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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是夜,我邀江上天對飲。異國的月色透過白色紗簾映下來,一般的清輝寂寂。
“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我笑吟吟舉起茶杯,自從入院后,我便再沒見過酒的模樣,說不得,只好以紅茶代替。江上天被我拉坐下,分明有些詫異,卻未多問,含笑舉杯相應:“請。”
“有件事,想求你。”我道得直接。
江上天瞧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說罷。”
我沉吟措詞:“我想去了結一些事。”
“格雷么?”江上天立刻會意。
“是。”
這就是男人間說話的好處,簡明,直接,無須糾纏。
“要我做什麼?”江上天目中閃過一線光芒,興趣頗足。
我猶豫了一下:“這兩年來他怎樣?”
“格雷么?深居簡出,行事低調。”江上天聳聳肩,“那次之後,他的防範更加嚴密,我們至多只能查出他住在哪裏,卻查不出內里情況。”
我下定了決心:“好,我去找他。”
“敘舊?”江上天懶散地把玩着杯盞,明知故問。
“去看看……”
我終於還是把殺他這兩個字吞進肚中,江上天卻似從我的話語中聽出殺氣,淡淡一笑:“一起去罷。”
當夜,特級病房裏傳來如下對話。
“……你的床在那邊……”
“……我知道……明天要走了,讓我抱抱你……”
“……不要亂動,我還是病人……”
“……”
最後的結果是一聲重響,某人不小心跌落到地上。至於是床太小不夠空間,還是被人踹落,那卻是不可得知的事。
江上天只送我到宅院的入口。是我的堅持。無論怎樣,我希望由自已的手來解決。
決心一旦確定,真要行動,實在是很快的事。這一路輾轉,由飛機而汽車,萬里風塵僕僕,終於來到意大利南部這座名為綠地的莊園。
根據情報,格雷兩年來便一直隱居於此。事實上,當我瞧見便想起,這原是他母親留給他的產業,我兒時也曾去過數次,對內中情況,並非一無所知。
我凝視半晌,正想走過去,江上天突然拉住我,欲言又止,終於道:“小心……格雷絕不會殺你,所以我擔心的反是你會自傷——答應我,無論怎樣,都不可輕生。”
為什麼他會說格雷不會殺我?我有些奇怪,卻已無暇理會,掃一眼莊園四周埋伏滿的人手,笑道:“你放心,我自會照顧自已。”
江上天又一次檢查過我內衣袋中的微型發送器。這個小玩意兒能讓我全球定位,嘆道:“去吧。記着每隔半小時發一次迅息,半小時之外,“頓了一頓,看向四周,”這些人,就該派上用場了。”
我點了點頭,心中原應欣慰,卻不覺微夾了些苦澀,這情形,倒象是某幕驚險劇,只是結果卻未知。
然而無論我怎樣猜想,卻未猜到,等待我的會是這樣一幕。
“什麼?!他不見我,要我回去?!”
我自客廳的沙發內霍然而起,瞪着眼前恭敬傳話的僕人。十分鐘前我直接敲莊園大門,自報身分,求見格雷——我的名字在這裏應是無人不知,當即便有守衛半監視,半禮貌地將我直領入內——誰也不知,入內通稟的結果會是如此。
這原是好事。可萬里迢迢,飛山度水地來了,我怎肯就這樣敷衍迴轉了事?微掃一眼四周,守衛都遠散在台階下,心中已有了計較。
“別動,帶我去格雷的房間。”以槍發話,效用總是其靈無比。一把極小的掌心雷,便已夠叫僕人白了臉色,乖乖聽話從命。
花木扶疏,院落層層疊疊,轉過彎,一幢獨立起居,紅磚白瓦的古式房屋已近在眼前。我悠閑自若,槍掩在腕底,四周守衛雖多,我與僕人一前一後走去,卻無半個人懷疑。
“他走了么?”
僕人敲門時,裏面冷冷傳來一句問話,隱隱透出煩躁幾許。
若說我原先還有些疑心,聽了這句話后,再無懷疑。
這聲音,不是格雷還會有誰。
12
陽光透過舊式庭院的窗欞映了進來,古老沉重的檜木桌上隨意散着幾卷文幀,空氣里瀰漫著微塵和恍惚的氣息,襯得窗前軟榻上,午睡才醒的那個男人,表情格外幽暗。
我推開僕人,踏進房門,心中雖已有準備,卻仍是一愣,第二眼才能確定,這才坐起,光影里微微落寞的男子,便是格雷。
面容仍是那般絕美,綠眸金髮的璀璨即使在暗中也湮滅不了,氣息卻從狂囂換成了陰鬱,隱約夾雜着一股絕望,觸目驚心。
若說以前的格雷是一隻優雅兇殘的猛獸,那麼此時這隻獸,無疑已落到四面刀槍的陷阱中。
想必是江和司徒,他們所有人的聯手,已將他逼到江河日下,對於自尊心極高的格雷來說,這顯然是最好的懲罰。
“為什麼不肯見我?怕我瞧見你的失敗?”我淡淡前行了兩步,好整以暇參觀着敵人的宭態。
格雷乍見我,先是驚愕,眸光迅速一亮,轉瞬卻全又黯淡,語氣冷漠:“出去。羅覺,我對你已經沒興趣,你不必再自送上門。”
我從容亮出槍,示意格雷將雙手背到腦後:“抱歉,這次說話的人是我。在我背後,是一隊強到足以毀滅你全部莊園的槍手。你不想認輸嗎?”
格雷瞪了我半晌,突然狂笑起來,笑得連身軀都微微顫抖,右手卻不經意地垂到了我看不見的身側。我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扣下板機,裝有消音器的槍管輕嗡一聲,格雷的右肩已開出一片血色鮮艷。
應是劇痛的,格雷分明臉色已成了蒼白,卻仍在笑,盯着我的眼光如譏如刺:“親愛的哥哥,這些槍手,是你用身體作代價換來的罷?嘖嘖,平時裝得那麼清高,最後還不是一樣被男人壓?讓我猜猜是誰,江上天,還是司徒飛?不過我懷疑這些男人是否能滿足你那變態的慾望——”
“住口!”我的聲音陡然拔高。格雷的話,說中我心內的虛弱處。我雖未象格雷說的那樣,和江他們上過床,但能在今天捲土重來,藉助他們的勢力卻是不爭的事實。
我一直執意強調自由,平等,不願接受他們的任何好意,甚至做得近乎矯情,正是隱隱約約,害怕會落到這種下場:象一個以色事人的女子那樣,以美色換取權勢,換取想要的一切。
想不到、最終卻還是、如此。
格雷的聲音仍在殘酷地繼續:“怎麼,怕我說了么?我就算失敗,也敗得心安,好過你用身子換來的勝利……”
“沒有!”我最後一絲冷靜也被摧殘殆盡,一把揪起格雷的衣領,怒道,“我不必借用他們的人力,也能殺了你!”
“哦?”格雷的語聲反變得慢條斯理,綠眸深沉,閃着我不懂的光芒,“就憑你,失勢無財,能用什麼與我抗衡?”
我驀然停住手中的動作,對視着格雷近在咫尺的面龐,一字一字,緩緩地道:“就憑這個。”
話音未完,我的唇已堵在格雷的唇上,一手固定住不讓他逃脫,另一手連同槍攬上格雷結實的腰背,深深地吻了下去。
格雷的反應並不如我想像中的憤怒抗拒,反而極輕易地,我唇一壓上,他的唇便張開,自然地容納我的舌探入,任我四處翻卷,甚至還想奪回主控權,可惜——
我冷笑着放手,離開格雷的唇,那兩片線條優美,紅潤性感的薄唇半開不合,閃出濡濕的光,美則美矣,卻不再有知覺。
“這是最新的強力麻醉劑,粘膜吸收,效用快而持久,局麻較好,也可用於全身麻醉的手術。”象專業醫生一般,我清晰地背出那液體的功效,適才它就藏在我口內的特製膠丸內,輕輕一咬,便借吻度進了格雷的嘴裏,“拜你所賜,我對麻醉藥遲鈍得緊,所以同一種葯,同樣在口裏,我不會有事,你卻會失去知覺。”
格雷的眼神閃過一絲奇異,我也不理,只是繼續道:“當然,你受過抵抗藥物的訓練,這種葯,尋常人能麻醉到三個小時,對你卻只有五分鐘——可是,五分鐘,已經能做很多事,抱括這個,不是么?”我慢慢地舉起槍,對準格雷的胸膛,“一把槍,我還買得起。而你若抓住我,一定會做方才那種事,我這計劃,對旁人雖不好,對你,可算完美?”
麻醉的作用,格雷發不出聲來,眼神卻仍寫滿譏誚輕蔑,他果然是我的弟弟,清楚地知道怎樣輕易挑起我潛藏的憤怒。我咬了咬牙:“格雷,你認命吧,我不想這一生都受你控制,最好的法子,就是殺了你。你我恩怨,此世難解,不如留到下輩子,再好好分個勝負。”
凝視着格雷的雙眼,奇怪的是,那雙碧如綠玉的眼裏,竟看不出一絲恐懼,反似有無限欣慰,倒象這個結局,才是他所需。
怎麼可能。我甩了甩頭,定是我從未殺過人,下手時不免幻覺。無毒不丈夫,我之前失敗,全敗在心軟遲疑上,這回,絕不能再犯。
輕輕挪動板機上的食指——
“慢着!”
一聲大喝,從門外傳來,我心中一凜,迅速扣下,執槍的手卻被飛來的黝黑一物臨空擊中,手腕一震,子彈雖射出,卻偏了方向,射入了地板。
緊接着,黑影一閃,如電般來到我身旁。我的右手隨即落入來人的掌中,力道柔和,似是存心不想傷我,卻恰好製得我掙扎不開。
我冷冷回眸,目光接觸到來人面龐的一剎,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便是我在此時看到了身披雙翼的天使,或是頭頂黑角的魔鬼,都不會比此時更意外。
救格雷的可以是任何人,都不該是他。
來人輕柔地取下我手中的槍,扔到一邊,凝視着我,露出真心的微笑:“你還欠我四顆葯沒還。”
我終於找回聲音,愣愣地看着這個更加敏捷成熟的男子:“戴維?為什麼會是你?”
13
莫非又是個騙局,戴維從來就不曾真正救過我,那幕捨身背叛,原來只是演給我看的一場戲?
我心中的想法必定已流露到眼裏,戴維看了出來,笑容有些苦澀:“那些都是真的,我沒有騙過你。”
懷疑一個無條件捨命救我的人,我自已的心也在抽痛。然而事實就在眼前,我不得不硬起心腸,繼續追問:“那麼?”
“你問我為什麼沒有死,還留在他身邊,對么?”戴維回視了一眼床上的格雷,嘆了一聲,“這要問他自已,當日為何不殺我,還救了我一次。”
今日的格雷一點都不象我認識的那個格雷,倒好心得象個天使。我幾乎疑心自已是否幻聽,終還是沉住氣:“怎麼回事?那日我將你打昏后,你被人發現了?”
“沒有。”戴維搖搖頭,“我醒來時,城堡里好象出了事,很亂,我趁機逃了出去,卻還是在兩個月後,被道上的人出賣,送回了格雷少爺手上。”
“格雷沒有殺你?”
我的口氣滿是不可置信。黑道頭一條規矩,背叛者死,這是鐵律,任誰也不會違抗。
“少爺對我用刑,一連三天三夜。”事隔睽久,重新提起時,戴維臉上仍掠過一絲陰影,“少爺說,如果不是我放走你,你也不會率性跳水,死活難知,這份恨,就算殺上我一千遍,也難以補償。當時我渾身是血,骨架就象拆散了一樣……唯一的感覺就是痛楚……我以為我就要死了,誰知第三天夜裏,少爺突然笑着進來說,太好了,羅覺沒有事,真是太好了,然後解開我的鐐銬,要我趁他高興,還沒改變主意,快點滾。”
我怔怔地看着戴維,他的樣子不象說謊,可格雷此舉,稀奇古怪,又是何用意。
戴維的聲音繼續道:“我自然是走得越快越好……身體復原后,我又接了幾樁生意,最後一樁相當危險,我勉強逃了出來,無意卻被格雷看見,他出手救了我。”
“為什麼他會救你?”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戴維藍色的眼眸深深凝視我,像兩抹潭水,反問:“你不知道么?”
“我怎麼會知道?”我愕然。
對面的男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憐憫:“格雷少爺救了我后,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三號,憑你做的事,我很想一刀一刀地剮了你,可是羅覺卻對你很感激,如果我殺了你,羅覺定會生氣,會恨我入骨。”戴維側了側頭,似在回憶當時場景,“格雷少爺沒說完就離開了,轉身的時候,我好象聽到他說:唉,原來我一點都不希望他恨我……”
最後一句,活脫脫便是格雷會有的語氣,我再也不疑心戴維編造,卻更加茫然,格雷……格雷他為何要這樣說?不是他先恨我,先逼迫我的么?
定了定神,注視戴維,露出一抹歉疚的笑容:“所以你為了報恩,就再跟了他?有恩必報,這是好事……謝謝你,戴維,方才我懷疑過你,你能原諒我嗎?”
被我專註的目光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戴維垂下眼,吶吶道:“哪裏……如果輕信的話,你就不是你了……”突又抬起眼,認真地看着我,“可是,羅覺少爺,你為什麼要殺格雷?”
“別叫我少爺,叫我的名字,羅覺,”戴維的手仍制在我手腕上,我輕輕一翻掌,將他的手握住,“我也不想殺格雷……我不喜歡殺人。可是我若不除掉他,我這輩子都會活在他的陰影里,每日提心弔膽,怕他哪一天又會追殺過來——戴維,我想要一個正常的人生,你能明白嗎?”
戴維理解地點了點頭,卻道了一句:“格雷少爺他不會再追殺你了,你不知道嗎?”
我的心有些迷亂,隱約覺得不該再問下去,似乎有什麼正在那裏等着我,答案呼之欲出,卻是我不需要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事。
“為什麼?”我聽見自已的聲音問,很冷靜,沒有一絲波紋。
“因為……”戴維回頭瞧了一眼格雷,欲言又止。格雷所受的麻醉藥性正在松解,肢體微動,口中一時仍說不出話,射向戴維的眸光中卻全是憤怒。
我同樣也不作聲,只是凝視着戴維,等待他選擇。
氣氛如陰雲密佈般壓抑。
戴維終於承受不住這份壓力,無奈道:“我本來不該多嘴……可是我若不說,羅覺少爺……羅覺他永遠不會知道。”轉頭看向我,“那日你才跳下水,格雷少爺便跟了下去。他沒有找到你,自已的一雙腿卻撞到了岩石上,再也不能走路了……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格雷少爺命令嚴鎖消息……這兩年來,格雷少爺一直搜集着你的資料,卻不肯再見你一面——羅覺,格雷少爺他真的不會再打擾到你了,你放過他吧。”
我心中亂成一團,不知是何滋味。戴維沒有說全,我卻是知道的,以格雷心高氣傲,追求完美的性子,雙腿變成殘廢可能比直接殺了他更痛苦。難怪他——方才他分明是故意激怒我,一心想死在我手上啊。
更大的疑問在心中升起: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什麼?
“出去,你先出去,我有話要跟他說。”我凝視着格雷,話卻是對戴維而言。戴維無聲地嘆了口氣,默默地退了出去,還不忘體貼地為我們關上門。
“你……”我只覺手心發乾,嘴裏發苦,不理格雷惱怒警告的目光,一步步向前走去。
格雷見我接近,肢體更加掙扎,卻終抗不過藥性,被我一把掀起毛毯。
絲藍色的床褥上,格雷的雙腿自睡衣中隱約露出,線條仍然優美修長,明眼人卻一眼就能看出,那肌肉,是再不如以往結實強盛,分明是長久未用了。
14
我突然明白了格雷為何不願見我的原因。一隻高傲的猛獸,是不容許有人看見他軟弱的,何況是身為他敵手的我。
牛奶般的肌膚在空氣里閃着柔和的光澤,卻死寂着,象枯萎的花瓣般,不見一絲生氣。
唯其完美,才更襯遺憾。
我手一松,毛毯從掌間滑下,重又覆回格雷身上。戴維說得對,格雷這一生,是再也不會追殺我的了,因他的心,在腿殘那一刻便已死。
我指不染血,上帝已代我復仇。世上最暢快的事莫過於此。但為什麼,我的手,會在溫潤的陽光下微微顫抖?
是英雄末路,原易惹人感傷罷。我緩緩直起身,不再看格雷,逕自向外走去。他既再無害我之心,我又何須殺他。
多年的恩怨,是是非非,今日都一筆勾銷,舊帳歸零,從此各走各路,再無相干。
指尖觸及房門把手,身後突然傳來費力的喘息,以及掙扎中的一道聲音:“哥哥。”
麻醉藥后的聲帶有些嘶啞,遠不及平日來得清脆優美,我頓了一頓,如言停下,卻不回頭:“我叫王浮生,別認錯了人。”
“我肩好痛……”
我一愕,這才憶起方才我疑心他拔槍,先行動手一事。轉頭一瞧,格雷的右肩鮮艷奪目,血仍在微微滲出,,將半側白絲睡衣都印成了斑駁,一眼望去,格外驚心奪魄。
“別動。”我簡短而冷淡地道。格雷在我手上微微一顫,果然不敢再退縮。
醫藥箱敞在一旁,這是格雷的習慣,每個卧室必備一套,我不費力便在架上找到,順手拿用。
槍彈貼着肩胛骨射入,想是斷了根大血管,血一直沒停過。我夾起紗布緊緊壓上,等待傷口止血。
格雷專註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我臉上,我沒有看他,可是感覺得到。不再如以前那般咄咄逼人,卻仍然讓人不舒服——至少讓我不舒服。
“哥哥,你這兩年過得好嗎?”格雷試圖打破沉默的尷尬,低低問道。
“我過得怎樣,你大概比我更清楚,”我淡淡瞥了格雷一眼,不意外地發現他的臉又恢復純真模樣,“你不是一直在派人調查我么?”
“可我還是想聽哥哥自已說。”
我挑了挑唇角,不欲陪他扮可愛,眼前這俊美男子,化身惡魔的樣子我還見得少么?微微一曬,“我沒什麼好說的。倒是你的腿,怎麼回事?”
“心理性癱瘓。”格雷面上掠過一絲苦笑,“各種儀器都查過了,醫生說沒有損傷,之所以不能動,是因為我不想動。”
我有些訝異:“你不想動?”
“我也不明白。”格雷垂下眼,“……心理醫生說,是我潛意識中的自我懲罰,或者逃避。天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我將他趕出去了。”
我默然,不懂,也不想懂。半晌,揭開壓在格雷右肩的紗布,血已被止住。
找出繃帶為他包紮,靠得太近,格雷的呼吸象要滲進我前胸的衣服里,若不是彼此對立,我幾乎要以為空氣里浮動的是不可解的暖昧。
隱約的槍聲突然傳來。我一怔,這才意會,我忘了每隔半小時就該往江上天那裏發個迅息,好讓他們及時來救。不過此刻看來,那是用不着了。
隨手按開微型通話器:“……是我……我很好,不,沒受人威脅……你讓他們住手,我就出去。”
15
格雷右肩繃帶已纏得齊整,雪白相疊,消毒液的味道蓋過了血腥氣。臉色也不再蒼白如堊,目光顧盼間,生氣正一點點充盈。
“我該走了。”關掉通話器,我一抬眼正對上格雷的目光,淡然點點頭,“祝你好運。”
“等等。”床上的男人驀地抓住我右腕,用力之大,令我整條肩臂都隱隱生痛,“別去管他,不要走,留下來。”
莫名其妙。我試圖甩開腕上的鉗制,怒道:“格雷,你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現在掌控住局面的人是我?”
“要怎樣你才肯原諒我?”
不理我的挑釁,格雷一句話衝口而出,流暢已極,倒象是預演了千百遍一般。我卻一呆,好半天不能領會這幾個簡單音節的含義。
格雷在請求我原諒?
那看着我的懇切雙眼,痛楚神色,是在訴說著期待?
我大腦一片空茫,不不,一定是我聽錯。高傲無雙,冷酷殘忍的克勞爾家族掌權人嘴裏,怎可能吐出這樣軟弱的兩個字?就算錯,這男人也會一路錯到底,絕不會接受任何方式的挽回,更不用說反省。
格雷的大力牽扯將我從機械狀態中拉了回來,我未及防備,身子一個踉蹌,向前倒下,被格雷接了個正着,再輕輕一翻,我已被他壓在身下。
喑啞低沉的話語隨即在我耳畔響起,帶着令人震顫的滾燙之意:“哥哥,為什麼要到你死時我才發現,原來我不是恨你,我……我愛你啊……”
第二道驚雷打得我頭暈眼花,腦中嗡嗡一片,我在做一個二十多年來最荒繆的夢,夢裏,迫害我最深,將我一生摧殘殆盡的敵人,正對我情意綿綿,傾訴最熱烈的愛語。
炙熱的一樣事物封住了我的口,嫻熟挑遍我的敏感,索住我的舌糾纏,等我稍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正在被格雷熱吻。
呼吸里滲透着絲絲絕望的氣息,格雷透着瘋狂的熱情擁有燒毀一切理智的力量,宛如惡魔。
沉淪……
只是……沉淪得還不夠么?
不管齒間是什麼,我任意咬下,他的血,還有我的血,鮮花一樣在我們唇間綻開,伴着疼痛,迅速溢進雙方的咽喉。
格雷仍不肯放開。受傷的唇蠻橫地壓在我的唇上,受傷的舌溫柔輕舐我口內的傷處,直到我再咬上第二口。
或因是一個家族培育出來的,又或天生是同一類動物,血緣雖然無關,骨子裏我們都具有一樣的肉食本質,兇悍,堅定,絕不認輸。王浮生可以淡泊不在乎一切,羅覺卻永不甘屈服。
由此可見人是多複雜的生物。
咸澀的血腥充塞彼此口腔,空氣中瀰漫著歲月辛辣的氣息。
格雷終於放開我,距我一尺之遙,兩人定定對視。
“我原諒你,”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的喘息都已平定,我的聲音靜靜在室內迴響,“也請求你的原諒,我們都不信上帝,但我們要相信寬恕。”
“不,你明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一種,”格雷捉住我的雙肩,聲音急促,“哥哥,回到我的身邊來,我會對你好!”
“不能了,”我疲憊地閉上雙眼,“有些事,錯過了,就永不能回頭。我已不是當年的羅覺,在你面前的,是紅塵里飄泊的王浮生。羅覺或許還會愛上你,但王浮生,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