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醫生批准下,宋浩男從醫院回到天母的別墅休養。
江如瑛請了一個特別護士!為他定時打針。
坐着輪椅進了別墅庭院,園樓依舊,兩人心頭卻都有隔世之感。當初江如瑛在晨曦之中,悄然離開此處,以為今生今世她再也不會回到這塊傷心地;人去樓空,宋浩男也不留戀園林之勝,瀟洒地離開此地。
現今兩人又一同回到這棟華宅,依宋浩男的身體狀況來看,他將在此走完他的一生。
「我們到家了。」江如瑛說。
「只要有妳,那裏就是我們的家。」一句很肉麻的話由宋浩男口中說出,竟是情意纏綿。
她把浮上來的淚水硬逼了回去,推他進屋裏去。
將宋浩男安頓好,經過一番折騰,他明顯的體力不濟,面有倦容。
江如瑛坐在床沿,看着他雖瘦削仍英俊如昔的臉龐,胸臆間脹滿了無比的愛憐。
「陪我一下。」他拍拍身旁的床。
她笑了,掀開棉被,鑽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躺下。兩人凝望着對方,寧謐和幸福的甜蜜浸潤着兩人的心房。
她伸出手撫摸着他的臉、他的唇、他兩道英挺的濃眉、清澈和秋水星夜的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臘雕像般高挺而豐潤,微微上勾的嘴角常不經意勾引着女人的芳心。
宋浩男啊,宋浩男!上帝造你這種男人是為了要陷害女人的。
「妳在看什麼?」他笑問。她的眼睛裏有一絲頑皮。
「你長得好俊。」她笑得好淘氣。
他被她的話逗笑了:「妳也被那此學生傳染了不成?說話像高中女生。」
他一提,她立刻想起從前教書時的點點滴滴......
「以前那些女學生多迷你啊,把你當成偶像,上美術課時常纏着我問東問西,問你在家是不是也是那麼酷!理都不理人--」
他哈哈一笑,問:「那妳怎麼回答她們!」
「我說你是大色狼,叫她們離你遠一點。」
「哦!那妳還和大色狼躺在床上,不怕他把妳吃了!」
「不怕,大色狼笨笨的,很容易被騙,一點也不危險。」
宋浩男右臂摟住江如瑛的腰,拉近兩人的距離,相視而笑。兩人在枕上絮絮聊着瑣碎的閑話,聊着聊着,一陣困意襲來,也不知是誰先停了口,一起墜入夢鄉。
床頭的電話鈴聲吵醒了兩人好夢,江如瑛蒙蒙眬眬地接起話筒,是宋雲意打來的。
宋雲意從宋雲城處知道宋浩男得了胃癌,特地打電話來關心一番。宋雲城並沒有告訴她宋浩男和江如瑛離婚的事情,她前些丟打電話找人都找不着,以為江如瑛有心隱瞞不讓她知道,口氣里有些埋怨。
「難怪我前陣子要找妳都找不到,這麼重大的事,妳為什麼瞞着我呢?我們又不是外人。」
「對不起。」這其中錯綜複雜,江如瑛笑笑帶過,不再多談。
「妳和二哥和好了!湘文的事--」
「是誤會,一切都過去了。」
「那就好。二哥的病嚴不嚴重!醫生怎麼說?」
「盡人事。」
「如瑛......」宋浩男的病竟不樂觀,宋雲意陣陣心戚:「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儘管說。」
「謝謝妳。」
收了線,江如瑛轉頭髮現宋浩男已經醒了。
「雲急問你好點沒有。」
「替我謝謝她。」
「我說了。肚子餓不餓!想吃什麼!我替你弄去。」
「我不餓。」
「浩男!我叫小玄回來好嗎?」
因為他來日無多。宋浩男不置可否:「隨妳的意思吧。」
回來也好,許多事該交代宋玄。他走了之後,如瑛要靠兒子來支持。
儘管江如瑛早已不是當年柔弱的少女,他依然不能全然放心。
林慧心和宋雲意聯袂來探望宋浩男的病情、雖然他丰采不減,但是病魔折損了他的體力和精神。
顧及他的健康,她們略坐了一下就走了。兩人都表示了深切的關心,並要江如瑛隨時保持聯絡。
宋雲城也來電問候過,宋浩男正好剛入睡,江如瑛向他道謝。
他們生活低調,朋友不多,知道他生病的只有寥寥幾個親人。但是這已足夠了,關懷只要真心,何必求多?
搬回家的第三天後,李湘文來訪。
江如瑛驚喜交集,連忙請她入內。李湘文坐定之後,眼光直向樓上瞟。
「要不要我叫浩男下來!」江如瑛起身。
「不用了。」李湘文出聲阻止:「讓他休息吧,我只是--來看你們過得好不好。」
若非李湘文找着了她,向她說明一切,江如瑛可能會抱着一輩子的憾恨。她對李湘文感激不已:「謝謝妳把事情真相告訴我。」
「我不是為妳。」李湘文垂下眼帘:「那天浩男昏迷,口中還叫着妳的名字,我明白他心中只有妳一個人,我不願讓他有遺憾地離去。」
「不管怎樣,我都該謝謝妳的。」
兩個女人面對面坐着,李湘文忽問:「如瑛,妳愛浩男嗎!」
江如瑛愣了一下,很肯定地告訴她:「愛。」
李湘文要是幾個月前問她這個問題,她還是不能確定的。她是個傳統的女人,雖然宋浩男用不光明的手段脅迫她和他結婚,但婚後他無言的體貼和溫柔!讓她逐漸擺脫了恐懼,真心愿意和他共度一生。但這是她安於現狀的個性使然,問她愛不愛,她自己也不大肯定。
宋浩男為逼她離開,上演一出外遇記,那時她才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早已不知不覺愛上他了,否則她在知道宋浩男有了別的女人時,又何致痛苦難熬?
「那我就放心了。」李湘文凄涼一笑:「我不是大方的女人,好不容易才得到浩男,又把浩男拱手還給妳。原本我們已經要結婚了。」
江如瑛一震!他們要結婚!
「公證那天,他昏迷了。」李湘文這幾天追想,感慨萬千,她和宋浩男始終無緣:「所以沒結成。他昏迷時叫着妳的名字,我知道他嘴上不說!心裏卻掛着妳,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他最後的旅程里,在身邊陪伴他的是妳,不是我。他答應和我結婚,只是為了要完成我的心愿。浩男--是個溫柔的男人。我自認家世、容貌、學歷,你樣樣都比不上我,但是浩男選擇了妳。妳要知道,不是我不如妳,而是浩男他愛妳,所以我願意退讓。妳一定要好好照顧他,讓他平平靜靜地走。」說著,眼中已有濕意,她拿出手帕按着眼角。
江如瑛大受感動:「李小姐--湘文,我可以這樣叫妳嗎!千言萬語也不能表達此刻我心中的感激,妳在他得了癌症時,仍然要和他結婚,可見妳愛他有多深。浩男是我的丈夫,我答應妳,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
李湘文笑笑起身:「我也該走了。」
「再多坐一會吧,浩男待會兒就醒了。」江如瑛忙留客。
「不了,我不見他。」李湘文婉拒,她怕自己看到一日比一日消瘦的宋浩男,會忍不住失去自製,痛哭失聲。她何苦打擾他的清靜,徒增他的困擾!「知道他很好,我就放心了,不用告訴他我來過。」
李湘文看了樓梯一眼!道別而去。
她明明對浩男是充滿眷戀的,臨去那一眼,她終還是決定不見浩男。
江如瑛凄凄地目送李湘文離開,心裏像是空空的;傷感地上樓坐在床邊,看着宋浩男的睡顏。在睡夢之中,他眉頭微蹙,彷佛心事重重。
她坐了一會兒,他輕哼一聲醒來,轉頭見她愁眉不展,去拉她的手,低聲問:「怎麼了?」
她握住他因打了太多針而筋脈浮露的手,幽幽的眼光含愁:「湘文來過了。」
「她人呢?」
「走了。」
「妳為什麼不開心?如果是為我的病,那我希望妳、永遠為我保持笑容。」
「哦!浩男。」她眼眶濕潤了,似哭似笑:「你聽過一句話嗎!『女人命好死夫前』,浩男,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先你一步而去,我怕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嗚咽起來。
「如瑛......」他勉強坐起,感到頭重腳輕,全身不適。他擁她入懷,江如瑛伏在他懷裏,哭得雙肩顫抖,如雨中一朵飄搖的小花:「別哭,妳要學習接受現實,我的死是不久的事,我並不怕死亡的來臨,妳要面對它,這是每個人都必須經過的階段。」
「我不曉得......我不要面對......」她激動的、歇斯底里的,長久鬱積的壓力一下子爆開來:「你怎麼可以這麼冷靜、這麼若無其事呢?浩男,你知不知道你很殘忍、很可惡?你說走就走,留下我一個人傷心痛苦......你是無知無覺地去了,我呢?我呢?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着的卻要獨自忍受失去至愛的悲傷!你好殘忍!你好殘忍......」
她哭得好大聲!宋浩男只是摟着她,任她哭去。
哭吧!哭一哭也好,發泄完就沒事了。
可憐的如瑛,他帶給她這多痛苦,連愛上他也成了對她最大的刑罰。
上天!宋浩男無言地祈求着,他這個無神論者終也向上帝低頭了。如果你是存在的,請停止繼續折磨這個可憐的小女人,將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吧!
他死後,願她早日淡忘他,重新覓得一分幸福的歸宿。
終於江如瑛哭倦了,宋浩男撫着她柔軟的頭髮,安撫她的情緒:「好些了嗎?」
她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他是病人,她怎麼反而向他發脾氣?
「對不起。」她仍伏在他懷裏,因為大哭一場而眼睛酸澀沉重,輕聲道歉着。
他親吻着她頭頂心:「妳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室內又充滿了寧靜的氣息。江如瑛耳邊聽着宋浩男胸膛里的心臟規律的跳動聲,咚咚、咚咚,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你說,下輩子我們會不會再相遇!」江如瑛遐想着。
「會。」宋浩男答得肯定。
她奇怪:「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賣關子。
「告訴我吧!」她央求着。
他為什麼這麼有把握?
宋浩男和江如瑛鬧了好一會兒,他含笑把答案說出來:「這輩子我欺負妳欺負得太狠了,下輩子我得做牛做馬來還債。妳說我們會不會相遇?」
這個新調令她眼睛一亮:「那你下輩子要做我老婆?」
他失笑:「很有可能。」
「不行,你要是女的,一定是母老虎,我照樣被你吃得死死的。」
「我有這麼可怕?」
「比閻羅王還可怕。這句話可不是我說的,是你班上學生私底下告訴我的。」
「你們到底有沒有在上美術課?凈拿我當話題在講我的壞話。」
「上是上的,只是一邊上一邊在討論你嘛。」
「江老師,妳教學不力。」
「好說好說。」
談着談着,江如瑛不知不覺地睡去。
護士進來巡看點滴打完了沒有,宋浩男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那護土輕手輕腳替他換了一瓶新點滴,悄悄離去。
宋浩男往後靠着床頭,凝視着江如瑛,臉上是滿足的微笑。
宋玄接到江如瑛的電話,知道宋浩男罹患胃癌的消息,震驚不已。立刻摒擋了一切事情,訂了飛機票趕回台灣。
在家裏沒事,江如瑛又動了畫興,準備畫具顏料,將畫架擺了起來,在宋浩男房裏就畫了起來。
最近兩天宋浩男的病有了起色,大有胃口,晚上也睡得着了,這可能是心情舒坦的原因。江如瑛很是興奮,醫生宣判了他的死刑沒錯,但說不定會有奇迹出現呢!
江如瑛的模特兒是宋浩男,她讓他隨意躺着,不用擺姿勢,筆下刷刷刷的,不加思索畫得飛快。
她是少畫人物的,他問:「怎麼想到替我畫肖像?」
「好久沒畫了,手癢。唉!別亂動。」她定眼抓着他五官的比例。
他想,這幅畫完成時,他可還看得到?
「我現在這麼丑,妳可千萬手下留情,把我畫得好看一點。」
「放心,我一定把你畫得很帥。」
他睡睡醒醒,江如瑛一直在畫著,他看着她專註於畫畫時的神情,滿足地笑了。
傍晚時分,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舒展舒展坐了一天疲累的筋骨,笑瞇瞇地將本子拿給他看。
「你看看,滿意不滿意?」
畫紙上是宋浩男的半胸像,孤傲寫在眉間,目光流露柔情,嘴角一抹微笑要笑不笑的,似在嘲諷人世間的嗔痴。
「妳畫得真好。」完全將他那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神態,掌握得絲絲入扣。他笑:「看來,我已在妳那犀利入微如顯微鏡的觀察力下!透明如嬰兒了。」
她摟住他的脖子,笑說:「做了六年的夫妻,天天朝夕相處,我還不了解你嗎?」
他摸着胸膛,故作驚嚇狀:「天哪,我竟然和一個會讀心術的超能力者住在一起,太可怕了。」
「說什麼嘛!」去咬他的鼻子。
自從知道宋浩男所剩之日無多,江如瑛變得開朗大膽許多。像現在,和他這樣調笑玩鬧、言笑無忌,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只是默默地、怯怯地接受宋浩男給予她的婚姻生活,她沒有想到,她也有和他像一對普通戀愛中的男女一樣,隨興率性相處的一刻。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笑笑鬧鬧,無拘無束,這就是戀愛的滋味?如飲醇酒、如飲蜂蜜......她醉了,醉在甜蜜而輕飄飄的雲上。
宋浩男禮尚往來,照樣咬了回去,兩個人在床上扭來扭去。他病體虛弱,第一個先吃不消,喘得好厲害,臉色都反白了。
江如瑛嚇了一跳,忙撫着他胸膛,一下下地替他順氣:「怎麼了?不舒服嗎!」
好一會兒,氣才漸漸和緩下來,江如瑛一臉憂惶地看着他。他扮個鬼臉:「別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我很好,沒事的。」
「浩男。」她是真的嚇到了,她在做什麼呀?他是個病人,她居然還和他打打鬧鬧!一想到她可能害死他,她簡直要恨死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也不鬧你了。」
剛剛的玩鬧,確實讓他有點累了。
江如瑛扶他躺好,護土正好進來為他打點滴。看着自己滿布針孔的手臂,他嘆了口氣:「我希望別再打針了。」
江如瑛一陣憮然,安慰他說:「我知道你很辛苦,可是為了你的身體,你忍耐一下好嗎?」
不忍耐又如何?自病自知,他只是在拖時間罷了。他精神是比之前好了一些沒錯,卻不是痊癒的開始,這大概是迴光返照的徵兆。但是如瑛是這麼為他病有起色而高興,他不忍心戳破她的美夢。
且讓她這樣以為下去吧!
「宋玄什麼時候回來!」他問,轉移話題。
「明天下午三點十五分到。」
「他的學業怎麼辦?」
「他暫時辦休學,等你病好了他再復學。」江如瑛顯得信心十足,很有把握宋浩男病一定會好的樣子。
他不置可否地說:「慢一年也無所謂,宋玄頭腦靈光,努力一點就趕得上了。明天妳去不去接機!」
「我留在家陪你,讓他自己坐出租車回來。」她打破以往宋玄回國她去接機的慣例。
宋玄不是小孩子,他自己能料理好自己。江如瑛不願放宋浩男一人在家,雖說特別護士也在,她總是放心不下。
「妳去接他吧!」以前的宋浩男是要喝乾醋的,兩父子常無形地較量誰在江如瑛心中分量重,今天他卻一反常態一個勁兒鼓吹江如瑛去接宋玄:「我一個人沒問題,妳只管去接他。」
「但是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人,還有特別護士在,妳的擔心是多餘的。妳去機場接機,又不是去天邊海角,馬上就回來了。」
「你以前都不大愛我去接機,怎麼這次一直催我去?」她笑。
「人是會變的。」
是的,在病中他想了很多以前從來不曾去深思過的問題。年少荒唐的歲月,狂盪放浪的征歌逐色;他總是我行我素,從不管別人如何看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若問他這一生最想重新再來的是什麼,那便是認認真真地對待感情;他傷了多少女人的心。
他欠她們欠得太多了。上天待他何其之厚,在他負盡眾多女子之時,又讓他擁有真心的愛情。
已經夠了。雖然他罹患絕症,不久就要短命而死,他仍感謝上蒼對他的眷顧,讓他無憾地走完這一生。
「別掛意我,去吧。」
江如瑛在他一再催促下,同意去接機。
江如瑛答應宋浩男到機場接未玄,卻遲遲延挨着不行動!她實在放不下心。
「欸,我看我還是不去了。」
靠在床頭看書的宋浩男忍不住失笑了:「不是說好了要去接未玄!妳總不能叫他在機場空等。」
「他到了自會打電話進來,他是個大男孩了,哪還需要媽媽去接他,他自己會回家。」
「妳還是去一趟吧!做人可不能言而無信。」
萬般無奈之下,江如瑛去換了衣服準備出門。臨出去時,又重回房間看他,依依不捨地說:「有哪裏不舒服就叫陳小姐,我很快就回來。」
她的婆婆媽媽出自對他的關心。他放下手中的書,胸中滿是暖意:「我知道。妳去吧,我等妳回來。」
江如瑛也察覺自己真是太啰嗦了一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去就去吧,別再拖拖拉拉的了。
她給他一個道別的微笑:「再見,等我回來。」
她走到門邊,望着她纖纖如柳的背影,宋浩男突然心血來潮喊了聲:「如瑛。」
「嗯?」回過頭,她的眼睛詢問他。
他也--兒女情長了嗎?
「沒事。」他笑里含柔情:「慢走。」
江如瑛翩然一笑,關上房門走了。
臨去那一眼,令宋浩男咀嚼回味良深,神魂醺醺茫茫。
再拿起書,已不能專心於文字。索性放下書,不再為難自己。江如瑛一走,時間彷佛停頓了,屋內靜得可怕,他們的房子遠離馬路,塵囂不到此地。
他對她依戀竟然這麼深,她才走了多久,他竟然開始想念她了,宋浩男嘆息着。
房間另一頭的角落,江如瑛為他畫的肖像面對着他。因為油畫顏料氣味重,如瑛正考慮要不要動手畫,如此一來,她勢必要遷到別處作畫,以免引起對宋浩男不好的影響,而她是一分一秒也不願離開的。
他注視着那張素描,今後這張圖將代替他在漫漫歲月中陪着如瑛,但畫像再好再傳神,又怎比得上一個活生生陪在自己身邊共同分擔喜怒哀樂的人呢?。
他死之後,但願如瑛能早日淡忘他,重新覓得一分美滿的歸宿。
六年的緣分,夠了。
胡思亂想中,過了一個多鐘頭,他們快回來了吧?宋浩男頭上暉眩、全身無力酸軟,難受的感覺在每一個細胞間遊走脹大。
口乾舌燥,宋浩男去倒床邊矮几上的水想喝,手肘不慎撞到旁邊的相框,玻璃應聲而碎,散落一地。
他彎身下去要撿起相框,一個頭暉目眩,整個人摔下床去。
手臂傳來一陣刺痛,玻璃碎屑刺進了他臂肉里,血跡點點。
他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把相框打破了。
他拿出框裏他和江如瑛的合照,手指過處在她臉上留下一抹血痕,照片上殘餘的玻璃屑把他割傷了。
病重的人想得特別多,江如瑛照片染血,讓宋浩男上了心事,這個兆頭太不祥。
護士陳小姐聽到聲音忙上來看個究竟,見宋浩男摔在地上,忙扶他起來。
「陳小姐,我太太回來了嗎?」
陳小姐收拾着碎玻璃屑丟到垃圾筒內,一邊說:「宋太太還沒回來。」
他不響,臉色變得凝肅了。
陳小姐重新為他打了一瓶點滴!將他安頓好,坐在旁邊削水果。
時間在等待時流逝得最慢,如果不是摔碎相框,宋浩男不是多愁多慮的人,他不會掛心牽絆。
突然鈴聲大作,宋浩男心頭一驚,陳小姐去接了電話:
「喂?是--你是宋先生的兒子!--是--什麼!宋太太出車禍?--」
嗡的一聲,宋浩男腦中如被閃電擊過,轟隆隆、空蕩蕩。
「叫宋先生安心,你會處理--」覆述對方的話完,手中話筒被人搶了過去。
「宋玄!」從床鋪到電話這段路不長,對宋浩男卻是極大的負擔,他氣喘吁吁,直冒冷汗,臉色發白。
「宋先生。」陳小姐嚇得睜大眼睛,宋浩男臂上的針頭被他一把扯掉,血正汨汨向外淌着:「你快躺好,你的臉色好難看。」
「爸--」宋玄不見其景,也能想像情況如何:「你別擔心,媽只是出了一點小車禍,這兒有我就行了,你安心在家休養。」
宋浩男沒錯過宋玄口氣中一絲不穩和遲疑,他深吸一口氣:「你不要騙我,你老實跟我說,你媽到底怎麼樣了!」
「真的沒事,她只是小小擦傷了一下,皮外傷而已,不要緊。」
「叫你媽來跟我說話。」
「她......她在敷藥。」宋玄閃避着。
「她有手機,哪裏都能打給我。既然她沒事,叫她打個電話報平安也不能夠嗎!」他震怒,且焦心。
「爸......」在宋浩男不容遁逃的威逼下,宋玄求饒地叫着。
他早該知道精明如宋浩男,他怎躲得過他銳利如鷹的觀察?
「到底怎麼樣!你跟我說老實話,一個字都不準瞞我!」宋浩男口氣愈來愈嚴厲。
痛苦地吐出胸中的鬱氣,宋玄決定照實說出。宋浩男有權知道真相,而早晚也會知道的。這麼大的事,他能瞞多久!
「我說,不過你要冷靜,別激動。」說著,勸人的反而先激動起來。宋玄淚光瑩然,喉頭哽咽:「我們出機場后,媽說要去買什麼餅的回去給你吃,她在過馬路時,被一輛闖紅燈的車子撞到......她現在在手術室,已經進去半個多小時了......」
宋浩男在聽到宋玄前面的話時!已有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真的知道這個噩耗,他依然不能自制地全身僵直,手中的話筒險些掉了下來。
「你媽現在在哪家醫院!」
「馬偕。爸,你身體不好,留在家裏吧。有什麼狀況,我會立刻打電話告訴你。」
宋浩男掛掉電話,轉頭對陳小姐說:「麻煩妳送我去馬偕。」
「宋先生,你的身體這麼虛弱,不適合跑來跑去--」短暫的愣然後,陳小姐盡忠職守地苦口規勸他打消念頭。
他理都不理她,舉步維艱地走到衣櫥前拿出外套一套,向門邊移去。
「宋先生......」陳小姐慌急地追上去,被他一臂拂開了。他是病人啊!怎麼可以這麼胡來?
唉!依他吧!妻子發生車禍,叫丈夫在家空等着急,有這種不近人情的道理嗎!
「宋先生!我載你去就是了。別急,小心慢慢走。」
陳小姐再度伸手挽扶,這次宋浩男沒再推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