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0

6--10

6

“當然不是。”司徒飛淡淡一笑,神情閃過一絲陰冷,“我最討厭被人威脅。路德維希他要和我聯姻,要我娶他的妹妹,不然就要與格雷聯手將我剿滅,好,可以,當天我就帶人住了進去。”

“然後?”我謹慎地措詞,隱約覺出了殺氣。

“然後沒了。”司徒飛聳聳肩,不肯再說下去,“總而言之,那天晚上,路德維希的四肢被我廢掉了,也算給你出了口氣。”

說一半留一半,這是吊我胃口么?我凝視司徒飛的雙眼:“所以你就良心發現,決定娶他?我倒不知道本年度還有這種笑話。”

司徒飛苦笑:“你為什麼一定要問?這種血腥的事,你聽了沒好處。”

“我也不想聽。”我一嘆,窗外的雨好大,原來我還生活在風暴中,從來不曾真正平靜,“只是我不喜歡欠人情,更不喜歡欠人情而不自知。說吧,就算我還不起,至少讓我知道欠了什麼。”

司徒飛驀然笑起來,笑得邪氣:“我就在等你說這句話呢。浮生,你記住,我從不做虧本買賣,你欠了我的,一輩子都要想法還過來,還要加上利息。”

“快說吧。”我不理他的話。

“那晚我先找上路德維希的妹妹——為了增進感情,她的房間就在我隔壁,方便下手的很,本來我只想問她路德維希住在哪裏,她居然對我投懷送抱,這種事,我自然不會客氣,”見我懷疑地看着他,司徒飛不由有些尷尬,“呃,做得她糊塗時才好問嘛。”

“美男計。”我點了點頭,表示贊同,“下次記得要隨身攜帶安全用品,以防染病——問出了什麼?”

“正做到一半,還沒來得及問,路德維希就衝進來了。”司徒飛神情有些古怪,說話也頓了一頓,“他拿槍指着我,那個,要我……”

“要你和他做?”我強忍住笑意。我早就疑心路德維希對司徒飛有不正之念,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除我而後快,卻想不到激烈至此,竟連自已的親生妹妹也不容許。

司徒飛這頭色狼的臉也居然紅了一紅:“他將他妹妹趕走,用領帶將我綁了起來,之後……我用盡全部本事,好不容易才做得他要死要活,防備稍松……想那領帶怎麼能綁得住我,我看準機會,迅速奪過槍,什麼話都沒說先斷了他兩隻手。哼,他竟然敢逼我……再想到你的事十有九也是他所為,我心中恨極,偏不肯給他痛快,又斷了他兩條腿,然後問他想怎麼死。”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大為搖頭,“他建起這麼大基業,怎會沒有保命的法子……至少也可拉得你同歸於盡。”

司徒飛嘆了一聲:“不是和我同歸於盡,是和我還有你,三個人一起死。他在城堡裡布下自毀炸藥,那也沒什麼稀罕,要命的是路德維希在你身邊也暗布了殺手,專為了防我,只要路德維希一死,你立刻也會被殺。”

我默然半晌:“這才是你會娶他的原因?你不是最討厭被人威脅的么?”

“算起來是我賺,名義上娶路德維希的妹妹,實際上是娶他,外帶接管他的一部分地盤,”司徒飛目光炯然,“等我架空了他的勢力,婚姻不婚姻,還不是都由我說了算?”

但願如此。我微微一笑:“是,世上原沒有什麼能羈絆住你。”

一夕長談,竟從黃昏直談到午夜。

茶是早就涼透了,司徒飛看了看錶,不勝惋惜:“我三點要去接批貨,該動身了。”

我站起身,送他出門,門外雨勢已小,風依舊狂肆,立在台階上,屋內燈光閃爍,照出兩人的雙眼,俱不知是何滋味。

“槍彈無眼,你小心。”我簡短地說了一句。

“槍彈無眼……”司徒飛笑了一笑,聲音在風裏有些飄搖,“若不是為了這四個字,我怎會……”

最後幾個字我沒聽清,因司徒飛已將我拉近,溫熱的唇壓上了我的。察覺到他吻中的離別之意,我也未曾掙扎,反而與之回應。司徒飛似是震了一震,唇舌輾轉得更深,依戀纏綿,竟不肯給我呼吸的機會。

我又一次領教了色狼的看家本事,差點沒在他懷中窒息,正昏沉之際,身子突然被人大力拉開,耳畔一個聲音挾着十萬怒火,沒頭沒腦傾了過來:“你們……你們兩個大男人,這是在外面幹什麼?”

我愕然,好不容易才定下神,看清那是曾做過我侄子的貝克,不由臉一沉:“我做什麼用得着你來管教?我就是喜歡男人,你若是瞧不起,現在我就搬走。”

“不是!”貝克大吼一聲,臉漲得通紅,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司徒飛冷眼旁觀,笑了笑,也不去理他,俯首在我耳邊道:“浮生,別再躲起來騙小孩了。你可知柳五為了爭取到石氏企業的助力,現在正兼職石磊的私人秘書?你兩年的自由,可全是別人委屈了自已換回來的啊。”

柳五——我心中一陣絞痛。當真如此么?我所謂的自由,竟全是旁人不動聲色,暗裏為我撐起一片天地?

不過片刻,司徒飛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雨夜中,我猶自怔怔出神,身體被人粗暴一拉,拉回了門內:“人都走了還看什麼,小心又着涼感冒。”

我心亂如麻,掙開貝克的手,往裏走去。雖知貝克定然極想問緣故,卻還是裝作沒看見,將自已深深關進了卧室。

一夜未眠。第二日近午時,貝克終於忍不住來敲門。我懶懶地出去應門,門剛開,貝克就差點被滿屋的煙氣熏倒,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習慣性地數落。我情緒低落,什麼話也不回,倒令得貝克也疑惑着,不再多說,最後欲言又止,默默地端了午餐上桌。

不覺又是近夜。風雨稍息,點點燈光在黑暗裏折射出璀璨五彩,映着水色,望之有如幻夢。

貝克知道我心情不好,不敢再提參加酒會之事,七點剛過,我卻自動走出房間,衣服也應景地換成了我平素不喜的禮服,淡淡道:“走吧。不管怎麼樣,該做的還是要去做。”

或許我是有預感,但這份預感並不強烈。否則,我自已都不能肯定,沒作好心理準備之前,我是否願意遇見他。

酒會在一家飯店裏舉行,規格中等,場地和佈景都尚算不錯。我第一次在正式場合露面,自然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目光中情緒紛紜,有同情,有惋惜,有原來如此的輕視,有幸災樂禍的詛咒,我都淡然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我的外貌我深知,卻樂得如此。做一個叫人害怕的男子,總好過讓所有人驚艷。

司儀在遙遙前台上用德文說了幾句話。貝克推了推我:“你去吧,對方總裁要代表公司向我們一年來的努力致謝。”

這是見慣的形式,貝克存心要讓我在今夜出盡風頭,把台前的事都留給了我,我眉頭一皺,雖然並不喜歡,仍是平靜地走上前去。

越走越近,心突然莫名地悸動起來,好似有什麼事正要發生。

司儀身邊,一個深色禮服,挺拔利落的身影驀然轉過身,正對着我。今晚我還沒見過這個男人,可毫無疑問,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台下的噪雜聲都化作了靜默的背景,耀眼的燈光中江上天向我走近,似乎說了些什麼,聲音極輕,有若耳語,卻一字字都清晰地傳到我心上:“你可知,為了這一天,為了能和你以同伴身份,並肩站在這裏的一天,我已苦等了多少個日夜。”

7

我與面前的男人對視,歲月如霧紗一般,在我們的目光里緩緩退去,千言萬語同時湧上心頭,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

時光在我身上刻下的是滄桑,到他身上卻成了更內斂的成熟。江上天,這男人過了兩年,竟還是那般的魅惑英俊。我終於微微一笑,雲淡風清伸出手:“江總,我們又見面了,你好。”

如果說我的語聲有些不穩,江上天的反應只有較我更甚。他顫抖着抬起手,似是想撫摸我右面上的傷痕,半途又放下,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住我。

這個禮節的時間未免稍長。然而江上天不在乎,我也差點忘記,直到司儀咳嗽着過來提醒:“兩位,是不是該發表講話了?”

江上天象任何一個男人會對親密同伴做的那樣,搭住我的肩,笑着看向台下:“我很高興我能在兩年前及時買下荷氏股權,這將是我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能與王合作,是我最大的榮幸。”

台下發出了輕微的嗡嗡聲,驚訝、懷疑、羨慕……種種視線紛紜而來,俱集中到我身上。

我只有苦笑。若是當年全盛時,這樣的話我自可傲然受之,但在眼下——

“江總對於合作夥伴的熱情,我代敝公司表示感謝。希望能以此作為良好開端,與在座各位有更多的合作機會。”

一句話輕輕一轉,化解去江上天對我的過譽,不卑不亢,贏得一陣禮貌掌聲,也贏得江上天愛慕一瞥。

不出所料,江上天出席這個酒會的目的只是為了我。開始不多一會兒,江上天就借故商談公事,將我拉離了人群,來到樓上的某個房間。

“讓我好生看看你。”一關起門,江上天便急切地抬起我的臉,目不轉睛地凝視,“浮生,你瘦了。”

我唇上浮起了一絲安祥的笑意:“最大的改變只怕不是這個。”

江上天的指尖輕撫過我面上的傷處,低聲道:“這個么?勇士的傷口是他的勳章,浮生,你的勇氣,我很敬佩。”

“謝謝。”我壓住他的手腕,不欲令這曖味的氣氛繼續,含笑道,“你也變了。要在早年間,你就算心服誰,也不會放在嘴上說出來。”

“我已經錯過了一次機會,不能再錯第二次。”江上天索性將我拉到懷裏,眼神中有一絲壓抑的震顫,“早就被你吸引,卻死要面子不肯承認,等到想承認時卻已來不及,浮生,”喑啞着湊近我的臉,“直到你跳下水去那瞬間,我才真正明白,若沒了你,我今後再不會開心。”

這算告白么?我雖也有些感動,卻委實不習慣這種場面,身體稍稍後移:“這兩年你一直在看着我,是么?為什麼選在這時出現?”

“再不出現,等司徒飛先將你搶走么?”江上天哼了一聲,“這傢伙操行太壞,結婚說不定只是個幌子,不可不防。”

果然是好友,江上天對司徒飛的了解不可謂不深。我淡淡一笑,反問:“那就是你要先搶了?”

“是啊,我搶,”江上天明亮的目中盈滿情意,調侃道,“我要搶走你的心,成不成?”^^

才走掉一匹色狼,又來個能說會道、巧舌如簧的花花公子,我實是有點哭笑不得,本想掙開他,身子才一動,便被江上天反射似地緊緊抱住:“別走,浮生,不要再離開我……”話還未說完,他的唇已習慣性地壓了過來,熟練地尋到我的,誘惑似地試探。

不似早先那般強硬,若一定要用力推開,並無疑問,我會成功。然而無意中眼光過處,江上天目中似有什麼阻住了我的抗拒。是恐懼抑或惶惑?那樣深,深到近似絕望,細心地埋藏在尋常調笑之下,一閃而沒,卻無端地令我胸口也跟着一窒。

一遲疑,便被這精明的男人趁虛而入,輕鬆佔據了我的唇舌,積蓄了兩年多的如火情潮,漫天席捲而來,令立在岸上的我都幾乎要暈眩得站不住足。

我們都是極警醒的人,但這不知多久的時刻,卻是誰也沒聽到房門外去而復返的腳步聲,鑰匙的悉索聲,以及門被輕輕推開。

“王!江!”

一道語聲,充滿怒氣、憤懣,還有某些我不熟悉的情緒夾雜在其中。

我立刻聽出了來人是誰,心中不免叫苦,更有些尷尬。雖然我做事無需對旁人交代,但兩天之內被這人撞見兩次,而且每次都是與男人吻到如火如荼時,最要命的還是兩次對象都不同——我用了兩年時間在這小子心中堆積起的清白形象,大概在瞬間就崩潰得不成形了。

誰料來人第一句話並不是責問我,而是緊盯着江上天,眼裏壓抑的怒氣不容錯認,聲音反倒平靜下來:“江,你早就認識他,對嗎?你和我結識,支持我們公司,也只不過是為了他,對嗎?”

江上天一愣,轉而恢復了在外人面前的自若,卻先俯在我耳邊曖味道了句:“將你的衣扣扣好。”才看向來人:“貝克,抱歉,但事實正是如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

我這才發現我外衣的衣扣不知何時已全數解開,襯衣扣也散開了兩三粒,露出隱約淺色肌膚,饒我再鎮靜,此刻也不由面紅過耳,一邊祈禱貝克沒有發覺,一邊手忙腳亂扣起衣服,耳中只聽貝克越發陰鬱的聲音:“……那麼,我們這兩年的辛苦,究竟算什麼?我們每次忐忑地去報價,去談判,事實上卻全在你掌握中……在你眼中,我一定很可笑吧?自以為是地當你是朋友……”

江上天冷冷一笑:“小子,不要抱怨,這就是現實。你應該感謝我,我對你,並無惡意,若換作我想對你下手,不知有幾百次機會能打到你永不翻身,你還不知足?既要出來從商,你怎可不處處提防?都怪浮生將你保護得太好,一切決策都是他做——我問你,你跟了他兩年,究竟學到了什麼?”

貝克身子晃了晃,好似有些站立不穩,眼神痛苦,黯淡看向我:“王,他說的,是真的么?你也在騙我?”

我瞪了江上天一眼,試圖放柔聲音:“貝克,我不想騙你,江說的,雖然殘酷,卻都是事實,你遲早要獨自面對這世界,早點知道也好。但有件事,你一定要記住,我,從沒騙過你。想想看,貝克,我們這兩年來晝夜不眠的辛苦,是假的么?我們搜集成千上萬資料,找出對手的弱點,是假的么?荷氏只不過在某些時候,給了我們及時的援手,大部分工作,還是我們自已做——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你為什麼不看?”

貝克一臉茫然,神情有些委頓,最後,什麼話也不說,默默轉身,走出了房間。看到那孤單絕望的身影,想起這兩年他如何細心照顧我,我心中一軟,幾乎要追上前去,卻被江上天拉住:“小孩子總要學會長大,他還算聰明,讓他自已去想想吧。”復又低聲笑道,“我知道他對你也有些意思,不早些讓他認清你我的真面目,怎麼能成?”

我冷冷甩開江上天的手:“其實他剛才說的話,也是我想說的。你以為,我會喜歡有人施捨么?”

8

“我只是選擇能力最強的人合夥做生意,不成么?”江上天的神情有些委屈,拉住我不放,“再說,難道你要我對你不聞不問?叫我怎麼能做得到——”

“那也不能……算了。”江上天哀怨的面色就在近前,明知至少有一半是裝出來,我仍是嘆了口氣,再也說不下去。

我王浮生便再忘恩負義,無心無肺,也不能對着默默助我兩年的人發火,何況這人助我助得如此辛苦,處處都要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只怕被我發覺,惹我生氣。

這般用心,縱我心中再不快,又怎能出言相責。然而要我感激,卻也實在不能。唉,這世事……最後還是無言的好。看了看錶,我站起身:“我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別回去了,就睡在這裏,你我二人正好聯床夜話,把酒天明,豈不痛快。”江上天一本正經地攔住我。

“罷了,”我似笑非笑地看着這英俊挺拔的男人,“痛快兩個字,從你嘴裏說出來,我只怕當不起。我也沒有外宿的習慣,這就告辭罷。”

“等等,”江上天迅速從沙發上彈起,隨手拿了件大衣,追上我,“你沒車,我送你。”

黑色的轎車在夜色里平穩飛馳,兩側路燈疾速掠過,光影投進車內,一波波閃爍不定。

加上專心開車的江,被按在副座的我,這情景似曾相識。

江上天已笑了起來:“浮生,還記得我帶你去看海的那天嗎?那晚的風也很大。”

他帶我去看過海嗎?我疑惑地道:“為什麼我記得那次是你趕我下水?”

往事如煙,一一自心中現過,想起曾將江上天踢落海底,我唇邊微微泛出一絲笑意。

“不如我們再去看海?我帶了大衣,一定不會凍着你。”江上天興緻勃勃,裝着沒聽見我的話,“我知道這裏有片沙灘,也還不錯。”

我懶懶靠在座位上,倦意漸漸襲上身來:“你是鐵打的,我卻不是。對我來說,睡眠比甚麼沙灘都要緊。”

江上天也不生氣,只是笑:“那就下次罷,我等你。”

等我再踢你一次么?這倒奇了。我微微一笑,閉上雙眼。

不到半小時,江上天已將車停在我住所的台階前,我掏出鑰匙開門,江上天也隨後閃入。

“沒有茶,沒有咖啡,沒有酒。”我乾脆地告訴這不願走的男人,“所以,沒法招待。你還是在貝克回來之前走罷。”

江上天目中冷光一閃:“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我無心與他糾纏,索性沉了臉,冷笑:“你想怎樣?直說罷,橫豎我也鬥不過你,無論你要什麼,還怕我不從么?”

江上天吃了一驚,直覺地拉住我,顫聲道:“浮生,我絕沒有強迫你的意思,我……我只是想多和你在一起,你若討厭,我……”猶豫了一下,低低道,“我就坐在這裏,不打擾到你,成不成?”

他的強硬我有辦法,這麼軟語低聲懇求,我實是有些發愣。這次重逢,江上天似看準了我吃軟不吃硬的脾氣,一反以前霸道獨斷的作風,變得溫情體貼,有如牛皮糖般粘人,轉變之劇,當真令人大跌眼鏡。

“你在這裏,我休息不好。”我終於說了實話,語氣也不再咄咄逼人,“給我一點空間,可好?”

江上天深深凝視了我一眼,握住我的手緊了一下,隨即放開:“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完,長身而立,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的掌心尤留有他的體溫,風一吹,竟有幾分空空落落。

9

當晚,貝克沒有回家。而在之前,除非他出差不得已,否則加班加到再晚都會回來,說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太冷清。

想必是認為現在用不着了。清晨獨自面對餐桌吃飯時,我不由嘆了口氣,這孩子,受刺激之下,不知會去哪裏,雖不至於出事,總有些擔心。

本以為在出門時會看見江上天的身影,誰知直到上班,這推想也沒變成現實。我神色平靜,如常工作,心裏卻未免有些奇異的不適。

或許這就是聰明人的缺陷,當一件事超出了自已的預料,便會不安以及好奇。然而事已至此,究竟這是江上天的新手段,抑或只是我自已多疑,那要再看才知。

反正我不着急。

快下班的時候,秘書小姐拔進電話:“外線有位姓江的先生找您,要不要接進來?”

我這才想起今早走得忙,手機忘了帶,應了一聲:“接進來吧。”

“浮生,中午有空么?”

話筒那端,傳來江上天渾厚充滿磁性的嗓音,不疾不徐。

我瞄了一眼備忘錄,本來今天中午該陪IEBDLE公司的總監工作餐,半小時前那總監親自打電話,說有事來不了,中午這段時間倒正好空下:“暫時沒事,怎麼了?”

“一起吃飯吧。我過五分鐘來接你。”江上天的聲音隱隱帶着笑意,“要不要我手拿鮮花,上樓來請駕?”

“你拿張巨額支票吧,”我哼了一聲,“保證圍觀者更多,更稱你意。”

“浮生……”

“嗯?”

“你挑起眉毛的樣子很好看,嘴唇也很迷人,還有眼睛……”

我微愕,隨即抬眼,透過身邊的玻璃窗望下去,街對面,氣宇軒昂,高大挺拔的男子正倚在車旁,含笑瞧着我,陽光般燦爛的氣息已將滿街人的眼光都吸了去。

真會拉風。

我認真地考慮是否要去找付墨鏡。

午飯是在一家小小的中國餐館吃的,難為那麼深的小巷,江上天是怎麼找到路。

口味倒當真道地得很,一粥一菜,無不見清爽功力。我暗暗記下方位,預備以後再行光顧,卻一眼被江上天看破,微笑道:“這樣的餐館,我還知道好幾個,你若喜歡,改天我們一間間吃過去可好?”

我不置可否,忙着用中國菜將自已餵飽。江上天仍是老習慣,幾乎沒有怎麼動筷,從頭到尾只以一種寵溺的眼光看我,之強之烈,令我想裝不知都不可得。

除了這一點,這頓飯下來,可說吃得神清氣爽,以至坐上車后我心情仍然很好。

直到看見車如箭,去的方向卻不是我的辦公室,才皺眉道:“你迷路了?”

“沒有,”江上天穩穩地持住方向盤,從容不迫地在車海里穿行:“我想帶你去看醫生,已經和幾位傷科權威預約過了。”

沉默半晌。我冷漠的語氣在狹小的空間響起:“我已經看過了,不勞你費心——江上天,你又要開始自作主張?”

江上天注視着前方的車輛,聲音和緩,卻透着堅定:“我知道你會怪我,可是你的骨傷不能等。如果你一定要我用強才能配合,那麼,我……我只能如此。”

“江上天,我以為你會尊重我的意志。”我甩甩頭髮,有些煩惱,“公司不能現在缺了我。我沒空。”

“文件我會讓人每天拿到醫院,如果你願意,我甚至可以幫你處理。”

“我怕痛。”

“有麻醉可打。實在痛,我抱緊你。”

……

我終於搖了搖頭,眼神有些悵惘:“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我不想再恢復原樣,無論是外貌,還是生活。”

“這才是你的癥結所在,浮生。”江上天右手不知何時已離開方向盤,移下來握住我的,溫暖而乾燥,“你在害怕,還有逃避。”

他或許說得對,但,也只有正確的話才會傷人。我的臉色已陰沉到底:“又在研究我了?祝願你順利。”

江上天頓了一頓,隨即嘆了口氣,更緊地抓住我:“你知不知道,每次被人逼近真心的時候,你都會自我保護地豎起最尖銳的刺。浮生,給我一個機會。或許你不信我的承諾,可是如果你不試,你永遠無法驗證它的對錯。”

我眯起眼,讓眸光如刀,緩緩道:“我不懂這麼多。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有人試圖掌控我。江上天,停車,不要逼我做不願做的事。”

“不行。”江上天同樣緩緩地搖頭,眼神有些悲哀,“我可以等,十年八年,或者更長,等你足夠接納我。可是你的傷不成,拖得越久,越難恢復。”

你以為你是誰?我生命中的上帝?我冷笑,念及往事紛亂,一時只覺胸中怒氣不可抑地爆發,想也不想,拔開保險帶,抬手就去拉車門。

“危險!”江上天大吼一聲,一隻手硬生生將我拽了回來,車身失控地在路上扭過兩個八字,幸而江上天車技高明,沒有撞上人,卻已惹得左近的司機紛紛降下車窗大罵。

我被按到江上天的懷裏,伏在他膝上動彈不得。雖見不到江上天此刻的臉色,從那過份拑制的手勁上看,想必已全成鐵青。

怒了么?怒的好。我幾乎有些幸災樂禍,卻等不到接下來的雷霆怒罵。不知過了多久,我肢體都快被壓麻了,才聽得耳邊悠悠一聲,竟有些無奈:“真是連一眼都松不得……你啊,幾時才能不嚇壞別人心臟……”^^

面對這樣溫柔卻固執的江上天,急切間竟連我也想不出應對妙法,半用強地被押上手術台,幾位據稱是骨傷權威的醫生圍着我一陣忙碌,大抵是解開生長畸形的骨骼,再重新對位。醫生的手法不可謂不高妙,唯有一點,他們用的麻醉藥偏在我身上就是無效,開初數分鐘尚未覺察,越至後來疼痛便越是清晰,直至我痛得面色蒼白,渾身震顫不已。

“你們搞什麼?!沒見他疼成這個樣子嗎?快些加藥!”江上天果然如約抱緊我,對着醫生們怒吼。

“可是,給他用的麻醉藥量已達到了極致……再用下去,生命就有危險了。”其中之一尚算沉穩,如實地報告。

“你忘了……我是千杯不醉的量……”越是痛,我越是想笑,瞧着江上天驚慌無措的臉色,竟有一絲快意,你不是可掌控一切的么,為何還有事出乎你意料,“你可知我為何會不醉……很久前……有一段時日,我每天都會被人大量用藥……什麼葯都有……到現在,尋常麻醉藥……就當喝糖水吧……”

手術已經進行了一半,最是尷尬時機,幾個醫生面面相覷,決定還是繼續手術下去,只不過這後半台手術,無論病人或醫生,連同江上天這個陪護,竟都是滿頭大汗,面色難看之極。當最後一針縫完之際,所有人都不約而同長出一口氣,慶祝這次痛苦手術的結束。

10

生病作院我不是第一次,住院時有個男人以愛人自居,服侍你到無微不至,卻是新鮮經驗之一。

或許是為了彌補手術給我帶來的痛苦,術后的一切事務,江上天都以十二分的精心來打理,大到傷口的復原,小到飲食的營養,氣溫的高低……無不講究得近乎嚴苛。

很多病人都會請特護,江上天卻執意要親自陪住我。

當你才想喝水時,便有杯子送到嘴邊;稍覺疼痛,立刻被人問長問短,軟語呵護——這份細緻休貼,真要做到也算不容易。

我並非得了便宜還賣乖之人,好處既領,自也不會擺出不屑或理所應當的清高架子。

有這番照料,加上我原就是易痊癒的體質,傷口生長得非常快,每日清晨里攬鏡自照,臉色也是一日潤澤過一日,合著清亮雙眸,沉凝神色,傷痕雖仍在,卻已依稀另有一種成熟風采。

第四天清晨,貝克帶着鮮花到醫院來看我。大概是見來得晚了,神情有些羞愧,不大敢正眼瞧我。

我收下花,嘆了口氣,柔聲道:“謝謝。這兩天你都住在哪裏?”

貝克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地道:“我一個同學家。今天想回來拿點衣服,聽到電話里留言,才知道你住院了。”

我瞟了一眼窗前的江上天,知定是他所為。難得他連這些瑣事都替我想到,思慮慎密之外,更見用心良苦,不由人不感動。

“你要住同學家,也好,”我沉吟了一下,“記着不可太麻煩別人。公事也別忘記了。”

不知不覺儼然帶出一絲叔叔的口氣,貝克聽慣,還不怎樣,江上天在旁卻是似笑非笑,挑起了一抹唇角。貝克也象覺察,臉微微一紅:“王,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么?”

幾日不見,語氣也生疏許多,是緣份真正將盡了罷?暗嘆了一聲,我微笑道:“貝克,我沒什麼事,你去忙吧,有空再來看我也不遲。”

貝克應了一聲,默默地往房門走去,手才觸及門把,卻又遲疑地停了下來,轉過身:“王。”

我挑眉:“什麼?”

“我知道不應該說……可是……我猜,你要走了。”貝克深吸了口氣,眼睛望向地上,“我愛你,王。”

我一愕,一時不能反應,江上天不知何時倒了杯咖啡,隨意地坐在我身旁啜飲:“年輕真好,能將這個字說得這麼理直氣壯。”

貝克也不理他,只是抬起頭,凝視着我:“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我不如你們,不如他。我也不想怎樣,只是想這份心意,讓你知道。我愛你。真心的。”

我原可以分析說,這不過是種雛鳥本能,或戀父情結,但看着貝克樸實誠摯的模樣,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

室內一時陷入難言的沉默。

不多一會,貝克平靜地向我們點點頭:“我先走了,王,如果有事,你知道怎樣找我。”

病房門輕輕地被轉開,再輕輕地被帶上。

貝克的身影消失了許久,江上天才苦笑道:“我竟有些佩服這小子。”

“我們都太老了。”我低喟道。

接下來的半個月過得平靜無波。病房裏永遠是清清凈凈的白色,襯着藥瓶的冷漠,江上天帶來的每日一束花是唯一的鮮艷。由於封鎖消息,沒人知道我在這裏動手術住院,自也談不上看望,倒是司徒飛匆匆來看過我一次,留下點葯,又匆匆離去。他最近忙於接手及清理新地盤,自然恨不能一天多出四十八小時。

江上天對我仍然體貼。從他的眼光里我看得出堅持。但我卻始終報以沉默。

有件事我要去做。不做到,這輩子我都要活在被追殺,被通輯,不得不仰仗別人過活的陰影和痛苦中。

沒有自由,沒有對等,無從談愛。

而那道我此生最大的枷鎖,如果不能用我的死亡來解開,那麼……就用他的罷。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怎見浮生不若夢(第三部)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怎見浮生不若夢(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