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神思不寧的曲琬蘿仍不知該如何面對著那個令她柔腸百轉,近鄉情更怯的任逍遙。
沒想到,一走進頤春樓的膳堂,郗嫂就告訴她堡主今個一清早又和莫野匆匆下山了。
曲琬蘿聽了,心情更是波濤萬涌,悲喜難分,只能強顏歡笑的提起精神,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郗嫂閑聊著。
下午,她這個心有千千結的憂愁佳人,可沒有空閑繼續神遊在茫然無措的愁緒中自憐自哀。
突如其來的幾個急病患者,讓她手忙腳亂,整個下午,都忙於「望、聞、問、切」,施藥治病,鬱郁難解的情愁也隨之暫卻一旁了。
看完最後一個不斷腹瀉的病患之後,曲琬蘿對執意要當她的助手的鈴兒露出了略帶疲憊的笑容,用絲絹輕輕擦拭著額角的汗珠,輕聲問著鈴兒,「累不累?」
鈴兒甜甜一笑,輕輕搖頭,「不累,曲阿姨,大家都說你是醫術高明的救命菩薩,我也想學你一樣學習醫理,將來長大后好行醫救人,你願不願收我為徒?」
曲琬蘿憐愛的摸摸她的頭髮,「鈴兒,你前陣子不是跟我說,你要做個行俠仗義,鋤奸懲惡的女俠客嗎?怎麼這會兒又想跟我習醫救人了?」
「那是因為……那些拳法劍術太難學了,」鈴兒蹙著眉沉思了一下,「我想,我大概不是習武的料,不像凱兒筋骨生得好,天生是學武的奇才,我還是跟你習醫的好。」
「可是……曲阿姨只是暫時待在這裏坐客,並不會永久住在這裏,你跟我習醫只怕會半途而廢。」
「不會的,我不會讓你走的,這裏每個人都喜歡你,」鈴兒自信滿滿的笑道:
「我看得出來任叔叔他也喜歡你,他一定會留你下來當他的新娘子的!」
曲琬蘿心頭掠過一陣顫悸,臉頰也跟着滾熱了,她心緒紊亂的垂下眼瞼,幾乎不敢正視著鈴兒那雙純真靈活的眸子。「小孩子,別亂說話,我跟你……任叔叔只是……」
「只是什麼?」鈴兒人小鬼大的嘻笑着,「曲阿姨,我知道你只是臉皮薄,容易害臊,所以,你死也不承認你喜歡我任叔叔,而任叔叔跟你一樣別彆扭扭的,我昨晚問他喜不喜歡你,你猜他怎麼說?」
曲琬蘿心怦怦直跳,卻又不得不裝出一臉淡然,默不作聲。
鈴兒見曲琬蘿垂著頭不哼聲,耳根卻灼紅成一片,和箏兒一般古靈精怪的她,不由笑得更樂不可支了。「他竟然結結巴巴,大舌頭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說,他不討厭你。」鈴兒頓了一下,見曲琬蘿沒哈反應,又繼續絮絮不休的提供情報。
「我聽了覺得很不滿意,認為你們大人好虛偽,明明是喜歡,卻又不肯說坦白話,難怪,孟子要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就是要你們做大人的人,不要太惺惺作態,要學我們小孩一樣,有話直說,有屁快放!」她老氣橫秋的說到這,又不禁露出了原本淘氣小丫頭的本色,對忽晴忽雨的曲琬蘿吐吐舌頭,「這話要是給我娘聽見了,準會挨一頓揍,不過,沒關係,她現在正在廚房裏忙着弄晚膳,我的小屁股安全得很,所以……」
「所以,你這個鬼丫頭就敢沒大沒小,滿口粗話了?」郗嫂驀地出現在設著頤春樓里充當醫護療養之用的回春閣門口。
鈴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這位慈母兼做嚴父的母親大人,一見自己的剋星現身,她馬上又從頑皮小精靈搖身一變,成了格外靜默乖巧的小淑女,並不忘賣弄唇舌,蓄意討好蹙著眉頭的郗嫂。
「娘!我……正在跟曲阿姨學醫理,若是您將來哪裹酸疼不舒服,鈴兒就可以為你診治,保你永遠健康美麗!」
郗嫂沒好氣地望着她,半真半假的輕罵道:
「你這丫頭就會見風轉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鈴兒卻煞有其事的皺皺眉頭,「娘,你明明是人,為啥要把自己說成是鬼呢?」
郗嫂一聽,當真是哭笑不得,還不及板起臉孔教訓出言無狀的女兒,鈴兒已經聰明俐落地溜到門檻邊了,臨走前,還不忘對臉色陰晴不定的母親露出一個慧黠俏皮的笑靨。
「娘,孩兒鬼話連篇,不牢您動怒體罰,孩兒自己罰自己背詩經的「關睢」一百遍,然後再教害臊的任叔叔抄來送給害臊的曲阿姨求婚!」
話甫落,她嘻嘻一笑,像只頑皮可愛的粉蝶輕靈地飛出了回春閣,留下啼笑皆非的郗嫂和芳心如麻、杏臉嫣紅的曲琬蘿百味雜陳地面面相對著。
☆
似此情懷難自解,百般幽怨上心頭。
晚膳過後,曲婉蘿滿腔心事地待在吟風閣,倚窗對秋空,任室中燭影搖紅,輝映着她那張黛眉輕顰,我見猶憐的面容。
箏兒見她攢著愁眉,一副落寞消沉的模樣,亦不敢再隨意饒舌,只好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推門離開,讓惆悵滿懷的曲琬蘿有獨自凝思的空間。
她走出曲折的迴廊,穿過一扇小小的月洞門,走進林木掩映、花葉扶疏、指柏軒南、雅石林立的倚香園。
她看到莫誨正巧佇立在荷塘邊,倚欄沉思,不由加快了腳步,輕盈地走到他的身邊,竭盡心思地想引起他的注意。
不料,莫誨卻對她視而不見,依舊低垂著頭顫,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彩魚優遊、荷葉田田的池塘,盡興享受屬於他個人的寂靜和孤傲。
箏兒卻沉不住氣了。「喂!你沒瞧見我來了嗎?」
莫誨一動也不動的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見又如何?」聲音低沉平板,不含一絲感情,當真比天上的寒星還要冷酷三分。
「你既然看見了,就應該轉頭看看我啊!」箏兒耐住性子提醒他。
「你有什麼好看?」莫誨語帶譏誚的撇撇唇,仍直勾勾注視著玉潭凝碧,景色奇麗的荷塘月色,絲毫不受箏兒的影響,也無視於她的脈脈含情。
箏兒幾時受過這等輕忽冷落,想她雖然只是個出身貧微的小丫環,但可是個眉清目秀,清純可人的小美人,縱觀曲家、皇甫家所有未成婚的僕役家丁,哪個不對她青睞三分,曲意承歡來著?
連皇甫恭最為信親恩寵的貼身隨從小順子都把她捧在手心裏小心珍愛著,只有莫誨這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冷麵殺手敢無視於她的存在,甚至出言相激?
或者是冤孽相欠,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吧,碰了一鼻子灰的箏兒,居然還有勇氣繼續對莫誨擠出甜美的笑容,婉轉的改變話題。
「莫大哥,我……我發現你們飛羽堡除了你、莫野、任堡主,還有傲副堡主四個人鎮日矇著面巾外,其他人都沒有,這是什麼原因呢?」她見莫誨悶不搭腔,只好尷尬的繼續唱獨腳戲。「是不是因為你們四個人的身分比較特殊?」
莫誨終於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的注視著箏兒。「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件事?」
箏兒臉微微一紅,「我……我是一時好奇嘛!」她訥訥不安的說道。
「你知不知道我一向很喜歡鳥類,不過……」莫誨的眼中閃過一絲揶揄的光芒,「有一種鳥我卻非常厭惡。」
箏兒不解他為何會突然扯到這沒啥相干的話題上,但,她還是出於本能的接口問道:
「哪一種鳥?」
「麻雀。」
箏兒微微一愕,倏忽穎會了過來,她登時氣得滿臉通紅,氣得連聲音都為之顫抖,「你……你好可惡,居然指桑罵槐,拐個彎來諷刺我,你……」她羞惱萬分的猛然頓足。
「我怎樣?」莫誨氣定神閑的微微揚眉,「我只不過順口跟你聊聊我的好惡罷了,你又何必如此多心,如果我不幸養了一隻麻雀,我一定會給它取個小名叫「莫言,免得它舌頭太長,一天到晚吱吱喳喳個沒完。」
箏兒這下當真給他氣跑了,她氣涌如山地急速車轉身子,飛快地跑下台階,一邊跑一邊咬牙切齒的罵道:
「死莫誨,臭莫誨,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一頭冷冰冰又不解風情的大笨牛而已,你當真以為我箏兒會看上你?你……」她還未罵得稱心過癮,忽聞一陣清脆而劃破雲霄的鑼鈸聲,正自迷惑之際,莫誨已去勢如箭地掠過她的身邊,嘴裏還呢喃著:
「糟糕,該不會是堡主出了什麼意外吧!」
箏兒心頭猛然跳動,也顧不得滿腔的委屈嗔怨,連忙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
對景凝思愁更愁的曲琬蘿也聽到那陣突如其來的鑼鈸聲,她的心沒由來地緊抽了一下,還來不及起身走出房門一探究竟,箏兒已經一臉驚惶、莽莽撞撞地沖了進來。
「小姐,不好了,逍遙公子在回山的途中被一個偽裝有病的老太婆刺傷了,聽說,刀上淬有劇毒,任堡主傷勢不輕呢!」她噼里啪啦的還未說完,曲琬蘿己滿臉蒼白地提起她的藥箱子,飛快地衝出房門。
箏兒愣了一下,也隨即跟上。
不料,當她們主僕行色匆匆地趕到任逍遙的寢居「崇天閣」時,卻被一身酷寒的莫誨攔在門外。
「對不起,傲副堡主正在替堡主運功療傷,閑雜人等非請勿入。」
箏兒立刻瞪大了一雙杳眼,「莫右衛,你有沒有搞錯?我們小姐是醫術高明的女華佗,什麼毒她都能解,你不知輕重,不識好歹,若延誤了醫治的時效,我看你要改名叫「莫哭」或「萬死莫贖」比較貼切!」
莫誨目光閃了閃,正待猶豫不決時,房門倏然敞開了,傲風一臉都是汗水的走了出來,語氣沉重地對曲琬蘿說:
「曲姑娘,麻煩你跟我進來一下。」
箏兒也想跟着進去,卻被莫誨毫不留情的檔駕。「你不是大夫,便是閑雜人等,請你自重,莫要逾越權分!」
箏兒惱火地朝他猛翻白眼,莫誨卻無動於衷,視若無睹,氣得箏兒猛咬牙齦,在心底連罵一串不能出口的狠話、髒話,最後,不得不懊惱氣沮的連連跺腳,惡狠狠地瞪了不通人情的莫誨一眼,負氣而去。
☆
曲琬蘿一進入任逍遙的寢室,便見任逍遙赤裸著上身盤坐在床鋪上,左胸近瑣骨的地方包紮著綳布,血漬隱滲,已扯下面巾的俊秀臉龐汗水淋漓,白里泛青,英挺的眉宇之間隱現著一層淡淡的黑氣。
曲琬蘿一見到他的廬山真面目,不由大吃一驚,原來任逍遙居然是在揚州出手救她的小叫化。
「你居然是……」她難掩激動震愕的情緒,不由失聲喊了出來。
任逍遙蒼白憔悴的臉上逸出一絲艱澀的苦笑,「不錯,我就是那個吃了你一頓白食的小叫化。」
「好了,二位,你們如果想敘舊,能不能請你們先辦完正事,人命關天耶!」傲風焦灼不安的急聲警告,「請不要等閑視之!」
他的話如一桶寒澈心扉的冷水兜頭而下,澆醒了曲琬蘿的神智,她趕忙放下藥箱子,坐在床沿邊,伸出微顫的雙手拆開綳布,察看任逍遙的傷勢。
但見傷口附近一片烏青紅腫,汨汨流出紫黑色的血漬,顯然毒性已深入肌膚,滲透進血脈,危及腑臟。
她的臉色頓時慘白凝重,她知道任逍遙內力深厚,以元陽真氣護住了心脈,但若不趕快把毒性逼出體外,後果堪慮,正所謂關心則亂,她慌忙拿出一瓶青綠色的小瓶子,想拔開瓶塞,怎奈拔了半天,都無法順利打開。
傲風見狀,立刻幫她拔開瓶罐,「曲姑娘,這瓶藥粉是……」
「是我獨家煉製的解毒療傷的秘方「避邪散」。」她顫聲答道。「再配合由天山雪蓮、白犀牛角研製而成的「碧靈丹」,則天下奇毒盡能解之!」說著,她又拿出一小罐白玉磁瓶,取出一粒乳白色的藥丸,讓任逍遙服下。
跟着又極為溫柔小心的將避邪散灑在他的傷口上,重新包紮,「好了,你現在再替他運功逼毒,就可以把殘留在體內的餘毒全部逼出。」
傲風正欲上前,以本身真氣助任逍遙運氣行血,讓藥力可以加強發揮功效時,任逍遙已緩緩抬起手制止他。
「我自己可以運功逼毒,不用你再耗費真氣。」
「可是,你元氣還沒有恢復,怎能……」曲琬蘿面帶焦慮地試圖勸阻他。
任逍遙卻堅定的搖搖頭,神情淡漠地望着曲琬蘿,「狄夫人,蒙你伸手救援,在下已不勝感激,救命療傷之恩來日定當圖報,不敢耽誤你寶貴的時間,請你回房安歇,剩下的事在下自會處理,不牢你掛懷。」
曲琬蘿如同挨了一記悶棍,臉上血色盡褪,酸楚和羞憤填膺的淚霧迅速模糊了她的雙眼,讓她不勝寒傖,不勝悲苦地匆忙抱着藥箱子,渾身震顫地沖了出去,不願在任逍遙面前淌下自作多情的淚水。
傲風緊緊地蹙著一雙劍眉,冷冷地注視著面色同樣蒼白凄愴的任逍遙。
「你可真是鐵石心腸,人家柔情款款地為你治病療傷,你卻用冷酷無情的態度把人家逼走,簡直是麻木不仁的冷血動物!」
任逍遙蒼涼地笑了,「不然你要我如何?以朝廷欽犯的身分向她求婚示愛嗎?」
傲風為之一窒,「可是……你也不必……表現得如斯殘忍絕情啊!」他不以為然的反駁道。
任逍遙的心在淌血,但,他卻強忍着那份椎心之痛,面如白紙地望着傲風,綻出一絲苦澀而酸楚的慘笑。
「我不狠下心腸斬斷我和她之問的情絲,你叫她如何去面對寧陽侯狄雲棲?」他自我解嘲的眨了一下酸澀的眼睛,「我總要留給寧陽侯一個機會吧!」
傲風胸頭涌塞著一股沉重而複雜難言的悸痛,他輕輕拍拍任逍遙的肩頭,「我了解你的用心,只是……」他搖頭低嘆著:「你不怕作繭自縛嗎?」
「你認為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任逍遙語音喑啞的反問道。
傲風無言以對,只好攢緊眉峰,緊抿著雙唇,愴惘無語了。
☆
儘管任逍遙傷透了曲琬蘿的心,但她還是不忘派遣箏兒送葯給任逍遙服用。
箏兒不知昨晚曲琬蘿受了怎樣的刺激,但見她淚流滿腮,傷心欲絕的模樣,鐵定與任逍遙有關。
想到莫誨給她的衝擊,再瞧見曲琬蘿那副心碎神傷的樣子,箏兒不禁怒從中來,拿了藥丸便綳著一張晚娘面孔「殺」到崇天閣。
怎知,「不知死活」的莫誨還敢火上加油攔住她的去路,「堡主正在休養,閑雜人等非……」
「非請莫入是嗎?」箏兒皮笑肉不笑的快速打斷他,雙眼噴火地瞪着他,「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一種鳥,就是外型黑麻麻,像烏鴉一樣惹人厭,偏偏嘴巴像鸚鵡,只會重複一些沒啥意義的廢話的怪鳥!」
明知她是蓄意諷刺自己,個性一向內斂玲靜的莫誨仍以不變應萬變的方式,保持着他一貫的穩斂。「這世界上有這種怪鳥嗎?」
「怎麼沒有?」箏兒刁鑽十足的挑挑眉,「這是你們飛羽堡的特產,只有你們那個沒心沒肺、冷血冷麵的堡主,才會養出你們這種畸型之極的怪鳥來!」
莫誨眼中迸出兩道寒光,「你敢……出言不遜,謾罵我們堡主?」
箏兒挑釁地昂起下巴,雙手擦腰,刁蠻萬狀的逼近了莫誨,「我就敢,你想怎麼樣?仗勢你有武功,欺侮我這個文弱嬌柔的小女子嗎?」
「你……莫名其妙!」莫誨對她的尖牙俐齒沒轍,不由無奈地脫口罵道。
「咦?我明明姓曲,又跟你非親非故,你幹嘛張冠李戴,非要我跟你姓莫?」箏兒不甘示弱的回以顏色。
「我……我……我不是這個意思……」莫誨竟被她逼得滿臉辣熱,期期艾艾地難以招架。
「那……你是什麼意思啊?」偏偏箏兒還是得理不饒人地又逼近了一步。
莫誨不自在地挪過頭,不敢接觸箏兒那張靈動撒潑的容顏,「我……我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那正好,我懶得跟你這個小嘍啰啰嗦,我直接進房找你那個沒心沒肺的堡主一般見識去!」箏兒得寸進尺地朝他扁扁嘴。
莫誨一驚,趕忙伸手檔駕,「你不可以隨便進去。」
箏兒故意將嬌小玲瓏的身子挪近了一步,「我就是要進去,你想怎麼攔我啊!」她一臉精怪的皺皺鼻子,「這男女授受不親,你若不想我姓莫,你就閃開一邊,否則……」她耍賴地瞟了他一眼,「你這隻畸型的烏鴉就準備養只吱吱喳喳的麻雀吧!」
莫誨沒想到箏兒會如此大膽厚顏,他頓時被她戲弄得綁手綁腳,困窘不已,真是進也不是,退也無路,兩個人就大眼瞪小眼地僵在任逍遙房門口,誰也不服誰!
就在這對峙僵化的一刻,任逍遙敞開房門了,他仍是矇著面巾,一身黑衣、黑狐裘、黑頭巾的裝扮。
莫誨一見堡主出現,便閃過一旁,靜立在大理石的雲牆下,目不斜視。
「箏兒姑娘,你找我有何事?」任逍遙不徐不緩的低聲問道。
「我是替我們小姐送葯給你這個無情無義的渾球!順便……」箏兒立眼立眉地瞪着他,「找你評理吵架!」
莫誨剛皺眉,還不及行動,就被任逍遙釋然的目光給嚇阻住了。
「不知在下何處得罪了曲小姐和箏兒姑娘?」
「哼,你倒挺會推託裝蒜,」箏兒重重地冷哼一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是用了什麼法子,嚴重地刺傷了我們家小姐的心,可憐她昨夜淚雨不斷,終宵難眠,我伺候她這麼多年來,從未見她這麼傷心悲絕過,你說,我不找你這個始作俑者評理吵架,找誰去?」
任逍遙的心霎時緊縮一團,但,他卻對箏兒保持着一貫的沉靜,不慌不忙的應對著。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冒犯了曲小姐,你要怪罪我,我也莫可奈何,或許,曲小姐是在這裏呆膩了,思鄉病起,一時心情低落也未定。」
「才不是,小姐巴不得能永遠住在這裏!」箏兒悻悻然的衝口而出,十分氣惱任逍遙的麻木遲頓。「她根本不想下山,我是最清楚她的心事了,她對你情深義重,難道你不清楚,你……」
任逍遙聽得心旌震動,宛如刀剮,卻不得不故作淡漠地揮手打斷了箏兒那番令他方寸大亂的話語。「箏兒姑娘,請恕在下無理,必須鄭重地打斷你的話,告訴你一則消息,寧陽侯雖然不肯妥協,付一萬兩黃金予我,但,他卻在六天前捐出了一萬兩黃金賑濟飽受水患之苦的災民,也等於間接完成了我的心愿,所以,我沒理由再扣留他的新娘子,麻煩你稟告曲小姐一聲,明天中午我會派遣一隊人馬專程送你們下山,搭船返回北京。」
箏兒如遭重擊似地迅速變了臉色,「你……你當真要送……我們回去?」她白著臉,不敢置信的顫聲問道。
任逍遙強忍着內心的煎熬,力持鎮定的慢聲答道:
「你們本是寧陽侯府的人,我送你們回去,於情於理,有何不妥?」
箏兒氣得連連跺腳,「你……你實在太辜負我們家小姐對你的一番心意了,虧我……以前還瞎了眼,蒙了心智,把你當成英雄般膜拜,原來……你是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說罷,她惱恨地把藥罐子往他身上用力一擲,「拿去!這是我們小姐精心煉製的「還神丹」,你對她那麼無情殘酷,她還怕你身子虛弱,特地叫我送這罐旁人求都求不到的稀世靈藥,讓你回本培原,補血清神,誰知你……你居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渾球!我……」她氣得渾身發抖,珠淚閃爍,「我算是看清你了!」用力一咬牙齦,她面罩寒霜的掉頭便走,經過莫誨身邊時,猶不忘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冷聲罵道:
「閃開!你這個冷血麻痹的臭烏鴉,莫名其妙的木頭人!」
罵得莫誨「莫名其妙」,又不敢有所蠢動,以免再度觸怒她這個咆哮如雷的小夜叉!
待箏兒氣唬唬地衝下樓后,他才敢輕吁了一口氣,以一種困惑的語氣,忐忑不安的問著神色幽沈的任逍遙。
「堡主,你真要送她們回去?」
任逍遙銳利地掃了他一眼,「怎麼?你捨不得?」
一句簡單不過的問話,卻比女人的胭脂還厲害,瞬息就把莫誨露在眉眼之間的皮膚染成了硃砂色。
☆
箏兒回到吟風閣之後,仍是氣沖斗牛地罵個不休,而曲琬蘿的反應則顯得消沉靜默多了。
她只是白著一張楚楚動人,凄絕哀傷的容顏靜靜聽箏兒痛聲遣責任逍遙,並默默無言地收拾着衣物,整理行囊。
箏兒總算罵得口乾舌燥,筋疲力盡了,也終於正視到曲琬蘿異於尋常的反應了。「小姐,你怎麼表現得這麼平靜反常?」
曲琬蘿泛出一絲虛浮而凄迷的苦笑,「不然你要我如何?」她垂下水光迷濛的剪剪雙瞳,「其實,昨晚自任逍遙房裏回來后,我就知道今後的命運了,就像他喊我狄夫人一樣,我今生早已註定扮演着一個愁鎖深閨,委曲求全的怨婦角色。」她無限凄楚地發出.聲悲嘆,「唉!這是我逃不開的宿命和劫數,正如我師父玄逸法師所說的:「紅顏歷劫,情關多磨」……」
箏兒心頭一酸,不由再度紅了眼眶,「小姐,你真的就這樣認命了?」
曲琬蘿強忍住滿汪泫然欲滴的淚意,語音凄涼而模糊的嘆道:
「生在我們這個時代的女人,本來就沒有和命運搏鬥相抗的本錢,婚姻更是一道掙不開的人性伽鎖啊!在家從父,出嫁就夫,我既已坐上寧陽侯府的花轎,按理!生死都是狄家的人,原本就不該移情變心愛上任逍遙的,所以……」她喉頭梗塞的頓了頓,「我不認命行嗎?」
「小姐……」箏兒含淚喊道,兩顆晶瑩而豆大的淚珠兒已順腮滾落。
曲琬蘿悄悄用手擦拭著隱然滑落的兩行清淚,從衣襟內取一條雪白的絲帕,淚眼蒙蒙地遞給箏兒。
「這是我方才綉好的,你幫我拿去送給任逍遙,就當……」她滿心悲愴的哽咽了好一會,「是我贈予他的臨別紀念吧!」
箏兒見那條光滑雪白的絲帕上綉了兩隻青翠的燕子,一隻停泊在岸上,一隻卻展翅飛空,旁邊還題上了半闕詞: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箏兒看了真是心痛莫名,又為曲琬蘿的痴情感到不平與不值。「小姐,他對你這麼殘酷冷淡,你何苦……還花心思綉這條絲帕送他?」
「是……我欠他的吧!」曲婉蘿鼻端酸楚的說道,眼中的淚意更清晰了。
箏兒搖搖頭,拿了那條絲帕長嘆而去。
不過,氣憤難平的她,並未將那條絲帕直接交予任逍遙,而是委由鈴兒轉手。
鈴兒知道任逍遙要送走曲琬蘿主僕的訊息后,便一直纏著任逍遙吵鬧個不休。
「任叔叔,你別送走曲阿姨,我喜歡她,你留下她好不好?」
「任叔叔,曲阿姨不但醫術高明,而且善於說故事,她曾經說過「蘇武牧羊」,「韓信點兵」,「風塵三俠」等忠孝節義的故事給我們聽,我和凱兒、吉兒、喜兒都好喜歡她,你別送走她好不好?我求求你,求求你……」
面對鈴兒的苦苦哀求,任逍遙真是聽得既辛酸又愧疚,又有着難以出口的萬般痛楚,只能面無表情地握著那條令他柔腸寸斷的絲帕,保持着殘忍的沉默。
鈴兒求到最後,已成了一個淚水縱橫的小雨人,若非郗嫂及時出現,軟硬兼施的將她帶走,心緒如麻、飽受煎熬的任逍遙真不知道自己還能偽裝到幾時?
☆
花移月影,斗轉星橫,曲琬蘿見箏兒熟睡在靠牆的錦榻上,不禁好生羨慕她這種易怒易消,提得起放得下的爽朗性情。
不像她,幽柔多愁,情思難解。
足足躺在床上一個時辰了,仍無法擺脫心頭的陰鬱惆悵,安然入睡。
聽到山門外更鼓之聲,她不禁怔忡,秀眉輕顰,原來已是三更天了,她卻思潮百變,輾轉起伏,了無睡意。
這是她待在飛羽堡的最後一天,也罷,索性犧牲睡眠,趁著夜深人靜,好好瀏覽著白雲山的一景一木,做最後的憑弔和巡禮吧!下次!恐怕不會再有下次了吧!
想到這,她心裏閃過一陣絞痛,勉強提起精神,披上了一件棗紅色斗蓬,悄悄開門,離開了吟風閣。
出了迴廊,繞過花圃,荷塘,不知不覺地,她又步履輕盈地走向了「鎖綠亭」。
還未到達亭閣,遠遠便見一削瘦修長的人影倚欄而立,語音喑啞地吟哦著: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語誰會憑欄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曲琬蘿心頭一陣蕩漾,不覺呆愣愣地佇在原地,宛如一尊痴傻的美人石。
但聽得一聲攪人心亂的長嘆之後,倚欄沉思的任逍遙又跟着悲吟道:
多情自古傷別離,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抑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唉!又是一聲好深、好沉的長嘆,任逍遙痴痴望着手中的絲帕,柔腸萬結的吟誦著絲帕上所題的半闕詞: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問花花不語,敵紅飛過鞦韆去。
曲琬蘿一聽,再也忍不住胸頭滿溢的酸楚悲苦,不由搗住嘴,嚶嚶飲泣了。
任逍遙瞿然一驚,倏然回過神來,發現了她的芳蹤,不覺真情流露,啞然喚道:「琬兒,是你!」
曲琬蘿渾身一震,珠淚瑩瑩,正待轉身離去時,任逍遙已施展輕功,飄然落在她的面前了。
兩人凝眸相望,不覺柔腸百轉,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你能……再摘下面巾,讓我看看你嗎?」曲琬蘿淚光閃動地顫聲問道。
任逍遙輕輕扯了面巾,露出他俊逸英挺的面貌,也露出了他再也無法隱藏的真情。
曲琬蘿淚眼汪汪,一瞬也不瞬地凝望着他,良久,才幽然嘆道:「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的心意,我已心滿意足了,其他的……」她凄然一笑,「不敢再多做奢求。」話猶未了,她已低垂淚眼,黯然移步,準備離開。
「琬兒!」任逍遙卻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她的皓腕。
曲琬蘿芳心一震,驀然回首,然後,她整個柔軟纖盈的身軀就被任逍遙緊緊抱住了,一陣溫柔細膩而纏綿似火的親吻也順着她濕霧迷濛的羽睫往下滑落,順著白皙濕冷的面頰,降落到她那張嫣紅醉人的櫻唇上。
在這石光電火,令人心醉神迷,渾然忘我的一刻,曲琬蘿知道她的身心已全然歸屬於任逍遙了,她的感情也全部在任逍遙身上用盡了,涓滴不剩!
這溫存又火熱的一刻,她如曇花般展盡了所有的風華,即使短知朝露,亦足以讓她典藏一生了。
臨別前,任逍遙吻幹了她面頰上的淚痕,黯然而深情地取出一支飄逸如雪的白翎羽贈予她存念。
握著那支輕盈的白羽毛,曲琬蘿綻出了帶淚的微笑。
在飛羽傳真情,傷別淚滿襟的悲喜衝擊中,她毅然決然地轉首,邁著堅強而心碎的步履,離開了「鎖綠亭」,離開了任逍遙繾綣而迷離幽深的注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