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江如瑛和宋玄下了出租車。
宋浩男的墨綠色積架跑車停在庭前空地,他人在家,可是屋內閣寂一片。
他一向有聽音樂的習慣,他們幾乎是不看電視的,連新聞也不看,電視只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品。
「爸這麼早就睡了?」看了下手錶,才七點五分,宋玄奇怪地問。
江如瑛不禁起了擔心,宋浩男是個夜貓子,不到十二點他是不上床的。今晚既沒燈光,又沒音樂,他是出了什麼事嗎?
她連忙掏出皮包里的鑰匙開門,摸索着牆上的開關,將燈打開。
宋浩男坐在沙發上,突來的刺眼光線令他瞇起了眼。
原來他沒事。江如瑛鬆了一口氣,說:「怎麼不開燈呢?我還以為你人不舒服在睡覺。」
宋玄提着行李箱走進來,和宋浩男的視線交會,宋浩男的臉色恆常,但眼神卻帶着一抹陰鬱、一抹深沉,和一抹......忿怒?
「回來了?」宋浩男站起來,他微微扯開嘴角,卻沒有笑意:「搭飛機累不累?」
「還好。」宋玄年輕力壯,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兩父子站在一起,一樣的輪廓、一樣的體格,誰都不會錯認他們之間的血緣關係。這幾年宋玄直往上長,個頭已和宋浩男相差無幾,但是兩人又毫不相似。宋玄活潑外向,像溫暖的陽光;宋浩男很冷淡、很內斂,好似泛寒的嚴霜。
江如瑛覺得宋浩男有點異樣,又說不出是出在哪兒,伸手輕觸他的臉,說:「有沒有發燒!」
他握住她的手,貼着臉好一會兒,眼神很複雜的,才輕輕拉下:「我沒事。」
他的臉是涼涼的,他並沒有生病。江如瑛安心了,回頭對宋玄說:「小玄,你先把行李拿進房問。」
宋玄應答一聲,放了行李即刻出來了。
「學校申請好了嗎!」宋浩男問。
宋玄今年高中畢業,準備要上大學。
「好了,麻省理工。」
江如瑛和宋浩男結婚後,宋玄改了父姓,跟着外婆回到美國。他從小就很獨立,回到美國外婆工作忙,他什麼事都自己打理。江如瑛也曾勸他回來同住,宋玄以外婆一個人很孤單為理由推掉了,他不想面對那個名義上是他父親,實際卻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男人。
「你很優秀。」宋浩男淡淡地稱讚,平常的父母必定比他熱烈多了。
「謝謝。」宋玄的回答也很簡短有力。
氣氛有些僵滯,這兩人為何總是無話可說呢?
「小玄,你先去洗個澡吧。浩男,你吃過飯沒有!」
宋浩男搖搖頭,他今天請假沒去學校上課,在家裏整整坐了一天,也沒出去,只喝了一杯牛奶。
「我和小玄也還沒吃,我來煮點東西好了。」
提到吃,宋玄眼神發亮歡呼一聲,他在美國最想念的就是媽媽的手藝。
「媽,煮茄子,冰箱裏有沒有茄子!」宋玄笑嘻嘻地跟過去,左手搭在江如瑛肩膀上。
「有!我知道你最愛吃這個。」她寵溺地一笑:「快去洗澡完,好吃飯。」
「YES,SIR!」轉身走了。
江如瑛在廚房洗洗切切,廚房的事她是做熟的,不久之後屋內瀰漫著誘人的菜香。忽然一雙手臂纏上她的腰,她以為宋玄洗完澡出來了,他老是愛和她摟摟抱抱的。
她笑拍了他一下手背:「小玄,別鬧,我在煮菜呢。」
背後一個強健寬闊的胸膛倚上來,她立刻知道弄錯了。不是小玄,這熟悉的觸感,是浩男。
「怎麼了!」她納悶問。他今天真的有點怪怪的。
他只是抱着地,靜靜的感受着這相濡以沫的馨懷,感受到她柔香的髮絲、溫軟的雙唇和瘦削的身子,所帶給他寧靜的安心感。
「放手好嗎!你這樣我無法做飯呢。」她溫柔的。
他放開她了,她沒瞧見他陰晴不定的眼神。他默默回到客廳,頂上的燈光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投下陰影。
宋浩男在教師休息室批閱着英文作文,他一本一本訂正完畢,順手拿起下一本打開-映入眼帘的一頁是斗大的「ILOVEYOU」三個字;翻到封面一看,是黃敏兒的。
他將那本簿子摔在桌上,眉峰凝聚怒意。
她想怎麼樣!
話說回來,她在作文本上寫上這三個字?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是!她都敢對他下藥了,區區的一句「我愛你」,又算得了什麼!
在走廊上,宋浩男偏又和黃敏兒不期而遇。
他故意視而不見,但她可不會讓他這麼稱心如意。小跑步追上來,地喊着:「老師,我有事要跟你說。」
他投來厭惡的一眼,冷冷說:「我很忙。」邁開步子要走。
她突然叫了一聲,扶着頭,身子軟軟地向他身上靠過去:「我的頭好痛--」
他如何不知道這是她要的小詭計?來來往往的學生駐足看着他們,黃敏兒埋在他懷裏得意地竊笑着;在眾人的注視下,他不能不理會她。
「我帶妳去保健室。」他扶着她,盡量和她保持距離。
保健室里空無一人,護土小姐有事出去了。一進保健室,黃敏兒立刻生龍活虎起來,轉身投進宋浩男的懷抱,卻被他一把推開了。
「老師,你看見我在作文簿上的留言了嗎?」她愣了一下,隨即又開心起來。
他答也不答,掉頭就走。
她衝上來,從背後攔腰抱住宋浩男,不讓他走,叫着:「你為什麼不理我?」
她的聲音是帶着冤屈的,她的表情是含怨的。冤屈!如果她是無辜的,那無端端被她卷進這場陰謀的宋浩男,又該向誰喊冤去
他用力扳開她的手,以一種堅定、鄙夷、不帶任何溫度的聲音說:「我為什麼要理妳!黃敏兒,我不明了妳是什麼居心,我也不想了解。妳設了那個陷阱讓我往下跳,我認栽了,但妳別以為妳就此抓到我的把柄,我宋浩男豈會被一個小女孩耍得團團轉?」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黃敏兒叫屈的:「我知道你愛我,你一直都在默默地注視我、關心我,否則你怎麼會抱我呢!我們的身心都已經結合在一起了!」
「住口!」他喝止她:「那都是妳在自我幻想,我什麼時候說過、表示過我喜歡妳!要不是妳下藥,我根本不會跟妳做出那種事!」
淚水在她眼眶中滾來滾去,宋浩男的話刺傷了她的心;她仍然堅信宋浩男是因愛她而抱她,下藥只是促發他誠實面對他自己啊!
「老師!你不要生氣。」見他作勢欲走,她拉住他的手臂:「如果你不喜歡我提,我就不提,你不要不理我。」停了一下,她問:「我去你家時一定什麼都不說,讓我們和以前一樣?」
她還敢來他家?「妳不用再來了!」
「可是我們的家教課--」那是她和他唯一可以獨處的時刻。
「妳以為我還會繼續再幫妳上家教嗎!」
「老師--」
宋浩男把頭一甩,決絕不顧地走了。
黃敏兒站在原地,她的心碎成了千千萬萬片,他太殘忍。
他怎麼可以!
她什麼都給他了,他怎麼可以無情地棄她不顧?想到此,她禁不住潸然淚落。哭了一會兒,為愛沖昏頭的黃敏兒抬起頭來,自以為是地為他找起理由解釋。
他是有婦之夫,他是她的老師,這許許多多的束縛枷鎖加在他身上,他再有滿懷的愛意也不敢傾吐的。
敏兒啊,敏兒!妳怎就不能體諒他的苦衷呢!他的怒斥、他的冷酷,全是為了保護妳而裝出來的,妳不但不配合他,反而一再惹他生氣,妳真是太不懂事。
想到宋浩男跟自己同樣在受着相思的煎熬,黃敏兒是又磷惜又心疼。她這孩子氣的行為,給他添了多少的麻煩啊?她哪配做他的情人呢!一點默契也沒有。
她不會放棄的,好不容易他們的關係向前跨進一步了,她什麼都不怕。
哪管世人的眼光全都在指責他們,她也絕不退縮。
黃敏兒不再來上家教課了。江如瑛問宋浩男,他說黃敏兒已改了志願,不以上外交係為目標,為了多爭取時間讀書,所以停掉家教。
江如瑛欣然地以為黃敏兒已斷掉了畸戀,清醒過來,為她暗自慶幸。
之後宋家開始出現許多怪電話,一拿起來,對方不出聲音。
一個晚上總有好幾次這樣的電話,令人煩不勝煩。有時連兩三點了,都還來擾人清夢,究竟是誰在惡作劇!
無聲電話大大擾亂了宋家的生活,宋浩男為一絕永逸,換掉了電話號碼,終於平靜下來了。
宋玄問江如瑛會是什麼人打來,但是這有如海底撈針,她猜想可能是心懷不滿的學生吧,不然他們跟人並沒有嫌隙。
其中的實情只有宋浩男知道,但他又如何能說得出口!這樣的事--
他吃了啞巴虧,偏不能跟任何一個人說。
在學校宋浩男盡量不和黃敏兒單獨相處,上課時她老用一種痴迷的、凄苦的、含怨的眼神在看他,他是她追求的一個夢嗎!她的腦袋裏到底裝了什麼東西,讓她膽大包天到這個地步!
如今,電話也換了,她大概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了。再過幾個月她就畢業了,但願隨着她跨出校門的腳步,這件事到此結束。
很可惜,天不從人願,平靜了幾天的宋家,再度因一通電話引起了軒然大波。
那天宋玄睡到半夜,突然覺得口渴,起來找水喝。客廳的電話突然響了,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裏宛如催魂的警鐘,他怕把宋浩男和江如瑛吵醒,三步並做兩步抄起了話筒。
「喂?」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天!兩點二十五分!這個人懂不懂禮貌!揀這個人家好夢正酣的時候打電話來。
對方一語不發。莫非又是上次那個惡劣的傢伙?
宋玄熊熊燒起怒火,這傢伙本事倒真不小不是?居然又查到他家的新號碼來搗亂了。
「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打這種無聊的電話來騷擾我們,我一定報警抓你!」他撂下狠話。
那廂傳來喘氣聲,可是他的威脅奏效了!宋玄得意非凡,惡馬惡人騎,早知道這麼有效,他八百年前就該這麼做了!
他正要再惡聲惡氣地多嚇那人幾句,對方開口了,那是一個無力的、迷痛的、無法自拔的女孩子的聲音:「老師......」
宋玄呆住了。
老師?她叫誰!這屋裏只有兩個老師,她再胡塗也不會將他的聲音錯認是媽媽的,那麼是爸爸?
「老師,我好痛苦。」那頭響起了一陣低泣:「你為什麼這麼無情!你都不看我......」
電話另一邊傳來吸鼻子的聲音,好一陣子那女孩都沒有再說話。
宋玄屏息着,大氣也不敢端上一口。這夜靜得太可怕,靜得空氣中好似反而產生了共鳴,震得他耳膜生痛。
他下意識隱隱覺得有事要發生了。
她沉默太久,久到他以為她已經不在線上,那女孩又開口了:
「老師,我恨你!你沒種,你是膽小鬼!你明明喜歡我,你卻不敢說!」她的聲音充滿着怒氣:「老師和學生相愛有什麼不可以!我們又沒愉沒指、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你好蠢,你到底在怕什麼?承認愛我是那麼可怕的事嗎?怕到你在學校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顯然暢所欲一言令她心緒大為激蕩。
宋玄何嘗不是,他發現宋浩男居然和自己的學生搞外遇。
話筒里的聲音沉寂一陣再度開口了,方才的氣焰全沒了,代之的是卑微乞憐的聲音:「老師,是我亂說話,你不要生我的氣啊!你有苦衷嘛!你找不到理由和江老師離婚,所以不能跟我在一起。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假裝不認識我好不好!你這樣會讓我傷心到死的。我愛你,我好愛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結合的那一夜?你也許又說你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我不會忘記的,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美麗的回憶。老師,我好愛好愛你......」終於不再有聲音。
良久,電話那頭傳來嘟嘟嘟嘟的聲音,對方斷線了。
宋玄幽幽忽地放下話筒,整個腦中是一片混亂。天!她在說什麼!她在說什麼?
宋玄雙手揉着臉,完全無法鎮靜下來。他心煩意亂地在客廳內踱步,胸中一股積鬱之氣令他幾乎要槌胸大叫!怎麼會這樣!
他被那女孩悲傷凄苦的語氣打敗了,他相信是宋浩男始亂終棄,依他過去「輝煌的紀錄」,這是有可能的不是?
可憐的媽媽還被蒙在鼓裏,什麼都不知情。莫怪他這次回來,老覺得父親怪怪的,原來是作賊心虛。太可惡!
他痛恨地搥了一下沙發椅背,拳頭的疼還比不上心痛哪!他為媽媽感到不值,她的一生就擺脫不了父親所帶給她的痛苦和不幸嗎?
這通電話驅跑了宋玄的睡意,他坐在客廳,整夜未睡。
宋浩男很意外的第一個起來了,平常江如瑛早早就起來準備早飯,他今兒個不知怎麼,心神不寧,睡不安穩,索性不再睡了,悄悄從她身邊起身。
他早,還有人比他更早。他打開房門,看見宋玄已起來坐在客廳,詫異極了:「你起床了!」
宋玄是標準的起床難,不到他睡飽自動睜開眼睛,就是天打雷劈也休想叫他下床。
宋玄的臉色很難看,八成起得這麼早,他還不能適應,偏偏又起來了。
「我問你一件事!」口氣很沖,像存心要吵架的架式。
大概警覺自己聲量太高,宋玄瞄了一下主卧房的門,壓低聲音說:「我們到書房說。」率先走進書房。
房門一關上,宋玄再無顧忌,怒氣騰騰地興師問罪:「那個打無聲電話的女孩子和你是什麼關係!」
宋浩男震了一下,臉上卻是平靜的:「你在說什麼?」
宋浩男裝傻不認,令宋玄更忿怒了。
「你不用假裝什麼事都沒有!昨天晚上我接到那個女孩子的電話,她把我當成是你,什麼都跟我說了。」他咬着牙:「好漢做事好漢當,你玩弄了人家感情,拍拍屁股就想走了嗎?是男人就有點擔當,別想一概否認,什麼都不認帳!」
他知道了。
宋浩男早有心理準備,紙是包不住火的,依黃敏兒極端的個性,事情早晚要揭穿的。
「我沒有對不起她。」宋浩男不屑為自己的名聲解釋。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不須向宋玄解釋那麼多。何況整件事從頭到尾,他沒有一點錯。
但是他這傲然的態度,卻讓宋玄更加坐實了他的罪。他豈止花心,他根本就是涼薄無情!
「你--你--」宋玄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跳着腳,直指宋浩男鼻子:「我要叫媽跟你離婚,你不配做她的丈夫!」
「我們的事用不着你來管。」他冷冷說。
「和我媽有關的事我都能管。」宋玄吼:「你這種人,我徹頭徹尾地看不起你,你連自己的學生也要染指,你簡直是下山欄,一點人格也沒有!」
宋浩男的眼神暗沉了,臉色陰鬱了:「宋玄,我是好是壞,還輪不到你這個做人兒子的來評斷。」
「我也不屑做你這種人的兒子!」宋玄頂回去。
兩人劍拔弩張地對峙着,空氣中充滿一觸即發的火藥味,他們互祝着,誰也不讓誰。
門上輕喀一聲,兩人雙雙回頭,江如瑛披着外套站在門口,臉色是蒼白的。她站在那兒多久了?她聽了什麼!
「媽。」宋玄叫了一聲。
江如瑛恍若未聞,筆直走向宋浩男。她一向淺眠,他起床時雖然小心翼翼,還是吵醒了她。披了外套出來,正巧看見兩人進書房,氣氛很是古怪。不解這父子有什麼事要這麼神神秘秘地躲起來說,忍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她輕輕推開書房門一縫,將兩人的對話源源本本聽得一清二楚,她太過震驚,額頭才會在門上碰了一下。
「真的嗎?」她顫聲說:「你真的和黃敏兒--」
宋浩男遲疑了片刻,毅然點頭:「是。」
江如瑛全身晃了一下,宋玄一個箭步衝過去做她的支柱,深怕她因而倒下。以一個保護者的身分為她聲援:「媽,妳不要難過,這種人不值得妳為他傷心。妳還有我,有外婆,妳不是孤單一個人,妳不用委屈自己和這種男人在一起!」
宋浩男狠狠瞪他一眼,要他多什麼嘴!
宋玄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江如瑛深深地一呼吸,她是單純善良,但畢竟不是小女孩了,聽風就是雨。宋浩男雖已親口承認他和黃敏兒有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但她仍要聽他解釋。
「你和黃敏兒的事,能從頭到尾告訴我嗎?」她沒有怒責,而是委婉的乞求的。
宋玄插口說:「事實就是事實,還聽他狡辯什麼!」
江如瑛微怒地低喝:「小玄,你太沒有禮貌了。你先出去,我要單獨和你爸爸談話。」
「我不走。」他四下一望,往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下,雙臂抱胸:「好!我也不插嘴,就讓他說去,我看他怎麼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
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轉過來面對宋浩男,兩人四目相對了。在他澄澈的眼光中,有一股坦然無畏的神採在流動着;因為這樣的眼光,她相信他了,不須任何辯白。有這種眼神的人,絕對不會做出任何背德的事。
江如瑛的想法想必由她的眼睛表達出來了,因為宋浩男緊繃的嘴角放鬆了,銳利的眼光愈來愈柔和,終於,他也輕嘆了一口氣。
「妳也許覺得事情很荒謬,可這卻是真的。」他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星期四妳上台北,黃敏兒不請自來說要上課,我只好勉為其難,打算上一個小時就讓她走了。後來她口渴去倒了水來,我不疑有它喝下去,她居然在水裏面下藥,我們才會發生關係,事情經過就是這樣。」
宋玄發飆了:「你編的故事爛透了,三歲小孩才會相信你的話!」
「我相信。」如瑛低聲說。
宋浩男的眼睛一亮。
宋玄氣急地喊;「媽!妳不會真的相信他的謊話吧?」
她的目光柔和而充滿諒解,心境是平和的。「我相信你爸不會騙我,他是個驕傲自負的人,如果他和黃敏兒真有什麼的話,他也不會隱瞞的,他不會掩飾自己的所作所為。」
宋玄被她的話震懾住了,而宋浩男則是被感動了。她對他哪來那麼強烈的信心?她相信他嗎?相信在這件令人沮喪、氣惱、煩郁的桃色糾紛里,他是無辜被卷進來的受害者?
「原來她一直都在暗戀你,我還一股勁兒把她推向你,讓她產生這麼多期待。」江如瑛責怪自己太沒有識人之明:「這件事我多少也要負一點責任。」
宋浩男伸過手來握住她,感動在他眼底。
看了這情景!宋玄知道自己再說什麼也沒用,氣忿地丟下一句話:「媽,妳真傻,就只有妳才會信他的鬼話!」衝出去了。
房內剩下他們兩人,宋浩男久懸心中的一個結打開,於是他緊蹙的眉頭鬆了,甚至能淡淡地微笑。
她相信他,這就夠了。別人誤會又有什麼打緊?他從不把旁人的言語放在心上。只要如瑛相信他是清白的,這就夠了。
良久,他們都沉浸在不須言語的暖流里。
「我去找黃敏兒談一談,勸她要冷靜。她--她實在也太極端了。」江如瑛輕致。這一代的年輕人太教人不可思議了,為了得到一個人,可以不擇手段。
「她思想偏激、自以為是,不會聽人勸的。妳勸她不但徒勞無功,說不定還會有反效果。」宋浩男以為以不理會她才是上策。
「我們不做怎麼知道沒用呢?我們不能讓她這麼胡塗下去。」
他溫柔地看着她:「好吧,妳去試試看吧,不然妳是不會死心的。我也希望她能被妳感動。」
仍是約在放學后的輔導室,江如瑛思忖着該怎樣規勸黃敏兒,才能讓她放棄對宋浩男的痴念,又不傷害到她易感的心。
下課鐘響了,門外傳來學生離校的腳步聲,等了約莫五分鐘,黃敏兒來了。
她比之前要瘦多了,她的臉本來就小,現在更只剩一個巴掌大,瘦弱的肩頭背着沉甸甸的書包,似乎要把她壓垮了,看來不勝楚楚。
「老師,妳找我?」
「坐着聊,好嗎!」
於是,黃敏兒卸下書包,揀了一個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
江如瑛泡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給她。這個女孩子渾身上下一點暖意也沒有。
「敏兒。」江如瑛停頓了一下,決定開門見山地說了:「宋老師什麼都跟我說了。」
黃敏兒驚跳起來,手上的熱咖啡差點撥翻。她先是吃了一驚,繼而臉上出現狂喜,這讓她原本憔悴失意的臉龐竟變得亮麗起來:「真的嗎?老師都跟妳攤牌了!」
聽到「攤牌」這兩個字,江如瑛一愕,恍然大悟她的欣喜所為而來。她以為浩男終於「正視」他們之間的「感情」,向自己「提出離婚」!
多麼嚴重的誤會!江如瑛這才明白了宋浩男為什麼說不用跟黃敏兒多談的緣故,這女孩病得很重了。
「妳誤會了。宋老師是把妳的事告訴我,妳喜歡他。」看着她忽喜忽愁,不由自主,江如瑛幾乎要長嘆了。
「那他跟妳說我們已經有進一步的親密關係了嗎!」黃敏兒的眼睛閃着示威的、敵意的幽光。
江如瑛點頭。
黃敏兒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難掩勝利之色:「我就知道他愛我,他早晚要和妳離婚的。江老師,不是我不同情妳,愛情這種事是沒有道理可談的,我和宋老師兩情相悅,可不是他薄情寡義不要妳。和妳比起來,我比妳年輕漂亮,他會選我是當然的。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妳就看開一點,和宋老師把離婚辦一辦,長痛不如短痛嘛,這樣對大家都好對不對!」
江如瑛聽她自說自話,半天都插不上口。待她暫停一口氣之時,才婉言說:「我想妳誤會了,我們並沒有要離婚。」
「你們不離婚!」黃敏兒笑容僵了。
「敏兒,我知道妳喜歡宋老師,但是宋老師並不喜歡妳--」
「他喜歡我!他愛我!不然他為什麼要替我上家教!他愛我的!我們已經上過床,這就證明他是愛我的--」黃敏兒怒發如狂,她的怒氣來得之快,簡直像午後的暴雨。
她激動地猛眨眼睛,咬着下唇。
江如瑛不禁懊悔自己的失言,她直指宋浩男不喜歡黃敏兒,這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是多大的打擊?她必然心都碎了。
「敏兒,聽我說話好嗎!」江如瑛很小心地選擇措辭,怕再一次地刺激到她:「我們都很關心妳,把妳當做是自己的晚輩,宋老師也是,那件事--是個錯誤。」
「錯誤!」黃敏兒揮舞着雙手:「妳當然這麼說!宋老師和我發生關係,妳心裏當然不高興,妳想拆散我們兩個對不對!這一定是妳在背後搞鬼,要不然宋老師怎麼會不理我!是,一定是這樣。叫宋老師來見我,除非他親口跟我說他不愛我,否則我不會死心的。」
「敏兒,妳冷靜點。」
「我不冷靜!我才不要冷靜!我要找老師,我要找他!」
江如瑛面對情緒強烈失控的黃敏兒,大大地震蕩了。多年前她也碰過這樣的女孩,還有六年前浩男的未婚妻,她們同樣都是愛上浩男而無法自拔,為什麼浩男的身邊都是這樣的女孩?
「我不想和妳多說廢話,我要去找老師!」黃敏兒撈起書包往外走。
輔導室門打開了,宋浩男站在門口。
黃敏兒驚喜交集,立刻換上一副甜蜜羞怯的表情,聲音都柔軟下來:「老師,原來你在,我正要去找你。」
宋浩男不答,進了輔導室。他在門外聽了有好一會兒,他一進門便向江如瑛說:「走吧,回家了。」
「老師,老師。」黃敏兒忙不迭要告狀,本想挽住他手臂,宋浩男冷淡含威的神情無言地讓她縮了手,噘着嘴說:「老師,你跟她說清楚,你喜歡的是我,你要和她離婚。」
他轉過身,堅定的、低沉的,他的眼神完完全全視地如陌生人:「我最後一次告訴妳,我不喜歡妳,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妳,妳聽清楚了嗎!」
黃敏兒如中雷殛,呆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
宋浩男扶着江如瑛的肩頭向外走,黃敏兒突然回過神,衝進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他,淚珠滾滾而下:「不!你是開玩笑的吧!你為什麼要說這麼絕情的話!好好好,你不想離婚,那我不逼你離婚,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就好,我什麼都聽你的。」
他厭煩極了,這種戲碼她要上演幾次才過癮!
「放手!」
「我不放!」
宋浩男硬生生扯開她,抬手甩了她一巴掌。黃敏兒手摀着發疼的臉頰,不敢相信他竟然會打她。
「我這樣表示妳夠清楚了嗎!」要比狠,她還差得遠。
江如瑛見她臉都紅了,這一掌力道用得不輕。他實在太魯莽了,怎麼可以對一個小女孩動粗呢!
「妳沒事吧!」
黃敏兒一把推開江如瑛,雙眼露出兇狠的精光:「不用妳假好心!」
「不要再跟她啰嗦了,我們走吧。」他皺着眉。
「等等!」黃敏兒的心情由得意到狂喜,由狂喜再到絕望,她沉在谷底的傷心和忿怒,令她激起了逼虎傷人的念頭:「你不怕我去告你誘騙末成年少女!到時候你會身敗名裂!」
宋浩男頭也不回,他一面走一面說:「隨妳的便!」出了輔導室。
黃敏兒愣了片刻,追出來大喊:「宋浩男,你會後悔的!我要叫你後悔一輩子!」
江如瑛想回去安撫她,宋浩男卻不肯讓她這麼做,挾着她到停車場。
回頭一看,黃敏兒還站在輔導室外走廊,痴痴望着他們。
江如瑛只覺一陣鬱郁,一片不祥的陰影襲上心頭;那夜她閉上眼睛,黃敏兒那幽幽恨恨的表情還彷佛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