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王公貴族、朝廷重臣、名流巨賈絡繹不絕,把寧陽侯府的大廳擠得水瀉不通,熱鬧非凡。
大紅的喜幛掛滿四周,金色的雙囍字在龍鳳花燭的燈光里跳躍,行行色色,包裝精緻,不勝其數的禮品堆集得裡外皆是。
樂音、鈸鼓聲、銅鑼聲響徹每一個前來道賀的賓客耳中。
滿面紅光的司儀,在所有賓客的觀禮注目下,拉長了脖子,興奮的嚷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新郎新娘互拜一禮……」
由於新郎狄雲棲的父母皆已仙逝,擔任主婚人的是他的伯父,亦是位居朝廷要職的建德公狄世昌夫婦。
在一片喧騰嘈雜而喜氣洋洋的氣氛中,但聽得聲如洪鐘的司儀又扯開他的大嗓門嚷道:
「百年好合,五世其昌,鸞鳳和嗚,送入洞房……」
於是,一對貌合神離的新人便在六名伴娘、六名伴郎的簇擁下,進入了佈置得綺麗又不失典雅的新房中。
飲了交杯酒,新郎倌狄雲棲便匆匆步出洞房去招呼皇上派來的要臣,與他們把酒暢飲,直到他們都很識趣地紛紛告辭之後,他才帶著神采飛揚的笑容,重新舉足邁入洞房。
喜娘一見侯爵進來,連忙躬身說了幾句吉祥話,便速速離去,只有箏兒戒慎恐懼地守在曲琬蘿身邊不願離去,也不敢離去。
狄雲棲犀利地注視着她,「你還待在這做什麼?」
「我……我想留下來……伺候小姐……更衣打扮……」箏兒緊張兮兮地囁嚅道。她萬萬想不到這個令她們深惡痛絕的寧陽侯,竟是一位面如冠玉,劍眉朗目,唇紅齒白,瀟洒出塵的美男子。
想到小姐所做下的決定,她不禁冷汗涔涔,心跳加速,簡直沒有勇氣舉步離開洞房。
狄雲棲聞言,不由掀起他那薄厚適中而線條完美的嘴唇,神采奕奕的淡笑道:
「你的小姐已經嫁給我了,今晚是我與她的洞房花燭夜,伺侯她更衣梳妝的事不用你費神,我自會打理。」
「可是……」箏兒仍想做最後的掙扎和努力。
狄雲棲劍眉一挑,「下去!」聲音不冷不熱,卻充滿了無窮的威嚴。
箏兒臉色煞白,猶移不定的她,才剛轉首看了坐在羅帳內,蓋著紅頭巾的曲琬蘿一眼,狄雲棲已不耐煩的輕鎖眉舉,沉聲喝道:
「你還溫吞個什麼勁?莫非你要我差人將你逐出府邸?」
此話一出,箏兒再也不敢停留,只好抱着滿懷的恐懼和憂慮,愁眉苦臉的離開了新房。
不過,她並未離開絳雪樓,她悄悄藏身在昏暗的樓梯間,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地留意著洞房內的一切動靜。
☆
等箏兒離開,狄雲棲已帶滿懷的柔情,微醺的笑意,走向錦榻,輕輕掀開了罩在曲琬蘿臉上的霞帔。
「娘子,你……」他還未及表達他的體恤溫存前,曲琬蘿已抽出藏在懷袖的匕首,凌厲地朝狄雲棲胸膛刺去。
狄雲棲畢竟是身懷絕世武功的人,他急忙側身一閃,並飛快地伸出右手彈開了曲琬蘿手中的利刃,只聽一聲鏗鏘的細碎聲,那柄鋒利的匕首便已掉落地上。
而曲琬蘿也跟着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你這是做什麼?」狄雲棲滿臉困惑地俯視着她,「謀殺親夫?我與你之間有這麼深的仇恨嗎?」
曲琬蘿面如白臘地凄然一笑,「你以為我會心甘情願嫁給你這種虛有其表,驕奢佚淫,助紂為虐的奸臣逆子嗎?」她凄厲的搖搖頭,「不,我寧可親手殺了你,背負謀害親夫的罪名,也不願忍辱偷生,與你形影雙雙,共效于飛!」
「你當真如此憎惡我?」狄雲棲一臉凝肅的啞聲問道,深沉莫誨的眸光閃過一絲奇異而幾近痛楚、掙扎的光芒。
「我對你的恨,如江河行地,永志不變!」曲琬蘿一字一句的寒聲說道。
「好,很好。」狄雲棲慨然點頭,俯身拾起了那柄匕首,並用力抓住曲琬蘿的手腕,半帶強迫的扶起她。「你既然對我恨之人骨,不除不快,我就成全你,來,」他將刀塞入曲琬蘿的手中,「看你是要刺入咽喉,還是心臟,我隨你宰割,毫無怨尤!」說著,便從容瀟洒的閉上眼眸,站得直挺挺地,一副任卿處置的神態。
曲琬蘿愕然地握著匕首,渾身輕顫,淚眼婆娑地盯着閃亮尖銳的刀鋒,久久無法行動,也無法做任何思索。
狄雲棲緩緩睜開了眼睛,「你如果真的認為我是一個罪孽深重、死有餘辜的衣冠裊獍,你就儘管揮刃殺了我,不必猶豫!」他意態沉着,不卑不亢的說道。
曲琬蘿的心弦猛然抽動,她噙着眼,整個人陷入了一陣激烈掙扎的痛楚煎熬中。
望着眼前這個玉樹臨風、俊俏非凡的翩翩美書生,她實在很難將他與心目中那個浮華浪蕩,趨炎附勢、自甘墮落的權奸賊子串連在一塊!
雖然,她早抱定了主意,決定在洞房花燭夜刺殺寧陽侯,一來表明自己對任逍遙堅貞不二的摯情,二來為百姓除奸,於公於私,她都自覺責無旁貸。
可是,她萬萬沒想到,狄雲棲竟然會甘心站着讓她刺殺,看着他那鎮定自若,卓爾不群的儀態風範,她竟覺得手腳虛軟,氣血翻湧,怎麼也舉不起刀揮向他。
天啊!她鑽研醫理,無時不抱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去行醫問世,今天,她這個仁心仁術的救命菩薩,反而要做一個冷血殘酷的女羅剎,殺一個束手待斃,引頸就戳的人嗎?而那個人!還是自己的丈夫啊!
不,她下了手,也狠不下這個心,罷了,她目光凄迷地望着手裏閃動的刀光,猛一咬牙,便將刀鋒倒過來削向自己的咽喉。
狄雲棲出手如電,以迅耳不及掩耳的手法點中她的軟麻穴,並順勢奪走了她手中的那柄匕首。
「你這是何苦來哉?」他驚痛莫名的望着她。
曲琬蘿軟綿綿地倒坐在地上,慘白如紙的臉上淚痕狼藉,「我下不了手,卻也不想忍辱偷生,和你做對同床異夢的夫妻,」她執拗而蒼涼咬緊下唇,「除非,你能派人時時刻刻地監視我,否則,有機會,我就會自殺,絕不苟活,絕不與你妥協!」
她那凄絕堅定的求死意念,宛如一把致命的利刃狠狠插進了狄雲棲滴血的心窩上,讓他不寒而慄,渾身抽痛,再也無力維持任何武裝了。「琬兒,你這令我心碎的冤家,我真的被你打敗了……」
他那陡然降了八度,沙啞低沉的嗓音讓曲琬蘿心頭一跳,渾身痙孿,老天!這聲音,這聲音不是……
驚疑不定的她還來不及細細思量,狄雲棲已伸手扶起她,並解開了她的穴道,同時從衣襟內取出一條雪白的絲帕,溫柔小心地為她擦拭淚痕。
曲琬蘿本能地往後一縮,但當她瞥見那條絲帕竟是——竟是她贈予任逍遙的那條絲帕時,她宛如焦雷擊頂,不由倒抽了一口氣,並面無血色地倒退了一步,「這是……這是……」她伸手按在自己冰玲顫抖的唇上,「不,這不可能,這條絲帕是我……是我送給……」
「是你臨別前送給任逍遙的定情和紀念之物。」狄雲棲語音嘎啞的替她說下去,他的聲音比原來的低沉渾厚許多。
曲琬蘿不敢置信的含淚瞅着他,「你……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你就是……」她搖搖頭,拚命否認著,不,這不可能,不可能——她在內心用力吶喊著。
「是的,我就是飛羽堡的堡主任逍遙,同時……」狄雲棲深深地望着她,「也是當今聖上的表兄寧陽侯。」
「不,我不相信,」曲琬蘿費神而艱困地和自己的理智爭戰著,「你一定是不曉得用了什麼詭異的手法騙到了這條絲帕,或者……你已經刺殺了任逍遙……」她的神情狂亂而無助,彷佛已經陷入半瘋狂的狀態。
狄雲棲憐愛的伸手捧住她的雙頰,制止她的掙扎與胡思亂想。「琬兒,你清醒一點,你若不信,我還可以給你看另一項活生生的證據。」說著,他扯開亮紅光鮮的錦袍,解開中衣的盤扣,露出位於左胸膛上方,那道紫紅色的疤痕,「這是你親手為我醫治的,我中了劇毒,你用「避邪散」,「碧靈丹」醫治,同時還差箏兒送「還神丹」讓我固本培元!」
曲琬蘿淚如泉湧地撫摸著那道傷疤,「真的是你?」
狄雲棲眼中也隱然浮動著點點閃爍的淚光,「是的,是我,我是任逍遙,我是吃了你一頓白食的小叫化,」他喉頭喑啞而震顫地說道:「更是那個不知道該如何愛你,還是避開你的寧陽侯狄雲棲!」
飽受心靈折磨的曲琬蘿不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進出了悲喜交織,如釋重負的點點珠淚。
「你好殘忍,你為什麼要……瞞着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有多苦?」她無盡酸楚地偎在狄雲棲那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懷抱里,像個嬰孩般嚶嚶哭泣著,哭出了她積壓在心中的委屈、恐慌、凄楚和創痛煎熬。
狄雲棲溫柔地拍撫着她,任她盡情宣洩著,並不停俯下頭輕吻着她的鬢腳,語聲如絲地呢喃著:
「原諒我,琬兒,我不是要故意折磨你,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然後,他輕輕捧着她那綻著淚光,猶如梨花帶雨的美麗容顏,在痛楚莫名的悸動與刻骨銘心的激情焚燒中,他噙著淚,倏然俯下頭,用灼熱的唇攫住了她那如玫瑰般嫣紅顫抖的柔唇,「琬兒,我最心愛的掃眉才子……」
曲琬蘿渾身戰慄地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在淚雨交織中,溫存而熱烈地反應着他,悲歡離愁、愛恨糾葛在此甜蜜又痛楚的一刻,俱已變得遙遠而模糊了,只剩下一股熾熱而濃烈的深情在心頭燃燒。
狄雲棲輾轉地吮吻著曲琬蘿,從濃密的羽睫,到白皙如玉的粉頰,一路焚燒到膚如凝脂,吹彈得破的頸項,吻得他血脈僨張,呼吸急促,恨不能將她揉成灰,磨成粉滲入自己的體內,融為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曲琬蘿渾身就像着火似的,嬌喘吁吁,腦海里一片渾沌,眼中只有狄雲棲那張俊美迷人的臉,情意纏綿的眼眸,以及溫熱的唇,窒息的擁抱!只能如痴如綿地任他需索著,在自己的體內燃起一股奇異而陌生的火苗……
狄雲棲心跳如驟雨般地輕喘了一口氣,望着曲琬蘿那潮紅如醉的臉蛋,如秋水般迷濛而詩意盎然的雙瞳,僅余的一絲理智亦跟着煙滅成灰,於是,他輕輕取下她頭上那頂華貴而沉重的鳳冠,血氣翻騰地攔腰抱起她那纖柔豐盈的身子,在燭光微微晃動下,掀開了紫紗帳,輕柔之極的放下面如芙蓉,嬌羞不已的曲琬蘿,一邊溫柔地吻着她,一邊顫抖地解開她紅緞綢衫上的衣扣……
溫柔鄉,醉芙蓉一帳春曉,一室旖旎,無限風情,俱在彼此纏綿徘側的擁吻里,化成一頁美麗而真實的記憶……
夜突然沉寂下來,濃情蜜意卻瀰漫在絳雪樓的新房內,隨著瑩瑩的燭火泛著深情的火光。
☆
狄雲棲翻了個身,輕輕將曲琬蘿柔若無骨的身軀擁近懷裏,輕吻著微濕的鬢角,「累不累?琬兒?」
曲琬蘿含羞帶怯地將滾燙的臉藏在他溫暖寬闊的胸膛上,「不累。」聲如蚊吟,帶著三分羞澀,七分嫵媚。「你呢?」
狄雲棲憐愛地握着她白嫩柔細的纖纖小手,逐一親吻著,「我是練武的人,怎會因為和自己最心愛的女人歡愛而累,不過,你生得那樣靈秀纖細,我倒怕一不小心,就會弄傷了你?」
曲婉蘿滿臉燒紅地輕咬着下唇,「我才沒那麼嬌嫩呢?何況,我還是個精通醫理的……」
「女華佗,女神醫,是不是?」狄雲棲笑接口道,又情難自己地執起她的下巴,重重地啄吻了她的紅唇一下,心滿意足又百感交集的發出一聲輕嘆,「琬兒,有妻若此,夫復何求?只是,我不知道我們的結合,對你來說,是幸抑或是不幸?」
「為何這麼說?」曲琬蘿仰起粉臉兒望着他,並伸出柔荑輕輕撫摸他那濃挺漂亮的劍眉,彷佛想藉蜜意般的柔情,撫去其中的輕愁。「你對我沒信心,還是對你自個兒沒信心?」
「對我自個兒沒信心,」狄雲棲深深地望着她,「你不知道我多怕自己會帶給你任何的災難和愁苦,又多麼渴望能以自己的臂膀牢牢地守護着你,與你晨昏與共,白首偕老,只是……」他幽深地停頓了一下,「我真正的身分固然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皇親貴族,但,我骨子裏卻是朝廷追拿的欽命要犯,若是有天東窗事發,你該怎麼辦?」
「跟你患難與共,生死相許啊!」曲琬蘿對他綻出了溫婉而堅定的微笑。
狄雲棲霎時聽得柔腸寸斷,心旌震動,不由目光發熱地緊緊摟住她,灑下雨點般的吻。「琬兒,琬兒,你教我如何抗拒你,如何抗拒你啊!」
曲琬蘿輕輕摩挲着他的臉,吹氣如蘭,「那就不要抗拒,只要全心全意地愛我,讓我進入你的生命里,分享你的快樂,分擔你的痛苦吧!」
「琬兒!」狄雲棲再度動容地箍緊她那纖細玲瓏的身子,用熱烈而纏綿的吻來表達他那份銘心刻骨,死也無憾的深情……
良久,良久,當他們的熱情降溫,轉變成相依相偎的耳鬢廝摩時,狄雲棲疼惜地用下巴搓揉着她的髮絲,柔聲說道:「你該睡了,我去把燭火和宮燈一塊熄滅。」
剛起身,還未及披衣,曲琬蘿就拉住他的胳臂,「不,我不累,我想聽你的故事,聽你告訴我寧陽侯變成任逍遙的故事。」
「琬兒,來日方長,我不想累壞了你……」
「不,我想聽,我想儘快了解全部的你,」曲琬蘿一臉執拗地噘起紅唇,「這是你欠我的。」
「好吧!不過,你得下床聽我講故事」狄雲棲朝她露出曖昧而逗趣的微笑,「否則,美人在抱,我心猿意馬,恐力有不逮!」
曲琬蘿杏臉生暈地白了他一眼,正想找衣裳穿上時,卻怎麼也無法從凌亂的衣褥中找到最貼身的那件內衣。
「你在找這件小玩意兒嗎?」狄雲棲一臉促狹地搖晃着那件粉紅色而引人遐思的肚兜,雙眼亮晶晶地,漂亮的嘴角掛著一抹氣煞人的微笑。
曲琬蘿猶如燃燒的扶桑花,羞紅了臉,她大發嬌嗔地擁著錦被,企圖一把搶過那件小內衣,熟料,狄雲棲卻頑皮將那件輕軟的肚兜放在鼻間嗅聞著,「嗯,好香,好香,娘子,要我為你穿上嗎?」
「不,我自個來就好,」曲婉蘿又羞又惱地瞪着他,「你還是趕快替你自己穿衣吧!我可不像你……那麼厚臉皮,光着身子也不怕羞?」
「哈哈……」狄雲棲朗聲而笑,「原來我娶了一個這麼靦腆害臊的女神醫,不過,今個兒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還是讓為夫的伺候一下,充當你的貼身內侍吧!」
貼身內侍這四個字讓曲琬蘿猛然一驚,「唉呀!箏兒,箏兒一定還在外面,我得趕快通知她,免得她擔心。」說著,她胡亂抓起褻衣、幅裙,中衣,草草穿戴,那副倉皇焦急的模樣,弄得狄雲棲又錯愕又不禁啞然失笑。
「你這麼慌張做什麼?」
曲琬蘿一邊穿衣,一邊急速地跟狄雲棲解釋了一下大略的情形,「她一定很擔心,以為我不是刺傷了你,就是被你給解決了,所以……」
「我懂了,你出去看看她是不是還在附近,我呢?」狄雲棲眨眨眼,別有深意的笑了笑,「我順便換套衣服,跟她開個玩笑。」
曲琬蘿納悶地望着他,直到他從衣櫃裏拿出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時,她才恍然穎悟,佯嗔地斜睨了狄雲棲一眼,便裊裊婷婷地輕啟門扉,尋找可憐又忠心的箏兒。
☆
「箏兒,箏兒,」曲琬蘿沿着長廊向樓梯間走去,一邊移目四觀,一邊悄聲低喚著箏兒的名字。
「小姐,我在這。」箏兒霍地爬上台階,朝曲琬蘿揮着手,小碎步地奔了過來。
曲琬蘿握着她那冰涼而顫抖的小手,「箏兒,讓你受驚擔憂了。」
「我沒事,」箏兒緩緩搖搖頭,然後又戰戰兢兢地打量著只穿着中衣的曲琬蘿,「小姐,你……還好吧?」
「我很好。」曲琬蘿神秘地笑了笑,「你隨我到屋裏去,我有話跟你說。」
箏兒疑懼橫生地瞥了曲琬蘿一眼,心中真是疑雲重重,七上八下,老天,小姐平安無事,那麼……那麼……鰓鰓過慮的她,慌忙屏住呼吸,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實在沒有勇氣再做進一步的揣測。
一跨進新房,看到那位矇著面巾,一襲黑色勁裝,好整以暇坐在桃花心木桌旁的男子時,箏兒猛然張大了眼睛,那副目瞠舌結的模樣委實滑稽。
「老天,你是……逍遙公子?」她大驚小怪地嚷道,「你怎麼會出現在我們小姐的新房內?難道……」她遽然變色,不勝惶恐的望着他,「你把……寧陽侯殺了,既而毀屍滅跡?」
「哈哈……」狄雲棲仰首而笑,倏然摘下了面巾,「箏兒,你仔細瞧瞧我是誰?」
箏兒屏氣凝神地望着他,跟着又是一聲驚呼,「你……你是——寧陽侯,這……」她聰明一世,胡塗一時,至今仍未意會過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打扮成逍遙公子的模樣?莫非……」她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再度將嘴巴張成了O字型。
「不錯,」狄雲棲氣定閑神地笑了,「我是寧陽侯,也是任逍遙。」
「更是那天在揚州打敗驚雷二煞,救了我們的小叫化。」曲琬蘿笑意嫣然的補充道。
「可是……你長得跟小叫化不太一樣啊!」
「哈哈……」狄雲棲爽朗一笑,「好問題,這是因為我抹上了易容丹,又深歆易容術的關係,不僅如此,我連聲音,行止都受過嚴格精密的訓練,否則,怎能瞞過你們,瞞過劉瑾的耳目呢?」
箏兒輕吁了一口氣,「侯爵,你可真會唬人,那麼多重身分,攪得我們小姐心慌意亂,暈頭轉向,不知道愛哪一個才好?」
曲琬蘿雙頰飛紅了,「箏兒,不許你多嘴。」
「是,」箏兒佯裝謙卑地打了一個揖,「今個兒你最偉大,總算嫁給了自己的意中人,奴婢不敢跟你饒舌做怪,免得……侯爺心疼你,要把我逐出府去當小乞婆!」
狄雲棲聞言不覺莞爾,他笑意橫生的望着箏兒,慢吞吞的打趣道:
「你是你們小姐身邊最寵信的貼身丫環,我怎麼敢把你趕出去呢?挺多……是拜託某個人趕快把你娶走而已。」
箏兒一聽不由紅暈生頰,燥熱難安地垂下了頭,「侯爺,你……」
「鬼丫頭,你也會害臊啊!」曲琬蘿乘機揶揄她,「前陣子是誰在我耳根叨叨絮絮,說要主動出擊,放下什麼淑女的矜持、身段啦,運用清秀小佳人的風情去迷惑……莫什麼的男子啊!怎麼這會還惺惺作態,臉紅給誰看啊!」
「小姐,你……」羞到極點又無所遁形的箏兒只好不依地跺跺腳,車轉著身子就準備走人,曲琬蘿趕忙伸手拉住她。
「好了,別懊惱了,我這個做主子常常被你這個尖牙利嘴的鬼丫頭消遣揶揄,今天主客異位,你就讓我過個乾癮又何妨?」
「我哪敢跟小姐你生氣啊!」箏兒略含矯情的撇撇唇,「你能有好的歸宿,奴婢高興都來不及,受點閑氣又有何妨?」
曲琬蘿宜嗔宜喜地點了她的鼻尖一下,「鬼丫頭,就是喜歡在嘴上討便宜!」
「好了,既然我們三個人都精神亢奮,毫無睡意,不如就把盞傾談,聊聊我化身為任逍遙的其中曲折,也讓你們了解我的隱衷。」狄雲棲神采煥發的淡笑道。
「那……我去廚房準備一些吃的,你們慢慢聊。」箏兒笑意吟吟的說,跟着便翩然地推門而出。
「你有一個非常可愛的丫頭,雖然古靈精怪了些,但,卻十分讓人欣賞疼惜。」狄雲棲若有所思的低聲說道。
「是的,箏兒的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頭,」曲琬蘿輕輕柔柔微笑着,眼中流轉著一層醉人的光華。「老天爺對我畢竟是厚愛的,不但賜給我一個忠義雙全的貼身丫頭,更讓我如願地嫁給了你,短短一天,我竟獲得這麼多的恩寵,除了虔誠的感恩,我已無語表達內心的撼動了……」
狄雲棲輕輕地攬過她的香肩,動容地在她的眉額之間印上深情的一吻,「我與你心有戚戚焉,但願老天爺能垂憐我們之問的摯情真愛,讓我如願地剷除劉瑾這個禍國殃民的奸佞,心無掛掛地與你廝守到老,魂夢相依……」
「多行不義必自斃,劉瑾作惡多端,天理難容,」曲琬蘿充滿信心的輕聲應道。「我想他再猖狂不了多久,遲早會有報應的。」
「但願如此!」狄雲棲心有所感的嘆道,不覺加重力道,擁緊了曲琬蘿溫軟的身子,彷佛想牢牢抓住什麼,證明什麼。
☆
箏兒送上四碟色香味俱全的小點心,並呈上一壺溫酒,笑臉可人對狄雲棲夫婦躬身一福。「恭喜小姐,恭喜侯爺,恭喜逍遙公子,恭喜叫化哥哥,奴婢跟你們道賀,希望你們百年好合,如膠似漆,永不分離!」說著,又慧黠地眨眨眼,「這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要用來淺酌談心,奴婢不敢耽擱你們的寶貴時間,薄酒小菜還請笑納,箏兒就此告退!」語畢,她別有會心看着情意綿綿、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不由杏臉生春,滿懷愉悅地退了下去。
「你瞧箏兒那滿臉淘氣的模樣,不由令我想起了……」
「鈴兒,是嗎?」曲琬蘿福至心靈的接口道。
「是啊,想鈴兒這個小丫頭,她到現在還賭氣不肯理我哩,就為了我,哦!」他失笑地更正,「不,是任逍遙執意要送你回北京嫁給寧陽侯。」
「還說哩!」曲琬蘿半帶嗔怨地白了他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你耍得團團轉,流了多少冤枉的眼淚。」
「是我不好,但我是有苦衷的,我總不能以任逍遙的身分娶你吧!」
「問題是……我不介意啊!」
「我介意啊!」狄雲棲悄悄握住她的一雙柔荑,藏在自己的掌心內。「老實說,如果不是三番兩次撞見你女扮男裝的大膽行徑,不管我是誰,再怎麼鍾情於你,我都無意娶你,因為,自我化身為任逍遙的那一刻起,我就斷了成家的念頭。」
「那你後來又怎會改變主意向我父親逼婚?甚至還逼他辭官返鄉。」曲琬蘿幽怨的望着他。
「還不是因為你這大膽的小妮子把我嚇壞了,」狄雲棲輕點她的鼻尖一下,「你為了退婚,竟然敢獨闖窯子,找彭襄妤談判,你知不知道我當時就躲在她簾幔後頭,差點沒氣得把你抓來打屁股,好好痛斥你的任性妄為!」
兩抹胭脂般的紅暈又迅速染透了曲琬蘿的粉頰直漫上耳根。「原來……你們從頭到尾都在看我的笑話……」
「是啊!還聽你們主僕一搭一唱,把我罵得狗血淋漓,不亦慘乎,」狄雲棲似笑非笑地撇撇唇,「偏偏,又編出個不倫不類的理由,說你跟逍遙公子有私情,唉!我這一輩子從沒這麼乏力過,被你們氣得乏力,又笑得乏力!」
曲琬蘿無限羞赧地捶起粉拳敲了他的肩頭一記,「你還敢說,如果不是你這個始作俑者,我怎會丟臉丟到你的紅粉知己面前去!」說著,一股刺痛而微妙的酸意已緊緊揪住了她的心扉。
狄雲棲執起她的下巴,細細梭巡著,「吃醋了?」
曲琬蘿垂下濃密的長睫毛,「才不呢!」半羞半惱的否認著。
「別生氣,我跟她完全是清清白白的,而且她是我的義妹,我跟她會表現得那麼親熱,純粹是了掩人耳目。」
「是嗎?」曲琬蘿半信半疑地噘起紅唇,「她那麼美,你難道一點也不動心?」
「你也很美啊!你們兩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你美得如芝蘭百合,她則似玫瑰芙蓉,不過,最重要的是……」狄雲棲一臉誠懇地凝望着她,加重了堅定的語氣,「我敬重她,但我愛的人卻是你。」
曲琬蘿芳心如醉的低垂著臻首,「你當真沒騙我?」
「你要我跪着向天宣誓嗎?」狄雲棲沙嘎的說。
「不,我相信你,而且……我怎麼看,也不覺得彭襄妤像個俗艷嬌嬈的煙花女子,也許,她和你一樣都是忍辱負重,別有目的的。」
「聰明。」狄雲棲親吻了她的額角一下,「她的確是委曲求全,愛國不讓鬚眉的奇女子,要提她的真正身分,就得從我七年前遠赴關外拜師求藝的歷史開始說起,來,咱們邊吃邊聊,別辜負了箏兒的一番心意。」
吃了兩塊嫩凍桂花糕,及一小方棗泥蓮子餅,狄雲棲斟了一杯薄酒和曲琬蘿對酌著。然後,他軒軒劍眉,清清喉嚨,開始陳述他蛻變成俠盜任逍遙的故事。
「我想,你早就知道我的母親與當今太后是姊妹的事,我母親只有張太后一個姊姊,她們同年出嫁,一個嫁給皇帝,一個許配給功在朝廷的護國大將軍。我父親個性剛毅果決,智勇雙全,文武兼備,屢次防守邊關,嚇阻瓦刺的侵犯,建下不少汗馬功勞。我幼承庭訓,讀聖賢之書,也懷有捍衛疆土,安邦定國的雄心壯志,特別喜愛文天祥、岳飛、辛棄疾的詩,嚮往那種拋頭顱、灑熱血的豪情俠義。我是父母唯一的獨生子,我五歲喪母,父親又駐守邊關,所以,有一段時間,我都是待在宮裏,由張太后監護教養,和當今萬歲朱厚照,及他同父同母的妹妹承慶公主朱馥柔一塊嬉戲玩樂,讀書習藝。直到八歲那年,父親調回京師負責統御羽林軍,我才回到寧陽侯府,有機會和他老人家相處,他為了培育我成為文武雙全的男子漢,特地將我送到武當山習藝,拜在沖虛道長的門下,修習正統的內功。此外,又讓我跟他的摯友,亦是四川唐門的掌門人唐威學習暗器、機關,擴充武學領域,也因此和他的兒子唐傲風成為莫逆之交。」
「唐傲風?」曲婉蘿驚異地睜大了一雙明眸,「你是說!飛羽堡的傲副堡主是唐門的少門主?」
「是啊!除了他,誰會有那種鬼斧神工的好本事,能把白雲山建設得宛如銅牆鐵壁,金城湯池?」狄雲棲低頭啜飲了一口薄酒,又乘隙挾了一小塊牛肉絲放進嘴角咀嚼。
「唐門的暗器機關獨步天下,世人皆知,你們不怕讓朝廷看出端倪,遺禍無窮嗎?」曲琬蘿提出疑問。
狄雲棲悠然一笑,「武林百家各有特長,精於暗器、機關之學者並不止唐門一派,朝廷與武林中人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再者,唐門勢力龐大,並不好惹,他們若有疑慮,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微微一頓,深思的往下說道:「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亦避免橫生枝節,唐傲風也跟我一樣是易了容之後再蒙上面巾,多一層保障,同時,他佈置的機關,所使用的暗器,皆是他自己獨創的精心傑作,不是行家,是很難分辨出來的。」
「想不到你們的心思這麼縝密,難怪……朝廷會拿你們沒轍。」
「所謂兵不厭詐,我們若不謹慎小心些,如何跟狡猾狠毒的劉瑾纏鬥相抗。」狄雲棲神情飄忽地笑了笑,「不過,我今天會有如此大的轉變,全仗我的師父東初老人所賜,若非他的淬勵磨練,我不會這麼深沉內斂,懂得化明為暗!步步為營地和劉瑾那一班奸權批亢搗虛。」
「此話怎講?」曲琬蘿仰著粉臉輕聲問道。
「我在武當山習藝業滿下山時,才十四歲,但,我總覺得自己年輕氣盛,所受得磨練尚不足我將來堪當匡扶社稷,攬轡澄清的重負,所以,當我聽說二十年前叱叱江湖的武林奇人谷默天隱居在昆崙山時,我便毅然決然地辭別父親,和貼身隨從狄揚遠赴關外拜師習藝。」他腦海中還湧現著當初拜師所受的種種折磨和考驗。
「那時正值隆冬,昆崙山上大雪紛飛,舉目望去,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風號雪舞,寒氣逼人,饒是我這種修過純陽內功心法的人亦覺冷風刺骨,汗毛直豎,好不容易找到谷默天隱居的石屋,我和狄揚大喜過望,連忙叩門,不料開門的老頭子卻滿臉不耐地趕我們走,說這裏沒有什麼谷默天,只有他這個窮酸寒傖的糟老頭。我見他雖披頭散髮,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眼睛卻如電炬火石,精璀有神,尤其是在那冰天雪地的嚴冬裹,他竟只穿一件單薄的百衲衣,我當下即知,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慌忙向他彎腰施禮,請他收我為徒,他卻二話不說,關上粗重的木門,將我們主僕摒絕在雪花片片的冰山上。我不氣不餒,想起古人為求明師,不惜忍受着千山萬水的跋涉之苦,我好不容易登上寶山,得見高人,豈有中途放棄的道理,把心一橫,索性學禪宗二祖惠可大師一般,跪在雪地上以明心志,望能感動谷前輩鐵石般的心腸。」說到這,他頓覺饑渴,又斟了一杯酒仰首而飲。
聽得幾近出神的曲琬蘿不由輕聲催促着,「後來呢?他是否立刻改變了心意?」
「沒有,」狄雲棲緩緩搖頭,「他不僅沒有開門,還在我和狄揚跪得雙腿發麻,渾身打顫,血液幾近凍結時,跟我們開了一次大玩笑。」接着,他微掀嘴角,掛著一抹生動而感慨的微笑,「就在我們跪了差不多一個時辰之後,不遠的山道旁突然傳來一陣凄絕的呻吟聲,我循聲望之,但見一瘦骨嶙峋的老漢,倒窩在雪地上,一副生病慘淡的模樣。我急忙上前探視,原來是一名上山打獵的老獵夫,因路滑難行而不慎從山石上摔落下來,一路勉強攀爬,才好不容易遇上我們,本來谷默天隱居的古屋非常偏僻幽靜,百里之內毫無人煙,所以,這名老獵夫出了事也無人知曉。我見他雙腿骨折,又饑寒不已,連忙將身上所藏的乾糧拿了一部分給他吃,又將貂裘斗蓬解下,蓋在他不勝寒苦的身軀上,沒想到,他仍嫌不夠,又跟我要了所有的乾糧去吃,還要我再解下短襖給他禦寒,狄揚見狀,本想斥責他的誅求無厭,卻被我揮手制止了,我脫下短襖之後,他仍喊冷,我再脫錦袍,他卻要我連中衣都脫下,當我稍加遲疑時,他卻橫眉豎目地對我咆哮:「俠義中人,捨生取義亦不眨眼皺眉,多做猶豫,今要你施捨幾件衣裳,你便躊躇難決,試問你習武拜師,所為何來?」,罵得我宛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當下就脫掉了最後一件上衣,並雙膝跪下,叩首拜師,我師尊東初老人,那是他隱居江湖后的名號,立即捻須而笑,扶起了我,「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拜師,亦是一件別具意義的趣事,傻徒弟,你說是不是?」不經一番寒澈骨,哪得寒梅撲鼻香,我當下就了解師尊的用心,不由驚喜交加,熱淚盈眶。」他的聲音充滿了感情。
「原來,那名老獵夫是東初老人喬裝改扮的?」
「是的,我師尊是一位博覽群技的武學大行家,他的武功綜合了武林各派的精髓,舉凡劍藝,刀法,暗器,拳術,乃至各家內功心法,他無不精通,他年輕時個性狂放任性,不拘小節,行事常是隨性所至,亦正亦邪,他最大的嗜好便是找人相拚交手,從中研擬對方的武學優劣,以截長補短,充實自己的武藝內涵,他嗜武成狂,又資質聰穎,有時心血來潮,又會喬巧改扮戲弄那些名門正派的武林前輩,和他們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所以,武林中人給他取了一個名號「神顛巧手」,一方面是恭維他易容術之精湛絕妙,一方面也是讚歎他那神秘莫測的點穴手法。我拜師之後,師尊為了磨練我浮動的個性,整日教我砍木劈柴、挑水煮飯,凈做一些低下又粗重的日常工作。一年後,他見我個性沉穩不少,便拿一些武學秘笈讓我鑽研閱讀,自行參悟,他再從中指正。四年後,當我學成下山前夕,他要我潔身自愛,好好運用自己的專才報效國家,造福百姓,並要我以堅忍不拔的毅力與智慧同奸人周旋,不可逞匹夫之勇,意氣用事。他說,他一生只收三個徒弟,我是最後一位,我已盡得他的真傳,只要行事對得起天地良心,便是報答師恩最好的方式,以後不需要回山探望他,至於其他二位師兄弟,有緣自會相逢。」他的神情飄渺,全然淫浸在當時含淚拜別師尊的情景中。
「結果呢?你見過你其他師兄沒有?」曲琬蘿關切的望着他。
「沒有,不過,我懷疑曾經救過彭襄妤的少年書生是我的二師兄「神簫儒俠」展靖白。」他略略向曲琬蘿陳述那位吹簫人和彭襄妤之間似有若無的一段情緣。
「我拜別師父之後,為了磨練自己,我帶著狄揚在江湖上闖蕩,做個雲遊四海,扶弱濟貧的俠士,後接到飛鴿傳書,得悉父親病危,才匆匆整裝回京,抵返家門不到三天,父親就因病入膏肓,藥石罔效而辭世,在我守靈熱孝期間,還來不及上朝面聖,劉瑾就先下手為強,剝奪我統領羽林軍的軍權,我不動聲色,虛以委蛇,暗中卻和唐傲風悄悄組織了飛羽堡,準備和劉瑾周旋到底。為了讓劉瑾對我寬心,放鬆戒備,我不得不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浮華奢迷,浪蕩風流的王孫公子,讓朝廷賢良唾棄我、鄙夷我,唯其如此,我才能親近劉瑾,儲存實力,掌握搜集他的罪證,等待機會一舉扳倒他,」他抿抿唇,停頓了一下,清清喉嚨,又一臉凝重的訴說下去:
「我深知劉瑾的個性,他猜忌心甚重,又自以為是,個性陰沈狡詐,刻薄寡恩,在皇上面前是好話說盡,在朝臣面前卻是壞事做盡,對付他這種人要有過人的理性,只可智取,不可魯莽,我表面上和他串同投好,沆瀣一氣,背地裏卻以逍遙公子的身分處處拆他的台,找他的碴,他在哪貪污詐財,我就在哪劫他的財,用之於困苦的百姓身上,同時拯救被他迫害的忠良之後,為了防止身分的暴露,和別人的懷疑,有時由唐傲風出馬,像上回在揚州張彩家那次婚宴,他扮逍遙公子,我扮賓客,故意和他交手受傷,也不過是瞞天過海的一種手腕,至於我和彭襄妤之間的戀情,當然更是一種障眼法了,否則,我每隔一陣子就得回蘇州白雲山坐鎮,扮演任逍遙,若無冠冕堂皇的理由,難免會讓人懷疑,而襄妤,她本是應天府尹彭陸珩的女兒,因為抗疏請皇上留任劉健、謝遷兩位老臣而開罪了劉瑾,因而被謫戍陝西,並於其任職途中,派殺手突擊,殺了他們全家老幼一十五口,襄妤因為習過武藝,她曾是蛾嵋青塵師太的俗家弟子,劍法輕靈,她受了重傷被唐傲風所救,也因而認識我。為了報仇,她不惜棲身青樓賣笑,做我的掩護,去年,她得知皇上微服出遊,竟蒙面去刺殺,只因她痛恨皇上昏庸無能,寵信小人,遺禍忠良,我獲悉消息,連忙帶著莫誨,莫野趕去搭救,我不能讓她意氣用事,犯下拭君的滔天大罪……」他接過曲琬蘿遞上的清茶,輕啜了兩口,又聽得曲琬蘿柔聲問道:
「你如果不救皇上,也許劉瑾失去了寵信他的主子,也就囂張跋扈不起來了。」
狄雲棲目光閃了閃,嘴邊泛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我倒覺得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錯解,你總不能為了抓一隻害蟲,而把所有的田畝都犁得一團亂吧!我倒覺得最根本的辦法,是斧底抽薪,讓皇上有所醒悟,看清楚劉瑾的真面目,也看到他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他頗有感觸的喟然長嘆,「其實,皇上他天資聰穎,博學多才,只是……他從小就生長在安定優渥的環境,不似他父親孝宗,從小就飽經憂患,深歆宮中的爾虞我詐,是而能在險惡的環境中自我培薰奮發圖強,臻而成為一位勤政愛民,知人善任的好皇帝。而當今聖上從小就是跟着劉瑾這批不學無術的宦官一塊長大的,為了博得他的歡心,一味引導他沉醉於各種遊戲和運動中,今天教他鬥雞,明天約他斗蛐蛐,耳濡目染,養成了他只懂得享樂,而無心朝政的散漫脾性。我相信,若有適當的機會,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所擔負的重任,看穿劉瑾那班奸佞的嘴臉,他會有所轉變的,於公於私,我都不能讓襄妤殺了他,你能了解我的苦心嗎?」
曲琬蘿輕輕摸撫他光滑平順的面頰,「我不僅了解,更深深感佩你的用心之苦。」
狄雲棲抓起她的手輕柔的吻著,「謝謝你,琬兒,你能諒解我逼你父親辭官的用心嗎?」
「你是為了保護他,不是嗎?」她釋然的淺笑道。
狄雲棲輕輕攬着她那不盈一握的楚腰,微一用力,將她整個人抱在自己的腿上,「我的確是為了保護他,更是為了保護你這個讓我心醉,又讓我心驚的小妮子。」說著,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粗聲粗氣的命令道:「答應我,以後沒我的允許,不準穿着男裝四處亂跑,除非有我相伴。」
曲琬蘿輕輕一哼,「你很霸道,你知道嗎?」
狄雲棲定定的望着她,「我霸道是因為我愛你,我不想你受到任何傷害,你懂嗎?」他深吸了一口氣,「你忘了在揚州所遇到的危險嗎?還有芒山墳場、迎翠樓,若非我偷偷派人在暗中保護你,你這小妮子能毫髮無傷、平平安安地嫁給我嗎?」
「我……我……要考慮考慮。」曲琬蘿輕咬着下唇,不置可否。
狄雲棲卻不容她搓湯圓打混仗,「我問你,你愛不愛我?」
曲琬蘿撫媚生姿的轉轉眼珠子,「你是以寧陽侯,還是任逍遙,抑或是小叫化的身分問我?」
「都是,你別跟我裝迷糊、打哈哈,說,你愛不愛我?」
「好嘛!愛又如何?」曲琬蘿面帶嬌憨的說。
「愛就不要讓我為你操心。」狄雲棲一臉鄭重的說道:「不要讓我除了愛你之外,還要為你牽腸掛肚,在我必須傾全力應付劉瑾那個妨賢病國的奸宦同時!」
曲琬蘿微微一凜,不由斂去了滿臉的嬌嗔之氣,幽幽然的對他說道:「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既掛慮我的安危,願妾身長健,我又何嘗不是如此?願郎君千歲呢?所以,為了我,為了我們的愛,更為了……」曲琬蘿幽柔若夢的眸子輕漾著兩泓薄霧,「伐毛拔髓、安邦定國的大業,你千萬要珍重自己!」
」琬兒……」狄雲棲無語凝噎了。
「答應我,你一定要答應我。」曲琬蘿淚眼凝注的堅持着,只因她深深穎悟到他所扮演的角色有多麼的重要,又有多麼的危險。
「好,我答應你。」狄雲棲語音嘎啞的說道。
「爵爺……」曲琬蘿悲喜交集的投身在他的懷抱里,暗暗藏起在眼眶內滾動的淚珠。
狄雲棲溫柔地撫摸着她那光滑柔軟的青絲,喉頭喑啞的提醒她,「叫我宣之,這是我的字。」
「宣之……」曲琬蘿呢哺著,鼻音甚濃。
「你在哭嗎?琬兒。」狄雲棲心痛地想抬起她的臉,不料曲琬蘿卻藏得更緊,硬是不讓他看見她那已然濕濡的淚眼。
狄雲棲的心抽搐了一下,將她擁得更緊了,「琬兒,但願我們能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會的,我們不僅能歲歲長相見!」曲琬蘿抬起她那張淚光瑩瑩、楚楚動人的臉龐,「更是世世長相愛!」
「琬兒!」狄雲棲忘情的喊道,心湖裏一陣激蕩,倏地,他眼眶濕潤了,在激昂的動容中,他俯下頭緊緊地吻住她,以一份酸楚而沸騰的心來傳達他那無以言喻的深情和撼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