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去冬來,寒歲年末,轉眼年關已過。
雲流宮裏已經許久未曾這麼熱鬧了,新年剛過,宮主便為四婢舉行了婚禮,雲流宮裏正式宣佈多了四個人——就是四婢的夫婿。
雷塊身邊緊跟着的,是逗笑、一刻都離不開妻子的夫婿石無過。
水垠銀嬌婉依靠着的,是對她一臉疼愛的夫婿藍鐳,也是皇親定王爺。
風錚嫻靜牽手着的,是對妻子百依百順、敬愛有加的夫婿秋寒星。
最後,焰珂活潑挽着的,是一臉冷漠、卻對妻子止不住深情的任風行。
四婢臉上的幸福,是看得出來的;而高高興興參加完四婢的婚禮,本以為他們掩飾的天衣無縫,但他們偶然的沉默,依然沒能逃過雲流宮主的法眼。
繼青龍堂主東方情、白虎堂主西門不回相繼離宮之後,朱雀堂主南天仇也來到雲織接。
“宮主。”南天仇恭敬拜見。
聽見這聲請示,正端坐在樓前石庭上,寫書冊的雲流宮主柳輕非放下筆,抬起覆著面紗的臉;而原本磨墨的隨身護衛暗,轉眼消失身影。
“進來吧。”她輕語。
“是。”南天仇跨過拱門,走上石庭。
“你也要離宮了?”柳輕非問。
“宮主知道?!”
柳輕非一笑。
“三個月前,當玉牌回歸雲流宮,你們四人就各自提出請求,希望能有一點時間處理私事。三個月讓你們安排好堂中事務,也交給四婢一些權利.讓她們能在你們不在時,處理堂中事務、這不就是為了現在?”
南天仇一愣,然後笑出來。
“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宮主。”
“我說過,你們有私事要處理、或想離宮遊歷,我不過問、不干涉,也不會阻止,只希望你們記住,你們四人,是雲流宮四堂之主,無論你們發生任何事,雲流官都會全力支持。”
“屬下明白,謝主。”
“我想,水玥和藍鐳也將動身回金陵,你是否要與他們同行?”柳輕非眼裏閃過一抹洞悉的慧黠神采。南天仇再度一愣,難得赧了顏。
“屬下……會獨行。”看來宮主什麼都知道了,那麼他再掩飾也是多餘,不如就大方承認了。柳輕非點點頭,只手托腮,露出思考的神情。
“還記得,你將白玉如意送到都尉府的事嗎?”
“屬下記得。”當初水玥受傷,無法完成玉牌主人的託付,是他將白玉如意送達,水玥才算完成任務。
“如果有空,不妨了解關於白玉如意的前因後果,對你也許會有所幫助。”柳輕非暗示。
“屬下會記住。”雖不明所以,但南天仇將這句話記在心裏。
“那就好,你去吧。”
“屬下告退,宮主請保重。”南天仇躬身行禮,便轉身退出雲織樓。
他一離開,柳輕非再度執起筆,原本消失的暗再度出現,繼續磨墨,彷彿剛才從未被打斷過一樣。
“暗,對四婢的夫婿,我那麼要求。可是對於四堂之主的伴侶,我卻任他們自由選擇,這樣會不會不公平?”她低語。
“不”
“我會不會太偏心?”
“不。”
“萬一,四婢的夫婿有微辭怎麼辦?”
“不。”他們絕沒有這種機會。
柳輕非微偏頷首,想了一想,唇瓣泛出輕笑。
“朱雀翩翩向南天。”書寫,落款。縱然有羽翼能櫥翔天際,終究難脫七情六慾,難過情關。只是,一向溫和處世、不與任何人結怨的天仇,一旦動了情,會是怎生的模樣?
過—回歲末,繼神龍、伏虎后,朱雀,亦展翅飛離雲流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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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台煙雨,繁華紅塵,秦淮河畔的富麗一如以往,即使在寒冷的一月天,眾多美麗精緻的畫舫上,人聲依舊喧騰。
然而,在這個畫舫如美女般竟艷的秦淮河畔,卻有一艘古典質樸的船隻立於河上,裏頭既沒有絲竹樂聲,也沒有人獻舞,連人聲交談都很少。
這艘船隻前後都立着幾名侍衛,裏頭來回的奴僕不多,但已足夠應付船上人所需要的服侍。
“天仇哥哥,既然你也要來金陵,話什麼離宮的時候,不和我們一起走?”水玥不滿地問道。
“你和藍鐳新婚燕爾,我怎麼好打擾?”南天仇笑笑地回應。
“可是,你至少要告訴我,你也要來金陵。”水玥還是不滿。
“有沒有說,結果都是一樣,我一到金陵,你不就知道我來了?”
“那是因為藍鐳的人發現你,不然你也不會來找我。”天仇哥哥對單獨遊歷江湖有特殊偏好,總不愛報告行蹤,更不會刻意去找任何人。
“就是知道定王爺有這份能耐,所以說與不說,都沒有差別。”南天仇的回應還是一貫不溫不火。
水玥氣悶,說不過他,只能拿筷子戳碗裏的飯出氣。
“天仇有他的想法,至少現在他人在這裏,不會消失的。”藍鐳溫柔地包住她的手,不讓她再繼續虐待飯。“既然天仇不想說,你也彆強求,反正,我的人會跟着他,隨時將他的動向告訴我們,這也一樣。”
既然他抱持着說與不說都沒差別的想法,那麼為了愛妻,定王爺藍鐳決定順他的意,乾脆派人跟着他了。
“藍鐳,你這是幫着水玥監視我。”南天仇頓時有點哭笑不得。
好歹藍鐳該念着當初他的“舉手之勞”,若沒有他的幫忙,藍鐳怎麼能那麼順利娶到水玥?
“只是順你之意。”藍鐳淡淡回道。
“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心思應該放在妻子身上,而不是派人監視我。”南天仇提醒:“水玥,你也是。有了夫婿,你該多陪他,別讓他覺得自己受到冷落,而你關心別人比關心他還多。”
“我和藍鐳一直在一起呀。”水玥皺皺鼻子。她當然很關心丈夫,可是,她也很關心這個從小照顧她的大哥。
“知道你平安,水玥會比較安心。”藍鐳幫着妻子。
“我可以照顧自己。”南天仇聞官失笑。
他獨自行走江湖多年,從來也不需別人多操心,怎麼這對夫妻才剛成親,卻都把心思放到他身上了?
“既然人在金陵,就住在我府里,免得水玥老是擔心你。”
藍鐳這句話一說,等於只要南天仇在金陵一天,就得住在定王府,接受他們夫妻的“招待”。
南天仇看了看藍鐳、又看了看水玥,只能無奈地點點頭。
“好吧,我住在定王府就是。但是,我希望保有行動自由。”他可不要真的有那種一出門,就有人跟的排場“可以。”只要別讓他的愛妻擔心,南天仇想做什麼,藍鐳絕對沒意見。
他們的船,緩慢地靠邊航行在河道上,不去擋到任何一艘營生的畫肪,在交錯的船身上,由對船傳來一陣悅耳的琴聲,頓時將其他嘈雜給壓了下去。
“只有弦音,沒有感情。”藍鐳搖搖頭,這琴聲算不上好。“風錚彈得比她好太多了。”正要喝湯的水玥作了個評語。
“但是,這已是近來,秦淮河上公認最美的琴音。”南天仇微微一笑。不住在金陵、不是金陵人,但對金陵城裏的動態,他卻清楚不已。
彈琴者,是近來金陵城裏公認最富才色的花魁,海棠姑娘。這首由她彈出的“鳳舞曲”,在河畔一帶,已是無人不知。
水玥稍稍掀起竹簾,看見對船的船頭有着都尉府的旗號,她連忙放開,縮回藍鐳身旁。
“怎麼了?”藍福關心地問。
“沒、沒什麼。”她現在是王妃了哦,白玉如意也給他了,不必再怕他了。水玥在心裏不斷安撫自己。
南天仇挑了下眉,同樣掀開竹簾,再緩緩放下。
“是都尉府的旗幟。”他對藍鐳說。
藍鐳點點頭,一手摟着水玥的肩,提供他的保護。這裏不只有他,天仇也在,沒人欺負得了她。
深吸口氣,水玥重新露出笑顏。
“對了,天仇哥哥,你特地來這裏,是不是有什麼事?”她好奇地問。
“我來等一個人。”南天仇坦白地道。
如果他將留在金陵一陣子,就表示他得接受他們兩人的“關心”。與其到後來被逼問,有些事不如現在就說清楚。
“等誰?”水玥更好奇了。
“一個欠我救命之恩的人。”南天仇用微笑阻止她再發問。
琴音由遠而近,在兩船交錯時,樂聲響到最大,在短暫的重疊后,兩船各朝不同的方向繼續航行,琴音由近交遠,在約莫拉開兩個船身的距離時,琴音突然中斷。
“嗯?”與藍鐳對飲的酒杯頓了下,南天仇神情一凝——
“刺客、有刺客!來人!保護都尉大人……抓刺客……”
突如其來的變故擾亂了夜晚河畔的寧靜,幾聲驚叫后,其他畫舫紛紛自動快速滑開,誰也不想惹麻煩上身。只消片刻,原本擁擠的河道上,只剩一艘還滯留河上。
藍鐳下令讓船停住,然後摟着水玥,與南天仇一同走上甲板。
“有人行刺齊都尉?”水玥懷疑地問。
在金陵城,誰不知道都尉府的勢力連官衙都要怕上三分,有誰還敢那麼大膽行刺齊盛庸?!
兩個男人都沒有回答她的話,藍鐳將她擁得更緊,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動靜,畢竟混亂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他們就處在多事的河道上,他不希望危險波及到水玥身上。
南天仇眯起眼,就着微亮的燈光注視着那艘畫肪上的動靜——
那船艙里不斷傳出痛呼、與齊盛庸憤怒的叫嚷后,一抹略嫌纖瘦的黑色身影與齊盛庸對打出船艙,在一招成功划傷齊盛庸的手臂后,自己卻失足落水。
該死。南天仇忽然嘆氣。
“天仇哥哥?”這聲嘆息,引來身旁兩人的注意。
“你們先離開,最慢一個半時辰,我就回去。”
說完,他飄然的身影輕易躍上岸,消失在岸邊。
“天——”水玥連喚聲都來不及,只好不滿地嘟嚷:“怎麼跑這麼快?”
“可能他有急事吧。”藍鐳摟着她回艙房,下令靠岸。
從認識以來,天仇一向以儒雅、不急躁的形象見稱,完全符合“慢郎中”這個說法,只有在處理水玥的事時,他才刻意顯出強勢的魄力,但不急躁。
他這種急切的模樣……只怕就算是雲流宮的人,也沒看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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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天仇順流而走,動作比都尉府的搜索人馬快了一步,在城南河道轉彎處,發現了一抹載沉載浮的身影。
哎!
他順手抽出岸旁人家的竹竿丟向河裏,從岸上一跳,輕易人止於河中央,再伸手摟起那抹身影后,隨即躍口岸上。
不意外的,遠遠又傳來士兵搜索的聲音。
“仔細地搜!只要找到刺客,都尉大人重重有賞!”
南天仇脫下她濕透的外衣,將那套她老是用來當刺客的夜行衣丟沉入河中后,再脫下肩上的保曖披衣,將她冰冷的身軀包住,打橫抱起。
望着她沉閉的蒼白臉孔,南天仇只能嘆氣。
“難道每次遇見你,你都非得這麼‘驚天動地’不可嗎?”
前有追兵,走不得。南天仇抱着她躍上屋檐,再迂迴繞向另一邊的街道,速速奔回定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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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情況特殊,南天仇沒從王府正門口進來,而是將昏迷受寒的人兒安置在床上,喚來女婢為她脫下濕衣眼、泡過含葯的熱水、再換上衣服,而他喂她喝進祛寒的葯湯后,才回到王府前廳。
結果,水玥與藍鐳都在那裏等他,非常好奇他急着跑走是為什麼。
“天仇哥哥,你救了一個刺客回來?!”水玥瞪大眼。
“身為醫者,我不能見死不救。”南天仇回答得很平淡,但才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是這樣嗎?”水玥極度懷疑。
“水玥。”藍鐳摟圓滿是疑惑與好奇的妻子,以眼神安撫她稍安勿躁,才轉向南天仇。“你認識她?”
“認識。”南天仇點頭。
“她就是你在等的人?”藍鐳深思地問。
南天仇只是笑了笑,不正面回答。
“等她醒來,我會帶她回分堂口休養。在這種情況下,她留在王府,只會帶給你麻煩。”
“你和她,都得留在這裏。”藍鐳糾正。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讓他們離開,才真的不安全。
“對,天仇哥哥,你不能走。”水玥附和丈夫的說法。“如果她的身份被發現,齊盛庸一定不會放過她的。留在王府里,至少沒有人敢隨便抓她。”
“你和藍鐳的好意我明白,但你們現在應該過的,是無憂的新婚生活,而不是為我、或為一個陌生人擔心。”
“天仇哥哥,我們是一家人呀,你怎麼可以這麼見外?!”水玥嘟起唇。“如果讓宮主知道,她一定也會要我幫你的。”
南天仇笑了。
“水玥,你忘了這裏也有宮裏的分堂嗎?齊盛庸動不了我的。”南天仇相當有自信。
藍鐳蹙眉。
“你到底想做什麼?”
“沒什麼,只是要救她而已。”他如兄長般,慈愛地望着水玥。“水玥,你應該很清楚我的能力。四堂之主,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難道你對天仇哥哥,一點信心都沒有嗎?”
“不是啊。”她低應一聲,小小聲地道:“人家……只是想幫忙嘛……”“真想幫忙,就把藍鐳的船跟總管李叔借給我如何?”南天仇微微一笑。
“借船?”水玥和藍鐳都是一愣。
“借船躲人,也許順流而下,再往南遊歷。”而李叔是最適合開船的人,河上出現任何狀況,他都能應付。
“就天仇哥哥……跟那位姑娘?”兩個人?!
“當然還有別人。”其他如船仆、護船的人等等,他已有人選。“但,不包括你和藍鐳。”
水玥詢問地望向藍鐳,藍鐳點點頭。
“可以。”只是借船,有何難?
“謝謝。”
“公子。”一名女婢匆匆由後院跑來。
“什麼事?”南天仇問。
“那位姑娘醒了,可是她——”呃,女婢不好意思說出口。她正拿着房裏惟一的利器——剪刀自口衛。
“我知道了,謝謝。”打斷女婢的話,南天仇望向藍鐳,“你們先休息吧,其他事先別管。”“嗯。”藍鐳點點頭,便摟着妻子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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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身上僅着素白中衣,她的外衣不見了,甚至連這件中衣、或更貼身的衣物,也不是她原來的……她在哪裏?
寒冷的一月天,即使在房裏,溫度仍然非常低。
她警戒地站在房間中央,背靠着木櫃,她長發披散、四肢冰冷。
剛剛那名看守她的女婢跑出去,不一會兒,房門口已被另一道身影佔據。
“你不該下床的。”不請而來的人進入屋內,順手帶上門。“你受了寒,應該多休息。”
“你?!”她看清楚他,眼裏閃過訝異,頭卻有點昏。
“我又救了你。”
“多事。”
好熟悉的一句冰冷台詞。
“如果不多事,你會凍昏在河裏。”他不以為忤地朝她走去。
“站住!”離她三步遠,他聞聲止步。“別再靠過來。”她後退,腳步不穩。
“我不會傷害你,你回床上躺好。”他溫言說道。
“我……”為什麼頭好暈、又想吐?她握着剪刀的手放鬆,虛弱地扶着頭,身體感覺虛浮。
“你受了寒,沒那麼容易好。”他跨向前,取開她手上的利器后,在她倒下之前,將她橫抱起,放上床鋪。
“你——”她揪住他衣服,想斥責他的無禮。
“你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還是乖乖休息。就算你想生氣,也得等身體恢復了再說。”他拉起她的手。
“你想做什麼?”她虛弱,但不代表意識模糊。
“把脈。”他凝神.診斷她的病情。
“放手!”
“現在逞強,對你沒有好處。”他搖搖頭,將她的手放回去。
“不要你管。”她閉了閉眼,又睜開。
“我說過,我救人不會只救一半。”他還是這句話。特別是,不會救她只救一半。
“這裏是哪裏?”她問。
“定王府。”
“你住在這裏?”
“不,我是這裏的客人。”
“我要離開。”她深吸口氣,希望自己有足夠的氣力。
“現在不行,你受寒了,而且脈象虛弱。”他定定望着她。
“不要你管。”她閉上眼,好累。
“公子。”房門被推開,剛剛那名女婢端了碗葯進來。
“要我不管你,可以,只要你能養好身體。”他接過那碗葯,揮進女婢,然後攙起她。“喝下去。”
她閉緊唇,也閉上眼。
“如果你不喝,身體好不了,怎麼報仇?”他輕輕反問,她震驚地張開眼。“你知道?!”他知道她殺齊盛庸是為了報仇!
“我什麼都不知道。”他將葯湊進她唇邊,不着痕迹地喂飲。“但從你一再地刺殺齊盛庸的舉動看來,那是很明顯的事實。”如果沒有深仇大很,怎麼會一再地殺同樣的人?
“你!”太專註於聽他說話,等她發現時,自己已經乖乖喝完那碗葯。她怒瞪着他。
“好孩子。”他當作沒看見,依然溫柔地輕放下她,蓋上被子。“放心睡一覺,你在這裏很安全,沒人傷得了你。”他話才說完,她已經疲憊地失去意識。
因為受寒的虛弱癥狀,也因為他加了較強的鎮定藥方,所以她的昏睡,在他的意料之中。
撥順她的發,南天仇敏銳地察覺,她瘦了,也憔悴許多,眼裏的防備比半年前更多、更深,也更冷。他不由得嘆氣。
她到底是怎麼照顧自己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