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徒兒們，師父突然體驗到人生苦短，應當及時行樂，所以雲遊四海去了，不須掛心為師，我不在期間，你們好自為之。不用太思念我，各自保重，還有，為免你們覺得我太過無情，我給你們各留了一封短訊，後會有期。

四顆頭顱圍成一圈，緊盯着留書，菱菱首先發難──

「師父真是太可惡了。」她有張略顯圓潤的臉蛋，五官稚氣未脫，粉紅的雙唇孩子氣地噘着，皓眸閃着靈氣，略扁的小鼻子是五官中最不顯眼處，但卻顯得可愛萬分。

她年約十七，穿着粉紅的襦衣及長褲，腳上蹬着白色的靴鞋，烏黑的長發隨性地以紅色布巾綁在背後。

「任性妄為的老頭。」第二個發難的是個十二歲的少女──皇甫凝，有着圓滾滾的身軀，肚子上的肥肉甚至擠出衣服外，露出一截白皙的肚子，手上拿着一個饅頭，雖然胖，可五官卻有着古典的美。

「我就知道會輪到我們。」賴叔悲嘆一聲，他年約五十，身材中等，有個圓肚子，是皇甫凝的僕人。

從五年前開始，師父就陸陸續續把一些弟子遣回家去，說他年歲已高，人世的冷暖、生死離別已看得太多，心境與中年相比已有極大的改變。

中年時創立門派說穿了不過是意氣之爭，如今想來卻十分可笑，自十年前他有此領悟后，便不再收入室弟子，雖然旗下弟子力勸他改變心意，他卻不曾改變過想法，這幾年陸陸續續把弟子趕下山，最後只剩他們四個。

不管師父打罵或是哄騙，他們四個就是不下山，結果現在師父索性把他們全拋下了。

「你好無情啊！師父。」賴叔擦着眼淚。

拿着紙張的男子是唯一沒評論的人，他收起紙張，看着桌上四個信封，信封上都寫了他們各自的名字。

菱菱率先拿起寫着自己名字的信封。「師父好神秘。」不曉得裏頭到底寫了些什麼。

其它三人陸續拿起各自的書信，正當大伙兒準備拆信時，一個聲音由庭院傳來。

「有沒有人在？都躲到哪兒去了？」一****手上提着籃子，大搖大擺的走進來。

「喂，有沒有人在，我來瞧你們了。」

「我們在師父房裏。」菱菱朝外頭喊了句，話畢，她躲到角落迫不及待地拆信，不曉得師父寫了些什麼？

「你們全在老師父房裏做什麼？」朱嵐循着聲音走到房裏。

「師父留書出走了。」皇甫凝將信收到袖子裏，貪婪地吃口饅頭。

「出走？」朱嵐揚起眉。「好好的為什麼要出走？」

「師父他老人家……」賴叔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哭什麼呢？別嚇我啊！」朱嵐叫道。

雲湛淡淡地說道：「他雲遊四海去了。」他將信遞給她。

「朱姊姊，你帶東西給我們吃嗎？」皇甫凝興奮地接過她手上的竹籃，其實朱嵐的年紀都能當她媽了，可是她不許他們喊她大娘，說是叫聲姊姊就行了。

「是啊！」朱嵐將竹籃遞給她后才打開信。

雲湛注意到角落的菱菱一邊看信一邊蹙眉頭，不一會兒又笑逐顏開，怎麼回事？師父在信里寫了什麼？

「這師父也太不負責任了。」朱嵐搖搖頭，她住在山的另一邊，偶爾會來看看他們，順便給他們帶點吃的。

「不過我也不意外，他這人說來還真有點不負責任，幾年前就開始把弟子趕下山，趕到最後剩你們四個，哪個門派不是想日漸壯大、揚名立萬，他花了半生的時間好不容易建立點名聲，結果現在說拋就拋。」朱嵐聳聳肩。

「人總是會變的。」皇甫凝啃着雞腿。「說不定師父十年後又改變主意。」

「十年後他都百歲了，哪還有氣力做事？」朱嵐不以為然地說。

「我相信師父到那時還是活蹦亂跳的。」菱菱帶着一臉笑意由角落走來。「別忘了他現在也還硬朗的很。」

「先別管他十年後是什麼樣子，先說你們打算怎麼辦？」朱嵐問道。

「不怎麼辦。」雲湛聳聳肩。「跟往常一樣過日子。」

「太沒志氣了。」菱菱指着師兄的鼻子。「我們應該要去找師父才對。」

「去哪找？」雲湛反問。「再說他就是想躲我們才雲遊四海的，當然更不可能讓我們找到。」

「說得有理。」皇甫凝點頭。

菱菱瞪她一眼，示意她別講話。「不管怎麼樣，我覺得我們應該下山比較好。」

「為什麼？」雲湛反問。

「師兄不會想老死在山上吧？」菱菱蹙起眉心。

「在這兒有什麼不好？」雲湛挑眉。

「不行，我聽不下去了。」朱嵐搖頭。「你們要不要下山找師父這你們自己作主，我一個外人管不着，不過聽到雲湛你說要老死在這兒，我就不得不出聲了，你才幾歲啊？二十吧……」

「二十一。」他糾正她的話。

「好，菱菱你呢？」朱嵐問。

菱菱想了下。「不知道。」她轉向雲湛。「我幾歲了？」

剛來山上的時候她還會算過了幾個冬天、幾個春天，可久了，就覺沒意思，也懶得算了。

「十七。」雲湛想也沒想地回答。

「小凝呢？」朱嵐又問。

「十二。」賴叔搶着回答。「小姐的事我一刻也不敢忘記。」

聽見這話，皇甫凝翻了個白眼。

「都還是一群小蘿蔔頭，就說要老死在這兒。」朱嵐搖頭。「好歹也像我跟賴叔這種年過半百的人才有資格講這種話，難怪老頭子趕不走你們四個，太沒志氣了。」

「沒錯。」菱菱大聲附和。「師父在給我的信里說希望我們能到外頭開開眼界，我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

雲湛翻個白眼。「前兩年師父說這話的時候，你不是說沒志氣就沒志氣，反正過得快活最重要。」

菱菱一時語塞。

雲湛瞄她一眼。「師父在信里寫了什麼讓你想下山？」

「哼，不告訴你。」菱菱噘嘴。「反正我們下山就對了嘛。」

「我來跟他說。」朱嵐以長輩的身分要雲湛到外頭去。

雲湛嘆口氣，無奈地走出去。

「菱菱，你怎麼突然想下山了？」賴叔問道。

菱菱笑道：「也沒什麼啦！我只是無聊想下山走走。」

「我才不信。」皇甫凝吃着雞腳。

「你別扯我後腿，難道你要一輩子待在山上不下山？」菱菱問道。「別忘了你還有個家。」

皇甫凝晚她一年到這兒，她與賴叔是師父最後收留的兩個弟子。

「那個要置我於死地的家，我回去幹什麼？」皇甫凝一臉不屑。

「小姐，您別這麼說，當初把你娘跟你趕出去的是大夫人，跟老爺沒關係，如果老爺知道你還活着……」

「我才不管那老頭怎麼想。」皇甫凝哼地一聲。

「小姐，怎麼能叫自己的爹老頭呢？這樣是不孝的……」

見賴叔又像往常一樣開始叨念，菱菱偷偷跑到外頭，想聽朱姊姊對師兄說了什麼？

其實她會想下山，是因為師父在信里說，若要讓師兄這死腦筋開竅，就不能老待在山上，她必須讓師兄下山去面對他該面對的事。

就像小凝一樣，師兄在京城其實還有個家，雖然他的父母已過世，可他還有個叔父在那兒，當然這些是師父偷偷告訴她的，她從來沒告訴師兄，她總想着他有一天會告訴她。

可十一年過去了，他從沒對她透露過這些，想到這兒她就有氣，在師兄心中她到底算什麼嘛！

難道真的只是個小師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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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想讓菱菱和小凝跟你一塊兒老死在這兒？」朱嵐一到外頭，劈頭就問。

「我又沒阻止她們下山。」他皺眉。「她們若不想待在山上……」

「菱菱沒你是不可能走的。」朱嵐瞄他一眼。「前兩年你師父想讓你們下山，我雖然不舍可也是贊成的，別的不說，你跟小凝都還有未完之事……」

「我沒有什麼未完之事。」他搖頭，父母之仇，他也算報了，唯一沒有做到的事只有回去投靠叔父這事。

十一年前師父從盜賊手上救下他的性命時，曾答應他父母要將他送至叔叔身邊，是他不肯，請師父收留他，他要學武為雙親報仇。

師父原本不答應，他跪求許久，師父最後才心軟應允的，但師父要他承諾長大后必須回到親人身邊，當時他爽快的點頭，如今卻覺得無此必要。

一來是他與叔叔只在小時見過一次面，沒有什麼感情，與師父或其它同門師兄弟們比起來，叔叔反而像陌生人；二來是他已經習慣山上的生活，實在難以想像如何在繁華嘈雜的京城安居下來。

而兩年前他曾偷偷下山去找那些殺死他父母的盜賊，他們的臉他一直記在心，不敢忘記。

那幫盜賊他已全數滅盡，雲湛遲疑了下，正確來說是漏了一個，不過那人……他不想殺，所以放他走了……

「好吧，你的事我不管，可小凝怎麼說也是你看着長大的，雖然她嘴上老說著不回家，可哪有人對自己的爹不好奇呢？她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暴飲暴食的，沒記錯的話是一年前，也是賴叔告訴她身世的時候，自那天起她就不停的吃，把自己吃成個小胖妞。」

雲湛沉默以對。

「還有菱菱，她都十七了，你對她有什麼打算？」

「打算什麼？」他挑眉。

「你這木頭……」朱嵐搖頭。「別跟我說你不曉得那丫頭喜歡你。」

「那是兄妹之情……」

朱嵐差點要踢他一腳。「什麼兄妹，你這豬腦袋。」

「豬腦袋。」在一旁偷聽的菱菱也忍不住跳出來，衝過去對他一陣踢打。「豬腦袋、豬腦袋……」

「別鬧！」雲湛熟練地抓住她的手。

菱菱氣憤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她生氣地踢他一腳，一溜煙地跑走。

「師兄，你把師姊惹火了。」皇甫凝出現在門口，手上拿着糕點。

雲湛看着她圓滾滾的身體，又看看她手上的點心、油膩膩的嘴，忽然覺得頭疼了起來。

照她這樣繼續吃下去，不到半年她可能又要增胖一倍，那景象讓他不寒而慄。

「還不快點去追菱菱。」朱嵐吆喝一聲，提醒眼前這個木頭。

「肚子餓她就會自己回來了。」雲湛說道，菱菱只要一鬧脾氣就往外沖，到山裏去散心，不過通常晚飯時間就會回來了。

朱嵐氣得臉都發紅了。「你這個……唉……不管了……我回家睡覺都比跟你說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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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菱坐在樹上眺望遠方，每次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爬高，瞧着遼闊的天際與滿山的青翠就會讓心情好一些。

雖然早知道師兄不會追出來，可心裏頭還是氣，這木頭人，她生氣地扯了一把樹葉。

自己怎麼會喜歡他嘛！

「哼，既然這樣，我要變心給你看，等你後悔就來不及了。」菱菱義憤填膺地說著。

又說了幾句發狠的話后，胸中的怨氣終於抒解許多，她將師父的信拿出來細細又看了一遍，雖然她練功不行，可是比頭腦她可不會輸師兄，就連師父也說過她有小聰明，那她就利用這小聰明好好來計劃計劃……

這頭，雲湛也同樣在看信，師父的信簡短交代了幾件事，身為大師兄，他必須負起照顧師妹師弟的責任，首先得為菱菱找個好歸宿，再來就是送小凝回去見生身父親一面。

雲湛望着遠山，皺起眉頭，師父擺明就是在找他麻煩！

為什麼他得為菱菱找歸宿，送小凝回去認祖歸宗？

誰叫你是大師兄，如果師父在這兒，一定會這樣回答他，不然這樣，換菱菱做大師姊，你聽她的，而不是她聽你的，怎樣？每次只要師父說這句話，他也只能悶不吭聲攬下，他不敢想像菱菱的輩分若在他之上會怎樣。

當年師父將她帶回來后，他一直想方設法要趕她走，無奈師父就是不答應，說什麼菱菱可以跟他作伴，還要他負責照顧她。

當時他極力反對，但師父根本不聽他的，只說他想留下習武，就得照着做，否則他即刻下山，為了父母的仇，他也只好忍氣吞聲。

同門師兄弟里，就屬菱菱與他最親近，對彼此的脾氣個性也最清楚，去年師父甚至有意將菱菱許配給他，不過他拒絕了。

本以為師父會勉強他，不過師父只說了句：男女感情之事，勉強不來，罷了。就沒再提過這事，沒想到現在卻要他去替菱菱找個合適人選，他嘆口氣，這不是為難他嗎？

為師認為你所說亦有道理，菱兒大抵是將兄妹之情錯認為男女之情，因此你得改正這樣的錯誤，別讓菱兒愈陷愈深，你也希望她幸福是吧。

雲湛低頭盯着信紙，眉頭深鎖，良久，才見他抬起頭，再次遙望遠方，心中已有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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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我跟師妹下山了，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如果你想找我們的話，最好快一點，還有，師妹把存糧都帶走了，你跟賴叔如果不下山的話就沒東西可吃了，還有很多話我來不及寫，師妹說我再不快點她就要揍我了，快點來找我……快……

雲湛低頭瞄了眼地上斷成兩截的筆。

「不好了……」

雲湛走出菱菱的房門，瞧着賴叔在院子裏慌張地跑來跑去，手上還拿着菜刀。「不好了，不好了……」

「怎麼了？」雲湛走下階梯。

「廚房裏吃的東西全不見了，不知道哪來的土狼全給叼走了……」

「土狼在這兒。」他將紙條遞給賴叔。

「咦？」他一邊看一邊驚呼。「不好了，小姐跟菱菱走了，我們得趕緊去追。」

「她們應該還沒走遠，不用急。」

「萬一她們遇上壞人那可怎麼辦。」賴叔緊張地揮舞手上的菜刀，豆大的汗由他肥胖的臉龐滑落。

「山裡能遇上什麼壞人？」

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賴叔問道：「你該不會不想去找她們吧？」

「不用去找。」

「那怎麼行！」賴叔慌亂地叫着。「我得去找小姐……」

就在賴叔嚷嚷的同時，屋頂上兩個人影正密切注意底下的發展。

「你看，我說吧！師兄根本不會來找我們，你還是死心吧！」皇甫凝說道。

「他只是不好意思在賴叔面前說要出來找我。」菱菱伏在屋頂上，表情凝重。

「唉……不要再自己欺騙自己了，人生最悲哀的就是自欺欺人啊。」皇甫凝一面啃着雞腿，一面哀嘆。

菱菱瞪她一眼。「就像你以為自己是瘦子一樣嗎？」

「啊……」皇甫凝突然發狂地大叫一聲，整個人撲上她。

「救命……」菱菱只來得及冒出兩個字，身子讓她一撞，兩人由屋頂翻滾而下。

兩人的尖叫聲引起底下人的注意。

「小姐。」賴叔丟棄菜刀，飛奔而來，伸出雙手要接住兩人，沒想反被壓在下頭。

「哎喲，好痛……」三人摔成一團。

雲湛看着三人，搖搖頭就要走開。

「等一下。」菱菱狼狽地爬起。「你這個無情冷血的東西。」她朝他跑來，迎面給他一拳。

雲湛輕鬆閃過。

「氣死我了，不許躲。」菱菱瞪着他。

「沒錯，揍他。」皇甫凝也已爬起，雙手叉腰，只剩得賴叔還躺在地上呻吟。

「又想遷怒我？」雲湛看着一臉盛怒的菱菱。

「這不是遷怒。」菱菱給他一拳。「你完全不顧師門情誼，我跟小凝都留書離開了，你還不來找我們。」

「你們現在不是在這兒？」他揚起眉頭。

「我們……」她愣了下但隨即道：「我跟師妹是在試探你，沒想到你真的無情無義。」

雲湛想着是不是該告訴她，他早曉得她們兩人躲在上頭，不過最後還是閉緊嘴巴，一聲不吭。

「我現在要用本門律法處置你這個叛徒。」菱菱怒沖沖地說。

「沒錯，罰你一個月不能吃肉。」皇甫凝在一旁幫腔。

雲湛賞她一個白眼。「這裏所有的肉都到你肚子裏了吧。」

「你什麼意思，說我把你們的肉都吃光嗎？」皇甫凝漲紅臉。

「哎喲，腰好痛。」賴叔揉着腰爬起。「大家都在就好，犯不着生氣。」

「師兄你真是太傷我的心了。」菱菱生氣地揮拳，沒想到他會這麼無情，就算她下山了他也不着急。

雲湛正想解釋，忽然一聲尖叫傳來。

「救命啊，救命啊──」

四人面面相覷，互看一眼。

菱菱細耳傾聽。「師兄，你有沒有聽見……」

「救命啊──」

「真的有人在喊救命。」賴叔驚訝道，平時很少有人到山上來的。

「我出去看看。」菱菱好奇地飛奔而出。

「等等……」雲湛話還沒講完，菱菱已經沖了出去。「怎麼老是這麼莽撞？」他無奈地嘆氣，只得也跟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