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半天怯情才止了笑,“是我自己糊塗,華延壽心底早有了人,是我硬要疑纏,他娶了我,卻寧可流連在靈樞屋同他的死人群為伍,卻不願陪我,只要得着空便往靈樞屋跑,在他心目中,我似乎不曾存在過。”
“可……”依姣難以置信,“那我呢?您們不是生下了我?”
“你!?”怯情一臉輕蔑,“我嫁給華延壽三年,用盡所有溫柔誘惑、嗔罵哀求,他連我的手都不肯碰,更別提我的身子。”
她睇向突然冷顫了身的依姣,眼角終於起了些許似於憐憫的情緒,“這會兒,你確定還要聽下去?”
她僵着身,半天才硬硬地點了頭。
“三年的挫敗使我對他的愛轉成了恨,一個如此美麗而年輕的軀體竟這樣被深愛的男人忽視,一個獨守空閨的夜裏,我起了報復他的念頭,既然不能成為名正言順的華夫人,好歹,我可以頂着華夫人頭銜做些壞了華家門風的事,因為我了解,華這姓氏對他是個多大的驕傲……
“一個月圓之夜,我下了鬼墓山巔,在山腰一個獵屋裏喚醒了個正沉眠中的男人,夜裏,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也不在乎,雖然他又臟又臭又笨又拙,卻是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男人!在那樣骯髒而窄狹的空間裏,我獻出了我的初次……”
“別說了!別再了!我不想聽了!”
依姣兩手捂住耳朵,眼神又慌又亂,她該學星婼的,她該聽朱佑壬的,很多事情,不知道會比知道好。
怯情卻絲毫不在意女兒的控訴,這些回憶已然糾纏在她心底太久、太久,不是“怯情”兩字便能快意斬除。
“我不只下山一次,也不只找過一個男人,因為我要的不是肉體貪歡,而是真真實實背叛華延壽的證據!那些夜日後全成了我的夢魘,我恨那些對我而言沒有面孔只有汗臭的男人,可為了達成我的背叛,我一次又一次地奉上了身體,直到,我懷了孕。”
“所以,依姣,”她第一次喊出女兒的名字,卻是沒有溫度的,“你的生父不但不是華延壽,且還是個連你母親都弄不清楚的男人!”
“我有了身孕,鬼墓山上一片喜氣,那時延壽二師兄的妻子也恰好懷了孕,‘雙喜臨門’。”怯情諷刺地笑了,“山上每個人天天都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春蘿師母整日忙着燉藥膳為兩個孕婦補身,延壽兩個師兄一見了面便皺着眉,為孩子取名而傷腦筋,惟有華延壽依舊冰漠着臉,其他人早看慣了他的冷麵孔,我卻清楚,在他心底定當惱極了這即將盜用他華家姓氏的小生命!
“我原盼他罵我淫婦,甩我耳光,或者,用藥除去我腹中骨血,背叛他的證據,可偏偏他冷漠如昔,他的冰冷比憤怒更傷了我,原來,不管我做什麼,是好是壞,在他眼裏都無關緊要,十個月後,孩子出了世,是對雙胞胎姊妹,除了小的那個生來體弱易病外,兩個娃兒都活得好好的,她們並不知道這世間並非竭誠歡迎她們的到來。”
“既已為人母,”慨然出聲的是朱佑壬,“華延壽也不追究孩子生父一事了,你又何苦依舊放不下怨憎?”
“為人母!”怯情冷哼,“要我整日面對那兩個只會提醒我,我曾做過如何不堪報復手段的女兒?且還要面對個依舊不將我放在心裏的男人?”
“那曾擁有過年輕驕傲靈魂的湛碧沁已死在鬼墓山巔,死在一個枉稱神醫再世,卻連自己妻子的心都救不回的男人身邊。”她頓了頓又道:“孩子們三歲那年,我再也受不了這種自我摧殘的痛苦,我放過他放過自己,大吵一架后,我帶走了體弱的小女兒,回到燕京將她交給姊姊,孤身上了碧雲庵,在佛前懺洗罪業。”
禪房再度死寂,怯情起身,睇着依姣的眼神已不復方才曾有過的激動。“如果沒有旁的問題,貧尼就此別過。”
門扉呀地一聲輕響,一個冰冷又悲涼的嗓音自依姣喉中硬生生擠出,“我只想再問一句……”
她困難地迫出聲音,“難道您從不曾有過一刻欣喜,甚至只是一刻的不後悔……”她將傷心的眸子盯向那她原該叫娘的女子,“生下了我們兩姊妹?”
怯情身子僵在門口停下。
“對於你們,我真的很抱歉,不諱言,你們出世剎那,我曾有過片刻身為人母的悸動,可後來……”她淡了嗓音,長聲一嘆,“你們的存在卻時時提醒着,我曾為了華延壽犯下了多麼可怕的錯誤。”
門合上,腳步聲在夜裏隱沒。
接下來,依姣連自個兒是怎麼離開碧雲庵的都不知道,她無意識地任由朱佑壬牽着她向靜心師太辭別,無意識地上了馬,由着他帶她答答馳騁在即將逝盡的夜裏。
神思恍惚間她沒留意到他並未將馬策往王府方向,而是攀上了另座山頭。
山之巔,清晨的雲海間緩緩透出了郁藍的光,陰霾霾的灰雲之際,日頭像只即將破繭而出的蟬,拚命咬噬着那還層層包裹着它的厚雲尋求解脫。
天,就要亮了嗎?
冷不防,山頭一陣風襲來,依姣下意識往身後熱源縮了縮,這才發現身後男子雙目一瞬也不瞬視着她。
“水餃妹,”感受到她的視線,朱佑壬淺淺勾起笑,不似往日那嘻皮笑臉,他笑得微有收斂,“記得你還欠我一個要求嗎?”
她點點頭,雖回了神卻依舊魂不守舍。
“我要你哭出聲來。”
“哭!?”她傻愣着,“我為什麼要哭?”
她不解地反問,卻沒發現一顆顆滾滾燦亮的淚珠綻着日光爭先恐後地擠出了眼眶,“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鼻子,有些惱他突如其來的要求竟勾出了她泛濫的情緒,“我已經得到那困擾着我十六年的答案了,我為什麼要哭?”
他不出聲將她攬入懷中,由着她不被承認的淚水濕了他的衣。
“我為什麼要哭?”她抽抽噎噎,“這會兒我總算明白為何我再怎麼努力也得不到爹的認同,明白為什麼他會叫我別用華家的姓,明白為什麼我再如何努力也只能當個庸醫娃娃了。”
她笑了,笑得十足嘲諷。“因為我根本沒有華家的血統,只是個不知父親是誰、母親又不歡迎的野種,就算努力了一輩子,我也當不了神醫,當不了神醫的……”
她低低的自語消匿在他的懷抱里,她哭了很久、很久,似乎想將十六年來所有受到的委屈一次傾盡,然後再也不哭,再也不痛了。
“換一個角度想,”他突然出了聲音,“雖少了個爹,這會兒的你卻多了個親妹妹、一個姨娘和一個表哥,”他語中添了笑意,“上蒼待你其實不薄!”
她在他懷中悶悶問出聲,“這一切,你早知悉?”
“猜出了八成,”他的笑聲傳入她耳中,雖覺刺耳卻又有股濃濃的暖意,“我早猜到了你和星婼是我的親表妹。”
“可連你也想不到,”她冷哼,“我是個父不詳的野種。”
“別再用這樣的字眼說自己了。”他斂了笑,“你和星婼的出生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妄想用自己的墮落來報復別人的心思,生命都是可貴的,它不需要經由任何人的肯定才能建立價值。”
他嘆口氣,“之前,你總活在你父親否定的陰影下,難不成,日後漫漫歲月里,你又得活在母親對你的否定里?”
“華依姣,”他正了聲,“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自己的存活不為了任何人,即使那人在你心頭佔了多大的份量,你依舊是要為自己而存活着的。”
依姣不出聲,細細咀嚼他的話,半晌后,她推開他眯起瞳,眸中儘是質疑,“你這麼幫我,這回要的又是什麼報酬?”
“不難,”他嘻皮笑臉,“叫聲表哥來聽聽。”
“作夢!”她微紅臉,這會才發現兩人共騎在馬上的親匿,她躍下馬往山下徒步行去。
“水餃表妹!”他喊着,輕輕踢着馬腹跟在她身後,“上來吧,難不成你真要這樣走回必死居?”
“我是怎麼來的,自然,”她已恢復了平日的漠然,“就該怎麼回去。”
他嘆口氣,“我懷念那個會哭的水餃表妹。”
“喜歡就好好留在記憶里吧,”她哼了聲足下未歇,“你不會再有機會見着了。”
※※※
回到必死居里的依姣生活一切如昔,那一夜的事情似乎不曾發生過。
只不過,朱佑壬看得出,她在睇着朱星婼時,眼角底多添了絲不經意的溫柔,至於對他這正牌表哥,則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愛理不理。
她正眼瞧他的時候還不如瞧綠鸚哥小奇得多。
隔日夜裏,王府來了兩個不速之客──牧星野和牧金鑠,琉陽的大師兄和師父,死人債主牧金鑠夜探王府原還當是來送嫁妝的,到最後才總算弄清楚了徒兒來人家府邸是來搶新娘子的。
在王府三大教頭圍攻下,牧星野雖受重傷,也因為撕裂衣袖露出了左臂上的疤,意外地揭露了他皇子的身份,成了朱佑壬的堂弟。
朋友妻不可戲,更何況,堂弟的心上人!?
朱佑壬將傷重的牧星野留在府里養傷,並取消了隔日的婚禮。
為了這事,湛碧落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對於琉陽那粉雕玉琢的乖巧女孩兒她早已當成了兒媳看待,也終於對於含飴弄孫一事萌生些許期盼,哪想得到半途會殺出個牧星野。
所以,原本該是洞房的夜,必死居外傳來叩門聲,門一敞,是朱佑壬。
依姣未出聲,只是挑高的眉和冷幽的眸子寫滿了驚奇。
“幹麼驚訝成這副德行?”朱佑壬依舊笑着,“不歡迎?”
她側身讓他進了房,拿下爐上剛燒好的水沏了壺熱茶,朱佑壬腳上感到癢意,蹲下身他將啄弄着他腳踝的小奇抱上了桌。
“瞧瞧你,”他一臉悲情,“連你的鳥都還比你歡迎我。”
“這屋子是你的,你隨時想來想去都沒人多語……”她給了他一杯熱茶,慢條斯理地剝起了葵瓜子,睨了悲情男人一眼,“只是,今夜似乎是你的洞房花燭夜。”
“虧咱們還身置同個宅第,你除了必死居那堆死貓死狗外,當真毫不過問紅塵俗世?”他哼了哼,“我這彰榮王府又不是深宮內苑,消息真這麼難以傳遞?還是,你壓根就排擠任何與我有關的消息……”
朱佑壬的牢騷發到一半,見依姣遞來剝好的葵瓜子肉,一聲謝謝斷了嘮叨接過,尚未進口被她硬生生奪回還橫了他一眼。
“不是給你的!”她將瓜肉塞入在他掌邊早張大了的鳥嘴。
朱佑壬抿緊嘴,忍住想一掌掐死小奇的衝動。
“幹麼罵到一半就停?”依姣睇他一眼,“你可以繼續了。”
“不罵了,”他瞪了瞪小奇,有無意將它推到桌沿,然後,再有意無意藉着拿杯子的動作,將這隻不會飛的鳥兒狠狠掃向地面,引起小奇嘎叫與一堆鳥毛飛揚,“人不如鳥,沒什麼好說的。”
“人不如鳥?”她睇他一眼,“你是人,自個兒可以動手剝瓜子,這種事有得計較嗎?”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自己剝!”他哼了哼,“今夜本該溫香軟玉在懷的,被搶走也就算了,沒想到連想吃個瓜子都會被只不會飛的死鳥給搶走。”
她覷他一眼沒作聲,俐落剝了個瓜子遞給他,怪的是這傢伙一吃下瓜子,面色立即和緩地漾起了笑容。
“你惱的究竟是少了美人在懷,還是……”她突然有些想笑,為了他從未在別人面前顯現的孩子氣,“小奇搶了你的瓜子?”
他嘿嘿笑不作聲,逕自一顆顆吃着她遞來的瓜子,惹得桌下小奇又叫又跳,見自己食物被人奪走無計可施。
“賠了個小美人兒,釣出了個落難民間的皇子牧星野也算值得了,”飲茶吃瓜子的朱佑壬恢復了笑容,“至少,皇上交託的任務大功告成。”
“牧星野!?”依姣微訝,“原來,琉陽喜歡的人是他!原來,昨天夜裏前院傳來的打鬥聲響是他!”
“原來,”朱佑壬哼着氣,“你還是聽到了嘛!”
見依姣點點頭,他再問。“難道你就不好奇到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已睡下懶得起來,”她漠然道:“只要沒殺到必死居就不關我的事。”
“你不擔心是刺客來殺我?”
“你的命太硬,”她覷着他,“死不了的。”
“我的命不如你的心硬。”他有絲遺憾,“水餃妹,如果有天我真的死了,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
“無聊!”她起身撣去瓜子殼,漠着眸子拒絕作答。
他聳聳肩無所謂地笑了,片刻后她背後傳來窸窣聲,回過頭她才看見他褪了衣,光着上身趴在那隻躺椅上。
“表妹!”他嘆着氣,“我今天心情不好,幫我鬆鬆筋骨。”
“明日請早,”她漠着嗓沒有動作,“我累了,想睡了!”
“累了就睡下吧,別理我,”他再嘆口氣,“反正我也從不曾幫過你什麼,不曾在你心情不好時捨命陪君子一夜到天明,不曾在你哭泣時提供臂膀供你憩息,你睡吧,別理我,夜裏露水雖寒,但還不致命……”
他的絮絮叨叨終於在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欺上他背心時停了。
不管依姣是不是心甘情願服侍他的,她都做得很好,軟軟的小手依着穴門筋絡緩緩遊走在他向來綳得死緊的肌肉上。
“所謂神醫不光是治病用的,”他舒服地嗯出了聲音,“水餃表妹,你真的可以掛個‘松骨神醫’招牌的。”
“對於神醫我已熄了念頭,”她淡然道:“必死居現在研習的是如何幫垂死生靈儘速走完最後一程。”
朱佑壬嘖噴作聲,“難怪院子裏的竹片愈來愈多,紅絲繩寥寥無幾……”他語中難掩好奇,“難不成你不再在意那賭約?對辛步愁也死了念頭?”
“那是我的事情,”她加重勁道,引起手底下的他哇哇大叫,“不勞費心!”
“不費心,不費心,”他一邊哇哇叫一邊笑嘻嘻,“表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這樣吧。”
他突然一個旋身,在她措手不及時將她壓在自己身下,單手箝住她雙手,依舊嘻笑的瞳眸中卻有潭黑焰焰的小火苗,“不如,你賠我個洞房花燭夜。”
她沒作聲,連呼吸都偃下了,生怕一個動作便要觸及他光裸着的上身,對於與他之間的碰觸,她向來抱持着醫者心態,可這會兒,兩人即將融合糾纏一起的呼吸,卻已全然叛離了醫者與患者當有的分際。
她雖未出聲,但向來無情緒的眸光中卻粉碎了淡漠,很惱、很火、很恨。
他嘆口氣,將臉降下,貼近她臉旁,末了卻只是用俊挺的鼻尖輕觸了她的鼻尖,再滑向額心,然後在她唇上做了暫憩,他鼻中輕淺的呼吸搔得她的唇癢麻麻地,她卻冷着眼毫無動作。
最後,他將鼻尖俯近她耳際,身子一沉將全身重量壓到她身上,他在她耳畔輕輕笑着,搔得她全身發癢。
“好表妹妹,別惱了,當心氣傷身子,我要的不多,只是想嗅嗅你上的藥草味罷了……別擔心我,我不會動你的,知道嗎?一個行事向來無所忌憚,不擇手段的男人,在遇上了這世上他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時,他反而會亂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話語未盡,他突然離開她躍起身,沒有道歉、沒有解釋,只是笑着穿妥了衣服,揮揮手向她和小奇道了夜安便踱出必死居。
這世上惟一真正想要的東西?!
依姣鎖着眉心用力甩上門,將這句話和心上惱思一併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