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每天早上,大約五點半左右,我就已經騎着機車到學校,因為當時未滿十八歲,所以騎機車這樣的行為跟當小偷強盜沒啥兩樣,你不可能大搖大擺的騎進學校里,然後停在教職員工的停車位。

學校附近的商家,絕大部分是靠學生的消費過生活的,只要把家裏的騎樓與一樓內部做一些規劃,再往門口擺上“寄車”兩個大大的紅字,我包準你一個月凈賺數萬元。

假設你家騎樓與一樓內部共能停放五十輛機車,每輛每天收費二十元新台幣,那麼,一天就能收人一千元,如果你比較沒良心,或是跟鄰居關係不錯,把寄車企業版圖拓展到隔壁去,那麼,肯定你的月收入是五萬元以上。

我習慣寄車的那家,就屬於比較沒良心的,老闆可能是個退役老兵,女孩子都叫他“蘇杯杯”,男孩子則管他叫“蘇北老兵”。

他操外省口音,每天都吆喝着學生該把車停這兒停那兒的,只差不要求標齊對正、全副武裝之類的。

“杯杯”是裝可愛的稱呼法,“北老兵”這稱呼法則比較土,有一種明明是裝可愛卻又不想被認為是裝可愛的感覺。

我一點都不適合裝可愛,所以我不叫他“杯杯”,也不叫他“北老兵”,我很乾脆,直接叫他“老大”。

“蕭白,泥每天都這摸早來幹啥子啊?”老大坐在躺椅上,拱着老花眼鏡對我說。

我想,我得翻譯一下,蕭白是他對我的稱呼,其實他是想叫我小白,因為我的座駕是白色Jog。

“練球。”

“臉秋?臉啥子秋啊?”

“排球。”

“排秋?泥是打排秋地啊?”

“嗯,是啊!是啊!”

“排秋沒他媽啥子好玩!邦秋才有曲呢!”

“棒球也是不錯啦。”

“啥止不搓地!相檔年俺在陸軍隊裏打游擊收,科身勇哩!那年是民國五十八年,俺剛剛晉陞上士,那年地海陸科說是第一把腳遺,幸好那年地陸軍隊有俺,馬泥哥八子……”

“老大。二十元我放桌上。”

抱歉,各位,相信各位都知道,要這樣的好漢不去提當年勇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像要政治人物從良一樣的難。

如果你們看不懂他說什麼,請直接跳過,我已經儘力用中國字寫出他所說的中國話了。

到學校之後,我會直接到排球場,放下我的書包,換上T恤,先跑操場五圈,然後招呼學弟練球。

因為已經年指高三,聯考比命還重要,所以一般的練球,高三隊員幾乎是不參加的,只是偶爾來摸摸,有大型比賽,就下場撐場面,畢竟是中國人,輸也不能輸的太難看。

記得那年舉辦了全國中等學校排球甲組聯賽,時間是國慶日之後,確切時間我已經不記得,只知道那年的生日,包括在整個賽程中。

為了甲組聯賽,學弟們都非常努力練球,我知道我們學校拿不到冠軍,但只求把排名繼續掛在甲組,畢竟甲組要掉到乙組很容易,但乙組要爬上甲組很難。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還繼續在乎排球隊是否能繼續排在甲組名單,那我的聯考成績一定會很容易的掉到乙組。

所以雖然明知道接下來幾天,排球隊將陷入多場苦戰,但我很無耐的,必須與課本上的春秋諸國陷入苦戰。

就在我得知第一場將與台南縣省立白河商工交手的那天,教練把我叫去。

“祥溥,我知道,你已經高三了。”

“嗯,我還是很喜歡排球的。”

“你對排球隊的貢獻,我一直都看在眼裏。”

“嗯,我還是很喜歡排球的。”

“高三的課業,我也清楚,那是非常繁重的。”

“嗯,我還是很喜歡排球的。”

“如果聯考沒有考上理想學校,我也明白那種心情。”

“嗯,教練,您有話就明說吧。”

“明天,我們跟白河打,明輝這幾天請喪假,他不能上場……”

“我知道了,教練,我會上場的。”

明輝是二年級的,以校隊的傳統來說,二年級是肩扛勝負責任的。

受了教練的委託,我準備參加比賽,那是我最後一場正式賽。

當天,補習班考歷史,學校也考了歷史小考,不約而同的,他們都出了五銖錢的試題。

那天,是十月二十六日。

“五銖錢同學,謝謝你。”

考試過後,她走出補習班門口,我正在7一ll門口喝着純吃茶。

“謝謝我?”

“對啊!如果沒有你告訴我五銖錢的重點,我還真不知道那兩題怎麼寫。”

“不客氣,儘力而已,只是……”

“只是什麼?”

“為什麼你要叫我五銖錢同學呢?”

“沒為什麼,就只是順口而已。”

“叫名字不順口嗎?”

“不是不順口,凡事都有習慣的。”

“如果你不試一次,你永遠都不會習慣。”

“我也不是習慣會去試的人。”

“沒關係,但我正巧相反,我是會習慣去試的人,所以……”

“我只知道你姓鄭,還不知道你的名字。”這話是騙人的,我早就知道她的准考證號碼、知道她的名字、找到她的考卷,但我就是想聽她親口對我說出她的名字。

“不需要知道,鄭同學也一樣是一種稱呼,也一樣能習慣。”

子云說他喜歡聰明的女孩子,我終於知道原因何在。

她一定有辦法讓你啞口無言,偏偏她的表情看起來卻是那樣的輕鬆。

在補習班那樣的地方,要知道別人的名字很容易,就算我不幫忙發准考證、改試卷,只要跟班導關係好一點,甚至偷看座位表也可以。

但是,這樣有意義嗎?如果名字不是由她口中說出來,那就不會是她的名字。

“好吧!鄭同學,既然我在五銖錢上面幫了你一點忙,我是不是可以要求一點回饋?”

“我儘力,五銖錢同學,但我得先聽聽是什麼樣的回饋。”

“很簡單,只要麻煩你說兩個字。”

“哪兩個字?”

“明天不是假日,所以我們都要上課,但請你在上午九點三十分時,想想我,然後說聲“加油”,可以嗎?”

她聽完,一臉茫然,頭髮濕濕的,因為她一頭露水。

雖然我期待她能到場替我加油,但現實永遠比任何東西都要殘酷,既然大家都要上課,我想,就這麼一點小小的要求,她應該不會拒絕。

隔天,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七日,我的生日。

我綁緊鞋帶,套上護膝護肘,場邊有白河商工的啦啦隊,也來了一群同校學生圍觀。

我第一次許下生日願望,在那一年的生日。

我並沒有許下學校能獲勝的願望,因為我渴望能聽到她一聲“加油”。

早上九點三十分,在裁判一長音的哨聲下,比賽開始。

聽見你一聲加油,勝過場邊所有人的崇拜呼喊。

“我要去買可樂,你要喝什麼?”子云闔上化學講義,揉着眼睛說。

“純吃茶,再買一瓶光泉鮮乳。”

“為什麼還要鮮乳?還指名光泉?”

“我要泡甘甜奶茶。”

“你花樣很多。”

“仍不及你萬分之一。”

他摸模鼻子,離開了圖書館座位。

十一月天,高雄的腳步彷彿才剛踏進秋天。

長袖襯衫剛從衣櫥的角落拿出來,有木頭的味道,平時習慣穿的牛仔褲,換上深一點的顏色;這時是買夏裝的好時機,因為每家服飾店都在大出清。

十月二十七日那天,我們輸給了白河。

為此子云買了瓶黑松沙土,翹了晚上的補習課,和我騎機車到屏東鐵橋慶祝。

其實我並不想喝黑松,因為我有另外想喝的東西。

屏東鐵橋是一座廢棄的鐵路橋,它橫跨高屏溪,早期是台鐵的運輸道,因為老舊而被廢置,約有四至五樓高,往下看便是高屏溪水,因為周遭沒有光害,所以那是星星喜歡與人見面的地方。

後來有很多人在白天時,會到鐵橋上,帶着一瓶立可白。在鐵軌上寫字。後來鐵軌寫不夠,寫到橋架上,橋架上寫不夠,寫到橋墩上,橋墩上密密麻麻再也沒有空間,大家就開始不顧危險的往橋中心走,每個人都會記住他的留言,是在第幾個橋墩過後的第幾排鐵軌。

留言的內容有些是“某某某你***欠錢不還,生兒子沒××!”、“某某某你欺騙誰誰誰的感情,我要你死無藏身之地!”、“某某某混蛋,老子打死不希罕你的薪水!”等等之類的。

這些留言並不代表南部朋友都充滿暴戾之氣,畢竟這樣的留言在絕對少數,單純的留言占絕對大多數。

像是“某某某,我已經愛你很久了,你知道嗎?”、“你不愛我沒關係,我祝你跟某某某幸福。”、“某某某生日快樂,情人節快樂,耶誕節快樂,不要光想吃芭樂。”、“某某高中(職)第幾屆第幾班到此一游。”等。

如果我跟子云看到某些學校或某些人留下到此一游的留言,我們一定閃得很遠,因為我們都會聯想到孫悟空在如來佛手掌上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游”之後,他竟然……

這天,我們並沒有免俗,我跟子云帶着立可白,以及一瓶黑松沙土。坐在第四與第五個橋墩之問。

那是晚上,星星的數量比起城市裏要多了許多,月亮雖然沒有圓,但白皙的像個燈泡。

我問子云,為什麼我的學校輸給白河,他竟然要慶祝?

他說,贏的時候慶祝,是因為贏了,但大家都一樣,有什麼好慶祝的?

又當我問他為什麼要買黑松沙土時,他看看我,大笑着回答:“我並沒有要刻意在你輸給“白”河時就買“黑”松沙土給你喝,買黑松是因為它正在特價。”

接着,他告訴我,她出現之後,我變得很會多想。

“多想?不,我並沒有特別的感覺。”

“你當然沒感覺,這就像身上的汗臭味,自己是聞不到的。”

“你倒是舉例來聽聽。”

“何必還舉例?就拿白河跟黑松來說就好,要是以前的你,你根本連問都不問就哥啦哥啦的喝光它。”

“喝光它就喝光它,幹嘛還哥啦哥啦?”

“說話時配點音比較生動易懂。”

“我還是不懂。”

“簡單來說,就是你已經不會把一句話當一句話聽,一件事當一件事看。”

子云拿出兩個杯子,小心翼翼的倒了兩杯黑松,然後哥啦哥啦的喝光它。

“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你不會想要到安正樓下等她,因為你回家看日劇都來不及。”

“有……嗎……”

“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你不會在我們改模擬考試卷時去翻看她的作文。”

“嗯……”

“再來,如果沒有她的出現,你根本不會想到白與黑這兩個顏色的差異,哥啦哥啦是你的專長。”

我拿起杯子,哥啦哥啦喝掉黑松。

“所以,你已經不會把一句話當一句話聽,一件事當一件事看了。”

“你是說,都是她引起的?”

“她只是引信,而炸藥本身是愛情。”

“這樣好嗎?”

“沒有好壞,只有結果,這得看炸藥的強度,以及它炸掉你哪裏。”。

“我聽你在唬爛。”

“我是唬爛,不過我家那口子並沒有留住我的全屍。”

“你說學妹?”

“是啊!她只留下我的腦子,她說我只剩下腦子有點東西可以供她學習。”

子云又倒了兩杯黑松,只是這回我淅瀝淅瀝,他一樣哥啦哥啦。

“聽你這麼說,好像又有那麼點道理。”

“道理都是唬爛來的,而唬爛是拿道理來佐證的。”

“那你剛剛那些是唬爛還是道理?”

“唬爛。”

“那……區區唬爛,何足掛耳?”

“古有云:不聽唬爛言,失戀在眼前。”

那天晚上,我跟子云在第五個橋墩下各畫了一個笑臉,因為留言對我們不具任何意義。

我不知道子云留下笑臉的意思是什麼,但我知道自己留下笑臉的意思。

我希望哪天有機會,可以帶她來這裏看星星,然後指着這笑臉告訴她,我早就在這裏對她笑了。

不過,當我想完之後,我猛然發現,子云的話並不是唬爛,因為我已經沒有把畫笑臉這動作當做是單純的一個動作了。

“屎人,這裏好像看得到高屏大橋。”

“廢言!不然你以為是奈何橋啊?牛頭馬面都進步到開車啦?”

“那我下次知道怎麼來了。”

“下次?我就說吧……”

子云得意的笑着,他很輕易地看透我的想法,他知道我的笑臉,不只是一個笑臉而已。

我倒了兩杯黑松,只見黑松已經見底。

我跟子云都哥啦哥啦的喝光它,然後很乖的帶走我們的空瓶及紙杯,因為子云是處女座的,渾然天成的環保小尖兵。

十月二十七日那天,當我坐在場邊脫鞋時,我看着白河的啦啦隊從她們的迷你裙裏面拿出面紙,替他們的球員擦汗時,我的心頭一酸,把視線移向旁邊。

比數並不懸殊,只是輸的有點不服。

“學長,辛苦你了。”

有人拍着我的肩膀,他是一年級的學弟,叫做亦賢。

“不會,明年看你們的了。”

“明年我們升上二年級,一定要拿個獎盃回來。”

“先別給自己壓力,儘力就是。”

“學長,你大學想念什麼學校?”

“中正或中央。”

“學長加油,希望大學也能是你學弟。”

“只是希望,還不知道能不能上。”

“學長一定可以的,有個那麼漂亮的女朋友在身邊,不加油都不行。”

“女朋友?”

“對啊!就在你比賽的時候,有個長頭髮,很漂亮的女孩子要我轉告你一聲加油,還要我把這東西交給你。”

亦賢遞給我一個7一11的塑膠袋,裏面有一瓶純吃茶、一瓶小號光泉鮮乳,以及一張紙條,紙條上面寫着:

五銖錢同學:

我看不懂排球,所以我不知道哪個分數是你們的。

你要的回饋太容易了,所以我免費送上甘甜奶荼一份。

加油,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

Ps.甘甜奶茶=純吃茶+五分之三光泉鮮乳+搖一搖。

但你得先喝掉兩大口純吃茶。

By鄭同學

子云買了可樂回來,也帶了瓶純吃茶跟光泉鮮乳,他向我揮揮手。我們走出圖書館,到樹蔭下喝飲料休息。

“甘甜奶茶要怎麼泡?”

“先喝掉兩大口純吃茶,再倒進五分之三的光泉,搖一搖,甘甜奶茶立刻來。”

“你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喝純吃茶的?”

“輸給白河的那天。”

一聲加油+純吃茶+光泉鮮乳+搖一搖:我所有的原動力。

學校考完了期中考,發現升學的壓力越來越大。補習班緊接着推出第二次模擬考,似乎不考死我們誓不甘休。

我在歷史的年代、帝王、文化、宗教、戰爭、民族、制度、世界大戰、國際情勢以及地理的地形、氣候、水文、交通與外國地理……等等的講義里挖掘着呼吸的空間;子云則很快的被化學式與物理定律給分解淹沒,天生的文學氣息也輕易的被向量與功率的箭頭給刺穿。

他苦不堪言,我也是。

曾經深深的質疑過,這樣的心靈歷練會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幫助?除了聯招會公佈出來的分數之外,誰能證明這些苦撐過來的日子是有意義的?

“在這時候會提出質疑的學生,會比任何一個只顧着念書的學生更痛苦,成績也會與質疑程度的高低成反比,與其質疑,不如把質疑的時間拿來念書。”

第二次模擬考成績仍然與政大心理錄取分數差之毫厘的子云,有一次在圖書館念書,我拿了個指數對數的問題問他的,他說了這番話,語重心長、息嘆延綿,只差沒有涕泗縱橫。

“舉個實例,我一天念書十七個小時,吃飯、上廁所、騎車、睡覺、看新聞、看妹妹佔了另外七個小時,這對一個聯考生來說很正常,但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分配方式錯了。”

“哪裏錯了?”

“我應該在看妹妹前就先質疑,我們這麼苦讀有什麼意義與好處。”

“你是說,你應該把“質疑”的動作擺在另外的七小時裏,而不該擺在十七個小時的念書時間裏?”

“對呀!因為我發現,不管我念數學還是物理,我都會在計算過一個題目之後,就質疑一次苦讀的意義。”

“這很正常,通常我遇上數學時也一樣。”

“可是我質疑一次的時間是半小時,但算完一個題目只要五分鐘。”

“……你確實該把時間分配給更改一下……”

“我也這麼覺得。”

“剛剛那題數學解出來了嗎?”

“解好了。”

“解好了?那教教我吧。”

“不,等等。解題之後的時間是用來質疑的,但我剛說過,看妹妹在質疑的動作之後,所以剛剛的一番質疑過後,現在是看妹妹時間。”

大家都知道,後來子云並沒有考上政大,他說是因為改他作文的老師是個獨眼龍,因為只有獨眼龍才可能改出那種分數,所以如果他的作文分數如預期,那他早在政大逍遙了。

但我認為,都是看妹妹害的。

好了!不要再考慮他了,我們回到故事裏。

聯考還沒到,黑板上的數字每過一天,就會由值日生自動的減去一,當我被排到值日生的時候,我會想要把它加回去。

如果日子真可以加回去,那麼,加多少比較好?

以十八歲的我們來說,加上七千,絕對會是個好數字,我們會回到剛滿月時,甚至也可能仍在媽媽的肚子裏游泳。

我知道我想太多了,所以我還是會乖乖的把黑板上的數字減一,然後心裏的壓力會加一,快樂會減一。

補習班也一樣,班導師上課前的第一件事,是拿着麥克風,在台上輕輕的試音,然後告訴我們,距離聯考,你們還有幾天的時間。似乎我們的快樂就跟那數字一樣多,它歸零之後,就得由另一個數字把它加回去,那個數字叫做聯考分數。

日子一天一天,過得總是一成不變,唯一變的,是我們念書的時間。

十一月不知道怎麼著就過去了,我開始厭倦天天與書為伍的生活。

子云在十一月時總會特別開心,因為他喜歡十一這個數字。

他在球隊裏的背號是十一號,在班上的座號是十一號,他說,如果能夠讓他選擇,他要在十一月十一號生,那天,是他的夢想日,不過,他堅持要當十一月里的處女座。

他班上有個女孩子,生日是十一月十一號,當他知道她的生日是他的夢想日時,他請那女孩子吃了一頓,那女孩還不清不楚,想不通為什麼他要請她吃飯。

問他為什麼這麼喜歡十一?他說不知道,但他對十一就是無法自拔的愛。

反觀我,我是個粗神經的人,對於日子、對於天氣、對於氣溫、對於任何風花雪月,我總是不以輕瞥,當我看着一些文選里的題目是關於天氣、季節,洋洋洒洒數百千字,總是有些感嘆,我總疑問着為什麼這些文人能與氣候與季節對話,甚至看得見季節的顏色。

我總是只對每天遇見的人、碰着的事,才會有深刻體驗,放在感覺里咀嚼,雖說不上是絕對正確,但也總有一些心得。

整個十一月天,我幾乎沒有看見她。

我跟文人不同,因為我無法與氣候、季節對話,無法辨識它們的顏色。

如果要我形容一九九五年的十一月,那麼,我會把我跟她短暫的對話,當做是我與十一月的對話,我會把她身上穿着的顏色,當做是十一月的顏色。

十一月里,我幾乎沒有看見她,原因是因為,補習班裏的高三班,分成A、B、C三個班,三個班的課堂有某些交集,偶爾A與B會一起同上一堂課,B與c會同上一堂課,而A與c的交集,是最少的。

本來我在A班,她在D班,但她卻臨時將班別轉到c班,原因我不太清楚,不過,當她把班別轉到c班的時候,超級高中生林建邦,就再也沒有來上課了。

有一天,十一月里的某一天,我在安正樓下遇到她,那是我在十一月里第一次遇見她。

子云說十一月是銀色的,但我卻覺得,十一月是青色的。

“這件衣服很好看。”我走向她停車的地方,那天的高雄,微雨。

“咦?是你啊!五銖錢同學。”

“好久不見了,鄭同學。”

“沒多久啊,才兩個多禮拜吧。”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啊!”

“這是《濤經·鄭風》裏的(子衿),你倒是背得挺熟的。”

“今天你穿青色的衣服,正好符合(子衿)的第一句。”我指了指她的衣服,笑着說。

“你剛下課嗎?”

“是啊!在下課之後遇見你,是很繽紛的。”

“怎麼說?”

“以現在來說,下課後馬上回家洗澡,然後念書,這是應該也必須要做的事,但如果下課後可以邀請到美女到咖啡店一敘,當然很繽紛。”

“呵呵。五銖錢同學,你越來越會說話了。”

“不,其實我是在唬爛的,因為我想不到方法的你。”

“我很樂意,但是明天我有重要的考試,所以,改天吧!”

“好,改天,我會把咖啡打包好等你,畢竟現在要遇到你很難,上咖啡店又麻煩。”

她笑了笑,沒說話,戴上編着亮紅色Feeling的寶藍色口罩,對我揮揮手。

“對了,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你說謝謝。”

“什麼謝謝?”她拉下口罩,疑惑着。

“我比賽那天,你特地送東西到我學校去,我都還沒機會向你說謝謝。”

“那沒什麼,那天你們輸還是贏?”

“很不好意思,我們輸了。”

“沒關係,儘力就好,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我學校?”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問”。”

“你問誰?”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秘密”。”

“喔,那……你那天不是要上課嗎?怎麼可以到我學校?”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病假”。”

“那天你生病了?”

“這世界上有一種生物,叫做“女生”,女生有一種病假,是男生永遠都不可能請得到的,你還要繼續問下去嗎?”

她笑了一笑,大眼睛眯眯的,然後戴上口罩,豪美依然消失在一陣白霧間,我聽到她的一聲“Bye—bye”,心裏湧上一陣失落。

我不知道我在失落什麼,或許是我跟她的下一杯咖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喝得到。

子云在馬路對面叫我,我牽過車,慢慢的騎到他旁邊。

“剛剛那是她嗎?”

“是啊。”

“你怎麼不約她去喝咖啡?”

“約了。”

“她不去?”

“是啊……”

“為什麼?”

“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改天”。”

道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叫“愛情”,你不惹它,它也會來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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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女孩叫Fee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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