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紅--小紅--小紅--”
“姊姊……姊姊……姊姊……”
秦雨紅終於氣喘吁吁地來到公司大門口,瞪着門兩邊站着的“至親至愛”。“拜讬你們,一個喊得那樣凄慘,一個叫得那般悲涼,幹什麼呀?”
“我的小姐!”朱莉懇求道。“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小揚呢?餓得昏過去又醒過來了,現在八點,小姐,宗裕傑把你從門口帶走十分鐘了,虧他還保證只耽擱三分鐘!”
“好啦!真服了你們,餓死鬼投胎!我只不過多跟他談了一件作品嘛,他就拉着我講艾倫,說艾倫對我的評價很好,但是他請求我千萬別跳槽……”
朱莉聽了生起氣來。“就衝著他讓我餓,我一定挖盡心思鼓吹你跳槽!”
“餓啊……大小姊姊……”戚小揚哀鳴着。
“走了!走了!”雨紅見了小揚這番模樣不禁想笑。“他才十三歲,正是青春發育期,果真餓不得。”
“你才知道啊?我去控告宗裕傑,不僅僱用童工,還虐待兒童!”
“好了啦!跟真的一樣。”雨紅搖着頭說。“上車吧!皇后、王子!”
“小……小姊姊,”戚小揚望着微暗的街巷喃喃說。“那個人一直看我們。”
兩人隨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個男人正定在街旁瞧他們。雨紅極力想看清他的臉,她非常不願再見到白奕凡。但那人會是白奕凡嗎?說實在的,她也不了解,沒了光亮的皮鞋和整齊昂貴的西裝,她根本看不出是不是白奕凡,偏偏他的臉又為黑暗籠罩着。實在不了解!
“大姊姊,大姊姊!你怎麼了?”
但是朱莉了解。由於小揚的呼叫,雨紅見到朱莉泛白的臉色,也清楚看出她正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着。雨紅漸漸明白,雖然沒見過他,但算算日子,表現好的話他應該是假釋出來了,是的,能讓朱莉此刻流下眼淚的,也只有馬志晴了……
他向前走了一步,因着光,雨紅看清他頭上戴了頂破舊的帽子,神態衰老落魄,和朱莉恍惚陷入傷心回憶的表情不謀而合。感情真是穿腸葯呀,她擁着哭泣的朱莉想。
“小姊姊,他走了!”戚小揚指着男人方向喊。
朱莉抬頭一看,淚淌得更厲害了。
“走,我們回家,小揚不餓了。”戚小揚拉着朱莉的手,開門進入車裏。
“真的不要吃點東西?這些麵包你都沒碰。”雨紅直向朱莉勸說。
朱莉搖頭,她的淚終於停歇了。“這麼多年了,他又來找我做什麼?我們的情緣已盡,早就沒有夫妻名分了,他來幹什麼?”
“大姊姊,手帕給你擦擦淚。”早已梳洗完畢的戚小揚,拿了條濕毛巾伺機送到朱莉面前。
“謝謝。”朱莉看着他。“你今天很乖。”
“我最近都很乖嘛。”小揚咕噥着說。“大姊姊,我以前有犯錯,後來知道悔改了,你們都原諒我……”
朱莉點點頭。
“那如果大姊姊的先生這次回來,是希望你原諒他,你會答應嗎?”
雨紅沒料到小揚會這麼問,看來他是真有些長大了,懂得關心別人的感受。她正自欣慰之時,朱莉卻又滑下了傷心淚。
“大姊姊別哭,小揚幫你‘抓龍’!”
“不必了,小揚乖!大姊姊累了,要先去睡覺,等會兒你也該上床休息了。”
朱莉起身走向卧房,仍不忘撂下一句話:“小揚,不可以纏小姊姊,她也累了。”
雨紅跟着,在房門口輕輕喚住她。“朱莉……要不要我陪你?我打個電……”
“真的不必。”朱莉岔斷雨紅的話,抹抹臉頰說:“我睡一下就好了!你和小揚的關懷,我打從心裏領受。”她抿嘴一笑,拍拍雨紅。“回去休息吧,嗯?”
雨紅頷首,走向客廳時不禁紅了眶。
“小姊姊,你也哭?那小揚也要……”
“別胡來!”雨紅拍拍他的頭,及時收住欲往下掉的淚珠,笑着對他說:“咱們三個都不許哭!”
“小姊姊,小揚……”
“小揚最近真的長大不少,尤其今天更是體貼人,好乖!”雨紅由衷讚美他。
“那……小姊姊,如果有一天小揚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只要你誠心悔改,不再犯同樣的錯誤,姊姊是不會跟你這小孩計較的。”
“如果到時我已經不是小孩了,長得好大好大了呢?”他仍不死心地追問着。
“那更好。”雨紅認為這個機會教育該把握。“你承認自己長大,也就是接受了別人,那便該懂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一個會為行為負責的人,表示他學會了自己解決事情,有能力去處理複雜的人際關係,有能力踏入社會和別人一起生活了。
你如果有那麼一天,小姊姊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和你計較呢。你懂我的話嗎?小朋友!”她看着撫摸腦勺的小揚,不由輕輕一笑,她怎能冀求病入膏肓多年的人短時間就頓悟呢?慢慢來吧。她拿起包包,起身準備回家。
“小姊姊!”戚小揚突然拉住她。“如果我長大了,你還會不會喜歡我?”
雨紅對他嫣然一笑。“當然會,就像現在一樣喜歡你。”
“真的?”戚小揚一掃臉上的陰霾。
“真的!沒騙你!只要你乖,小姊姊會更喜歡你。快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呢!”雨紅漾着笑催他。
小揚卻依依不捨的,似乎欲言又止。“我……”
“有話明天再說,我不會不見了。”雨紅切熄電燈,將他推向摺疊沙發,非要他躺下不可。“快睡快睡,小孩子話那麼多!”
“那你親一下小揚,說‘晚安’!”戚小揚嘟着嘴說,意味如此他才妥協。
“你真是難纏!”秦雨紅俯下身,想輕吻他的額頭。但是……
昏暗的燈光中,戚小揚的兩顆眼珠閃靈靈發亮着,那是一雙含有知性與智慧的瞳眸,毫無稚氣……望着他俊逸有致的五官,她竟無法完成這單純的一吻!自己太不是了!雨紅暗自責怪自己的荒唐與污劣,他只是個孩子呀,姊姊對弟弟,一點都不複雜。
“嘖!”就在雨紅猶疑的片刻之中,小揚飛快地在她臉頰上一親。“晚安!”
雨紅一時羞紅了臉,靦腆地盯看傻兮兮笑着的戚小揚,直到小揚閉上眼,逐漸入睡,她才離開他,走向大門。
秦雨紅呀秦雨紅,她在心中吶喊。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眼前的人僅僅是純真無邪的男孩子,絕非含情脈脈的大男人,怎麼你總是神經過敏會錯意!速速清醒!別污染了他,即使只是個念頭!
她搖搖頭,急欲去除曾有的遐想。正當她轉動門把要離去時,隱隱約約聽見一聲嘆息……雨紅驚轉回頭!
沒有人。可是她聽見了!那嘆息聲,很耳熟……
室內只有閉目沉睡的戚小揚。雨紅向他走近,凝視他長睫毛覆蓋下的眼睛,純靜宛如天使的容顏……不由地,她完成了方才未竟的動作,在他額上一吻。
絕對純潔無瑕,她告訴自己。
蠐旰齏蜃藕喬罰她實在太累了,但是又無
法放心地回房睡覺,因為父親一向比她早進家門,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都過午夜了還沒回來。雖然雨紅一度認定他去約會,但畢竟骨肉連心,還是等一下比較好。
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中,微笑想着,待會兒可要好好質問這段羅曼史,平常總是她居下風,成天被迫口供,這下子可輪到她來“主導”了,嘻嘻嘻……雨紅閉着眼,猶仍摩拳擦掌,極欲大顯身手,好好逼拷一番。
這盡會耍花招、想辦法嫁掉她的天才老爹!其實自己是承認很愛他的,否則也不會這麼等着他,撐着極度疲勞的身心。趕設計、盯裁衣、溝通宣傳、大小會議,加上朱莉前夫找來之後的混亂、為“青少年”解惑……等,體力實已不堪負荷。
她強睜開“一線眼”看向牆壁的鐘。一點了,她想,老爸也太誇張了……
有人開了鐵門。迷糊中,她聽見那不輕的聲響,還夾雜了沉重的哀嘆聲。雨紅揉揉惺忪雙眼,對着推開木門的父親說:“怎麼?別告訴我你失戀了。”
秦朝陽一見到等門的女兒,便二話不說哭了起來。雨紅足足發了會兒愣,半晌才覺得這場面好熟悉……她想起來了!
“夠了!舊戲新演,不會換點新鮮的嗎?”她忍不住向父親吼道:“你又看上哪一家的公子了?你又要算計我了!虧我那麼擔心你,累得半死還撐着等你,結果呢?你是這樣對你女兒的!”
“我對不起你媽媽!”不顧女兒氣唬唬的神情,秦朝陽兀自哭喊着。“到現在還沒把你安頓好,我卻已經傾家蕩產了!完了……‘巨日’跳了我五千萬的票,還有好幾家,都跳票了!我拿什麼錢付‘白氏’的帳款啊!怎麼辦啊!完了--”
“又是‘白氏’!”雨紅簡直要氣炸了。“白奕凡叫你這麼演的對不對?你竟然和他合謀來訛騙我!你算什麼父親!”
秦朝陽頹然坐在沙發上,流着淚拚命搖頭。“我沒有騙你!你老爸真的完了!
這筆數目太大了,公司賣掉也不見得賠得起啊……”
“所以你又要把我‘賣’給那姓白的無賴了?你休想!別再演了!我看得想吐!”雨紅高聲叱道,心中已將白奕凡連篇罵上了。
“女兒!你別這樣,公司真的垮了,我救不回來了!”
“好了!我不要聽了……”雨紅氣得往房裏走去。“你自己去唱獨角戲!中的毒真的太深了!”她撂下這句話,甩上房門。
“小紅--小紅--是爸沒用--”
父親猶仍嘶吼着,雨紅卻聽也不願地捂起耳朵,氣得往床上一躺,終於因為身心俱疲而睡去。
是夜,她夢見母親,夢中她向母親哭訴父親的不是,淚痕斑斑時,母親卻開始陳述父親的單純、善良、可愛,是永遠的十五歲小孩……雨紅又捂着耳逃開,不敢相信母親竟一意維護屢次圖謀出賣女兒的丈夫!
這是什麼世界啊……她狂奔着。遠遠的前方出現一個高大的背影,雨紅頓時愣住,感覺自己正以歆慕的眼光凝視他。為什麼呢?是因為那有點兒熟悉的背影嗎?
像誰?一身西裝,一頭白髮,是某位長者嗎?她並不清楚是否認識這樣的人,但,他何以吸引她?
何以……駐足在她忿怒的前方?
問題想了一夜,並沒有因為天亮而出現答案。東方既白,她索性起床,拖着未休息足夠的身軀走進客廳。
咦?爸還沒起來嗎?雨紅兀自納悶着。莫非昨晚的詭計沒得逞,老爸心有不甘,便以沉默表示抗議?天,這年頭是與非愈來愈不清楚了。她垂頭喪氣地走入廚房,才發現冰箱上貼了一張大紙條。
女兒:早餐爸買回來了,你要吃完才能去上班。爸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多學些烹飪技術,將來無論你嫁給誰,都能抓住丈夫的胃,也就能抓住他的心。希望你明白,爸最關心的還是你。最後仍是老話一句,快嫁。
父留“什麼!”雨紅看了輕啐一聲。好不容易有精神和老爸算算帳了,一早卻教他給溜走了!不公平,她想,錯的是他這做長輩的,可他就是能擺出理所當然的姿態,絲毫不願悔改。
要一個成人認錯是很困難的嗎?有時像小揚那樣的孩子還好對付些。
頡靶℃㈡ⅲ你的壽司真好吃!”戚小揚狼吞虎咽,不忘向雨紅贊道。
“好吃就全吃了吧!”雨紅說,旋即勸慰一旁的朱莉。“吃一點吧!小揚說你在家也沒吃,你是想讓我活活為你擔心死嗎?”
朱莉默不作聲地拿起一塊花壽司。
“這才對!”雨紅頷首微笑說。“要傷心嘛,也要養足體力,才能傷個夠本、傷個徹底,不過,可別說我勉強你。”
朱莉瞪了她一眼。三人便在雨紅的辦公室里吃着早餐。
“還是小姊姊厲害,人家都會聽小姊姊的話!”戚小揚神情振奮地說。“咦?
這是什麼?”他忽然發現豆皮壽司下墊着一張小紙條,便抽出來念:“‘快嫁’,什麼快嫁?”
雨紅一聽,差點被奶茶嗆到。天,她暗自低喊,這個天才老爹!
“怎麼回事?雨紅?”朱莉問道。“你得罪壽司店老闆了?”
“不是啦!豆皮壽司是我老爸買的,花壽司那些才是我怕你們沒吃早餐,臨時去買的。”
“那‘快嫁’是你老爹留的?”朱莉簡直不敢相信。
“是--”雨紅拉長音調,覺得頭部異常沉重。“他想我嫁想得快發瘋了!”
“小姊姊,這裏還有一張!”小揚高聲喊,接着便像尋寶般夾開每一個壽司。
雨紅雙手按着太陽穴,似乎快承受不住了。朱莉笑着接過小揚遞來的紙條,故意朗朗念道:“去租個房子住,家裏再一星期就是別人的了。自己一個女孩子
,從此要多加小心,爸做這事最掛心的就是你的幸福,是爸沒用,一切都挽回不了了,我自會向你媽請罪。附註:真的要保重自己,爸已一無所有,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留給你,只有,我對你付出的不悔的心,我的,寶貝女兒。父留。這怎麼回事?
你老爹像在寫遺書似的!喂,雨紅……”朱莉直搖着她。“雨紅!”
只見雨紅雙眼凝詫,彷彿回想着什麼。
她是在想。此時腦海中奔騰着千軍萬馬,過濾着前日、昨晚與今天早晨父親所說的每一句話。公司完了、傾家蕩產、對不起媽、擔心女兒的婚事……‘爸有事,先走了’、‘保重自己’、‘向你媽請罪’……天哪!雨紅尖聲一叫,所有的徵象……是真的了!
“雨紅!怎麼了?你冷靜點!”朱莉抓着她的手焦急喊道。
“小姊姊,你怎麼哭了?”戚小揚看雨紅眩然而泣,自己彷彿也要哭了。
雨紅平靜一下情緒對朱莉說:“幫我請假,我爸可能出事了,我得去他公司看看。”
“我跟你去!小姊姊。”戚小揚隨即站起來,緊緊靠在尚坐着的雨紅身後。
“不行!”雨紅輕叱,起身就要離去。“這是大人的事!”
“我不管!我不管!我是大人了!”
“你這樣叫大人嗎?戚小揚!”雨紅嚴厲地責問他。“是大人的話就別不分輕重地胡鬧了!”丟下這句話,她便向外走去。
朱莉一方面拉住戚小揚,一方面對着雨紅的背影喊:“有事打電話回來,大家一起幫幫忙!”接着回頭對嘟嘴生悶氣的小揚說:“小姊姊有要緊的事得辦,我們別煩她了!乖!”
戚小揚兀自坐下,沉默不語。
有菩薩心腸的朱莉,仍舊和顏悅色地安慰他:“彆氣了!要體諒人的處境,才算真的長大,真的從‘心’去接受人群。”
戚小揚抬起頭,看着朱莉的眼睛是閃動光芒的。
有那麼一剎時,朱莉感到這個眼神是陌生的,雖然它含有“認同你的話,願意聽你的話”的意味。
蛘饈恰俺陽公司”嗎?雨紅不敢置信。四十坪大的辦公室空蕩蕩的,只有一位老職員正徐緩地收拾東西。
其他人呢?雨紅走進,見是曾有數面之緣的王伯伯,便急急問他:“王伯伯,我是雨紅!怎麼公司員工都不見了?我爸在嗎?”
“你爸沒來上班你不知道嗎?員工不見了是因為公司倒閉,大家都遣散了,這些你都不知道嗎?”帶着老花眼鏡的王北國狐疑說道。
“怎麼會這樣?爸都沒告訴我!”雨紅驚訝父親口中的“公司完了”竟非演戲!她為什麼不聽他說完便生那麼大的氣!為什麼?她恨自己!
“都怪秦董,他想擴大公司營業,誰知道太老實而被騙了!先是‘巨日’跳了五千萬的票,另外還有幾家,因為業界不景氣也跳了票,而原先說要投資的人也沒有兌現承諾,最慘的是,一桶一桶訂好的顏色染料要送進來,我們卻沒錢付貨款了……還有機器……唉!反正是慘兮兮。秦董收掉公司,還了部分欠款和員工薪資后,已一無所有,還欠下白氏企業三百萬元債務……”
“又是白氏企業!”
“沒辦法賴的!”王北國沉重地說:“白紙黑字的合約都簽了,你爸沒有鑽法律漏洞的本事。唉,要是那時和白氏結親能成功就好了,今天也不必怕他們來催款,而且各家公司憚於白氏,絕對沒膽陷害我們……唉,命哦!”
雨紅已無心再聽有關白氏的勢力,此刻心中只有要事一件:“我爸會去哪兒呢?”她試探性地詢問王北國。
“不知道。”王北國絕對性地回答。“他昨兒交代我東西收一收就可以走了。
唉,也不得不走,明天這裏就是別人的了!真是捨不得,我跟你老爸十五年了。”
“謝謝王伯伯。”雨紅向王北國深深鞠了個躬。“那您保重,我去找我爸了,再見。”
王北國頷首表示告別,雨紅沉步走出朝陽公司,為不知在何方的父親顯得憂心不已。該到哪兒去找呢?她不斷自問,更不停祈求上天讓她挽回父親,其他的一切,她不奢求。
只要父親得救!
雨紅翹首望望烈日,父親的生命一如朝陽,燦爛奔放,她微笑,知道母親不會急着帶走他。
可是,找了幾位與父親時有來往的朋友,給的都是不知情的答案,雨紅再也不知該往何處尋找了。
只有回家,翻查父親平常擺在電話邊的的親友通訊本,看看能否得到任何蛛絲馬跡。
遠遠地,她便見到朱莉和戚小揚站在她家樓下,手裏提着一大包食物。
“怎麼了?”雨紅搖下車窗問道。
“小揚沒吃午飯,說你不在他就不吃。”朱莉帶着譴責性的眼光說。“我只好把他帶來等你,而且我想你一定也沒吃,連電話都不打一下,真是沒天良,都下午四點了!”
雨紅將車門帶上,領着兩人往家裏走。“對不起,我急得沒時間打電話。還有,戚小揚!”她說著立刻瞪着他。“你再這麼愛給人帶來麻煩,小心我揍你!公司里那麼忙,你就不能自愛點?一定要困擾別人嗎?”
戚小揚低頭不語,默默走進門。
“別說那麼多了,先吃吧!反正公司現在又沒在排練!”朱莉為兩人緩頰道。
“你不是為我而活!”雨紅不顧朱莉的勸解,翻着通訊本仍然不停數落戚小揚。“說你要成長,其實都是對我說的好聽話,你自己根本就拒絕長大嘛!光對我這樣是不夠的,你自己要從心裏願意啊,然後得走出來接受每個人,才有辦法在社會上正常生活啊!”
“雨紅,好了啦……”朱莉又說。
雨紅聽而未聞,按下電話答錄機,讓它講着話之後,語重心長地表示:“你好好地聽,小揚。人單純一些當然最好,但那‘單純’必須在‘社會生存’的限度上,現在你連最低的指數都不夠,叫我怎麼放心?大姊姊又能照顧你多久?為了你好,所以我嚴厲地要求你,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縱容你。朱莉,你也得聽清楚!”雨紅義正辭嚴地教訓兩人,末了竟還下了指令:“吃東西!”
“你不吃嗎?”朱莉顫顫地問。
“你們先吃,我得聽聽我爸有沒有打電話回來。”雨紅憂心忡忡地等候着,期望從空中傳來父親的聲音。拜讬,拜讬,她在心中默禱,拜讬……
--喂?我是白奕凡……
“哦!”她的眉頭倏地皺緊。“我做了什麼事讓老天這樣懲罰我?”
--我是白奕凡……
“你說過了!”雨紅不由對着答錄機大喊。
--秦小姐……
“說啊!有話快說,別佔線占時間呀!”她快急瘋了,無奈碰上個慢郎中。“說話啊!”
--令尊在楓丹醫院五○四號房,他已獲救且無大礙,只需數日即可出院。
像反應她的怒斥似地,“白奕凡”簡潔有力地講完重點,倒讓雨紅像木頭般杵在原地不能動彈。
--我找不到你,而你朋友和那小孩也不在公司,我只好留言,你若聽到了,快點趕來,但不必慌,我會先在醫院守着。再見。
電話切掉了,雨紅這才意識必須趕去醫院,便慌地起身,掃落了小揚遞過來的炸雞翅。
“小姊姊,你……”戚小揚咕噥道。
“對不起,小揚!我不是故意的!”雨紅看他那模樣,直是不忍。“小姊姊急,所以……你別生氣!”
“雨紅,白奕凡不是叫你別慌嗎?你就冷靜一點,否則我怎麼放心你‘趕’去醫院?太恐怖了!”朱莉鎮定人心的本能又出現了。
“對啊!小姊姊,不能急哦!小揚也不跟你去,不煩你,你慢慢開車……”戚小揚懂事的潛能被激發了。
雨紅看了,感動地點點頭,擁擁兩人。“我會小心。你們東西吃吃,也快回公司,展示會只剩兩天了,大家多努力了!朱莉,跟軟蝦講我找時間加班,反正設計我早就趕出來了,看他需要我幫什麼!”
“好。你小心哦!”
“再見。”雨紅背了一袋子便欲往外走,未料小揚拉拉她的衣角,塞了包物品給她。
她打開一看,是只香噴噴的炸雞翅。雨紅不由抬頭微笑,對着那位同樣笑着的大男孩。
心中滿滿。
蚍愕ひ皆閡呀在眼前,雨紅想起那次尋找
被她撞傷的白奕凡。他怎麼會知道父親的下落呢?為什麼他總能神出鬼沒地插手她周遭的事情?雖然這次雨紅着實感謝他。要是沒有他的通報,她可能還在大街小巷亂撞亂找。
說人人到。“白奕凡”正站在醫院門口,神態焦急。雨紅看了不禁訝異,因為他一向整齊的服飾,現在竟變得縐亂無序了,連領帶都歪歪斜斜。他看來等了有一陣子了,不斷地來回走動,顯得極為憂心。
住在病房裏的是秦雨紅的爸爸,與他並不相干,他為什麼如此着急,如此熱心?雨紅不覺得他是裝出來的,那……他是真和自己一樣,心急如焚嗎?為什麼?是內心有所愧疚嗎?因為秦朝陽付不出欠款,他這個做少總的覺得逼人走上絕路,良心不安?
林立中是急了沒錯!
在他接到白奕凡的命令時,他立刻吩咐下屬全力尋找,而自己也找得汗流浹背,只盼能在白奕凡規定的一天之內辦成。
最後終於找到了,雖然並不是他找到的,但總算可以交差!而且也算為雨紅盡點心意,分擔一點痛楚。
雨紅下了車走向他。
“跟我來。”林立中迎上她,立刻說道。“我帶你去。”然後在她前頭疾行。
雨紅快步跟着,深深感覺此時的白奕凡又和前兩次見到的不一樣了。熱心、乾脆、有個性,什麼話都不必說似的,即刻領她去見父親。怎麼這人的性格轉變不定呢?雨紅百思不解。太難了。
“請問我父親是怎麼了?他為何‘獲救’?”雨紅小跑到他身邊問,發覺他的正字標記--那雙光可鑒人的皮鞋,也沾滿了灰塵。
“令尊投水自殺。”
“什麼?”雨紅聽得心驚膽跳,不敢相信父親跳河自盡的舉動。“阿,還好獲救了。”她直拍胸腑,深謝蒼天有眼。“也謝謝你。謝謝你的通知。”
“到了。”林立中並沒有領受她的謝意,因為他直覺,他為她做是應該的。
雨紅直直望着五○四,雖說父親已無大礙,她還是不敢想像他會有什麼“慘狀”,肺部浸水?腦袋撞傷?四肢殘缺?失憶症或老年痴呆症?啊,老天保佑,將父親的傷害減至最低吧,他老人家的命運夠乖舛了!壯年喪偶,女兒又不成材,為了公司勞煩拚命,就別再把任何痛苦加諸他身上了……
做女兒的,願意代替承受……雨紅伸出顫顫巍巍的手,推開白奕凡為她轉啟的門……
天哪……雨紅瞠目結舌。
病床上放置了張病患用的小餐桌,餐桌上擺滿削好皮、切成片的蘋果、西瓜、水蜜桃、加州李、奇異果,還有堆在椅上的龍眼、荔枝、紅毛丹!最令人驚訝的,還是坐擁其中,悠哉游哉享受的秦朝陽。
“小紅!”秦朝陽一見女兒,立刻咧嘴大喊。“來,吃片蘋果!”
場面變得有些尷尬,雨紅猶仍獃獃站着,看她這迷糊老爹還能搞出什麼把戲。
他一點都不像“死裏逃生”的樣子,絲毫也無“投河自盡”的哀戚……她擔心了一整天哪,差點把台北市的地皮都翻過來找了……現在眼前的一切,究竟,該做何解釋?
“小紅,爸告訴你,”秦朝陽拉拉愣住的女兒說。“我看見你媽了!她復活了!真的!我在水中看見她,是她救我上岸的。”
雨紅張着口說不出話,心中滿滿只佔了一個問題:是“老年痴獃”還是“精神妄想”?見父親興奮說著,她開始擔憂起來。
“爸本來是打算自殺的,一人做事一人當,只要我一死,所有的債務都煙消雲散,不會拖累到你。”秦朝陽繼續說著。“我在岸邊徘徊了好久,不確定是否要跳進那麼髒的水裏。於是我在河堤上坐下來,從日出東方,看到日落西山,想了好多好多的事。就在我決定和你攜手解決難關的時候,一不小心,失足跌進河裏……”
“‘失足跌進’?那就不是自殺啰?”雨紅不敢置信地問。
“是決定不自殺的時候,不小心有了自殺的行為。”秦朝陽認真說著,緊接拿起一片西瓜塞進嘴裏。“嗯,好吃。”
雨紅真是敗給這天才老爹了。“怎麼會扯上媽呢?”她等不及又問。
“你知道爸根本不會游泳,在連吃了幾口河水之後,我漸漸往下沉……就在那時,我看見你媽了。她說我不能死,我必須陪女兒,我答應她的事還沒圓滿完成怎麼可以死!於是我拚了命掙扎,告訴自己不能死!這時,有一隻手圈住我的肩膀,拖我往上游,那是女人的手,雖然在水裏,我仍可以感覺到她長發飄飄……她救了我。”
“是媽媽?”雨紅覺得荒唐可笑,但又不可思議。“媽救了你?”
“是……”秦朝陽眼裏閃着如炬的光芒。“你媽媽的化身,媽媽派她來拯救我的,在水中時我這樣想,有意識時看了看她,我也這樣想,她是媽媽遣派來的仙子……”
“她在哪兒?我得好好謝謝她!”雨紅的目光在室內四處搜尋。
“她去買蘋果了。”秦朝陽咽下最後一片蘋果。“我好喜歡吃她削的蘋果,她和你媽媽一樣,也很會說故事,她以為我真的是要自殺,所以一直陪在我身旁說故事,還說她的命運比我悲慘都沒想過自殺,我怎麼能輕生呢!她真是不幸呀,無親無故,還帶了個孩子……”
“爸!先歇會兒吧,講這麼多話!”看來父親是真的沒事了,似乎還找到知音,雨紅便嘀咕了一句:“也不跟人家商量一下,就跑去做傻事……”
“我有想商量呀,可是你直說我出賣你,怎麼也不信公司垮了,門一甩就丟下我一個人在客廳了……”秦朝陽說得挺無辜。
“誰叫你以前用同樣的台詞騙過我!”雨紅辯得理直氣壯。“放羊的老人,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撒謊!反正以後我們有心事都要說,千萬不能背着對方做傻事。”
“好啦,我們父女是相互依存的生命共同體。只是那時就算我說了也於事無補,公司早賣了,我們一無所有,欠白氏的三百萬仍然還不出來……”
說到白氏,雨紅這才想起白奕凡。“爸,你先歇着,我出去找一個人。”
“你也累了一天,現在知道爸沒事了,就回去休息吧!等會兒她會來照顧我。
”秦朝陽體恤地說。“明天再來看我。”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人家啊?”
“不會,你明天記得謝謝她就好。回去吧!”秦朝陽說。
雨紅掛着白奕凡,不得不接受這個提議。“那小心啰!我明早再來!”
她一出五○四房即瞥瞥左右,卻不見白奕凡的蹤影,只好一路尋找。來到醫院門口,只見對街的他剛坐進賓士里,雨紅匆忙去開她的車,全力追向遠方這位性格不定的白奕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