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連續三天,她幾乎都處於昏睡狀態。每次一醒來,他就在身旁,應付完她的抗拒,還是順利喂她喝入葯湯,然後她再度睡着。
然而,她常常是睡不安枕的。
每次人眠不到半個時辰,她就開始做噩夢、吃語,無助地不停呼喚——
爹……娘……
師父……
我不是沒人要,我有爹有娘,有師父……
放開我、放開我……我……我喘不過氣……
我要學會武功,要比別人強,不要被欺負,要報仇……
師父,不要離開……
每次她睡着,念念不忘的,就是這些事。
從第一夜開始,南天仇就反覆聽着這些話,當她在噩夢裏抗拒的時候,他會握住她的手,陪着她;當她無助的時候,他接她在懷裏溫言細語;當她掙扎着不願掉淚時,他抱着她,不離不棄地陪伴。
整整三天,除了睡、除了喝葯、除了補充體力與營養,他沒讓她有機會做其他的事,她的體力很快恢復大半。
第四天,當她再度醒來的時候,神志已經清醒許多,當他要喂她喂葯的時候,她默默接手,主動將葯喝完。
南天仇望着她的神色,診量她的脈象,確定她已經好了許多。
“待會兒我讓人送熱水來,你可以先凈身沐浴,再用早膳。”他和煦地一笑,起身離開房間。
他的衣服,有着明顯的皺摺痕迹,難道他一直沒離開,就在這裏照顧她?!
“小姐,我送熱水來。”恭敬地敲了兩下門板,得到進門的允許,一名小女婢抱着一套衣服,領着兩名男僕抬進一桶水,注入屏風后的浴桶。
“小姐,請入浴。”調好水溫,小女婢很恭敬地請她入浴。“我可以自己來,你出去吧。”她冷淡地道。
“公子要我陪着小姐。”
“下去。”語音更冷。
“可是……公子說……”小女婢很為難。
“不論他說什麼,都與我無關。下去。”她冷着臉,讓小女婢不敢再逗留。“那……這是小姐的衣眼,我待會兒再來收拾。”
說完,小女婢快快退下,臨走沒忘關上門。
房裏空了下來,她遲疑地走下床,沒有昏眩。
沒有頭重腳輕,她沉穩地走向屏風后,猶豫了下,還是脫下身上的衣服,跨進浴桶里。
她很快速地清理自己,耳聽八方的注意房外的動靜,那種生恐下一刻便有人闖進來的警戒感,迫使她無法安穩地待在浴桶里,在沐浴完后,她不多戀一刻熱水的溫暖,立刻起身穿衣。
她原本的衣服早已不見,而女婢為她準備的,是一件湖綠色的兜衣、素色中衣,再配上淺綠色的羅裙。
她從來沒有穿過這麼色彩鮮艷、材質柔軟而純女性化的衣服,但是不穿,房裏已沒有其他衣物……咬了咬牙,她仍是穿上衣服,然後開始梳攏長發。
當她打理好自己,女婢仍然沒有來,她打開房門就走出去,穿過迴廊,她看見的是——甲板!
迎風中,甲板上那抹紅色的修長身影轉回頭。
“蕭羽?!怎麼出來了?”紅色身影大踏步移到她面前。“你還不適合出來吹風,進房間吧。”
“我為什麼在船上?!”她退了一步,驚愣地望向四周。“立刻靠岸!”
“蕭羽,鎮定下來。”他再向前一步。
“靠岸!我要下船!”她低叫,神情有些慌亂。
“蕭羽!”南天仇抓住她,她反手就想掙脫,他更快地收攏雙臂,將她環入懷裏。“不要怕,你很安全,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放開……”她依然掙扎。
“沒事的。”他緊緊收着雙臂,不肯放開。
蕭羽一直掙扎,直到她沒了力氣,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動搖他一分一毫,一種被壓迫的感覺突然攫住她,她尖叫——
“不要——”
南天仇突然低下頭,堵住她的唇,吞下她所有的驚惶。
她瞪大眼!
除了覆住她的唇,他並沒有做任何進一步的侵略,只有一種,堅如磐石的溫柔她驚瞪的眼逐漸回神,失控的感覺慢慢消失,意識、敏銳的知覺,重新回到她眼裏。
南天仇輕輕挪開覆住她的雙唇。“得罪了。”他歉然地道。
她別開眼,低語:“放開我。”
“嗯。”南天仇依言而行。“你不需要擔心,我們在這裏很安全。”
“我要上岸。”她要求。
南天仇望着她好半晌。她的神情雖然恢復正常,但是眼底殘存的陰影仍在,而此刻岸上並不安全。
“先用早膳,你一定餓了。”他溫柔地道。
她眼神盯着船外的河水。
“別看、別想,就當你仍在王府。”他握住她的肩,將她推往船艙內,直到看不見河水,才放開。
“你沒有權利把我強留在這裏。”她轉身面對他,就連發火,都是冷冷的。
“如果生氣,你可以大聲罵我。”他輕聲建議。
“我不要你管我的事。”她昂首,毫不示弱地直視他的雙眼。
他的眼神,自始至終沒有同情、沒有自以為是的認定,只有一泓沉靜的溫柔,與淡淡的關懷。
“我無法不管。”他仍是輕聲。
“就算你是大夫,也不可能救每一個人!”
“我只救你。”他定定望着她。
她一震。
只救她?什麼意思?!
“用早膳吧,別想太多。”他忽而憐愛地一笑。
在早膳擺上桌后,他只邀她一同用膳,不管她冷淡的態度,在她吃的太少時,他就逗她說話,讓她不知不覺吃下大豐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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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繼續在河上航行,一點也沒有靠岸的意思,蕭羽關上艙房裏的窗,隔絕所有看得見河水的視線,坐回床畔。
她的身體已經好了,但他卻不放她下船,偏偏每次和他爭,他總是一貫地溫柔,不溫不火,好幾次她想惹他生氣,他卻還是一點火氣也沒有。
這個世上,怎麼可能有耐心這麼好的人!她已經很鄙視他的好意,可是他依然沒有收手的打算,一樣關懷她。在船上,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是每到用餐、喝葯時間,他就一定會出現。
其實,他沒有限制她的行動,但是在河上……
她怎麼可能走得掉!
“小姐。”負責照料她生活所需的女婢先在房外出聲,然後才推開門,端着午膳進房。“公子今天有事,所以中午不能來陪小姐吃飯。公子要我轉告小姐,請小姐多吃一點,吃完飯後,再喝葯。”
“他去哪裏?”
“公子去買東西。”女婢照實回答。
“他下船了?!”她立刻奔出艙房外,卻發現,船仍在河中央航行,以她的輕功修為,無法越過寬廣的河水,平安跳到岸上。
“小姐,你等等我——”女婢趕緊追了出來。“公子說,請小姐待在這裏,不要離開。”
“他到底在哪裏?”她出手制住女婢逼問。
“公子……公子沒說……”咳咳,脖子被掐住好難過。“小姐,我……我快不能呼吸……”蕭羽放開她。
從她能下床到現在,又過了三天,她不想在這裏耗時間,偏偏他不肯放她離開,被困在船上,讓她焦躁又不安。
三天,可以一成不變,也可以改變巨大。
她是在這裏被人“照顧”了三天,但是對齊盛庸來說,三天也許是他能找到白玉如意奧秘的關鍵。“小姐,外面風大,你還是回房吧。公子有交代,不可以再讓你受寒的。”女婢期期艾艾地說。
蕭羽瞥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回到艙房內。
女婢趕緊跟進,然後擺好碗筷、飯菜。
“小姐,請用膳。”她收好托盤站在一旁。
桌上擺了四小碟素菜,每一碟分量都不多,配合碟子的顏色形成一幅很開胃的模樣,再來是一小碗湯,一碗飯,可口地讓她不由自主地動起筷子。
“小姐,今天的菜是公子特別交代的哦,公子真的很關心你,連葯湯,都是熬到一定火候,確定沒問題了,才端來給你喝。公子每天都忙這些事,只為了小姐一個人。”女婢叨叨地小聲訴說。
蕭羽不想聽這些,只能更快地吃飯。
接下來,女婢又說起另一件事——
“前幾天,齊都尉又被人刺殺耶,雖然沒成功,可是聽說齊都尉很生氣,又下令都尉府的士兵追捕,所以現在城裏又到處都能看見那些士兵走來走去,弄得好多百姓都覺得日子難過……”
話題轉到都尉府,蕭羽開始注意聽。
“齊都尉還在城裏嗎?”她突然問。
“不曉得耶,我一直在船上伺候小姐,這些事都是聽公子無意中提起的。”女婢乖乖回答。
“開船的人是誰?”她又問。
“是李大叔。”女婢先回答,然後看見她停下筷子。“小姐,快吃呀,飯菜冷了味道就不好了。”
蕭羽只得乖乖吃飯。
不知不覺中,她又將飯菜吃完,女婢勤快地收走碗盤,然後端來溫熱的葯湯。
“小姐,請喝葯。”
“不必了。”她的身體已經好了,不需要再吃藥。
“要喝啦,這是公子特地為你煎的呢!而且,這是給你補身子的,公子交代我一定要看着你喝。他說,小姐的身子太弱了,一定要補才行。”女婢記得公子叮嚀的語氣,一定要完成公子的命令。
“出去。”蕭羽不理,逕自坐上床,閉目養神。
“小姐,求求你喝葯嘛!”女婢請求着。“就算你在跟公子賭氣,也不要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沒有健康的身體,怎麼能去做你想做的事呢?”最後這句,是公子教她說的。
蕭羽張開眼,望了女婢乞求的表情一眼,接過葯,大口喝完。
“太好了。”女婢高興地笑,接過空碗。“那我不打擾小姐了,如果小姐有任何吩咐,再喚我一聲,我叫小寧。”福了一福,小寧退了出去。
房裏一恢復安靜.她重新聞上眼,但是心怎麼都定不下來。她不想留在這裏,偏偏無法離開,被困住的感覺,讓她心煩意亂。
而,無緣無故的,他為什麼對她這麼好?
她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地對另一個人好,尤其他們根本只是陌生人。可是,如果他是有目的,又是為什麼?
他表面溫和,但是心思鎮密百轉,她不懂那樣的人。
想起那張儒雅的俊顏、一身紅袍的修長身影、卻又君子的對待,他到底為什麼要救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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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船上點起了照明的燈光。一整天不見的熟悉身影,在晚膳時刻,終於出現。
蕭羽被小寧請到船艙大廳,整個大廳四周除了竹簾、也被層層布幄圍住,隔絕了艙內與艙外,而廳中央,擺着一張桌子,兩份碗筷。
她抬眼,冷冷地開口:“你今天不在船上?”
“嗯,我上岸去抓一些藥材。”替她補身子用。
“船靠岸,為什麼不告訴我?1”
“如果告訴你,你一定說要離開,對嗎?”他瞭然地道。“不過,船並沒有靠岸。”“沒有?”她蹙眉。
“我要離開,船不需靠岸。”他再解釋。
那麼,他是以輕功,一口氣飛越好幾十丈的距離?!
一般人不可能有這麼好的身手,他是個大夫,內功卻這麼深厚,絕對不是普通人。
“你究竟是誰?”蕭羽眼裏凈是防備。
“南天仇,一個行走江湖的大夫。”
“南天仇?”她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你是江湖中人?”
“算是。”他點點頭,誠懇道:“蕭羽,我明白你不輕易相信人,但還是要請你相信,我不會害你。”
她倔強地抿起唇,不置一詞,眼中仍有防備。
“用膳吧,如果你有什麼問題,我會儘力回答。”
他先落坐,誠摯地望着她,直到她也落坐。
“我只想離開,放我走。”她不看他,語氣冰冷。
“我沒有關着你。”也不會攔。
她瞪他。“你不讓船靠岸,我根本無法離開。”
“你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嗎?”他替她舀了一碗熱湯放涼,替她夾了菜,動作流暢自然。
“什麼事?”
“我們的半年之約。”他提醒。
“我沒忘。”她抬起眼。
“但是你差點不能赴約。”他提醒她,“如果那天晚上我沒救你,你今天就無法與我坐在這裏一同用膳了。”她忘了,今天才是他們約定的日子嗎?
蕭羽一怔,心裏迅速算着日子,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那又如何?”她倔着臉。
“不如何,只是我真的要記得,你差點不能還我救命之恩。”他打趣。經過半年,她真的愈來愈不好了。
蕭羽抿緊唇,不搭腔。
“蕭羽,放鬆自己好嗎?我並沒有真要你還所謂的救命之思。”他慎重的表示。
“我會還。”她咬着下唇,僵硬地回道。
“我不需要你還任何恩情,只希望你好好照顧自己。”他嘆息。
當初約定半年後再見,就是因為看出她不愛惜生命當刺客的舉動,有了約定,至少她這半年內會愛惜自己一點。結果,她還是弄得自己差點沒了命。
她近乎自殺的固執,令他無法不掛心。
行走江湖多年,他從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彷彿除了殺齊盛庸,世上再沒有什麼是她所在乎的。
他是個大夫,一個醫術精湛的大夫,觀察力當然比尋常人更加敏銳。而她之所以令他注意,就是因為她眉眼之間,那抹不在乎的神情。
因為不在乎,所以心沉如海,像是世上再沒有任何事能令她動容。而這種沉,不是來自於看透世情,而是因為放棄了一切,連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
半年前,她為行刺而受傷;半年後,依然如此。
他們原該只是萍水相逢,半年之約只是他一時興起。但這半年來,他卻無端地一直記掛着她。
他刻意不去打探她的消息,為的就是要確定自己的心意,在發現自己總是不由自主想起她后,他終於對自己誠實,他,動心了。
第一次救她可以是偶然,但第二次,他便不打算再放她自生自滅了。
“我的事,不要你管。”她不領情。
“就當我真的很多管閑事,但我絕不希望再見你受傷。”他坦白地道,眼神純然無私。
“我要上岸。”她沉着俏臉,再度要求。
“陪我吃完這頓晚膳,就當我們半年之約已了,可以嗎?”他微笑請問。
她捺下性子,拿起筷子,張口含進一口飯。
“如果你真的想離開,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想辦法,自己離開這艘船。”他又來了菜到她面前。
“什麼意思?”她眉一擰。
“很簡單,當你能在船不靠岸的情況下,自行上岸,就可以離開。”他笑笑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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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算把她困在船上了?!
蕭羽靜不下來的心翻湧着怒火,她抗拒了畏水的畏懼,站在甲板上,望着遠處的岸頭,暗自提了真氣,決定一賭。
纖細的身影驀地掠出船外,在她身後,南天仇迅速拋下一隻浮板,隨之亦躍出,及時在她落水之前,振臂摟住她腰,借浮板使力躍回船上。
“為了離開,你連命也不要嗎?”他嘆息。
“不要你管!”她掙開他的扶持,退離好幾大步,背過身,暗自吞下驚訝。
她很清楚自己的功力,知道自己一定到不了岸邊,但剛剛躍出的距離,卻遠比以前更多,這是怎麼回事?
“沒有命回到岸上,就算你離開這裏,又有什麼意義?”她總是這麼任性而為嗎?
她僵着肩膀,不肯回聲。
“蕭羽,我不會讓你在我面前受傷。”他走到她身後,沉穩的語氣中有着一股無可奈何。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她離開,但沒想到她不要命的這麼做。她不識水性,一旦落水,絕對有性命之憂。
“我一定要離開。”她依舊堅持。
“我可以教你上岸的方法,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他妥協道。
“你讓船靠岸,我自然可以離開。”她不要再留在這裏!
“如果你想離開,就只能聽我的話。”他難得堅持。現在讓她離開,她一定又要去尋仇,那隻會傷害到自己。
“你到底想怎麼樣?!”她握緊雙拳,憤然低叫。
“先轉過頭來看着我。”
她依言轉身,深吸口氣,抬起臉。
“答應我,在你學成之前,不會再做出和剛才一樣的舉動。”他正色要求。
她遲疑了下。“好,但是給我一個期限。”
“一個月。
“一個月?!”
“十天後,我們會上岸。但是,我希望你一個月後再離開。”到那時,她應該就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為什麼?”她不明白。
“就當是我第二次救你,收取的診金如何?一個月後,你不再欠我任何事。”他用了一個她最無法拒絕的理由。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他點頭。
“好。”她答應。
“在這個月內,你不能拒絕喝葯、吃飯,可以嗎?”他加附註。
“我不需要喝葯。”她皺眉。
“我是大夫,記得嗎?如果我認為你必須調養身體,就一定有必要。”他笑笑地說。
是這樣的嗎?
她的眼神再度轉為警戒,多疑得令南天仇又想嘆息了,他才想再說什麼,河道上卻傳來另一聲喝叫。
“停下船!”
他與她同時抬眼望去,對面迎來的船隻,遙遙飄着都尉府的旗幟。
“奉都尉之命,捉拿刺客。立刻停船,否則視同罪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