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車子裏一陣沉默。

冷氣吹得窗上起了一層薄霧，氣氛冷得可以。他本來是要開車走了，腦海里卻總是浮現離開時她那略顯不安的眼神，他忍不住擔心，才決定掉頭開回來看看，沒想到卻看到她站在門口攔不到計程車的狼狽模樣。

關子傑看了看後視鏡里的優莉一眼，她臉色有些蒼白，雙手撫着手臂，像是有些冷。

他把冷氣溫度調高了些。

「你不是有司機嗎？」他睨了她一眼，冷冷問道。

優莉別過臉，看着窗外，玻璃窗上映着她倔強冷傲的表情。

「怎麼不叫司機來接你？」看她不說話，他又再問道。

「不用你管。」她挺直了背。

「也好。」反正他也懶得管。他只不過是看她一個人在路邊攔不到計程車，樣子很是可憐，才好心載她一程。

優莉轉過臉冷冷瞪着他。

「別以為你現在來接我，就會讓我改變主意。」

「嗄？」關子傑愣住。「什麼主意？」

「合作的事，免談。」

「感恩。」他點頭表示感謝。

「你——」優莉瞪大了眼睛。

他卻只是輕鬆地微笑，專心開着車。

「哼！」她轉過頭，不想再看到他那可惡的表情。她已經給過他機會了，這次，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了！嘰——關子傑忽然猛地踩下煞車，優莉一個重心下穩，額頭撞上玻璃。

「噢，好痛喔……你是怎麼開車的啊？」她一邊摸着額頭，一邊抱怨，轉過頭才發現關子傑早已打開車門，衝下車去。

「喂！你有什麼問題啊，外面下着大雨耶——」優莉往外大喊着。

隔着玻璃窗，雨刷一來一回，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看清楚，關子傑在大雨中沖向路旁的電線杆，蹲下身子，抱起一隻全身濕淋淋的小狗。

滂沱大雨中，他衝下車，就是為了一隻小狗？

豆大的雨點不停落下，她透過玻璃窗，看到雨中的他，不顧自己淋着雨，將小狗狗抱在懷裏，躲在他溫暖的西裝外套……

這就是他……

優莉的眼裏，閃過一抹溫暖的光采。

小時候，每天放學後，子傑都會帶着便當，到操場後面喂那幾隻流浪狗，她回家的時候，坐在司機接送的加長型大轎車裏，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他，總是讓她覺得好溫暖……

「喂！坐到後面去！」

叫喝聲把她從回憶中喚醒，她轉過頭，只見關子傑抱着小狗打開她身旁的車門，正在叫她讓開位子。

「什麼？」她睜圓了眼。

「小狗坐前座，你坐後面，快點！沒看到它全身都淋濕了嗎？」

他對小狗好溫柔，對她卻好凶。居然還為了小狗，把她趕到後座去？

「哼，什麼嘛——」

優莉心不甘情不願地起身，移駕到後座。

關子傑脫下西裝，鋪在前座，再把小狗放在衣服上。

「乖喔，回家再喂你吃東西喔。」他愛憐地摸摸小狗的頭，眼神無比溫柔。

就這樣，狗狗取代了優莉的位置。

像乳牛般有着黑白斑塊的可愛小狗，乖乖坐在關子傑的身邊，安靜地伏在他的衣服上，圓滾滾的眼睛，不時望着專心開車的關子傑。

優莉一個人坐在後座，不發一語。她知道，小狗狗真的很可憐，大雨天的，也不知道已經在路邊待了多久。

可是這時候，她卻忽然羨慕起這隻小狗狗……

這真是太可笑了，身為白氏集團的千金小姐、全國最大購物廣場的董事長，她實在沒有理由去羨慕一隻可憐的流浪狗。

但這隻可愛的小土狗，卻得到了她最嚮往的一種情感——一種無私的、無條件的關愛與呵護。

不是因為她長得漂亮，不是因為她的成就或財富，而是一種無關任何條件的愛。

從小她就知道，她所獲得的倍於常人的關注與疼愛，都是因為她特殊的身分與地位。朋友的討好、大人的疼愛，都是因為她那貴族般的財團家庭。

但小狗，卻不可能以財物或任何有形的條件，來回報照顧它的人。

在優莉內心深處真正渴求的，不是傲人的財富、不是眾人的萬千寵愛，而是像他對狗狗般，那種無條件的關愛。

在後座，她獨自沈默着。

直到車子開到她家門口，雨也已經停了，她默默打開車門，逕自下車。

「喂，你還好吧？」關子傑搖下車窗，看到她落寞的神情，忍不住問道。

優莉走了兩步，忽然轉過身——

「我已經決定了。」她的眼神像個孩子似的，一閃一閃，有股執着的認真。

決定什麼啊？他還來不及問，耳里就聽見優莉說——

「我決定，再給你一次機會——我答應和你交往，希望你要好好把握。」她很認真地說完，便旋身走進豪華別墅的大門。

關子傑愣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喂——你在說什麼啊？！」他對着豪華的銅鑄大門抗議，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一大早，吉事廣告的總經理辦公室里，傳出一陣咆哮聲——

「有沒有搞錯？她在開什麼玩笑啊——」關子傑簡直快抓狂了。

誰說要追她了啊？什麼叫「答應和他交往」啊？他什麼時候拜託她了啊？還要他好好把握？真搞不懂那女人在想什麼，什麼東西嘛！

「拜託喔，像那種絕世大美女，『財』貌雙全，人家看上你就不錯了，還有什麼好嫌的啊？」胖子真是槌心肝啊，為什麼這種好事都不會落在他身上呢？

「何況，」小齊一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嚴正地警告。「不管是不是開玩笑，你都不準拒絕！」

「喂！你們這些人，是不是為了錢，連出賣朋友這種事也做得出來？」子傑回頭瞪着他。

「那是一定的啊，這年頭沒有錢，什麼事都不必說了。」胖子雙手一攤，做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再說，那塊流浪動物之家預定地，聽說很多大企業都很有興趣，到時候萬一讓人標走……」小齊義正辭嚴地分析。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關子傑舉起手，示意他可以閉嘴了。

真痛苦，難道他真的得向那女人低頭嗎？

「沒辦法，這就是現實嘛——」胖子忍着笑，第一次看到向來意氣風發的關子傑，出現這麼痛苦的表情。

不過胖子實在想不透，像白優莉那種風情萬種、麗質天生的女神，怎麼會有男人不愛死她？雖然她的脾氣是壞了些，個性是驕縱了些，不過，美女總是沒有好脾氣嘛，何況看在那數十億的身價上，忍氣吞聲也是值得的啊！

鈴——鈴——

辦公室的電話忽然響起。

「吉事廣告您好。」小蘿接起電話，表情卻忽然一僵，用手搗住話筒，轉過頭看着關子傑，用嘴形小聲地說：「是白優莉，找你的……」

「嘿嘿……」胖子賊笑，伸手推了子傑一把。「現實來了，快去面對吧！」

「子傑，大丈夫能屈能伸，公司就靠你了。」小齊再推一把。

小蘿看了子傑一眼，把電話拿給他。

「喂。」子傑態度冷淡，一臉不甘願。

「今晚白色廣場有一場新品時裝發表會，時間七點半，請你準時出席。」優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發表會？關我什麼事啊！」聽到她說話的口氣，他又忍不住大聲了起來。

小齊和胖子皺起眉頭，胖子立刻趨前，一把掐住子傑的脖子，低聲警告：「口氣好一點！」然後按下電話上的擴音鍵，好監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不關你的事？」優莉冷哼的聲音從擴音器里傳出來。「身為白色廣場的廣告代理商，我們舉辦的活動，你竟然說不關你的事？」

胖子的手還掐在子傑的脖子上，以免他又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你不是說要取消合作關係嗎？」子傑話一說出，立刻被掐住喉嚨。「咳咳咳！」

「你怎麼了？是不是昨晚淋雨感冒了？」優莉的聲音里透着緊張和關心。

一旁的小蘿心忽然一沉，辦公室的氣氛也忽然詭譎起來。

胖子和小齊互看一眼，露出曖昧笑容。

「我沒事……」子傑瞪了胖子一眼，低聲說道：「放手——」

「咳嗯……」她也對自己一不留神泄漏的關心感到不自在。「我不是說了，我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

再給他一次機會？是指工作，還是兩人的關係？

這句一語雙關的話，害子傑一陣尷尬。

面對眼前兩個凶神惡煞，他只好低頭。

「我知道了，晚上七點半。」他悻悻然掛上電話，瞪着兩個把他當搖錢樹的豬朋和狗友。

「這還差不多。」胖子勉強算是滿意他的表現了。

子傑轉頭看着小蘿。

「你怎麼不說一句話？難道你也認為我應該去嗎？」關子傑試圖在辦公室里尋求支持他的一票。

小蘿勉為其難地一笑。「就當是為了流浪動物之家，為了工作嘛。」

沒辦法，流浪動物之家，是她和關子傑之間最密切的互動橋樑了，自從子傑決定成立這個基金會，小蘿就自願擔任基金會的執行秘書，這一切都是為了接近他、討好他，雖然，她其實是不喜歡小動物的。

要是流浪動物之家的計劃難產，也等於是她的計劃破滅……

所以，她寧願贊成胖子和小齊的意見，而且，看子傑那麼討厭那個白優莉，應該是不會對她造成什麼威脅吧……

白色廣場的中庭，正熱熱鬧鬧舉辦着今年的秋冬新裝發表會。

專業的舞台、強烈的聲光效果，看來是砸了不少錢來舉辦這個活動。

「怎麼樣？辦得還不錯吧？」優莉表情帶着幾分炫耀，得意地問着，心裏期待能聽到他一句讚賞。

「花大錢就辦得到的，沒什麼。」他聳聳肩，意思是告訴她沒有什麼好得意的。

「你——」優莉倒吸一口氣，這男人真的很可惡，為什麼就不能順着她一點，老愛跟她唱反調呢？

「喔，我有點餓了，想去拿點東西吃，不介意吧？」他想轉移話題。

「我今天特別叫廚師準備了頂級的牛小排，味道很不錯喔，還有香檳，是我們自己從法國進口的，我幫你倒一杯……」她熱心地想替他服務。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了，失陪了。」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往餐枱走去。

優莉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忿忿地咬着唇。

他真的很可惡！這樣討好他也不行，她到底要怎麼對他才有用嘛？

「董事長。」徐副理忽然出現在她面前。「今天的行程、場地的佈置、餐點的準備都是照您的意思安排的，董事長還滿意嗎？」

「嗯。」她漫不經心地答着，隨即轉過身，往餐枱走去。

關子傑站在餐枱邊，身後彷彿有盞聚光燈，他像是會發光似的，人群中，優莉總是一眼就能看到他——但現在，他的身邊卻多了一個礙眼的女人。

優莉銳利的眼光掃去，看到關子傑站在餐枱邊的角落，和一名穿着清涼的女模特兒，正有說有笑地聊天。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胸口忽然一陣刺痛。

這就奇怪了，她從來沒見他那樣對她笑過，卻和那個模特兒打情罵俏，笑得那麼開心——未免太不把她放在眼裏了吧。

優莉放下酒杯，挺直了腰，朝他走去——

「關總經理，我正想和您討論活動呢，沒想到您卻在這裏把妹啊？」她表情似笑非笑，話中帶刺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喔，這位是Christine，我們以前就合作過，我跟你介紹——」關子傑故意完全無視於她話中的妨意。

笑死人，就算是把妹好了，她有什麼權利不高興嗎？

「不需要，她不過是花錢雇來的模特兒罷了，我有需要認識這種人嗎？」優莉輕蔑地看了旁邊的女模特兒一眼，藏不住眼中閃亮亮的護火。

「什麼？」穿着比基尼和小短熱褲的辣美眉，驚呼了一聲。「喂，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沒有禮貌啊？子傑哥這麼說，也只是禮貌性打個招呼而已，誰想認識你啊？」年輕美眉仗着有關子傑在身邊，一點也沒把優莉放在眼裏，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為什麼這女人身上會有一股可怕的氣勢。

這不關子傑反而有些擔心了。「嗯……你還是少說一點好了。」

「哼，誰怕她啊，我有你當靠山嘛！」女模特兒摟着他的手臂，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剛剛才聽說關子傑已經接下白色廣場的廣告代理權，相信這裏的人多少都要賣他一點面子吧？

一見到女模摟着他的手臂，白優莉心中的火苗迅速竄升，冒上唇間，衝口而出

「徐、副、理——」她大吼着。

三秒內，徐副理立刻出現在她面前。

「董事長！我在這！」

白優莉瞪着他。「這就是你找來的模特兒嗎？統統給我換掉！這間公司的模特兒，以後一律不準錄用！聽到了沒有？！」

「……這個……是！董事長。」徐副理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到董事長發這麼大的脾氣，只得立刻答應。

「啊？她……她是……」女模特兒的嘴巴張成了圓形，沒想到這女人居然是白色廣場的董事長？

天啊！她這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嗎？女模特兒這才知道原來自己惹到不該惹的人，態度只好一百八十度轉變，立刻向她道歉——

「白、白董事長……真抱歉，剛才，我不是有意的……」

「哼！」白優莉冷哼一聲，看都沒看她一眼。「剛才不是很有個性的嗎？個性跑到哪裏去了？」

優莉冷笑，想在她面前逞強要個性？還早了一百年啦！

「對不起……」女模特兒急得快哭了，要是丟了這份工作，還害公司全部的人被封殺，她以後肯定不用在這一行混了啦。

「剛剛，你說誰沒有禮貌？」優莉冷冷問道。

「我，是我……」女模特兒低着頭，聲音像貓咪叫。「對不起，董事長，請你不要解僱我……」

「白優莉，夠了吧？」關子傑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結束這場鬧劇。

「什麼夠了？」優莉回過頭。

「你鬧夠了吧？人家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樣？」他冷冷說道，她那種強悍作風，實在令他不敢苟同。

她鬧夠了？優莉不敢相信，他居然認為錯的是她，還幫那個清涼辣妹講話？

「夠不夠是由我來決定，想用什麼樣的模特兒、什麼樣的廣告公司，也是由我來決定。」優莉拾起下巴直直瞪着他，試圖掩飾內心受傷的感覺。

「請你不要無理取鬧好嗎？公是公、私是私，請你不要混為一談！」

「我就是要混為一談！」優莉的個性就是這樣，愈受傷愈任性。「你要幫她還是要幫我？」

「什麼意思？」關子傑眼色一沉。

「我今天不開除她，那就開除你，你自己選擇！」她只是想替自己扳回一點顏面。現在大家都在看，看他居然為了一個清涼辣妹這樣頂撞她！

關子傑冷笑一聲，他真的受夠了她的蠻橫和無理。

「接下白色廣場的案子，是我犯過最大的錯誤，要開除、要解約，悉聽尊便！」他冷着一張臉，轉身離開。

「關子傑！」她大聲叫着他的名字，不難聽出聲音里的哽咽。「你居然為了她這樣對我？」

她不敢相信，他居然在這麼多人面前對她大吼大叫，還當眾讓她這麼下不了台。他轉過身，冷冽的薄唇輕啟——

「跟別人沒有關係，我只是受不了你這種女人，跟你合作是我最痛苦的事，再見！」

關子傑頭也不回地離開白色廣場，留下優莉愣愣地站在原地，耳朵轟隆隆地，不敢相信她聽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