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夜羅雖然心狠手黑,可是畢竟年輕,閱歷經驗比白慕飛差得遠,口才更不及白慕飛伶俐便給。白慕飛分明在為何昭宇諸多辯護,偏偏眾人都相信,只氣得青筋直暴。
「就算何昭宇送了信,那又怎樣?還是他的手下殺了舵爺。」夜羅冷笑,「照海上的規矩,咱們船上的水手犯了錯,一船之主都要擔當下來,燕無雙,就算何昭宇沒殺人,也要落個連坐之罪。」
眾人都鼓噪起來,夜羅的話已近似強詞奪理,除了夜羅的手下大聲叫好,別人都甚為不服。
夜羅環視眾人一眼,悠悠道:「只不過是幾鞭子,見點血,讓何昭宇在舵爺靈前贖個罪。燕無雙,如果你連這個也不答應,我真是懷疑你和何昭宇有什麼特別的關係了。」
聽了這話,便有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白慕飛近日救護何昭宇,關切異常,人人皆知,再聽夜羅一說,自然心生疑竇。
微弱卻是堅定的聲音慢慢響起:「何昭宇一人做事一人當,舵爺無辜枉死,你們要報仇,衝著何昭宇來就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白慕飛心湖裏頓時起了滔天巨浪,眸子發熱……
貓兒已重傷虛弱至此,仍然不忘維護我。你心裏只有我一個,從來不會考慮自己……
或許,就是你這個傻貓脾氣,才讓我這樣魂牽夢縈,刻骨銘心!
他壓下心中的波瀾,冷笑一聲,「好,既然是規矩,我燕無雙也不隨意破壞,夜羅,你想怎麼樣?」
「五十鞭,這才第一鞭,燕大哥,你最好讓開,否則,鞭下無眼,再傷了你,你的手下可是要找我算帳的。」
白慕飛微微一笑,當真是丰神俊逸,英姿出塵。因是送別舵爺,白慕飛沒戴面具,海盜中許多人也是第一次看見白慕飛的真面目,人人都覺眼前一亮,驚嘆不已。
他慢慢轉過身,凝視着舵爺的靈牌,雙手合十,心中道:「舵爺,您在天有靈,一定明白貓兒的苦心。都是慕飛害了爺爺你,如果要受懲罰,就讓慕飛一個人承擔吧……」一聲大喝:「還不動手?」
夜羅挽起鞭子,鐵青着臉,「你讓開!」
白慕飛笑道:「規矩只說要受鞭刑,可沒規定別人站在什麼地方。」他背對着夜羅,雙臂一張,將何昭宇完全護住,「動手!」
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白慕飛會出這一招,不禁目瞪口呆。
何昭宇大急,「你快閃開……」
慕飛,我害了你一生最敬愛的人,你應該恨我才對……
千言萬語,全堵在喉嚨,一句說不出,眼前水霧朦朦,那俊美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見那深情似水的目光,幾乎要將自己融入了進去……
恍惚中,一縷細微如線的聲音傳入耳中:「貓兒,你要是覺得對不起我,就給我好好的活着,用你的一輩子來報答我……」
怨恨的怒火似毒蛇一樣嚙咬着夜羅的心!
燕無雙,你對我無情至此,卻對何昭宇這般情深……
心中在咆哮,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何昭宇,你連一眼都不屑看我,眼裏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
你既如此待我,我又何必對你留情?
妒恨的火焰已完全燒昏了夜羅的理智,狂怒之下,猛揮長鞭,快速無倫地向白慕飛背上狠抽!
鞭子雨點般落下,破碎衣衫伴着鮮血橫飛,白慕飛身子隨着飛落的鞭子微微搖晃,卻一步不肯動,豆粒大的冷汗順着臉頰直淌下來。
血光濃烈,彷彿地獄烈火,燒蝕着何昭宇的心。他用力掙扎,只想撲滅這把火,壓下那血光……
你在懲罰自己,慕飛……
應該受懲罰的人……是我何昭宇……
白慕飛大驚,何昭宇重傷在身,根本禁不起這樣的掙扎,索性向前一倒,抱住了何昭宇。
何昭宇被他緊緊抱住,再不能動彈,那溫暖厚實的懷抱一如從前,霎時間,相識相戀的種種往事,齊涌心頭。
目光相視,萬種心痛,早已痛入骨髓……
十幾鞭下來,白慕飛的後背已是皮開肉綻,血染透了白衣。
眾人從惶然中清醒過來,見夜羅不顧兄弟情誼,痛下狠手,無不憤怒。白慕飛雖然是少主,卻喜歡和一干手下喝酒賭錢,人人對他既敬畏又仰慕,眼看白慕飛被打成這樣,忍耐不住,便有人高叫道:「我們願意替少主受刑……」
十幾個衝上來擋在中間,夜羅更加憤恨,毫不留情地揮鞭狠抽。那擋鞭的人個個不免,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被抽得滿地打滾,連連慘叫。
白慕飛勃然大怒,縱身急躍而起,空中捉住了鞭梢,落下地來,喝道:「你竟然連兄弟們都不放過!」手一甩,長鞭反抽回去,夜羅躲閃不偶,「啪」的打在胸口。鞭梢掃過夜羅的臉,立時一道血痕現出。
夜羅慢慢撫過臉上的傷痕,冷酷的笑容浮現在嘴角,「你自己說過,規矩沒定誰站在中間,他們願意,我就打得。」他斜視着白慕飛,抖手拽回長鞭,在空中揮得劈叭作響,突然又疾抽向白慕飛。
「住手!」江雲飛掠而入,站在白慕飛身前。夜羅一驚,他再橫,也不敢對江雲動手,忙撤回了長鞭。
江雲冷冷一笑,突然一閃而前,揚手一記耳光,打得夜羅跌出幾步遠,鮮血立時從嘴角湧出。
「在海上混飯吃,靠的是什麼?」江雲掃視着眾人,拔高了聲音,「靠的是兄弟們的義氣!當年,燕老爺為了兄弟,可以不計生死,單槍匹馬闖進官兵大船上,救出了所有的兄弟,這份義氣,天地動容。如果今天誰不顧義氣,對自己兄弟下手,就是跟我江雲過不去。哪怕是頭領,也必受懲處,絕不能例外。」
靈堂上絲毫聲息俱無,針掉到地上都可以聽見。
「咱們海上漢子,恩怨分明,何昭宇前來報信,救了嵊泗島幾百號人,其實於我們有大恩,你們難道不明白?燕兄弟顧全兄弟們的義氣和名聲,不惜以身相護,一片苦心,全是為了大家。」
眾人見大首領說得有理,當然不會再有異議。
江雲輕輕拍着白慕飛的肩,「好漢子,我們兄弟以你為榮。」使了個眼色。
白慕飛點點頭,轉身解開繩索。何昭宇重傷之餘,又經歷了這麼多驚心動魄的事,精神早已支持不住,身子一軟,被白慕飛一把打橫抱起,大踏步向後室走去。
江雲轉過身,看着一臉怨恨的夜羅,「你觸犯規矩,妄動私刑,若不懲處,兄弟豈能心服?來人,將夜羅關押起來,待退了官軍,再議處罰。」
夜羅的人雖然不少,手下鄭十一、項十三兩員大將,更是驍勇善戰。可一來夜羅無理,二來不敢觸眾怒,夜羅被押走,這兩人誰也沒出來說話。
一名海盜進門稟道:「頭領,快舟上的官軍射來箭書。」呈上一張紙。
江雲瞄了一眼,「蘇默前來談判,兄弟們,列隊,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蘇學士,是何等人物。」
***
三艘戰船在快舟的簇擁下,漸漸駛近了定海。
燕王站在船頭,遠眺海島,滿意地點頭,這個地方面積廣大,有山有海,進可攻,退可守,是絕佳的海外駐地,亦是強大的後援之處。
「有話你就說吧。」
秋無痕明白,即使自己沒有任何動作和表情,燕王憑着多年的默契,也能了解他在想什麼。
「王冷英明睿智,料事如神,那樂之舟陰微伎倆豈能瞞過王爺的眼睛,我想,王爺早料定何昭宇不會屈服於樂之舟的威逼,必會向定海報信,引江雲的大船隊赴嵊泗島救援,王爺再領前來,一舉攻下定海。
「只是王爺這樣做,難道一點都沒有顧念過何昭宇的生死嗎?」
燕王倏地盯着秋無痕,目光如電,彷彿要刺穿他。
秋無痕迎着燕王的目光,並無畏懼之色。
燕王淡淡道:「你一向恭謹有禮,今日居然說出指責本王的話來,莫非,何昭宇對你真的如此重要?」
「無痕當然答應過虹影姐姐,要保護何昭宇一生。他幼年失踨,已讓無痕內疚多年,現在又落到這般境地,無痕萬死難辭其咎。」秋無痕雖然是在自責,含意卻是咄咄逼人。
「想不到這麼多年,你的脾氣還是和從前一樣硬,當年若不是為了報恩,你肯定早已遠走高飛,尋找何昭宇去了。」相處二十來年,燕王對秋無痕已了解至深。
秋無痕坦然道:「是,無痕這點心思,從來都沒瞞過王爺,我對王爺忠心不二,但也絕不能有負虹影姐姐所託!」
燕王拍拍秋無痕的肩,「知道嗎?就是因為你耿直的個性,我才會這樣信任你。」
他嘆了口氣,「昭兒出海,白帝定然相隨。他武功精絕,不論遇到什麼危險,必能保得昭兒平安。我一切都算到了,就是沒有算到,昭兒他寧願一死,也要拯救無辜,大戰樂之舟,以致身受重傷,墜入大海,唉……」
燕王微怔,眸中隱約出現一縷牽挂。他是一代梟雄,自負天縱英明,毫不以兒女之情為意,當年便是最深愛的虹影,也忍痛放棄了。如今年紀漸長,卻生出淡淡的慈愛,尤其念及何昭宇,每每擾亂了冷靜的心。
秋無痕苦澀地道:「王爺如此作法,對何昭宇只有殘酷二字,無痕愚昧,猜不透王爺用意何在。」
「朝廷鬥爭,生死常在一線,何昭宇雖然聰慧機敏,可是心慈手軟,婦人之仁,根本不可能擔當大任。」
燕王一聲長嘆,「我本想令他多歷磨練,增長見識手段,將來再放手啟用,成為本王的膀臂,繼承本王的大業也末可知。誰料想,他這脾氣竟是絲毫不改!」
秋無痕黯然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孩子因此吃了多少苦頭。只要能救他,無痕粉身碎骨也心甘情願。」
「無痕,做事最忌心不在焉,心浮氣躁,就算你擔心何昭宇,現在也救不了他。你之所以不能成大事,原因便在此。」
秋無痕心下暗嘆,「王爺所說的,確是屬下的弱點,只是天性如此,怕是改不了了。王爺身在困境之中,仍能運等帷幄,變劣勢為優勢,屬下自忖萬萬不及。聽說何昭宇被海盜所俘,如今不知生死,也不知是否受了酷刑,那孩子身子單薄,怎不叫人憂心?但願蘇大人能順利帶回他……」
「蘇默此去嵊泗島,必是勸降江雲,令其手下海盜遠遁他處,以免為我所用。豈知我根本不想要江雲的人馬,而是另外招募,以充受降海盜之數,既佔了定海島,又免了殺戮過多的詬病,一舉數得。
「蘇默料定大船被調,本王必定束手無策,這才放心前往,還留下司馬衡牽制於我。他算計是精,只可惜,他的對手是我趙元傑!」
此等高瞻遠矚之計,說起來本應有豪氣干雲、傲睨天下之勢,可是何昭宇被俘一事,在他心中投下了一大片陰影,再不能釋然。
「或許月明已經救了他也未可知……」秋無痕明知希望渺茫,這樣說也只是聊以自慰而已。
「王爺,萬事齊備,請下令!」寧穆一身戎裝,率領眾將聽候將令。
燕王掣出將令,「眾將官聽令,你等必在一日內拿下定海,肅清海盜。」
停了停,他又補充了一句,「所有島上之人,一律不準搶掠妄殺,否則,必斬無赦!」
秋無痕微微一笑,燕王補下後面的命令時,心中是想起了何昭宇罷?
***
威名震天下的蘇默,原來是一個斯文儒雅的老人,額頭深刻的皺紋,透出了時間的滄桑,轉而化為慈愛。偶爾眼中亮起的智能之光,才讓人想起他嚴毅肅穆的剛直個性。
江雲又頗有興趙地瞧着月明,這個清麗絕倫的少女,居然單身陪着蘇默上嵊泗島,其聰慧令人不敢小覷。
左邊陪侍的星河,依舊沉默凝重。右邊的碧湖一雙眼睛東張西望,滿面好奇。
蘇默只瞧了江雲一眼,便暗自點頭。此人雖然年輕,卻精明強悍,眉宇之間頗有英氣,難怪海盜這幾年連敗官軍,日漸成了氣候。
「蘇大人親上嵊泗島,莫不是為了何昭宇而來?」江雲突然發問。
蘇默神色深沉,緩緩點頭,「不錯。」
江雲哈哈大笑,「傳說蘇大人有青天之名,向來以國事為重,居然為了一個何昭宇便輕易涉險,似乎不符蘇大人平常的作風。」
「蘇默並非聖人,自然有七情六慾,更有關心的人。何昭宇捨身忘己,為國拼殺,蘇默為他冒險,一生無憾。」
江雲肅然起敬,這樣的蘇默,才是真正情義雙全的仁愛之士。
蘇默忽然道:「江頭領,我想此時燕王已經佔領了定海……」
「你說什麼?」江雲一下子站起,心念電轉,「難道……」
「不錯,樂之舟是皇帝的親信,此次偷襲嵊泗島,原本是想逼江頭領與燕王決戰,無論勝負,雙方必大傷元氣,樂之舟便可尋得機會,一舉滅了燕王和海盜,哪知燕王早已識穿其計謀,將計就計,乘你離開之時,奪下定海。」
江雲大驚失色,跌坐在椅上。
細一回想,確實有此可能,以燕王的稟性,又豈會放過這天賜良機,定海必然失守了。
「可恨,燕王居然這樣精於算計,斷我退路!」江雲雖然精明厲害,可是與燕王這官場老手一比,就差遠了。
燕王之深謀遠慮,果然世人難及,推算事情,分毫不差,人人均在他掌握之中。
蘇默淡然道:「江頭領經營多年,我想必然不只定海一個地方可容身。」
「蘇大人果然有眼光。」江雲神情尷尬,這些朝廷官員個個都是老狐狸,小瞧不得。
「燕王自願出海征海盜,原本就是為了招募人馬,並不以海盜為敵,所以才制定了招降計畫,擴充勢力。樂之舟千方百計要破壞燕王招降大計,才有屠殺嵊泗島之舉。」
蘇默雖是文官,但他和范仲淹是密友,常在一處談論邊防軍事,故此對燕王的計謀早已洞悉。
江雲大怒,「原來是樂之舟這個王八蛋,害了舵爺,老子非凌剮了他替舵爺報仇不可!」
月明輕聲道:「聽說琉球有一個島,便是閣下的另一個落腳處。」
江雲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月明群主聰慧過人,名不虛傳,有什麼高見,兩位請說吧,我洗耳恭聽。」
「燕王掌握了先機,江頭領不必和他硬拼,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讓燕王計畫得逞,以免其坐大。最好的辦法,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計就計,假裝投降,暗中將所有人移居到琉球島,留給燕王一個空殼。既破了樂之舟的陰謀,又阻了燕王的野心,使他無功而返。」蘇默說出了深思已久的辦法。
江雲聳聳肩,「的確是好辦法,不過蘇大人這樣建議,還是為朝廷着想吧?」
蘇默微微一笑:「國泰民安,乃是蘇默畢生之求。江頭領早年也是以海外貿易為生,只因朝廷禁海,才不得已做了海盜。如果重歸正途,便可避免將來的衝突與血戰。那些漁民也好安居樂業。」
江雲心一緊,山崖上老人們慘死的情景,又浮現在腦海中。
不能不承認,蘇默的建議確有令人心動處,不愧是治國良臣,一可避免戰爭,二可保存實力,三可留在燕王治下,容易為死難者報仇。
聯想到何昭宇慘淡的面容,白慕飛悲憤的神情,江雲不禁喟然而嘆,「蘇大人,舵爺的仇我一定要報的,看來,也只有深入虎穴,才能報得徹底。」
蘇默點頭,「正是這個意思,樂之舟乃是聖上的密使,不是外人容易見得到的。」
江雲大為奇怪,還以為蘇默必然反對自己找樂之舟尋仇,想不到對方居然並無異議,真是懷疑傳說中的蘇默,到底是不是眼前人了。
蘇默發覺了江雲懷疑的目光,只是淡然一笑。
人生至此,是是非非誰能分辨得清,做人只要問心無愧便好。
「我想燕王攻下定海之後,立刻便會兵發嵊泗島,江頭領屬下不少,若要撤退至琉球,尚需一段時間,建議江頭領馬上着手佈置此事,否則怕是來不及。」
江雲點頭道:「蘇大人提醒的是,時間緊迫,不容遲疑,我這就去辦。」
蘇默微一遲疑,「不知何昭宇現在人怎樣了?江頭領可否讓我去看看他?」
江雲湊近了低聲笑道:「蘇大人費盡心機,都是為了何昭宇以後不用再打仗,可以平安無事吧?」不等蘇默回答,便提高了聲音,「來人,請蘇大人到何大人的房中去。」
月明忙道:「我也去看看。」
江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好,何昭宇重傷在身,有月明郡主這樣的高手,必能治好他的病。」
目送着蘇默和月明的背影消失在廳外,江雲回頭看着星河,慢慢地笑了。
星河忽道:「你的下屬會不會反對?」
江雲哼了一聲,「你小瞧我嗎?我江雲一呼百諾,誰敢不從?」
「好大的威風,真是非吳下阿蒙了。」碧湖「嗤」的一聲笑了。
「笑什麼笑,快點幫我處理此事才是正經。」江雲當先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