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妮,你到底有沒有聽列我在說什麼?”
雙臂趴伏在可俯瞰腳下玫瑰園的陽台欄杆上,安妮回過頭望着沒好氣的丹妮芙,微有歉意地說:“喔!對不起,丹丹,你在和我說話嗎?”
“不是!我在和鬼說話。”想到這句話罵的是自己祖宗,她忍不住笑開了,“算了,原諒你的魂不舍,誰讓……”她笑得邪惡,“我老哥每天晚上都沒讓你睡好過。”
是呀,是沒睡好過,可卻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安妮斂下眸子沒出聲,末了,她再度抬起頭望向她。
“丹丹,究竟你那可以改變人心的魔法研製出來了沒有?”
“還沒!怎麼,你有需要?”她依舊笑得邪惡,“你是想讓我老哥別那麼死纏着你嗎?”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安妮回給她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
她想告訴丹妮芙的是,她想要的是個讓人會說實話的魔法。
傑斯對於她的愛雖未減少,可卻始終有事瞞着她。
這些天裏,每天到了晚上他都會來到客房陪她入眠,在她睡后才會離去。
但,他卻不是回到自己的房間。
她曾刻意假睡再俏俏踱到他的房間,但他的床卻是空的。
半夜三更里,他會上哪?
又能上哪?
她曾趴在窗台上等他回來,可期盼多半落了空,蝙蝠後裔行動狡獪,想逮着他的行蹤不易。
可在今晨,她總算如願了,破曉時分,她見着傑斯經由窗口回到他的房裏,還有,他披着的那件黑色斗篷很眼熟,讓她想起曾經在黛絲姑婆家作過的那個惡夢。
那個曾在她惡夢中出現的黑色斗篷。
在小說里,那樣的斗篷是由蝙蝠的翅膀幻化成的。
但當時,雖隔了一段距離,她卻在斗篷尾端見着了刺目的血跡!
傑斯,究竟是去哪做了什麼?
“托斯卡納古堡目前所擁有的僕役,只有中古世紀時所需的百分之一,能夠如此精減人力的原因,全是拜科技精進而非魔法所賜,”丹妮芙說得起勁,可老實說,安妮實在沒法專註地聽。“自動開啟城門、自動清潔去穢、自動給水甚至自動防禦系統,都是拜我們那酷愛科學機械的庫奇叔公所賜。”
“庫奇叔公?他住哪邊?”
“他呀,”她笑皺着鼻,“就住在咱們古堡后城門處的塔樓里,后中庭是他的專用禁區,他是個脾氣古怪的老吸血族男子,不愛血,只愛在成堆的發明研究里鑽研,你沒見過他不稀奇,老實說雖住在一塊,”她聳聳肩,“他卻很難得到古堡里串門子,除非是逢年過節或是家族大聚會時……”
刺耳蜂鳴器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話,安妮和丹妮芙對看一眼往城垛奔去,由城垛往下望,她們見着了憤怒的人群,看穿着他們應該都是住在附近的農民或鄉紳,隔着條沒水的護城河,他們在對岸用自個帶來的雞蛋扔擲古堡的城牆。
而蜂鳴器正是因為有人攻擊、挑釁而發出聲響的,此時牆頭上自動探出的洒水器盡責地將黏附在牆上的蛋汁殘屑清洗乾淨,安妮心想,這應該也是庫奇叔公的傑作之一,洒水器不但灑向城牆,還有部分激射向攻擊的人群。
看見那些被水柱激射得狼狽的人群,丹妮芙發出了大笑,安妮卻笑不出來,因為她聽見了對方邊扔雞蛋邊控訴的言詞——
“邪惡吸血鬼,該死吸血鬼!眾神所譴責的惡鬼!滾出我們這裏,否則我們放火燒了你們的老巢。”
配合著怒火騰騰詛咒的是,那一個個被抬高的十字架、大蒜和聖經。
“別當我們是在開玩笑!看清楚點,我們帶來了一車子的汽油桶,邪惡是擊不倒正義的,今日若趕不跑你們,明日及之後還會有更多的人來!”
這話不是嚇唬人的,她們同時瞧見了小貨車上的汽油桶,丹妮芙噘噘嘴,笑容不見了。
洒水器無聲地歇下,城門開啟,弔橋緩緩落下,那站城門口的人正是雪莉,安妮和丹妮芙見狀急急由台階跑下向她奔去。
“各位鄉親不好意思,我丈夫人現在不在堡里無法親自接待諸位,”雪莉表面鎮靜,可那已擰成麻花似的指頭還是泄漏出了她心底的不安,“我們卓久勒家族移居於此地已有百年,向來與大家和樂相處,我不明白何以今日各位會說出如此決裂的言語。”
“那是因為我們都被你們騙了,還真當卓久勒家族已然與‘吸血鬼’三個字畫清了界線,否則,我們又怎會容許你們這種怪物家庭成為鄰居。”帶頭說話的是納尼尼·戴樂村長。
安妮沒轉頭,但不用瞧她也知道“怪物”兩字會令雪莉感到多麼的不舒服。
愛上個非屬同類,而其先祖又曾在人類史上留下了惡名的男子,老實說,不只付出愛本身就是種挑戰,一輩子揮之不去的現實景象才真是會令人卻步的原因。
這會,只見五十多歲挺着個啤酒肚禿頭的納尼尼,手中捉着一個十字架,夥同身邊幾個抓着鐵耙的男子,由弔橋那端快步走來。
“對不起!納尼尼村長,”雪莉吸了口氣,恢復了優雅的氣質,“我無法理解你們這些不實的指控。”
“不實的指控?!”
其中一名男子抬高鐵耙一臉怒容,“雪莉夫人,對不起,對於你我們向來是很尊敬的,可這次的事情卻證明了我們之前的疏失與錯誤,你要真實的指控,意思是我們該把那些女孩的屍體抬到你面前,讓你看她們脖上的牙印?還是你想看被吸乾的枯屍?”
“喔,不!”她緊搗着嘴一臉的不敢相信。“真有這種事情?”
“這都是真的,”納尼尼表情嚴肅,“夫人,之前只是傷害牲畜時我們還可以佯裝無事,可連續兩晚三名少女遇害,恕我無法將她們的屍體拿來給你勘驗,這會那三具屍體正停柩在火葬場上,等候驗屍官驗屍、開立死亡證明,然後立刻火化,你該知道,”他睇着她的眼神冰冷,“這類屍體得用多快的速度來處理。”
“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很遺憾,”雪莉重新振作起精神,“可這樣也不能代表這件事,就與我們卓久勒家族有關呀。”
“夫人,難道在咱們這附近你還認識另一個吸血鬼家族?”這句含怒的嘲諷卻也是再真實不過的指控。
“就因為身為卓久勒,所以就一定是兇手?”
冷冷的嗓音自安妮身後響起,是傑斯,可安妮卻沒勇氣回頭看他,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像雪莉一樣理直氣壯地支持着心愛的男人。
“那麼,傑斯,你能交代你這幾夜的去處嗎?”納尼尼問道。
“我在堡里。”他冷冷放話。
他撒謊!
安妮全身顫抖,如同有桶冰水自她頭頂灌下一般,可她無法當眾揭穿他的謊言,她發現無論他做了什麼,她依舊無可救藥地愛着他。
“可有人指稱,曾看見你出現在命案發生的現場附近。”
傑斯冷冷一哼,睇着納尼尼身後那一車子的汽油桶。“看那些裝備就知道,今日無論我說什麼你們都已經在心底對我判了刑,既然如此,解釋得再多又有什麼意義?”
“噢!拜託別這個樣,傑斯,”雪莉聽得心慌,“別這麼滿不在乎地,好好跟村長解釋清楚這幾夜裏你做了什麼,對了,這幾夜你都是跟安妮在一起的,安妮,”她轉而攀緊了安妮的手。“快!快告訴村長,這幾夜傑斯都是和你在一起。”
周圍一片安靜,安妮僵白着臉色。噢,不!雪莉,別逼我在人前撒謊,她雖愛傑斯,可那個回答卻關繫着三條人命。
傑斯冷冷的眸光、納尼尼挑眉的審視及雪莉和丹妮芙眼底的焦慮催促,緊緊將安妮包裹,她該怎麼辦?
她的頭好疼,喉頭間乾涸得擠不出聲音。
一部呼嘯而王的吉普車轉移了眾人的注意力,安妮鬆了口氣,卻未忽略傑斯那依舊不肯轉走的沉眸,她知道他對於她的無言難以釋懷,更對於她的沒有為他解釋感到不解。
她心底突然起了懷疑,懷疑起他對她的愛,難道他帶她來到這裏是為了要她幫忙做不在場證明?證明當吸血鬼犯案時他在她的床上?
這場愛,難道是場有預謀的詭計?
南歐的熾陽依舊,可安妮卻已感受不出半點暖意了。
吉普車停住,下車的人是白蕪和個留着小鬍子的男子。
“納尼尼村長、卓久勒夫人。”
一身白衣的白蕪對於眼前劍拔弩張的景象視若無睹,他從容不迫且文質彬彬的向眾人介縉起身邊的男人,“這位是博馬佐警署派來的馬力歐警佐。”
幾個人相互握手及致意后,白蕪續道:“方才馬力歐警佐已帶驗屍官,去看過那三個少女的屍體了。”
“所以,”納尼尼臉上染了興奮,“你們是要來將兇手緝拿歸案的?”
“這樣的說法並不正確,”馬力歐掃了不出聲的傑斯一眼,“這幾樁案子的兇手,目前還無法確認。”
“什麼叫無法確認?!”納尼尼等人狂暴着怒眸,“這明明就……”
“各位,”白蕪伸手偃停了眾人憤怒的指控,“沒錯,這幾樁案子目前看來都是吸血鬼所為,可卻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一定是住在托斯卡納古堡的卓久勒家族。”
“這還要什麼證據?!”
“是呀!不管是不是他們,我們都要將他們趕出村子!”
“是呀!若不趕走就燒死,燒得乾乾淨淨,讓他們無法再危害眾人!”
一時之間撻伐之聲此起彼落,憤怒的眾人再度拿高了手中的傢伙。
“各位,”白蕪再度舉高了手掌,“如果趕走或燒死他們就能停止悲劇再度發生,那麼我無話可說,可如果卓久勒家族被滅絕後悲劇卻未能遏停,那麼接下來你們又打算再燒死哪個家族?”
一針見血的話喚回了村民們殘存的理智。
“各位,”他顰着眉,“現在不是中古世紀,不提倡私刑,這件事情已由警方接手,請各位給警方一點時間和信心好嗎?”
“時間?”有人高聲問着,“要多久,要等到全村的人成為枯屍為止嗎?”
“請各位至少再給我們一個月的時間。”馬力歐接回了話。“這件案子目前已被敝署列為最急迫的案件,並成立了即將移師來此的專案小組,這也是今日我和白先生來這裏的原因,我們需要卓久勒家族的地利之便和從旁協助,是以,專案小組將以托斯卡納古堡為據點,有關於此……”他眼神掃過沉默着的傑斯,“希望不會遭到反對。”
傑斯不置可否,連眼皮都不眨。
這算什麼,在吸血族家裏查吸血鬼?看來他並未完全相信傑斯是無辜的,可這或許是遏止兇案再現的方法之一。
“當然樂意!”說話的是雪莉,她堅定的眼神透露着家人絕未涉案的信心,她對馬力歐露出了熱忱的笑容。“協助警方辦案是良民的責任,馬力歐警佐,我在這先代丈夫向你們辛苦的同仁表達熱烈歡迎之意,屆時不論有任何需求都請悉數吩咐。”
在馬力歐的勸導下,依舊面有憤色的納尼尼駕着裝滿了汽油桶的小貨車與村民們陸續離開,而馬力歐在和雪莉談定了後續事宜后,跨進了駕駛座。
白蕪拍了拍傑斯肩膀,和安妮揮揮手正要離去。
“白蕪,等一下!”安妮說的是中文,除了白蕪,其他人都聽不懂,只是訝然地睇着她轉身飛奔進古堡的身影。
不消片刻她再度出現,背着背袋還抱着泰迪熊走到白蕪面前,她輕輕開了口。
“帶我走。”
這回她說的是英語,包括駕駛座上的馬力歐的目光,她收到了一道道熱熱的注視。
白蕪接過背袋沒問原因,他是她的騎士,總是懂得適時出現與沉默。
牽着安妮的手,他將她帶進了後座,此時傑斯再也沉不住氣了,他衝上前試圖阻止車門闔上。
“安妮,你要去哪裏?”
他問得霸氣,她看見他那雙總是冰冷的眸,第一次在床第外燃起如此熾烈的焰芒,他在生氣,非常非常地生氣。
“去我該去的地方。”她回答得冷硬,可天知道她的心有多麼地軟弱,若傑斯用力拉她下車,或者只要他再吻吻地,她真的會蔽住良心跳下車子,與他手牽手當做什麼事情部不曾發生過。
“什麼地方?”傑斯蠻橫着嗓問:“有我的地方才是你該在的地方嗎?”
安妮眼底有着濃濃的悲意,“傑斯,我原也是這麼想的,我原也是的。”
他怒瞪着她,直到那股憤怒與霸氣轉變成另種她不了解的情緒,一種她從未在他眼底見過的情緒。
“你不相信我?!”他放開車門退了兩步,眼底生起了深深的厭惡與痛楚。“你竟然——下相信我?!”
“別這樣,傑斯,”白蕪拍了拍他的肩,“只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你得給安妮一點時間消化一切。”
“消化?”他冷冷一哼,眸子恢復了往日的冷漠,防護着不容人覷見的情緒,“她不需要消化什麼,她只是在害怕,畢竟她是最有可能成為下一具枯屍的人,我每天夜裏都要上她的床,還有誰會比她離被吮干血的命運更接近的?”
“夠了!傑斯,別再在生氣的時候說出將來會讓你們后侮的話。”
“將來?!”傑斯冷然環胸矗立,“對不起,白蕪學長,對個吸血鬼而言,他是沒有將來只有‘永恆’。”
白蕪沒出聲,搖搖頭自另一頭上了副駕駛座后,指示馬力歐啟動引擎。
車子行在弔橋上時,安妮聽見了後面傳來丹妮芙的聲音。
“哥,你為什麼要讓安妮走?為什麼不告訴她你什麼都沒做?”她生氣地搖晃着哥哥,“要不要讓我用魔法將她給拉回來?”
“拉回來幹麼?”傑靳嗓音既寒且輕,可安妮還是聽到了。“我要的,是個能夠信任我的愛人!”
車子排氣管噴出了白白的煙,一路上亮亮的日光刺得安妮的眼睛好痛。
她始終沒有回頭,良久后,在托斯卡納古堡碉樓已被狠狠拋遠之際,她突然拋下懷中的泰迪熊,伏在膝上,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