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在挽朱自縊身亡后,邵馨玉便極少再至詠蝶閣;即使來了,也只召離垢,好似早已忘了霍無痕的存在。

霍無痕見此情況,不但不心急,反倒泰然。

今夜,也不知是什麼風又將他吹來了。

嬤嬤閣樓下吆喝着:“無痕,見客!”

這麼一句“見客”,侍婢們立即一字排開,迎客入主子繡閣。

邵馨玉今天就是這麼不由自主地想見她,於是就來了。

穿過大廳,走向迴廊,進入閣內小徑。上了階梯,終於來到她房門口;照禮數,仔細打賞后才開得了她的房門、進得了她的綉閨。

而綉閨主人,早已掃好蛾眉,上了胭脂,打扮光鮮地見客了。

霍無痕今日這身打扮彩綉輝煌,仿若神妃仙子;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簪,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身上穿着縷金百蝶花、大白雲緞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縐裙,一副天仙打扮。

邵馨玉笑問:“敢情無痕姑娘這身打扮,是為了在下?”

霍無痕媚眼流轉,伶俐地回道:“是,也不是。”

基於男性虛榮心態作祟,邵馨玉也開心她這麼賣他面子。

“今夜,我決定在此過夜。”他對一旁的侍婢下令:“你們下去備酒菜,大爺我今夜打算來個不醉不歸!”他口氣豪邁,宛如北方漢子。

霍無痕亦自願為他獻曲助興:“不如由無痕來吟上一曲。”

“好!大爺今日好心情,有你助興更添歡喜。”邵馨玉不知她今日何來興緻,願意破例為他一展美嗓。不過,他亦不想追究是何原因致使她有此雅興,因為,他只想好好度過今晚這美妙時光。

※※※

自挽朱過世迄今,詠蝶閣再次聽見箏弦和奏的美妙樂音,而它卻來自霍無痕的凝雪閣。

笑生往凝雪閣望去——“小璉,是從無痕那傳來的嗎?”笑生面無表情地問侍婢。在她心底認為,挽朱新喪不久,怎麼詠蝶閣內還傳來嬉嘩吟喝之聲?這不是閣中在此時該有的情況。

侍婢小璉回答:“是無痕姑娘閣內傳來的沒錯。”

笑生嘆了口氣:“同為天涯淪落人,怎堪這廂對待?挽朱再錯亦歸塵土,同是風塵女子,對她的際遇該抱以同情,怎可在此際仍一如往昔地興酒客笙歌達旦、渾然忘我呢?”

輕雲不知何時已上來繡閣,正好聽聞笑生的抱怨,她沒好氣地斥責笑生:“若每個粉頭全是你這等想法,我輕雲也甭混飯吃了!而這詠蝶閣也早該關門大吉,至於你們這群堪可憐憫的煙花,也不知該流落何方去了!”

侍婢一見來人是嬤嬤,紛紛跪下趕忙道:“嬤嬤,我們——”

輕雲纖指一揮:“這沒你們的事,先退下吧!”

她們見嬤嬤不和氣,立即退出笑生閨中。

輕雲見侍婢已走,才搖擺生姿地向笑生走來——“不是我愛說你!你來這也有十一、二年了,比起無痕那丫頭更不懂事。挽朱那丫頭,當我輕雲白養了她,吃我、住我、用我——”

笑生插了嘴:“好歹她也替嬤嬤您進了不少帳呀!”

輕雲見她伶牙俐齒地頂撞她,心中更有氣了:“反了、反了,全反了!連你也窩裏反了是不?”

笑生急辯:“笑生不敢!笑生知嬤嬤養育之恩大如天,只是閣中出了這麼大的事,挽朱又是我們的好姐妹。我們合該為她斂習三、七日。”

“這是什麼大道理?若照你這麼說,咱們閣內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只要有人一過去,那得為他們舉喪個三、七日,那我這閣不能甭開了?”輕雲真不知,她用心調教的粉頭,竟也這麼不懂事!不替她賺錢不說,還凈替她盤算這種賠錢事。

在詠蝶閣中,每個月都有新來的鄉下稚女,年齡在七、八歲左右即被嬤嬤買進,並加以訓練,當然其中也會有一些不屈服命運的小稚女。

可想而知,她們的命運是——順從者是吃着大魚大肉、過著穿金戴銀的好日子;

不服者,重者死於禁房中,輕則打殘了,再做些卑賤工作,折磨至死為止。因此,詠蝶閣中幾乎日日皆可傳出死訊。若照笑生的說法,那她不關了店門喝西北風去,還能幹啥?

“死丫頭!枉費我花了這麼多銀兩栽培你!”

笑生見嬤嬤這麼勢利,只是嘆了一口氣,坐回床沿,情世之感油然而生……待在這粉院中,也沒幾個是真心相待的。客人圖她美貌、貪她身子,同是粉頭之間,又沒幾個可交心的,唉!苦呀!

輕雲見她垂頭喪氣的,在心底直“呸、呸、呸”了三聲,怕觸了她的霉頭。

“好啦!打起精神,開心點,樓下有白花花銀子等你去拿呢!”輕雲喚了侍婢:“小璉,好好替笑生姑娘梳妝打扮,準備接客了。”輕雲扭著水蛇腰又出了去。

笑生見狀,也只能怨自己命薄,才會來這污濁之地,白白糟蹋了自己這一身清高傲骨。

※※※

霍無痕伴側邵馨玉身邊,任他在她身子享受軟玉溫香抱懷的滋味。

“說也奇怪?我怎麼老對你產生莫名的熟悉感?”

霍無痕慌了口:“怎麼?我們不過在這閣內見過面罷了,你又怎麼來的熟悉感?”

邵馨玉心忖:也對!他們並未在其它地方見過面,理當不會有任何的熟悉感,是以應聲:“難不成我們前世見過,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我們前輩子是夫妻也說不定。”

笑話!他堂堂知縣大人,怎麼可能會與一名妓女在前世有任何的干係?簡直荒唐到極點!

不過她也不至於傻得趕緊與他撇清關係,他們之間,是愈模糊愈好。若能糾葛在一塊,那就更棒了!

“或許是也說不定。”

杏子紅綾被,裹着他的體溫及她的溫柔。

皎潔月色,懶懶地倚在半空中;透過欞框窗,折射在銅鏡上,顯現出一片白霧似的不真實。

至夜深,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遠處傳來狂歡淫亂交雜的細碎聲音。這對霍無痕而言,本該適應的環境,卻在今夜將她的心湖打亂了……她不由隨口吟唱——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

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凄涼!

助秋風雨來何速?驚破秋窗秋夢續。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淚燭。

淚燭搖搖熱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她在床上喃吟著,邵馨玉由半夢中醒來,也聽見了語尾,便問:“怎麼了?不睡?”

他一手枕在她的頭下,在她的耳邊廝磨一番。

霍無痕推開他,披上白袍起身,走向窗邊,睇視這惱人雨,打得她心也不踏實了。

邵馨玉亦立即起身,走向她身後。

“想什麼?說來聽聽。”

他低下身,在她頸邊啃咬她的粉頸,那又癢、又疼的感覺,令她閃亦閃不急。

“別——”

“別什麼?別停下是嗎?”他逐漸卸下她的防線,再一次地侵佔她。

他太野了,一點也不知憐香惜玉。這會換她累了,她已入眠,而他卻精神奕奕,起身郎郎??地著裝,便出了繡閣。

然而,霍無痕也累得忘了吟後半闋的詞句。

他的來去匆匆,令人不解;不過她只記得,她與他還有仇未解。

※※※

霍煥昌,乃常州人士,自幼不學無術,及長,學會的只是如何狎弄女子。

其父霍易學對他可大大地傷腦筋阿!為了替他弄個芝麻官做做,就不知捐出了多少銀兩;可惜他就是不成材,當沒三天官,便在窯子闖出禍事來,原由為此——在春花院的私窯,窯內眾美齊全,窯中有一名喚小翠的粉頭,不但長得俏,且柳眉籠翠、檀口含丹,而她那副蛇腰,就不知搖掉了多少公子哥的色眼了。

當了官的霍煥昌,仍不改色性,強佔小翠姑娘為妾。小翠不從,竟一拳將她打死!

春花院全仰賴翠姑娘支撐大局,這會翠姑娘氣絕了,他亦難逃其咎;於是他丟下官帽,帶著父親往姑蘇避難去了。

途中霍父遇見為葬父而淪為女乞兒的霍無痕,心生憐意,便將她收為義女,與霍煥昌以“兄妹”相稱。

霍煥昌為怕事迹敗露,一改往習,認真習字讀書。

霍父見他有心改過,也決心助他一臂之力。為了讓他仕途一帆風順,不但替他僱用了書僮,也給了他豐厚的盤纏,供他無憂地上京赴考。

誰知敗家子仍是敗家子!霍煥昌一上了京,流連京內有名官妓院芙蓉坊;一涉足芙蓉坊,縱有家財萬貫也得盡空於此食人不吐骨頭之地。

霍煥昌一再流連,將霍父托予之盤纏不出半月便花盡,連書僮也抵給了他人。

住同一客棧中,是來自四方之有志仕人,心意盡同——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求取功名,是他們一致的目標。對於霍煥昌這類道不同不相謀合之輩,自然沒人當他朋友看待。

霍煥昌在貧病交迫之際,幸有一名窮書生邵馨玉分神照顧他,才使他不至於客死異鄉。

霍煥昌這種人,從不懂什麼叫“感恩”。他在邵馨玉身上得到了好處,卻又得了便宜還賣乖,一夜——臨科期已近,霍煥昌與邵馨玉共處一室讀書。霍煥昌異想天開,認為邵馨玉才學高他不僅千百倍。若邵馨玉肯替他捉刀,等他功成名就之日,再向父親索取金銀珠寶以贈之,讓他在下一回科期時再應試。這麼一來,他得以輕輕鬆鬆光耀門楣,而邵馨玉也可擁有一筆財富侍奉他的年老母親,以及家中年幼的弟妹。這樣邵馨玉則可以在下一次的科考再中個狀元,可不是一舉數得?

他倒是如意算盤仔細盤算著,且傻不愣登地果真對邵馨玉開口提起此事。

想當然耳,邵馨玉再沒有人格也不會答應此事;他不但沒答應,還大斥霍煥昌:“霍兄,做人不能違背自己的良心及人格。你曾想到這樣不光明之事,我亦可以肯定告訴你,即刻起,我們割席絕交,不再是朋友!”

他下了逐客令,使得霍煥昌想解釋挽回兄弟憎愛分明也不可得了。

為此,霍煥昌懷恨在心;加上邵馨玉不但一舉成名,成了文狀元不說,還得了皇上御賜一品官爵位。如此,不但風光到家,更成了文武百官競相爭取的東床快婿人選。這一切的一切,霍煥昌全看在眼裏、恨在心底。他暗暗下誓,非要他難看不可!故當他一返家,即對一向知恩圖報的妹妹霍無痕搬弄是非。

霍無痕謹記霍家對她之恩德,故霍煥昌才說了一小部分事實,以及絕大部分的謊言之後,她便義憤填膺,當下答應霍煥昌,非扳倒邵馨玉這個利用朋友來換取功名之小人。

以霍煥昌之好色,怎可能放過貌美如花的義妹,而沒幹出辣手催花、人神共憤之醜事?那是因霍無痕自小習過武,縱使霍煥昌貪戀她的美色,也還沒膽動她一根寒毛。霍煥昌早對此抑鬱不平,對義妹也不留半點情分的,故藉由她來施以借刀殺人之計,以便教訓那不識相的小子——邵馨玉。

霍煥昌唯恐霍父知他教唆此事,故瞞著父親,將霍無痕弄進詠蝶閣。

嬤嬤見她人長得標緻,且花容月貌、嬌俏非凡;二話不說,便將她收納閣中。

言定,不拘她的自由,也不迫她接客,全憑她個人喜好;可是私底下,霍煥昌的為人怎肯白白便宜輕雲?他開口要價一百兩當訂金,若霍無痕不幹了,再將訂金奉還。

可這一百兩銀子,早不知已被他花掉多久了。嬤嬤即使想找霍煥昌要,大概也成了要不回的呆帳了。而嬤嬤若想找霍無痕要,那也比登天還要難!因為善於計算的霍無痕,恐怕還要反過來向嬤嬤要薪俸呢!

※※※

自與霍煥昌、霍無痕一塊移居姑蘇的霍父,一直納悶著:霍無痕這孩子究竟上哪去了?也不在她妹妹家。據霍父之妹表示,侄子霍煥昌曾上門找過霍無痕;但自此過後,霍無痕也在霍煥昌離去時不見跟蹤。是以霍父判斷,霍無痕定被霍煥昌那敗家子誘拐走了!

事隔個把月,霍煥昌那小子終於回來了。

霍煥昌若無其事地走入內房,不過霍易學可不讓他如願。

“煥昌,你過來!”

他行跡如竊賊以的鬼祟走到霍易學面前,打哈哈地作揖問其父:“爹,您老近來可安康?”

霍易學吹鬍子瞪大眼:“臭小子!無痕她人呢?”

“爹!”他喚一聲“爹”的當口,人也跪了下來。

霍易學見此光景,也知事情大條了!否則這小子不會這麼心虛。

“你……你倒說說!無痕她人呢?”霍父一指往他頭上點個不停,急煞了!他這王八羔子,一定又幹了什麼好事情!

霍煥昌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霍父一急,拿起手邊古董花瓶往他腦袋瓜一砸——完了,全都完了!這一砸,砸得霍煥昌這小子頭破個大洞、血流成河的……霍父愣了一會,才記得趕緊呼人來救霍煥昌。可惜呀!可惜!霍煥昌因此一砸而成了痴傻獃子,他以前所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已無人可與他當場對證了。

唉!可憐遠在宛陽縣的霍無痕,還傻愣愣地要置邵馨玉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於死地呢!

※※※

詠蝶閣,笙歌依舊,而宛陽縣也成了重犯潛逃之好地方。

由於娼館狂肆,過路之人又多,自然死角也多。

邵馨玉身為宛陽縣之父母官,自然亦得疲於奔命於粉院及官府中。

他日在宛陽縣衙內辦公,夜則潛身窯子窩打探重大人犯之消息。

邵馨玉知離垢無心機,下點迷藥迷昏她,她便一覺到天亮;而在霍無痕處,一睡到天亮的卻是他,而非霍無痕。

他常笑稱,霍無痕那風水好、地理佳,總能讓他無煩無惱地一覺到天明。殊不知他如此之好眠好睡,也無關那風水、地理,完全是霍無痕在搞鬼。

也許有人會奇怪,縣太爺夜寢詠蝶閣,豈有宵小敢駐留閣內?如果這麼想,那你就錯了!古有明言,最危險之地,也是最安全之處。

詠蝶閣內往來的份子一向十分複雜,只要有錢上門來找女人的,官府亦管束不了。若非有相當的證據,否則亦無法在閣內任意搜索。故歹徒也猖狂了,大人睡隔壁,他照樣也能與粉頭共赴巫山,享受雲雨之樂。

宛陽縣是離京往南行的必經之地,亦是盜賊喜歡窩藏之地。只要上頭下諭令,邵馨玉便得忙得不可開交;東奔西波不說,還得落個風流官之臭名。誰都不知他是啞巴吃黃連,苦在心底說不出啊!

今夜,空中飄著毛毛細雨……對他而言,這可是絕佳的潛伏時機。

他全身緊貼在屋瓦上,讓自己在瓦與風之間無絲毫之空隙。

此回又是個麻煩的棘手高人進入宛陽縣,大內公公們在前天給了他一封急召,要他在這五天內急緝荒野狂煞馬忌到府歸案。

據他了解,馬忌乃因刺殺宜樂親王而遭緝捕。此人極為囂張,自恃僅以一把飛刀便可橫行天下,故才會做出此狂人之舉動,去嚇嚇那年已九十一高齡的宜樂親王。

此舉果然奏效,宜樂親王死了;不過並非飛刀所傷,而是驚嚇過度而亡。這事令聖上大怒,斥責狂徒囂張,嚇死親王,還特意遺留飛刀,彷彿有意昭告天下,他荒野狂煞馬忌乃天地無懼之人物。

邵馨玉打一接到密詔,便開始昏天暗地地查緝惡徒,終於——馬忌這人貪杯,黃湯下肚便醉醺醺的不省人事;不過,至詠蝶閣中的任何一位客官大爺,倒沒一個像是書像中的馬忌。可想而知,他是易過容了;想要查出易過容的馬忌,那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每日進出閣中有數百員,經邵馨玉一篩選,就屬常窩在笑生姑娘房內的那位俊俏書生紀世民,以及在如花姑娘房中的蕭一霸最可疑了。這兩人平時都是日不出戶,只有夜裏才會行動,且行跡可疑,邵馨玉早盯上了他們。

今夜,他先上來探探蕭一霸。

微微細雨打在他的身上,只讓他感覺到——涼快。

悄悄移動一塊瓦片,微微泄出一絲光線。

“蕭爺,如花敬您一杯,祝您永永遠遠開開心心的。”

當然得祝他開心,不開心,他還會再來嗎?這幾招灌迷湯,將男人捧得老高、耍得他們心痒痒的伎倆,這全是輕雲嬤嬤的看家本領。雖是老套,卻也十分管用至今仍未掛敗績,眼前這位蕭爺亦不例外。

左一句心肝蕭爺,右一句寶貝蕭爺,叫得他心兒亂亂飛;不知不覺地,錢袋內的銀兩也逐漸被掏空。

蕭一霸笑得橫肉全往眼眶四周擠,將那雙眼擠成了一線天。

邵馨玉見此光景,即便斷定,非也!這個蕭一霸肯定並非狂煞馬忌。

他仰望天際,雨勢似乎大了點,也該收兵回去歇著了。

他以一個完美弧度翻下兩層樓高的閣樓,迅速離去……※※※

回府衙后,他更衣梳洗,撐把傘,又再起轎出門。

私轎搖呀搖,又搖進了詠蝶閣;不過今夜離垢有客,霍無痕亦然,他只好一個人待在樓下喝悶酒。

輕雲見冷落了邵爺,打算叫幾位姑娘來陪他飲酒解悶。

“邵爺,我叫芊芊、鳳官來陪陪您。”

邵馨玉揮手表示:“不用了。沒離垢,沒無痕,其他的我也不要……不過,若是你,倒可例外哦!”

邵馨玉指指老鴇。

輕雲錯愕了一張臉……他誰不指定,竟指定上老娘我來了!不過她在煙花界多年,可不是白混的,轉了個彎笑問:“邵爺,您老何苦尋我開心?輕雲徐娘半老的,哪讓您瞧得上眼!”

邵馨玉堅定地看着她。

“你瞧我像在開你玩笑嗎?”

輕雲搖頭道:“不像。”

“那就對了!你坐下吧!”

輕雲只好坐了下來。

“來、來、來!輕雲先敬邵爺您——”

他制止她敬酒:“這陣子,閣內又來了不少異鄉客哦!”

“是比平日多了些。邵爺,難不成又有——”這種事實在太頻繁了!輕雲每每逢他召見——像今日這種老鴇陪酒的情況時,一定又是有重犯進到閣內了。不光官府,連她詠蝶閣也首當其衝地犯災殃。

“別聲張,這人仍在閣內。若有風聲讓他逃了,你,可要慘了!”

又來了!老是嚇嚇她這婦道人家。不過她輕雲可不是被嚇大的,她才不理會他哩!不過,為了生存大計,她還是得與他配合。

“我懂得規矩的,邵爺您大可放心!

“我也知道你會懂的。”

她斟酒,並吩咐膳房上幾道小菜,好好地招待邵爺。

※※※

霍無痕一送走尤富賈,正在房內歇著。

此時,輕雲立即告訴邵馨玉:“尤富賈走了,無痕房內現在正空着呢!您若要——”

“我上去了。”他不等她說完,便起身往她房內走去;他才一上去,侍婢因撤下狼藉杯盤,而不在閣外。她不待通報便推門而入,霍無痕不但不驚,反倒手持發簪,準備襲擊來人。

邵馨玉自銅鏡中看見她的表情,只覺她太過沉穩以及強烈的戒心,不似正常之女子。

他在門側輕叩,霍無痕驚訝地問他:“你人都進來了,為何還要叩門?”

他瀟洒走向她——“知會你一聲啊!”

霍無痕卸下耳墜,挽個松垮垮的髮髻,樣子極為嫵媚。

邵馨玉走到她身後,伸手在她發上遊走……發黑如綢緞般,熠熠珠飾在她發上綻出光芒。

“這玄珠髮飾是誰贈的?”

霍無痕淡然回他:“寶慶王爺贈的。”

邵馨玉暗忖:寶慶王爺這麼大手筆!這玄珠乃南海方有之稀物,數十年才結一次珠;而這玄珠髮飾共大小三十六顆珠,大珠約一公分圓徑,逐一排列成漩渦狀,手工之精巧,炫人奪目。

“很美,也很值錢。”

霍無痕微微一笑:“若是你,你會送我嗎?”

他搖頭。

霍無痕笑道:“這麼吝嗇?”

邵馨玉倒不認為自己吝嗇,只不過若叫他下重資購買這種只具觀賞價值之奇珠異寶贈美人,他寧可多花點俸餉去救貧民還來得有益些。

“若有這閑錢,我會好好地規劃利用,濟貧民、造橋鋪路,什麼都好,幹嘛將它花在女人身上?”

霍無痕詫異一向穿梭花叢中的他竟會有這樣的觀念,他並未如外傳的浪蕩不羈?

其實,憑良心講,截至今日,她亦未曾聽過有誰抱怨他辦事不公,或是指責他是個貪官污吏的。

“沒想到夜夜流連花叢的邵爺——邵大人,竟有如此情操!難得、難得啊!”

她站起身來,走向圓桌,倒了杯茶敬他。

邵馨玉亦隨後跟上,接過她的茶。

他一直懷疑無痕的來歷,連嬤嬤也不知她從何而來,又是因啥原因棲身於詠蝶閣內。

在嬤嬤心底,若有貌美姑娘願意委身閣內,她就求之不得了,哪捨得問東挑西地嚇跑姑娘呢?

“無痕,你何方人氏?”

“邵爺您真貴人多忘事!無痕來自長安,此事您曾問過無痕呢!”霍無痕確是長安人士,不過因流浪到常州后被霍父收容,即與霍家移居姑蘇。當然,她自是無須向他解釋。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沒錯!他確實問過她,他再問:“高堂是否仍健在?”問及此,霍無痕不禁投雙凝惑之眼神,邵馨玉笑稱:“我可沒有什麼不軌居心,只是隨口問問,想了解你罷了!”

了解?她在心底中央全會嗤笑着:堂堂縣令大老爺,竟關心起她這種卑賤身份之人的身世來歷?

“那我可要感激您的抬舉了!”

“不用,那倒不必。只不過……說真的,你為何來到宛陽縣?又為何進入詠蝶閣?”他對她感興趣,不光只因她是個無以倫比的美女,也是因為她的眼神太詭異,也太神秘,總讓他有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實在太特殊了!

霍無痕令已上完酒菜的侍婢先下去,才輕聲細語地問邵馨玉:“那邵爺您為何來到宛陽縣?”

他噗哧一聲哈哈大笑……她問的是什麼廢話?人人皆知他乃奉欽命到任的宛陽縣令,否則,他豈敢隨便說來上任就來上任的?

“為了領官餉,所以我就來了。”

“我也是為了領薪俸而來到宛陽縣的呀!”看來,這位邵縣令與她聊過的話題是忘得一乾二淨了。猶記得,第一次與他對飲之際,他便問過這樣的問題;可他現在又問起,她也懶得再編造以前所說過的話。反正他不記得了,也就與他窮抬杠算了。

邵馨玉只愣了一會,便暢笑一番:“慧黠如你,可惜呀!可惜!你不該在這英渾水的,而我也只能奉勸你早早回長安了。”

霍無痕怒瞪他一眼,他在說什麼?言下又是何意?

邵馨玉見她怒沖沖地瞪視着他,立即婉轉解釋:“我的意思是——你何不回長安從良,由我赴長安迎你回宛陽?”

他在說什麼?要她回長安?他再去長安迎她?她人在此地,他又何必多此一舉?

“你到底想做什麼?”

邵馨玉以為他講得已夠明白、清楚,怎麼她耳背了、聽不清他在說什麼?納妾?

他說要納她為妾?不可能的嘛!這太荒謬了!

“邵爺,你八成是喝醉了!我看,不如你先歇著,我喚人——”

邵馨玉笑着截斷她的話:“你見過我醉了的樣子嗎?”

霍無痕仔細回想,他確實不曾。

“不曾見過。”

“那就對了!一壇陳紹都醉不倒我,更何況這薄薄的百花酒。”

霍無痕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何來歷、是何出身?既會酒、又會嫖;更奇的是——他又不像她義兄霍煥昌,老自稱是文生儒者,卻一肚子草包;問他詩,他還會對成詞。而據她所知,邵馨玉是經皇上御試滿意冊封為一品官人的,沒有兩三下是無法瞞人耳目的;再說,所瞞之人又是當今聖上。

“不過,說也奇怪,您這德行也能當官?難不成……”

她特意套他底細,邵馨玉也不諱言:“也許你的懷疑是對的。幾乎每個人都認為我是個糊塗中帶清明的好色之徒,不過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便是公私分明,辦起公事來絕不會參雜任何私情於其中。

若辦起私事來,也不會將公事混為一談;這也包括我決意納你為妾一事。”

霍無痕從未聽過,尚未娶妻之人會想先納妾,直覺他在玩弄她。

“不提這事,我們喝酒吧!”她替他斟上酒,打算當他從沒提議過這件事。

邵馨玉訝異她對他的提議不積極,這可大大地傷及他男人的自尊心。

他按下她高舉酒杯的雙手,慎重地表示:“我哪裏不好?”

霍無痕嗤笑着:“邵爺,您是官,我是妓,怎麼也湊不上來的!離垢也不差,您怎麼不——”

“誰說我不?”

“沒有。”

“那就對了!我邵某人要娶妻納妾,又何患無呢?我只不過中意了你,想將你收入己私,這有何不妥?”

是無不妥。只不過她霍無痕沒興緻當人小妾,縱使成為莊家村婦,亦不屈身官爺、富賈為小的。

“你是無不妥,我可有了。”

“你好?怎麼說?”

霍無痕再次強調:“因為我仍戀眷這樣自由自在、客來迎去的日子,我怕獨守空閨的寂寞,所以我——”

“你大可放心!在我未找著下一個比你更吸引我的女子之前,我絕不至於冷落你的。”

霍無痕聽得都快吐血了!他當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受寵時親匿恩愛,不要時又充之如敝屣。她再傻,也不接受這種事先言明的不平等對待,叫他省省力氣吧!

“謝謝邵爺好意及不嫌棄!依小女子之見,我寧可在這窩到老死的。”

邵馨玉見她一臉的忿然,也不再往此事上轉;二話不說,舉杯即幹了。菜未動盤,他卻不客氣地在她身上活動;而霍無痕則無視他的安祿山之爪,頻頻勸酒,希望他能飲酒過度,好好休息一番。

而他也不知哪生來的精力,酒是照喝,手也不安分……霍無痕自然也半推半就地任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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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變大人戲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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