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氣一片晴朗,元昊炵將駱凌瘦小的身子安置於醫院備妥的輪椅上,滾輪緩緩滑動,依照他的希望帶他來到醫院後方的庭園。
走走停停,一路上寂靜無聲,兩人只是享受着大白然難得的清新與和煦的陽光,誰都不願就此破壞。
「元大哥,謝謝你。」低着頭,駱凌首先打破沉默,下意識地絞着手指,隨即抬起頭來將目光投入清澈碧藍的晴空,「其實,你不必為了我這麼做,我不怨她,她有自己的人生和夢想,沒有必要為了我承受一切。」那只是他的妄想罷了,他明白,過於期待的結果通常只是落空。
握着椅把的雙手一緊,元昊炵知曉他口中的「她」是誰,也頓時明白了他已知道自己的擅自作為。
原來,方才的他並沒有真正睡去,他竟大意地在病房裏和薛辰垣敞開談論。
「可她是你的母親,身為母親,就該有份責任?」
輕聲一笑,笑聲淡然且虛幻。
「縱然是母親又如何?人都是孤獨地來到世上,終將孤獨的離去,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個體,一旦分離,對於彼此還能有什麼責任?在平順和坎坷中,她只是選擇了放棄一切的包袱,我的存在只是她的羈絆……」駱凌喃喃地述說,眼神頓然變得朦朧。隨後,他再次輕輕地笑了,抬眼凝望着元昊炵,彷若嘆息地啟口:「元大哥,你知道嗎?我的出生是阿爸以暴力的手段脅迫來的,強求來的又怎麼能夠長久?所以我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元大哥,你就放了她吧!讓她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我,真的沒關係……無所謂的……」
放了她,那誰來放過你自己……看着他的笑,元昊炵很是心疼,那笑里是空洞無神的,傷痛已經成為他心靈的一部份,深沉的悲哀凝成硬塊,壓在心的最底層。
放開握把,元昊炵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仍是帶着淺笑的他,不由分說,一把將瘦小的身軀緊緊擁入懷裏。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擁抱,駱凌渾身一震,之前的殘酷回憶紛紛回籠,下意識地排拒掙脫,雙眼睜得豆大,似乎忘了眼前的人是愛他疼他的元大哥,而不是那些只想強暴他的人渣,用盡全身的氣力欲阻擋他的碰觸。
不知道他的恐懼竟是如此之深,元昊炵被他反常的掙扎一驚,拉着他不停揮撥的小手大喝:「凌!」看見他眼瞳里的驚恐,他柔聲反手拍撫道:「別怕,是我、是我……」
聽聞熟悉的聲調,駱凌發著顫,迷濛的目光慢慢顯得清澈,不確定地問道:「元……元、元大哥……?」
「對,是我。別怕,現在在這裏沒有會傷害你的人,大家都會愛你、保護你。」
點點頭,駱凌緩緩地慢下手,望向他深邃黝黑的眸子。
「凌,放下這裏,離開這裏,和我一起到美國去。」輕柔地吻着,元昊炵貼近他的耳畔細語道:「我會愛你、疼你、照顧你,我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不會讓你流淚。我們一同生活,好嗎?」
「但、但是……」他們都是男人呀!男人間怎麼能在一起,這是不被眾人承認的存在。張大雙眸,駱凌的眼裏透出惶恐。
明白他的疑慮,他更加深他的懷抱,抿唇一笑:「凌,你喜歡我嗎?」
不暇思索,駱凌望着他,微微地點頭,細聲道:「喜歡。」
聽到他的回答,元昊炵很是高興,就算不成愛,但至少他是喜歡他的。
「你一定很疑惑,為何我不愛女人?」元昊炵突然提出問題反問。在見了駱凌像是被發現心事般羞澀地點點頭,他微笑道:「我愛。只是愛的類別不同,是親情友情的愛,無法轉成愛情。」
他蹲下身,和駱凌平只,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是這圈子裏的人,倘若你無法接受我也沒有關係,我僅是想在身邊守候着你、保護你,儘可能的愛你,你不必付出什麼,只要承受我的愛就足夠了。」
「為什麼你要愛我……」駱凌迴避着他深情的眼眸,垂下臉,抿了抿乾澀的唇瓣,思緒沉入過往,虛弱地道:「阿爸說我只會浪費他的錢,讓他沒酒喝……媽媽說她一開始就不該生下我……她討厭我,憎恨我,因為我是阿爸的孩子,一個不被期待的出生,大家都討厭我、迴避我……為什麼,就只有你愛我……」說到后,目光定在那煥發的俊容,睜睜地瞧着,不意讓他想起了燦爛奪目的陽光。
那是他一直追求的曙光啊!而那耀眼的光芒卻極度凸顯出他的不堪。痛苦交織成一片網,回憶一次,就痛一次,誰也無法瞧見他那抹不可痊癒的心殤。
聽着他如泣如訴的話語,一瞬間,元昊炵懂了。駱凌的憂鬱完全來自於小時父親的虐待打罵和母親拋家棄子的背叛。
根據調查,他的母親梁雅惠原本是位酒家女,遇上了駱昌豐,因失身而強迫式地嫁給了他,卻在每日醉酒施暴打罵下,在駱凌八歲那年自顧自地逃離了這個早已破碎的家,獨留下一個八歲的孩子。
然而,少了妻子泄憤的駱昌豐只好把目標轉向自個兒的孩子身上,不顧一切的打罵虐待,終於在偶然的機會下,他帶着一身傷逃了出來。
有着這般殘酷不堪的過往,導致駱凌將所有的想法觀念都給扭曲了,終此陷在無窮無盡的藍色世界中。
那裏,沒有所謂的光明。
「愛是不用解釋,更無須理由,你只要明白……我愛你。」傾身拉住他無措的小手,那樣的萬般柔情,元昊炵低首深情地烙下一吻。
「和我一起走,好嗎?」他抬起眼,眸中是絕對的堅定。
渾身一震,元昊炵的一番告白造成駱凌極大的撼動。雙頰不由發燙,心跳如鼓,他似乎能感受到自己胸口中不規律地跳動,血液頻頻往上涌,仿是要穿破身體般地灼疼,冷然的情感伴隨着那非同一般的熱情沸騰起來。
陌生的感覺就像洪水猛獸毫無預警地襲來,一下子就灌滿了他的心,這使駱凌驚慌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樣的深情真意是他以前從未遇見過的,甚至為此害怕產生疑惑,他懷疑着這樣深刻的愛戀背後究竟是藏了多少不可預知的痛苦和險境。
於是,他想逃、他退卻了,他不敢接受這樣濃密的情感,那太陌生太深遠,他無法承受。
「給、給我個理由……」他需要理由,每個問題結果都是需要理由的,只要給他一個理由,他便能接受。
「想帶你走,是因為我愛你,不願見你痛苦難過,這裏存着太多的悲哀與傷痛,我只是要你遠離。」
「我的愛,是不需要理由的。」握住他發顫的小手,元昊炵低頭親吻着他的頭髮,順延直落而下的髮絲,將唇移至耳輪旁,柔聲說:「因為,那是為你而生。」
「沒有理由……」駱凌吶吶地自語着,反覆咀嚼他的話。
他不明白,在被人傷害一次又一次后,已是沒有餘力去愛人,甚至忘了愛的滋味是什麼,他以為什麼事都須要理由來解釋的,就如父親的怨恨、母親的拋棄,他們都有理由將所為的不堪合理化。
就因為理由的存在,他不能怨、不能恨、不能反駁、更無法愛,很多很多的理由是他必需從問題中尋找出來,因此他養成了習慣,直到思維到了盡頭,他將自己困入死角。
但如今,元昊炵的一番言語打破了他曾經的以為,他不必再為任何事尋找理由,因為有些事本身的存在是沒有理由的,那是種自然而生的存在。
那麼,他不必再為任何事尋找理由了,是吧?!想通了、明白了,思維清晰,駱凌瞬間豁然開朗。
待在沒有人愛他的地方,又何需留戀?只有他會愛他、肯愛他,那麼,就離開吧!暗暗下了決定,駱凌抬起眼,怔怔地凝望了一會兒,驀地笑了。
見到他的笑容,元昊炵便知他許諾了。
「凌,我是愛你的。」他傾身抱住他,「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美國的迪士尼玩,好不好?」
「嗯……」輕輕的響應一聲,不需言語,緩緩地,駱凌伸出雙手,所輕柔的手臂環住他的頸項,讓自己與他更貼近。他用行動來表示他的改變,封閉的心為他而敞開,冷然的情感為他而再次沸騰。
這是第一次,駱凌首次主動響應他。此刻,元昊炵感動的幾要落淚,他不由自主地更加緊擁懷裏好不容易得來的寶貝,親吻着他柔嫩消瘦的臉龐,彷佛世間除了他們兩人以外一切都不復存在,這樣美好的境界是無法言傳。
感激着,他默默地在心中感謝老天,頭一次因為他而發現愛人的喜悅,也嘗到了幸福的滋味。
※※※
這是一個閑適的午後。
暖暖的陽光照在略顯蒼白的小臉上,駱凌一個人侍在樹蔭下百般無聊地玩着手指,想起了元昊炵離去前的聲聲叮嚀,唇角不由上揚,露出一抹淡淡的淺笑。
有必要這樣嗎?當元昊炵問起渴不渴時,他不過是老實地輕輕點了個頭,他竟馬上拔腿沖了出去,說是要買些東西回來。
他知道他對他好,關心他、甚至愛他,但這一切都來的太快,他無所適從,像他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別人愛,有什麼理由能讓別人在乎……
又來了,又是理由,不是說好了不再去為任何事物尋找理由,怎麼這時候他又該死地重蹈復轍。駱凌猛地搖了搖頭,輕呼了口長氣,再次試着整頓莫名煩燥的情緒。
突地,一陣酒氣襲來,駱凌下意識地往着酒味飄來的放向看去,卻見到一抹搖搖晃晃的龐大身影朝他走來,手裏似乎還拿着某樣東西。
這身熟悉的酒臭、這聲音……果不其然,駱凌整個人愣在原地,只能睜大着眼看着那男人一步一步地接近。
踩着蹣跚的步伐,男人一手拿着酒瓶,邊走邊喝,半掩的雙眼微睜,嘻嘻笑說:「阿凌,周股嘸款啊(好久不見了)。」
「爸……爸爸……」
「兒子呀,你真是狠心,都阿奈(就這樣)把阿爸自己一個人拋下……唉,虧阿爸那天還替你找了些叔叔伯伯陪你玩玩,你都阿奈(就這麼)跑出去了,不知郎影,好里佳在阿爸終於找到你了。」操着滿口的台語,男人嘿嘿一笑,又是拿着酒瓶傾頭猛灌,胡亂揮去嘴角的余沫,結結實實地打了個酒嗝。
熏臭的酒味撲面而來,駱凌臉色灰白,渾身不自主地顫抖。他想逃,面對眼前許久不見喝得爛醉的父親,他沒有一絲的思念和感動,唯一的感覺便是恐懼,日日夜夜的驚恐和不安似乎又再次涌了上來,令他的思維完全不能連貫,甚至停止運作成了一片空白。
移不開目光,他僅能睜大眼睛仔仔細細地望着滿身酒臭的父親,黑白分明的眸子透出的是滿滿的懼怕。
看着他的怯懦,胸中不由有種兇狠的快感。冷峻的臉上閃動着一種異樣的光澤,駱昌豐收起微笑,冷冷地朝駱凌伸出手,一把捏起下顎,發狠地說:「唷,賣麥(不錯)嘛!那查埔郎(男人)把你養得挺好的。李供(你說),阿爸是不是應該去和把郎(別人)供(說)聲多謝?」
「爸……」反身一縮,駱凌害怕地掙脫出他的牽制。
「干!我你娘咧,你系咧靠杯喔!你走後,那群郎跑到厝內鬧,害林杯(你老子)讓郎打得要死要活,差點就回去老厝!」駱昌豐突然像發了酒瘋似地朝着駱凌大叫,一把拉住前襟毫不費力地將弱小的身子瞅起,揚起手,駱凌下意識地閉上眼,誰知那粗糙的大掌卻是輕輕地貼覆於臉龐,來回撫摸,耳邊傳來陣陣低沉的笑聲:「呵呵……林杯周(很)想你……嗝呃……你愛(要)乖喔!替阿爸多探幾括(多賺一些)酒錢……阿爸就會好好惜(疼)你,摘樣某(知道嗎)?」
「走!嘎(給)林杯回去!」
「不!爸……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冷不勝防地,駱昌豐不由分說隨及拿起酒瓶狠狠地砸下去!
「鏘哪」一聲,瓶子碎了一地,駱凌來不及遮擋,僅是吃痛地問哼一聲,隨即感到濕熱、黏稠的液體正沿着前額緩緩流下。
顫着發白的雙唇,嘗得了流入的濃腥,如銹銅的咸腥味充塞於口內,原是蒼白的臉龐更顯的慘白,他不需猜想便知流入口中的是血。
看着他的慘樣,駱昌豐似乎不以為意,仍是嘻嘻笑着,反手抓起他的頭髮,對着滿是鮮血的小臉啐道:「放你?呵……你當林杯系咧按怎!你系阮兒子,當然系倡(和)阿爸回去。嘎你共喔(和你說喔),阿爸嘛找到你阿母啊,咱三個人可以像以前其款斗陣生活……按奈嗄不好(這樣子難道不好嗎)?」
「呸!麥擱啰哩啰嗉,嘎林杯回去就對啦!」他一手將駱凌跩下輪椅,還想拿右手的酒瓶砸去,揮動幾下,這才發現手裏沒東西,先前的酒瓶早就讓他給砸了。
一氣之下,得不到東西發泄,駱昌豐彎身甩了駱凌幾個耳刮子,清脆的巴掌聲回蕩於平靜的庭園裏,少數路過的病患皆好奇地朝着聲音的來源看去,可就是見不到人肯移動腳步叫人幫忙。
重重地挨了幾掌,耳內轟轟作響,另一波劇痛倏地漫開,駱凌依舊是緊抿着唇,默然無語,他只能摀着熱辣疼痛的雙頰倒卧在泥地上。
「嗝……賣假死!趕快給林杯起來!」結實地打了個酒咯,駱昌豐步履不穩地朝他走去,一把扯開他摀着的小手。
一拿開,赫然見到艷紅的液體遍佈於右臉頰上,濕濕滑滑的,極為鮮紅,那不是方才因敲擊自頭部流出來的血,而是自右耳緩緩流出。
見了紅,駱昌豐壓根不在意那是哪裏流出的血,不斷地伸手扯拉,嘴中一直不停地喃喃叫罵。
國台語交雜的各式粗言穢語紛紛出籠,但倒卧在地面的駱凌跟本聽不見父親說了些什麼、罵了些什麼,僅是疼痛地緊皺起眉,靜靜地躺着,他只感到右耳疼得厲害,似乎能感覺得到耳朵裏頭有液體在流動。
持續的沉默反倒激怒了醉酒的駱昌豐,他漲紅着臉拉住駱凌的頭髮,狠狠地將他的頭提了上來接而用力地往着地面敲去。
「啊——」這一舉動嚇壞了在場觀看的人們,有的病患甚至嚇的縮在一旁,而護士則是白着一張臉愣在原地。
重擊再次襲來,血液不停的奔流,遮敝了雙眼,駱凌只能睜着半掩的眸子,無力地任由駱昌豐無情的拉扯。
面色由白轉青,顫抖的唇瓣都因失了血色而成了青紫,他根本沒有氣力反抗,連想張口呼救都是沒能。
身子越發冷寒,駱凌知道自己怎麼也逃不過父親的摧殘,他幾乎是絕望了。
當他逃離那個家時,他就必須要有此體悟,依父親的狠毒殘暴是不可能如此簡單的放過他,一直以來他是父親的出氣筒、玩具,供他發泄差使的玩偶,他是不可能讓身為玩具的他離開他的身邊。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幽幽苦笑,微睜起眸子,此時此刻腦海里卻浮現出那冷酷不羈,卻又是帶着溫笑的俊容。
放棄掙扎,存着對那人的留念,駱凌長長呼了口狀似嘆息的吐吶,緩緩地閉上雙眼,任由父親將他扛於肩上快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