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上書房裏,棘剛背着手,看着滿臉怒氣的女兒,輕輕的笑了一聲,“茉陽呀,你這脾氣得改一改。”
“父皇!他罵我傷風敗行,難道您沒有聽見嗎?”棘茉陽氣呼呼的說。
還以為可以化敵為友的,這下又生嫌隙了。
“朕是沒聽見,只瞧見你大發脾氣掀了人家的桌子。”
“我聽見啦!父皇,他對我無禮,您要治治他呀!”她求懇道。
棘剛一笑,“用什麼法治?”
“當然是以下犯上,侮蔑皇室尊嚴哪。”
“朕沒聽見嘛。”他兩手一攤,無奈的說。
“父皇!”她氣呼呼的往椅子上一坐,“當您的金枝玉葉有什麼好處嘛,挨了人家的罵也拿他沒辦法,難怪人家老是說‘如此公主’。”
如此倒霉的公主!
“皇上。”李先勇帶着換過衣服的宇文執進了上書房。
棘茉陽橫了他一眼,只見他全身上下煥然一新,連鞋子都是新的,待會非找個機會踩幾下不可。
“茉陽,來見見咱們新上任的左丞相宇文執。”棘剛笑意盎然,“這次可得禮貌點,給朕留點臉。”
“他是左丞相?”她一臉不敢相信的說:“父皇,您不是留他在東北守孝嗎?”
“朕知道他一片孝心,已經派了四名守衛在東北宇文家的墓園代替他守孝。”
“這麼說來,他便是我的對手嘍?”
“當然不是,左右兩丞相應該互相幫助,同力輔佐朕,千萬不可存着互別苗頭,想壓過對方之心。”
“那如果他存心欺負我呢?”棘茉陽用力一哼,“宇文執,剛剛你在千秋亭跟我說過什麼來着,再跟我父皇說一遍!”
“臣遵旨。”
“你有這麼老實?”她有些驚奇的盯着他,“我不信。”
“臣剛剛說公主衣衫單薄,唯恐傷風;因為陡見罪臣,大驚之下停舞,是敗興。”
棘剛哈哈一笑,“茉陽,宇文對你一片愛護之心,你心頭那口氣也該消了吧?”
“才不是呢,他才不是那個意思。”她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一樣,這個陰險的小人,他明明不是這個意思。
“這件事到此為止,茉陽不許再胡鬧。”棘剛揮揮手,同時改變了話題,“宇文執,朕召你入京已經為你起好了一座府邸,你就進去住吧。”
“多謝皇上美意,微臣已在宇文家老宅落腳。”
棘剛看了他一眼,“那好,那座府邸就留給你大婚時用吧。”
他坐到書桌后,“好了,你們兩個下去。李先勇,傳袁覽欽和李順啟進來見朕。”
棘茉陽知道父皇要跟左右相議事,也不再吵鬧,乖乖的準備退出去。
剛好宇文執也要退出去,兩個人撞了一下,她惱怒的瞪了他一眼。
“公主先請。”他禮貌的讓她先出去。
棘茉陽拉了一下裙子,昂着下巴驕傲的先走了出去,宇文執才跟出去。
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此刻長廊上一個人也沒有。
“我的確是那個意思。”宇文執突然說道。
“什麼?”棘茉陽奇怪的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他從她身邊走過,稍微駐足了一下,因為她較矮,因此他的視線朝下,感覺有些輕蔑。
“就是那種意思,傷風公主。”
“你、你……”她一手指着他,舉目四顧想找個人來見證他的惡行,誰知道卻四下無人!
小人!只敢在沒人聽到、看到的時候欺負她!
“找人嗎?”宇文執輕輕的說,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朵,語調卻是冷冷的,“省省吧,哼。”
他從容的離去,把棘茉陽氣得臉色發青,連要踩臟他的新鞋這回事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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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執!”
早朝一結束,大臣們魚貫散去,棘茉陽氣急敗壞的追了上來,“你、你、你是什麼意思?!”
她這幾天給他氣到頭昏腳痛,吃睡都不好,害她連說話都開始打結。
這混蛋東西存心跟她作對!
只要她一奏什麼,父皇就——“嗯嗯,你們覺得怎麼樣?”
其他大臣當然會歌頌一下她的仁民愛物、聰穎慧黠,直說沒聽過這麼好的主意,他們通通願意附議。
可這時候父皇又會問:“那宇文執你說呢?”
他就開始裝模作樣的回答,“臣以為公主說的不錯,不過……”接下來就開始長篇大論說哪裏不妥、哪裏不當,假惺惺的說不敢卻把她的奏本批得一無是處。
不錯就不錯嘛!後面幹麼還要不過東、不過西的?
可惡透了!
“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棘茉陽怒道:“你就是要跟我作對,跟我唱反調,你的日子才會舒服愉快是不是?”
“臣不敢。”宇文執還是板着一張臉。
自從她封他為天字無表情第一號大傻蛋,他就一直端着這張平平板板的棺材臉對她。
說話也很冷淡,對她愛理不睬的。
有人的時候就對她很恭敬,沒人的時候就老實的表現出一副討厭她、不屑她的樣子。
真是個雙面的小人。
“不敢不跟我唱反調是不是?”棘茉陽越說越大聲,“我是為百姓着想要設天聽石,你是為了報私仇而反對,你可不可恥呀。”
“臣不可恥。”皇宮之內讓她囂張,她就不要在宮外讓他遇到,否則就不是這麼“罵不還口”了。
“你明明就很可恥,我說在午門外設天聽石,讓有冤屈的人可以到那邊擊鼓申冤,上達天聽,這是良政,你反對個什麼勁呀你!”
宇文執明明已經不耐煩了,卻還有一丁點擺出沒表情的臉的耐心。“理由我剛剛說過了,公主難道沒聽清楚嗎?”
有時間在這邊練嗓門,還不如回去掏耳朵。
“胡說八道!只有你這種膽小如鼠的人,才會不敢來告御狀!”怎麼會有人因為怕報復,怕發回重審吃苦頭就不告狀?
說什麼這個政策是好的,但是沒有明文規定,沒有方法保護告狀人之前,只是一塊廢石!
“你明明就是挾私報復。這麼大個人了這麼會記仇,事情過去就算啦!就像你罵我傷風敗行,我有天天掛在嘴巴上說嗎?”一個人度量大不大就能從這裏看出來。
什麼宰相肚裏能撐船,她看宇文執別說撐船了,搞不好一顆饅頭就把他撐死了,小心眼到這種地步。
又來了,到底是誰很會記仇?明明是她自己天天都要拿出來溫習一遍,還怪他心眼小。
“公主天天提醒臣失言的事,因此臣是謹記在心,不敢一時或忘。”
“你拐着彎罵我小心眼,難道我聽不出來嗎?”棘茉陽氣道:“你真是氣死我了!”
“公主鳳體安康、精神健旺,可以活上千歲千千歲,離死期還遠得很,萬萬不會因微臣而死。”
“你敢罵我是禍害?!俗話說禍害遺千年,遺臭萬萬年,你以為我沒聽過嗎?”
“公主不可如此自薄。”宇文執淡淡的說:“若公主有這種想法,那是對皇上的大不敬。”
“胡說八道!你罵我是禍害還想栽贓我對我父皇不敬,我又不是傻瓜!我有沒有做、有沒有說難道會不知道嗎?”
“公主是千歲千千歲,可公主認為禍害才能千歲,那萬歲……”他很識相的留個話尾。
“你閉嘴!”棘茉陽大叫一聲,握着拳搖了一下頭。
怪事,抓人家的語病明明是她的拿手絕活,怎麼這傻瓜似乎比她還在行?
“是,臣遵旨。”宇文執心裏覺得她火大的有趣,臉上想笑,但還是硬生生的壓了下來。
皇上召他進京是要他做大事的,不是來跟公主鬥嘴。
“我說閉嘴!”
“是,臣閉嘴。”
“我叫你閉嘴你還說話!”她氣呼呼的瞪着他,這個臭棺材臉真是把她氣炸了!
宇文執道:“是,臣不說話。”
“我叫你閉嘴別說話,你還說你不說話,這不就是說話了嗎?”她火大的吼。
“是,臣閉嘴不說話就是了。”他越恭謹,她就越生氣,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她越生氣,他就越高興,所以他就越恭謹。
“你!”她真想一拳往那棺材臉打去,旁邊的內侍和護衛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一看見她的臉紛紛把頭轉過去,低低的發出竊笑聲。
棘茉陽深呼吸了幾口氣,“除了你以外,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呼,很好、我心情很好。”
可惡,這種騙自己的鬼話一點都沒用,她還是很生氣。
“公主殿下。”李先勇恭敬的來到兩人面前,“宇文丞相。”
“幹什麼!”她沒好氣的說:“幹麼叫了我又叫他?既然叫了我就不該叫他,如果你打算叫他,一開始就不應該叫我。”
她振振有詞的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嘴不容兩名。”
李先勇心裏覺得好笑,左右兩相雖然私底下斗得厲害,表面上可是客客氣氣的,不像這兩個小丞相,水火不容,天天吵沒一刻安閑的。
宇文執問道:“李公公有什麼事嗎?”
他含笑回答,“皇上聽到兩位還沒走,”其實是聽到他們吵得不可開交。“要奴才傳兩位到三希堂說說話。”
“父皇幹麼要找他說話?這小人進的饞言還不夠多嗎?就只會來殘害忠良這一套,哼。”
“儘管臣會殘害忠良,但是公主臣是一根寒毛也不敢殘害的。”
棘茉陽一副抓到他把柄的得意模樣,指着他的鼻子道:“喔!李先勇,你聽到了吧!這個傻瓜說我不是忠良!你幫我做個證,我要父皇治他一個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罪,砍了他這顆狗頭。”
“這個……”李先勇老實的說:“奴才只聽見宇文丞相很愛護公主,不敢傷害公主一根寒毛,沒聽見任何侮蔑之詞……
“倒是公主又是傻瓜、又是狗頭的指着人罵。”怎麼聽都覺得公主理虧嘛!
“哎呀,我不跟你說了!”棘茉陽一甩袖,怒氣沖沖的走了。
這是怎麼回事呀,才幾個月而已這黑白都顛倒了不成?
宇文執跟在她身後走,緊抿的嘴角慢慢的放鬆,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很淡、很淡,但還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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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賢侄,不容易呀,年紀輕輕的就擔此大位。”右相李順啟今晚在府中宴客,宴請的對象卻只有宇文執一人。
“想當初我和你父親同朝為官,他遭逢大難我也跟着掉了幾滴眼淚。”他嘆了一口氣,“老夫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個善終呀。”
“右相一心為國,忠於皇上,地位穩若磐石,如此傷懷實在叫晚輩難解。”
李順啟搖搖頭,“宇文賢侄,你是真胡塗還是假聰明?難道看不出來皇上任你為丞相的目的嗎?”
宇文執一言不發,目光灼灼的盯着他。
這人能夠在朝為官二十餘年,始終屹立不搖,果然是有些過人的地方。
“我老啦,皇上這是逼着我辭官養老去。”要接位的人都頂在你頭上了,能不走嗎?
說好聽一點是副手,要他和左相多提攜着、幫襯着點,教教年輕人長見識。
多麼高明的逼退之計呀!
“右相老當益壯、智慮雙重,皇上又怎麼捨得棄而不用呢?”他淡淡的說,桌上的酒不飲、菜不吃。
“這麼說來辭官也避不了禍了。”李順啟夠聰明,聽也明白這次不能善了了。
宇文執道:“右相心中坦蕩,禍從何來?”
這就是他的借鏡了,如果他一步走差了,二十年後就是這等模樣。
享福了一輩子,最後落個罪臣之名,留下千古罵名。
如果他始終不偏不倚,父親就是他的前師了。
忠心一輩子,卻潦倒、鬱悶賠上清白,有幸的話死前還能平反。
不幸的話……就只能沉冤了。
“就是心中不坦蕩,才知大禍臨頭呀。”李順啟飲了一杯酒,“宇文賢侄,皇上許你為官,可有金玉良言相贈?”
“好自為之四字。”
他苦笑一記,“好自為之,說的容易呀!”
當年皇上對他說什麼來着?盼你忠心為國、為民,入染缸始終不染。
這話算多說了吧?
他終究還是被權力、金錢、慾望染得五顏六色,難以自拔。
“唉!老夫享福了一輩子,掌權了半輩子,也該夠啦。”他凄涼的一笑,“我和左相從少爭到老,滿腦子只想把對方踩到腳下去,呵呵……跟別人分享權力,總是會使自己少了許多。
“人就是太多心惹禍呀!我就是多了這份貪心,而左相是多了一份私心。”
宇文執靜靜的聽着他說,眼裏看到的是一個年邁的老人對過去……也不算是懺悔,只是一種訴說。
或許他從來也沒跟人說過這麼多心裏話,他不斷的說、不斷的喝酒。
喝到醉眼朦朧,話也說不清楚了。“明天、明天會怎麼樣你知道嗎?”
“明天就知道了。”宇文執沉穩的開口,“晚了,右相,你該歇息了。”
“是呀,晚了。”他趴在桌上,滿口醉話的喃喃着,“晚了,是晚了。”
宇文執通知管家李順啟醉了后,一個人趁着夜色回家。
雖然已經貴為左丞相,但從他的住家外觀完全看不出來,就像尋常人家一樣的黑瓦白牆,也沒有特別華麗,就連使喚的人也只有一個廚娘、兩個粗使丫頭,以及一個看門兼車夫的小廝。
他交代過今天會晚點回來,所以小廝阿梁並沒有將門上栓,只是虛掩着。
宇文執進了門,正準備上栓時,突然看見一個影子映在地上,於是回過頭去,“皇上。”
棘剛搖着扇子,微笑道:“今夜月色這麼好,陪朕說說話吧。”
“是。”他關好門,見廊下已經擺好了李先勇搬出來的桌椅,上面放着小酒小菜。
“坐吧。”棘剛看他眼裏有着疑問,笑說:“朕知道你今晚赴宴去了,如何?”
宇文執回答,“宴無好宴。”
皇上派了探子監視大臣們的一舉一動,很多事情他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沒點破而已。
他相信右相家眼線密佈,因此一有風吹草動皇上立刻就知道了。
“說的好,宴無好宴!”他把扇子一闔,在掌心敲了一下,爽朗的大笑,“人無好人。”
“人是好的,只是看皇上怎麼變而已。”
“喔?”棘剛可有興趣了,“這怎麼說?”
“皇上一聲令下,好人是壞人,壞人是好人,三五年後、二十年後,再翻個掌好壞又變。
“是好是壞都在皇上掌心中。”
需要用這個人的時候,他的小毛病是可以不理會的,不要這個人的時候,不管再怎麼好,都是沒有價值的。
棘剛一笑,“你果然是宇文秀的兒子。”他嘆了一口氣,“你爹呀,紅翻黑、好變壞、壞變好,起碼死得清清白白的,好。”
這孩子替他爹抱不平來了呀!跟他爹一樣的直言、坦率。
“我爹說過對皇上的心越忠,受的委屈就越大,所以他委屈了一輩子。”為的就是盡忠。
棘剛深深的看着他,“那麼你呢?你受得了委屈嗎?”
宇文執驕傲的一揚首,“我是我爹的兒子。”
他哈哈一笑,用扇柄拍拍他的肩笑道:“說的好!
“宇文執,你是塊材料,朕用得着你,也打算重用你。”頓了一下,他一揚眉,“你好好做一番事業,等你功成名就了,我就把茉陽公主許給你!”
宇文執一驚,一張臉陡然漲得通紅,有些狼狽,“皇上!”
“朕知道你喜歡茉陽,否則不會故意去招惹她。”他了解的笑着,“你是個好孩子,茉陽交給你朕也放心。
“她從小給朕和皇后寵壞了,脾氣不怎麼好,你也不用多讓着她。”棘剛一笑,“朕知道你在磨她的脾氣、長她的見識,慢慢來吧。
“那丫頭是頭小狐狸,很狡猾的。”
宇文執如果不能比她強勢,不能讓她死心塌地的愛上他的話,那她是不會乖乖就範的。
既然已經被皇上看穿,他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臣知道。”他會馴服她的。
誰讓她雪地里的不馴讓他動了心。
誰讓她靈堂前的溫言讓他軟了心。
誰讓她在春日的旋舞中讓他痴了心。
她讓他多了三心,就得負責幫他收藏。
只是就像皇上說的,他要她愛他,就得先讓她服他、敬他,否則他是抓不住她的。
她像一陣風!
所以他要耍手段、用計謀,天羅地網密密的將那隻小白狐捆住。
“也別太刁難朕的公主。”棘剛提醒道:“她要是哭起來、發起脾氣來,朕也拿她沒辦法。”
宇文執不笨,他懂得如何讓茉陽掉進他的陷阱里。
他知道她自負,所以他比她還自負。
他知道她驕傲,所以他比她還驕傲。
他知道她受不了自己不是焦點,所以他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他準確的掌握到她性格中的弱點,並且一松一緊控制得很好。
棘剛可以確定他很成功的引起了茉陽的注意。
因為她從來不曾談論過除了爽月或朗星之外的男子,不過這陣子她卻天天把宇文執掛在嘴邊,罵聲不絕。
雖然是不好的那一面,至少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他。
棘剛輕輕的沉吟着,“有個人,朕要你去認識認識。”
會是誰?宇文執看着他說出一個人名,有些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