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珍愛婚紗攝影公司在台北上流社交圈頗富盛名,名媛淑女、影視歌星都是此店的常客,訂做屬於個人風格、品味高雅、別緻且獨一無二的全套服裝。
連總統千金結婚也是在這裏訂做禮服、拍婚紗照,因此更為聲名大噪,生意好得不得了。
此時,在攝影棚內——
“喂!廖家強,你哥來是不來?我們已經等他整整兩個小時了耶!”張淑媛不耐煩地提着長禮服的裙擺在攝影棚里走來走去。
“你緊張個什麼勁?”廖家強白了她一眼,“新娘又不是你。”她只是來當伴娘的,倒比他的准嫂子更像新娘。
“還好不是我!不然有他好看的。”張淑媛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好啦、好啦,我再去打電話催催他,行了吧?”廖家強無可奈何的走出攝影棚。老哥要結婚,受罪的人卻是他,這是什麼道理?
“謙謙,你老公到底曉不曉得今天要拍婚紗照,他還想不想結婚啊?”張淑媛看向她從高中一直到現在的好朋友——杜謙若。
杜謙若坐在一旁,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也許他正在忙吧。”
“嫁了一個工作狂老公,真慘。”張淑媛好奇地在攝影棚內逛街似地東看看西摸摸,打發時間。
有什麼差別嗎?杜謙若找不到答案。
反正她這個老公是她爸媽看中意的乘龍快婿,她也只是順着老人家們的心意去做罷了。
他們總是念着,二十八歲了,老大不小,不要再挑了。嫁個能給她安穩過日子的丈夫才好,只要愛情不顧麵包的生活可是會餓死人的。
於是她便和父母安排的對象可有可無地交往起來,半年不到,他便向她求婚,她也沒有異議。
他叫廖家駒,三十二歲,目前在他父親的公司擔任總經理一職,是個對工作非常認真、生活很嚴謹的人。
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董事長的兒子,所以我要比別人更加倍地努力,因為我不能做個落人口實的敗家子。
就是因為這樣,她爸媽對他更加讚賞了。
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但不知為什麼,她對他就是沒有愛情的感覺。可是,她還是決定要嫁給他。
愛情這玩意,她早已經不再碰了。
“嫂子。”廖家強匆匆忙忙走進來,滿臉歉意,“真不好意思,我哥他人還在公司開會,一時分不開身,今天就請你委屈一下,先拍獨照好了。”他老哥還真會挑時間出狀況,害他來當炮灰。
“沒關係。”杜謙若的臉上掛着溫柔的笑意。
她是真的不生氣,或者該說是習慣了,他也不是第一次放她鴿子了,比起工作,她在他心裏似乎沒那麼重要。
“這個廖家駒真過分!明知今天要拍婚紗照,還開什麼會?!開會比老婆更重要嗎?”張淑媛個性沖、脾氣直,有話就說,絕不會悶在肚子裏。
“不要緊,小媛,這又不是誰的錯,別再怪家強了,他也很辛苦。”她很體諒地說。
“謙謙,你真是好脾氣耶!拍婚紗照老公不來,你居然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他就是這樣吃定你的。”張淑媛大惑不解,謙謙怎麼都不會動怒?如果是她,大概早就氣瘋了。
“我嫂子賢淑明理嘛!哪像有些人喔——”廖家強話中有話,意有所指,不過沒說破是誰。
“廖家強,你在說誰!”張淑媛也不是省油的燈,哪會聽不出來他在暗損她,他分明就是針對她來的。
“沒有啊!我什麼都沒說。”他在裝傻。
從老哥的婚事定下來開始,他就忙得暈頭轉向,婚禮籌備大小事一手包辦,這還不打緊,最可怕的是他還得和這種恰查某湊成一對擔任伴郎和伴娘,才是真正夠衰了。
“小媛,家強,你們別吵了。”杜謙若試着勸架,他們兩個就是愛鬥嘴,一見面就沒完沒了。
“誰想跟他吵啊?少臭美了!”張淑媛不屑地說。
這時,攝影棚的門被推開,走進來的是一個男人。
那人身材高大挺拔,一件白色的短袖T袖顯現出他結實的臂膀、寬厚的胸膛,卡其色的長褲包裹住他的長腿,腳下是一雙耐穿耐磨的靴子,簡單俐落。
往上看是一頭亂髮,說明了他的桀騖不馴,兩道濃密的劍眉、銳利有神的雙眼,挺直的鼻和叼着煙的薄唇,襯着漂亮的古銅膚色。
這張臉……杜謙若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緊盯着他,這張臉……她永遠不會忘記。
怎麼可能忘得了呢……
“我的老天!你是解天磊對不對?”張淑媛首先反應過來。
“沒錯,我是解天磊。”他熄掉了煙,優雅的唇揚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好看弧度。
“啊哈!我果然沒認錯人,你還記得我吧?我是你的學妹,我叫張淑媛。你怎麼會在這裏?”她興奮不已。
解天磊舉起手中的相機,“我是攝影師。”
“你是攝影師?!”張淑媛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大叫,完全不顧她的“淑女”形象,“怎麼會那麼巧,你居然是這家店的攝影師!”
“世事難料啊。”事實上,他不但是這裏的攝影師,也是出資老闆之一。
“你們認識?”在一旁看他們哈啦老半天的廖家強,終於找到機會發問。
“當然啰!”張淑媛很哥兒們地搭住他的肩,得意地介紹,“解天磊當年可是我們和亞高中的閃亮一顆星,比木村拓哉還帥,又是排球校隊,還是樂團的結他手兼主唱呢!”
洋洋洒洒地說了一大串,可是他在和亞高中的“豐功偉業”不止這幾件,還有一椿深刻而甜美的秘密,是他一生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
看樣子,她似乎是全都忘了。
“嘩!這麼神!”廖家強仔細打量這個看起來一副跩樣的男人,還真是不容小覷。
“過獎了。”他這不是驕傲,是謙虛。
“可是學長,我有個疑問耶——”
“問吧。”
“為什麼你這麼厲害還會年年留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畢業那年你好像還是停留在二年級嘛!”
“因為我太笨。”他一邊調整相機的鏡頭,一邊有意無意地將眼光瞄向坐在一旁不肯看他的杜謙若。好像這句話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那你是怎麼成為攝影師的?”
“後來我就奮發圖強,順利畢業,然後還算走運地撈到一家野雞大學的廣告系,就這麼一路走過來了。”解天磊輕描淡寫地說。
“哇塞!浪子回頭,賴胖主任要是知道你現在這麼有成就,一定跌破眼鏡。”張淑媛誇張地笑着,當年訓導主任最愛找他的碴了。
這些都不是重點,他根本不想聽,只有一件事他非知道不可。
“你要結婚了?”
“才不是咧!是謙謙。”張淑媛一把拉起她,“你們不是二年級還同班過嗎?怎麼一副不很熟的樣子,打招呼呀。”
“你是新郎?”解天磊轉向廖家強,他沒給杜謙若說話的機會,故意忽視她的存在。
不知怎地,廖家強直覺他的眼神和語氣都有敵意。“不是,我是伴郎。”
“沒有新郎還要拍什麼婚紗照?”他不屑地嗤笑,又不是在玩扮家家酒。
“不好意思,我哥……新郎有事不能趕過來,可不可以先替新娘子拍幾張獨照?”廖家強小心翼翼地解釋。
“不用了,家強,我還是——”杜謙若急着拒絕。
“怎麼可以不用,你人都來了也化好妝換好禮服,幹嘛不拍?那豈不是白來了。”張淑媛等不及她講完就忙着插話,抒發己見。
“真的不用——”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他,而且還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只想逃。
“學長,你不介意吧?”張淑媛將她拉住。
解天磊點點頭,直挺挺站在她的面前,專註地注視她那雙清澈眼眸,像是要讀出她的心思似的屏氣凝神。
“好久不見了。”他淡然地說。
她只是點頭“嗯”了聲,隨即背過身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拍照吧。”
攝影棚中央只剩杜謙若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仿歐洲宮廷的佈景里,手足無措。
透過鏡頭,解天磊完全捕捉了她的美麗,純白的禮服沒有一處多餘的贅飾,頸間是一串價值不菲、設計高雅的鑽石項煉,非常適合她恬靜的氣質。
一如當年的初見,她還是那麼令他心動,我見猶憐。重逢的瞬間,他以為他眼花了,讓刻骨的相思化成不切實際的妄想症。
但是,十年了,她又出現在他眼前,並且即將成為某個男人的妻子。夢,也該醒了。
“抬頭,眼睛看這裏,微笑。”他的口氣十足專業。
杜謙若卻動也不能動,只能獃獃地看着拿相機的他,上次站在他的鏡頭前已經是十年前了。
他一點都沒變,亂七八糟的頭髮、抽煙的姿勢,還有他看她的方式。那些從前、那些曾經,她每天每天都在溫習,終於,她又見到他了。
三千多個想念的日子,總算有了報償。
“我叫你看鏡頭,你在看哪裏?我說的你聽不懂嗎?”他大吼着。
脾氣還是那麼壞。
解天磊放下手中的相機,大步走向她,用雙手將她緊抿的嘴角往上推,幾近咆哮地說:“笑!我沒叫你擺張怪臉,新娘子。”
這麼靠近他,感覺他的手觸摸在她臉上的溫度是如此真實,心上的束縛被解放了,杜謙若哭了出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她的舉動嚇壞了在場所有的人,包括解天磊。
解天磊窩在辦公室里整理底片。
關於下午的那場意外,到底是怎麼善後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也不知道怎麼會弄成那樣的情況。
他發誓他沒有要弄哭她的意思,雖然她一直都是個淚腺超級發達的小愛哭鬼,認識她的時候就是這樣,十年後她還是沒變。
尤其是她晶瑩清澈的眼,裝滿了純然的信任,既天真又魅惑,是他永遠也不會遺忘的深情繾綣。
是的,她是他的初戀,苦澀的年少戀情,還來不及譜完愛曲,才剛有了優美的前奏,便夭折了。
而今,她卻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心臟無力且緩慢地跳動着,那令人承受不住的慌亂和疼痛再次侵襲他的知覺。
終究,她只是他手中握不住的一把流沙。
“在想什麼?”一雙柔荑環抱住他的健腰。
拉開那雙不安分的手,他轉身面對它的主人——店裏的造形師柯羿蘭。
“要我說幾次你才會懂,進我的辦公室前請先敲門,得到我的允許再進來好嗎?”
“我敲過了,是你沒聽見,我只好自己請自己進來了。”她眨着大眼睛為自己辯解。
“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聊聊天嗎?”柯羿蘭又朝他靠過去,用一種撒嬌的口吻說:“我們很久沒見面了耶,從你到日本出外景回來,有兩個星期了喔,你都不想我嗎?”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每天都會在這裏見面至少八小時,要不是你的記憶力有問題,就是你的數學沒學好。”他毫不留情地說。
“那不一樣,在店裏是工作。我說的是約會,我們很久沒有一起吃飯、看電影了。”她甩了甩長發,手指曖昧地在他的相機上有一下沒一下輕畫著,“還有,我新買了一張特大號的水床喲,你要不要來試試看?”
“謝了,你找別人吧,我沒那個福分。”解天磊第一百次拒絕她的邀請。
柯羿蘭是去年因為公司擴大營業應徵進來的造形師,年輕而且大膽奔放,她在造形功力上很有創意十分前衛,但又不致流於媚俗搞怪,她為了無新意的新娘造形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這是他錄用她的原因。
唯一的困擾是,她老是忘記他的提醒,頻頻對他大放電,甚至不顧旁人的眼光對他又摟又抱,說些親匿的話。
有一回員工聚餐,她喝醉了,他好心地負起老闆的責任送她回家,她又哭又鬧吐得一身狼狽,不得已他只好留下來照顧她。
第二天上班,她立即向大家宣佈他是她的男朋友。
關於這項宣言他沒有費心去解釋,他認為與其浪費唇舌越描越黑,不如就用時間和行動證明,反正他也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他。
“天磊,為什麼又拒絕我?難道我不配做你的情人嗎?”就算她的臉皮再厚,被拒絕了這麼多次,她的心也會受傷啊!莫非他真的是鐵石心腸才感覺不到她的愛意嗎?
“你配得上任何男人,但不是我,我只是發你薪水的人。”除了當她的老闆,其他的什麼,他都不想。
但她卻誤解了他的用意,“你不喜歡辦公室戀情是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馬上辭職。天磊,我愛你。”
“可是我不愛你。”他殘忍地、明白地切斷她的自作多情,“我們可以是朋友、工作夥伴,但絕不會是情人。”
“為什麼?我是這麼愛你……”心再一次破碎了。
“我再也不會愛上任何人了。”解天磊背起背包往外走去,留下滿臉哀怨的柯羿蘭。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收音機里電台的DJ播放了他最愛的一首歌——永恆之火,於是他打開置物箱,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十年了,她穿着他過大的T恤和剪短的牛仔褲,在陽光下、沙灘上對他笑得甜蜜。
“杜謙若——”手指輕撫着她的一顰一笑。
回家的路變得漫長,他也陷入回憶之中。
隔了幾天,張淑媛閑得發慌,把杜謙若找出來喝下午茶。
在東區一條寧靜的巷子裏,一家小小的地中海式咖啡館,她們面對面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享受溫暖的陽光。
“謙謙,你是怎麼回事?”
“什麼?”
“拍婚紗照那天啊!你怎麼突然就哭成那樣,把我們都嚇壞了。”張淑媛大驚小怪,“還是學長對你怎麼樣了?”
杜謙若喝着水果茶,太酸了,加了糖又太甜,再也找不回原來的味道,一如她的心。
“真沒想到會在那裏遇到他,他還成了知名攝影師,我實在無法把現在的解天磊和十年前的他聯想在一起,變化太大了。”
不,變的是他的外在身份,他一點都沒變,再見面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了。
“不過他還是那麼酷,比以前更增添了一股男人味。”張淑媛稱讚着,“對了,你和他二年級不是還同班過嗎?都沒聯絡?”
“後來我出國了。”
“對喔!你連畢業典禮都沒有來參加,所以後來發生的事你都不知道。”張淑媛恍然大悟。
“發生了什麼事?”她被隔離在美國,直到二十歲前,她連出門去上學都有專人接送。
“那時學長因為沒考期末考差點被退學,幸好賴胖主任向校長求情才逃過一劫,結果畢業舞會上,他剃了個大光頭上台表演,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那個蠢樣,可是……好深情。”
“深情?”
“我永遠忘不了他說的話。”張淑媛一臉夢幻,“他說他唱的每首歌都是要給他最愛的女孩,不管她在哪裏,他都相信她聽得到。”
已經十年過去了,他還願意繼續唱歌給她聽嗎?
“謙謙,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她不是八卦,只是好奇,何況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十年,此時不問更待何時。
“可以啊。”
“但是你不能生氣喔!”
“嗯。”
“大學聯考前,你和學長消失了三天——”
“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杜謙若有說不出的驚訝。
這件往事在杜家仍然是個禁忌,沒有人會去碰觸,更別說提出來討論了,尤其現在她和家駒的婚期一天天的逼近,她的父母只希望這件事能隨着時間石沉大海。
“當時杜伯伯來找過我問你可能會去什麼地方,但他不准我說出去。”
“我想也是。”家醜不可外揚,會找上淑媛也是不得已的做法。
“那三天,你們到底去哪裏了?”
杜謙若漾開一朵燦爛的笑花,“我們……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