,薛辰垣沒好氣地啐道:「你別光說我,你眼睛還不是紅紅的……嗚嗚……」
見鬼了!吸吸鼻頭,被人戳破心事,元昊炵有些發窘地努力眨着眼,試圖將眼眶裏的液體給使力眨回去。
「哭個屁!人家母子相認不好嗎?晦氣!」
「就是太感動了我才高興的哭嘛!嗚……」摸摸摸……咦,怎麼沒紙了?抬起淚汪汪的紅腫雙眼,直接伸出手來。
拜託……元昊炵有些無力地看着他,自口袋胡亂掏一把,丟出色未開封的面紙。
「夠了沒?」
「夠了……哭一哭果然好多了。」擤完最後一次鼻水,韓辰垣拿紙擦擦臉,戴上眼鏡,轉身過來朝他脂了指耳朵,一扳嚴肅地道:「對了,昊炵,我得提醒你。經過這一次可能會留下許多的後遺症,尤其是他的右耳,很不樂觀,我怕日後再也回復不了了。」
真不曉得怎會有如此狠毒的父親,竟然將親生兒子打成這樣。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裝作沒見到一臉陰沉的好友,抬手看了看錶,嘖的一聲輕呼!「好啦!我也該回去工作崗位了,還有兩層樓的病房等着我巡呢!」說完,他即拍拍屁股走人是也。
面色一沉,元昊炵轉身開門走近病房內,正巧見到梁雅惠朝他迎面走來。
「元先生,謝謝你為小凌所做的一切,真的很謝謝你。」
「我會帶他回美國,那裏有最好的心理醫生,也有最好的環境,我不會讓他留在這太多傷心痛苦的地方。」緩了緩神色,在她未提及此事,元昊炵先發制人,率先搶白把一切都說開了。
知曉他的心意,梁雅惠不發怒亦不反對,僅是無奈地嘆了口氣,嘆息道:「我明白,你對小凌存的是什麼樣的情感……我也明白,小凌是離不開你。」她能說什麼呢?與其跟在她身邊,不如找個肯真誠地愛他、待他好的地方待下,她已自私過一次了,她不能再自私地留下他。
經過這一次,她才是深刻明白自己是有着多麼地愛着駱凌,那是一份剪不斷分不開的母子情感。
靠着這股莫名的勇氣,在事情未爆發前,她亦決意向羅齊康坦然這一切,竟意外地得到了現任丈夫的諒解,至此,她終於有個真正的家。
「帶他走吧!我僅希望你能真正地侍他好,一輩子愛着他,這孩子從小就沒過過什麼好日子,童年裏沒有一般孩子該有的歡笑回憶,希望有你在他身邊,能帶給他快樂和幸福。」彎下腰,微一躬身,她誠懇地請託:「凌這孩子……就拜託您了,望您多多費心照顧他。」
「我會的。」低聲許諾,不再擺上一副嚴肅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寬慰的微笑。
再次彎了彎身,梁雅惠低頭抹去眼角溢出的淚水,不舍地固望病床上安睡的駱凌,露出淡笑。
如此,她可以放心了。
默默地,她緩步走了出去,順手關起房門,將空間獨留給兩人。
「媽媽……遇見了個好人。」
一聲狀似嘆息的輕語入耳,元昊炵回頭便見駱凌坐於床上目光直看向闔閉的門扉,略顯紅潤的唇雙微微漾出燦爛的微笑。
挑挑眉,元昊炵於床邊坐下,帶着頗為責難的語氣道:「你又裝睡了。」雙手拖腮,責罰似地點了點他的鼻頭,「這習慣不好,要改。」
輕笑一聲,駱凌將目光轉向他,溫溫地露出笑。
「媽媽她……會很幸福的。」
「不只是她,你也會很幸福的。」伸手攬他人懷,雙目對視元昊炵溫柔的嗓音貼在他的耳邊輕喃細語:「而我的幸福……由你給。」
「元大哥……」
「不……叫我昊炵,嗯?」邪氣地暢起嘴角,看着他紅潤的雙頰,元昊炵忍不住偷了個香。
「昊炵,」輕喚聲,駱凌淡淡一笑,「我愛你……」
語畢,他吻上他的唇。
突來的主動換來元昊炵的乍異,使得駱凌有些得意。
這一次,愛的絮語換他來說。傾身在他的念頰親了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偉岸的身軀,嗅着身上那股熟悉好聞的昧道,溢滿的溫暖隨着他的體溫滲入心肺。
誰說,幸福難尋?
有了元大哥,幸福應該不遠了吧……——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