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了躲避白非凡的追求,當安親班裏一位老師向江如瑛問起,要不要和她一同回花蓮娘家走走!她一口就答應了。
從台北出發到花蓮,車程約三個多小時。出了台北,真奇怪,同樣是那片天,到了宜蘭時那色澤竟整個亮了起來,雲像浸了漂白水似的干掙得不得了;東部的山比起西部的山要蓊鬱許多,近得彷佛伸手可及,且帶着一分仙靈之氣。
過了羅東往花蓮路上,景色更迷人眼目。右首是山,時時見那雲朵在山間低掠而過,優間徘徊;左首邊太平洋,明凈蔚藍。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江如瑛看見鐵軌下方的民宅外,有孩子仰望着火車通過,有的還朝火車揮手,忍不住會心微笑。
下了火車,同事的娘家人開車來載人。大大小小擠滿了一車子,兩個小孩一路興奮地嘰嘰喳喳,幾乎掀了車頂。
同事娘家在海邊,打開窗戶,水天一線的大海便落入眼帘。山也不遠,東部的山不是雄偉險峻的,它連綿錯落,親切可愛得像童話故事書里的插圖。
看看海、又望望山,江如瑛愛上這塊凈土。
吃晚飯時,餐桌上擺滿了菜肴,多是肉類,江如瑛茹素,只夾青菜吃。
同事拿出一個玻璃罐,裏頭是辣椒,她倒在盤子上,笑着:「來!嘗嘗我們這兒最有名的剝皮辣椒。」
江如瑛看了又看,狐疑了。辣椒完完整整,明明是好的,何來剝皮之說!
「辣椒上面有層膜,剝掉的是那層膜,所以叫剝皮辣椒。」
江如瑛咬了一口,脆脆的,並不太辛辣,入口且有順喉的口感,她笑:「好吃。」一連吃了好幾條。
「原來妳愛吃這個,回去多帶幾瓶下飯。」
住了兩日,同事帶她到宜蘭太平山去玩。東西準備好,門外有人找江如瑛。
怎會有人來這兒找她!出去一看,竟是白非凡。
她驚異地睜大雙眼;白非凡難掩興奮得意,笑容滿面。
「你怎知道我在這兒?」
白非凡上門找江如瑛,許思雲說她和同事去花蓮玩了。他跑到安親班詢問江如瑛同事老家所在,還受了不少盤問,最後輾轉得到了地址,立刻摒擋一切公務,連夜開車趕來。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想見妳,所以找來了。」他眼下微黑,有微微的倦色,見江如瑛輕裝便鞋打扮,問:「你們要出去玩?」
「我和同事要去太平山。」
「怎麼去!」
「搭公車。」
「我載你們去吧。」
「怎好麻煩你!」
我巴不得妳一生一世麻煩我--這話到舌尖,白非凡咽下沒說出來。江如瑛保守拘謹,這些調笑的言語在兩人現在關係還不是很親密時說出,她鐵定會豎起高高的藩籬,把他打入花言巧語一流,不肯跟他多往來。
「太平山我也沒去過,大家有伴玩起來開心多了。」他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詢問:我也去,成吧!妳別拒絕我。
江如瑛抵擋不住他熱烈期盼的眼光,點頭同意。他的笑意更深了。
同事聽說有人要充當司機,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一車三大兩小,浩浩蕩蕩出發;開了兩三個小時的車,他們上了太平山。
這天不是假日,他們雖然來得晚了,人卻不多。車子停在遊客管理中心前,要到達風景遊樂區還得再搭碰碰小火車。火車站在波上,他們拾級而上,階梯兩旁種了一行紫葉槭,枝葉垂頂!低得伸手可及,那美麗得教人心醉的楓紅色,織成一幅浪漫的錦繡,江如瑛讚歎着。
購票上了車,小火車空間開放,兩邊只用鐵鏈圍放上下。因車子行駛時,有「凄碰凄碰」之聲,所以叫碰碰車。
小火車走在山壁開鑿的鐵軌上,沿着山勢環行。江如瑛往下一看,雲霧飄飄,好不秀麗。
蜿蜒山路來到終點,遊客紛紛下車。同事的兩個小孩吵着要到森林遊樂區玩,同事則建議江如瑛三疊瀑布不可不游,於是兵分兩路。
一路都是下坡,還算輕鬆,可是走到後來,一停下來小腿就發抖。白非凡走在前頭,時時回頭來看。
水聲嘩嘩愈來愈近,樹影交錯的縫隙中,有白浪閃爍。兩人一鼓作氣爬下錯雜的石階路,一塊巨石之後,便是瀑布。
舉頭望去!瀑布不高,但衝力很大,落在磷徇凹凸的山石上,白浪飛濺,宛如中國山水。脫下布鞋,赤足伸入水中,冷得江如瑛縮了一下。水面上有枯枝浮露,遠處綠波浮動,河水清澈見底,卻是一條魚兒也沒有。江如瑛想起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
坐在石上,雙足浸在水中,瀑布襲來陣陣涼風,髮絲揚揚飄起。抬頭看着瀑布頂端,綠樹接着藍天,白雲細柔如棉絮,洗盪心胸。
江如瑛看着看着,心境變得平和了。
情愛的束縛,她一直不快樂,跳脫不開自困的牢籠。天地無言,卻給了她許多啟示。人生在世,其實渺小如滄海一粟;山盟海誓,剎那轉眼成空,百年後俱皆白骨,又曾留下什麼!得與失,又有什麼差別!她現在感情痛苦,五年十年之後回頭再看,值什麼!
坐了老半天,她站起來回頭準備上去,急迅的川流在行到平坦的谷底時,已超和緩,再往下流,河面水波微盪,不復它來時的奔騰澎湃。
「我們回去吧。」江如瑛說。
白非凡不明了江如瑛何以轉變得這麼快,本來她眉間含憂,是什麼原因讓她一掃愁容!
會不會是她被他的至誠感動了?白非凡既緊張又興奮,在江如瑛臉上找尋着蛛絲馬跡。她終於擺脫了宋浩男的陰影,終於發現他的深情了?
江如瑛說完,率先走在前面。
白非凡連忙跟了上去,他的腳下輕飄飄的,像雲朵烘托着。三十幾歲的大男人了,還像十幾歲的毛頭小夥子一樣心跳緊張,他真是墜入情網了。
李湘文端着一杯剛榨好的蔬果汁,走到宋浩男房間口打開門,房裏沒有他的蹤影,落地窗是開着的。
她向外望,綠草如茵的庭園中,她找着了坐在藤椅上的宋浩男。
她來到他身邊蹲下來。早上的陽光還不強,淡淡在他身上灑下一層金光。他合著眼,像是睡著了,蒼白的病容看來一點生氣也沒有,李湘文強忍心底那陣尖銳的痛楚,把浮起的眼淚逼了回去。
「浩男,喝點東西,我為你打的果菜汁。」她輕聲說。
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起來他連睜眼這個動作都要耗費他許多體力。他並沒有睡着,她悄悄來到他身邊,他不是一無所覺的。他生病以來,總是難有一場好眼;就是睡著了,腦子還是有部分在運轉着。人不能不睡覺,於是他很快就虛弱下來。
她把吸管湊到他沒有血色的唇邊,那嘴唇依舊稜角分明,只不過少了以往銳冽的線條。他其實沒有胃口,但不忍拂她的意,慢慢把果菜汁喝完了。
她替他把毯子蓋好,以免着了涼。早上起來,她替他梳了頭、抹凈臉,幫他換上干掙的衣服。這些事他還可以自己做,但她堅持服侍他,打扮得他舒適清爽,她不要他有一絲一毫的狼狽。
宋浩男永遠是宋浩男,即使折了翼,她要他仍然像以前一樣顧盼飛揚,傲睨群倫。
「今天覺得怎麼樣?」她問。
他露在袖外的左手手腕上,有一處佈滿着細細的針孔。現在他病發,痛楚遠比以前要來得劇烈難忍,止痛藥藥效太慢,改以直接施打止痛針;每天醫生又來為他打營養劑,他的手腕上針孔處處!好象有了毒癮的人,中毒已深。
「還好。」
他深黝的眼睛看着前方一點,是幽微、難解,深不可測的。
因為病體虛弱,他哪兒也不能去。在宋浩男的屬意下,他們搬到李家的一處房子。他怕江如瑛若回到他們的家,撞見他現在這副模樣,她必會明白一切。依他對江如瑛的了解,她是不會再回來了,但他寧可小心。
李湘文蹲在他腳旁,她仰視着他,她不敢問他在想什麼。現在,她很幸福,和心愛的人朝夕相伴,她何必自尋煩惱呢?
她將手疊在他放在大腿的右手上,柔情萬千地說:「浩男,我們結婚吧。」
他半晌不語。
她以為他沒聽見,再說了一次:「浩男,我們結婚好嗎?」
他府下頭,嗓子低沉:「讓我們保持現狀吧,湘文。妳何必嫁一個將死之人!」
她猛搖着頭,臉貼在他胸膛上,他的心臟規律地跳動着,平靜無波:「我不管,我要嫁給你,我要嫁給你。當你的妻子一直是我的心愿,你依我一次好嗎!我要做你宋浩男名正言順的妻子。」
他輕輕摸着她的頭髮,在心裏嘆息着。他欠了多少情債!他生命中來來去去的女子,為何人人都是這麼痴!
「湘文,我是一腳踏進棺材的人,什麼都不能給妳。」
「我不要你給我什麼,浩男,只要有你就夠了。」手指撫着他瘦削的臉頰,她說:「就算我擁有了全世界,沒有了你,一切都失去意義。你是我生命的泉源,你可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想到他即將不久於人世,自己情路上坎坷重重,李湘文淚流不止。
罷了!
他能給她的,只有回憶了,如果這是她要的,他沒有什麼好捨不得的。
「我們結婚吧!」他說。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抬頭圓睜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宋浩男可是在向她求婚!
「為了兩家好,我們不請客,也不公開。湘文,這可能要委屈妳了。」他考慮得很多,盡量不帶給旁人傷害。
她的內心被喜悅所佔滿,她摟住他,激動地說:「我依你,一切都聽你的,我們去公證,怎麼樣都行。」
李湘文像一隻放出籠子的鳥兒,快樂寫在她眉梢眼角。她開始積極準備結婚的事情,婚紗要從法國運過來,要添新妝,忙得不亦樂乎。
她依偎在他身邊,翻着禮服目錄和他討論着哪一套適合她,她要做個世界上最美麗、最幸福的新娘;他微笑着,表示哪一件都好看,美人穿什麼都是出色的。她聽着他的情話,不勝嬌羞地笑了。
這天禮服公司帶婚紗來,李湘文在房間試裝。宋浩男坐在客廳聽音樂,電話鈴響了。
「喂?」
「我是李振豐。」那邊傳來一個威嚴的聲音:「你們要結婚這麼大事也不告訴我?」
「我們不想驚動任何人。」
李振豐一直在注意女兒和宋浩男的一舉一動,他沉吟一會兒:「是湘文提出要嫁你吧!這個傻孩子,對你太痴心了。」他了解自己女兒的個性。「浩男!我很欣賞你。」
經過許多波折,讓李振豐看清宋浩男的人品。他從以前就欣賞他的才華和性格;他有一種傲骨,不技不求。
宋浩男說:「謝謝你的誇獎。要我叫湘文來聽電話嗎!」
「不用了,我和你談過就行了。你們什麼時候結婚!請不請客!」
「下個星期三,我們到法院公證,不準備請客。」他淡淡地說:「我們不打算聲張,我身體不好,也折騰不起。」
李振豐明白他的用心。他是為宋雲城着想,弟占兄嫂,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眼中,是一件值得大嚼舌根的家醜。
今天他爬到這麼高的地位,人性的醜惡、現實的冷暖,他樣樣都見識過了;為了名和利,什麼事做不出來?
宋浩男--他是不一樣的。
「決定哪一天,應該要通知我一聲,再怎麼說,我也是你們的長輩。」
「我會,到時候請伯父來觀禮。」他是李湘文的父親,宋浩男尊重他。
「還叫我伯父?」李振豐微微不滿。
宋浩男遲疑了一下:「爸爸。」
李振豐低嘆了口氣:「浩男,如果你不是得這種病,我衷心希望你能和湘文白頭到老。」
「謝謝,我會在我有生之年盡量善待湘文。」
掛了電話,李湘文提着裙襬款款生姿地下樓來,帶着新嫁娘的喜悅。她笑意盈盈地半轉身,展示身上的白色禮服:「浩男,你看這衣服好不好看?」
「很美。」李湘文身材高姚窈窕、曲線玲瓏,穿起什麼衣服來都賞心悅目。
她盈盈來到他身邊,湊到他頰邊吻了一下,笑着:「我要讓全世界的男人都羨慕你!娶到一個最美麗的新娘。」
李湘文很滿意這套婚紗,上樓把禮服換下來。
宋浩男目送她上樓,思緒飄到以前,神情變得緲遠而沉默。
一早,李湘文就起來了,今天她要和宋浩男到法院公證結婚,婚紗店的美容師約了八點要來為她梳頭化妝,她得先準備準備,做個最美的新娘。
先到宋浩男房間,輕輕打開房門,在床邊蹲了下來,她看着他的睡顏!心疼而又憐愛,她低聲喚着:「浩男,浩男,起床了。」
他慢慢睜開眼睛,眼神是疲弱的,一笑:「早。」
「早。」她親了他一下,巧笑倩兮:「懶蟲,起床嘍,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呢。」
宋浩男報以一笑,閉上了眼睛:「我知道了,讓我再躺一下。」
她想鬧他,宋浩男倦色滿臉,她把手縮了回去。
讓他多休息一下吧,等她弄好也要一兩個小時,到時候再叫他也不遲。
「好,你再多躺一下,待會兒我再叫你。」她又親了他一下。
他閉着眼點頭。
不久美容師依約而來,李湘文的母親和表姐也來了。
「姨丈叫我來看妳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湘文,妳真是太見外了,結婚這麼大事也不告訴我!」表姐抱怨。
李湘文又激動又欣喜,眼眶微紅。拉着母親的手,哽聲說:「對不起,我是不想驚動你們。」
「傻孩子。」李母用力握了握女兒柔白的手:「媽最疼妳,妳不管怎麼做,媽都支持妳,妳以後有什事可別再瞞着媽,知道嗎?」
母女哭笑一陣,表姐勸住了,讓美容師為李湘文梳頭上妝。
看容光煥發的女兒,分明是沉浸在愛情的甜蜜里,李母的一顆心才放下了。
「聽妳爸說,浩男病得很嚴重!我一直不能放心。」李母看得出女兒這幾年的婚姻,並不稱心。宋雲城不是不好,比起宋浩男他並不遜色,只是愛情這東西,不適用「優勝劣敗」這個法則。「現在媽親眼看見妳很快樂,這就夠了,媽不會阻止妳和浩男在一起。」
李湘文激動得眼淚又掉下來,表姐忙喊:「別哭,妝糊了就不好看了。」
說說談談,李湘文打扮完畢,攬鏡一照,美得像精靈仙子一樣,她愈看愈滿意。
「我叫浩男去。」她要聽他讚美她。
「浩男。」提據襬,搖曳生姿走進宋浩男的房間。
他躺在床上!仍維持着原先的姿勢。他還在睡。
「浩男,你看,我這樣好看嗎?」她兜着裙幅轉了一圈。
他一動也不動,恍若未聞。她心頭一跳,一個不祥的警鐘聲響起,她推着他:「浩男!浩男!你醒醒--」
他沒聽見,像沉入永久的夢鄉。
「浩男!」她叫。
他沒醒來,或許他永遠不會再醒來。
李湘文的銳叫聲引來了李母和表姐,表姐冷靜地打電話叫救護車。
宋浩男被送進急診室急救,李湘文眼淚難停,表姐在旁不斷安慰。
醫生替他做了緊急治療,語帶責備:「病人情況很糟糕,你們怎麼放着不讓他住院治療?」
李湘文苦在心裏,化作淚水滾滾而下,醫生不好再多說什麼,看她一身白紗,今天大概是她和病人的大喜之日,吐了一口長氣!交代幾句注意事項,匆匆轉看下一個病人去了。
宋浩男被推出來,送到加護病房觀察。他的病已入膏肓,醫生囑咐入院治療。
李湘文守在床邊,握着他冰涼的手掌,淚水始終難停。
表姐取來她的衣服,剛才趕着送宋浩男到醫院,李湘文婚紗來不及換下,坐上救護車陪着他。醫院裏的的病人、醫護人員看見盛裝的李湘文,眼前都是一亮;有的則是嘆息:結婚是喜事,怎麼新郎進了醫院?
她接過衣服,默默走進洗手間,隔了好一會兒,捧着白色禮服出來,容顏慘淡。
「湘文,妳要振作一點。」無一言可以安慰,表姐只能這麼鼓舞李湘文。
李湘文失魂般坐回椅子上,眼淚如珍珠般掉落。宋浩男性命不久,她是早就知道的了,但她總認為他不會就這麼短命而死,如今他昏迷不醒,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浩男,浩男......」她將臉抵在他手背上,輕輕摩掌,心中好痛啊!
一分一秒過去,宋浩男昏迷了一天一夜,李湘文守在他床邊,半步也不離開,望着他蒼白得沒有生命氣息的臉龐,她心碎難忍!淚珠一顆顆滑落。
李母和表姐勸她休息,她都不肯離去,只有由她去了。
因為掛心宋浩男的病況,她難以成眠,有時倦極了打個盹,往往又從惡夢中嚇醒。見他依然躺在床上,呼吸雖然淺,卻仍持續,一顆懸吊的心才稍稍能安。
浩男,浩男,我寧願躺在床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她在心裏凄苦地叫着。
點滴快打完,按了呼叫鈴請護土來更換新瓶。護士走後,她覆著他沒插針頭的左手,涼冰冰的。眨了眨沉重的眼皮,她因一夜未睡而眼睛酸澀,但她捨不得移開視線,她要再多看他一會兒。
忽然,床上的人手指動了一下,口唇發出模糊的囈語。
「浩男。」她驚喜交集地湊上前去:「你醒了?覺得怎麼樣?」她太高興了,竟然是微微哽咽的。
宋浩男嘴唇微動,聲音混攪在唇舌之間,再度昏睡過去。
李湘文笑容冰在臉上,眉間襲上濃濃的悲哀。下一刻,她露出了決絕的表情,拿出電話,開始按下號碼。
昏睡了一一天,宋浩男醒來了。
首先第一個看到的,是凄苦難解的李湘文。她兩頓微瘦,雙眼紅腫,那個充滿新嫁喜悅的小女人已經不見了。
「湘文。」三天未進水,聲音沙啞。他握住她的手,以眼神表達歉意:「讓妳受苦了。」
聽到這句體貼入微的安慰之語,她霎時又紅了眼眶,半天才得以說話:「只要你能好起來,我怎麼苦都是值得的。」
她的心愿,只怕是永遠無法實現了。
他唇乾舌燥,她倒了一杯水喂他喝,他舒暢地潤了潤嘴唇。
「你頭髮亂了。」她從床頭柜子抽屜里拿出一柄梳子:「我替你梳一梳。」
她扶他坐直,一下下為他梳着頭,動作輕柔而緩慢;他有一頭豐厚而柔軟的頭髮,雖然這一病憔悴太多,他依然是吸引眾人目光的男人。
「等我好一點......」他說話是費力的。「我們再去補辦結婚吧。」
一雙手臂摟住他的頭頸,她將臉埋在他肩上,他感到肩頭漸漸濡濕。
「湘文。」他用沒打點滴的左手輕拍她的背脊,他只能給她這樣空洞的安慰。
她抬起頭,撫摸着他微髭的臉頰下巴,眼睛裏有滿滿的凄苦和哀傷。
「浩男,我愛你,我愛你。」
她吻着他乾燥的唇,那凄然的傷楚,彷佛他們從此要生死永隔。
她的愁傷從兩人相貼的嘴唇傳了過來。他害了她,也沉浮在擔驚隨時可能會失去他的苦海中泅泳。他錯了,他不該和她在一起的。
「你睡了三天,一定餓壞了吧!」她擠出笑容,盈盈站起:「我去替你弄些東西吃。」
走到門邊,她突然停下腳步,對着門,頭也不回地說:「浩男,你是我這一輩子唯一愛過的男人。」開門出去了。
她的話回蕩在他腦海里,唯一愛過的男人......閉上眼睛,宋浩男深深長嘆,他欠得太多太多了。
他又有些累了,靠在枕上,一根手指都懶得動。自從病了之後,他就是這樣懶洋洋的,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再不然就是痛得幾乎快死去。
啊,他已厭倦這樣日復一日地拖下去,什麼時候他才能走呢!
死,對他來說已不是畏懼,而是解脫。
門被打開了,是湘文回來了吧?他依然維持着原來的姿勢假寐着。他很倦了,倦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他已成了廢人。
來人走到床沿坐了下來,不聲不響的。
湘文大概是怕吵他休息,不敢驚擾他吧......
突然--
一個雷電般的靈感攫住了他,猛然張開眼睛,他驚住了。
坐在床前的,不是李湘文,而是他的前妻--江如瑛。
時光凝住了!
室內很靜,只有牆上的鐘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隔着一扇門,廊上的足音、講話聲、推動器具的碰擊聲,遙遠如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他們兩個都瘦了,他是因病而憔悴,她呢?
有多久沒見到她了?一個月!一年!或是恍如隔世!
「怎麼知道我在這?」不會是別人。湘文,湘文,妳這個痴心的傻女人。
宋浩男靖忖着李湘文告訴江如瑛多少事情。
他平靜無波的表情,卻教江如瑛眼淚潰決了。淚眼迷濛中,江如瑛掏出手絹,怎麼也止不住向外奔流的淚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心下霎時明了,謊言都過去了;他感到一片釋然的坦懷。
該來的,就讓它來吧!
好一會兒,江如瑛心情平復,她啞聲說:「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和湘文合演這齣戲來趕我走,公平嗎?」
當李湘文出現在她面前,她第一個反應是:怎會如此!李湘文渾身籠罩着一股愁慘之色,她得到了宋浩男,如願以償,她該是幸福快樂的不是嗎!怎會是這副末路窮途的模樣!
見面時短暫的尷尬后,江如瑛請她進屋。江如瑛不是一個小器的女人,李湘文「搶」走了她的丈夫沒錯,但她仍是客氣有禮的。
李湘文將事情的真相告訴她時,有一半是泣不成聲的。江如瑛震驚得無以復加,繼之而起的是滿懷的感動;浩男沒有對不起她,他的用心是那麼深刻,更可印證他有多愛她。
她--只想立刻趕到他身邊。
看樣子湘文什麼都說了。他幽幽地吐出一口氣:「世界上沒有什麼公平的事。」
他對生死看得很淡,生命不計長短,只求燦爛。凡事天註定,什麼是公平!
「別再用盡心機趕走我,好嗎?」江如瑛淚中笑:「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我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病魔好嗎!」
他反手覆上她的手,江如瑛溫柔地望着他,波光盈盈中,必是將她似海情意盡展無遺,因為他的目光愈來愈柔和,之前的面具已漸漸卸落。
「如瑛......」四目交望,一切盡在不言中。
濃濃的情意滿溢在病房之中,他們暫時她卻了生離死別的陰影,這一刻是彌足珍貴的。多少人一生中可能得不到一份真情,他們不僅幸運遇見對方,且刻骨銘心。
也許他們的故事不是轟轟烈烈的,一花亦是一世界。
「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她柔柔的,低聲問。
伸臂將妻子擁入懷中,宋浩男堅定地給她保證:「我答應妳,我不會再推開妳的手。」
江如瑛心滿意足地依偎在宋浩男懷中。有愛的天地,一切多麼美好。
人生的路上縱有荊棘坎坷,只要兩心相照,風雨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