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這懸崖邊不斷破裂的愛,因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淚只會弄濕翅膀,只要心靈足夠寬廣,其實隨時都可以飛翔,即使這顆心早已墜落深傷——

普希金《愛的盡頭》

經過一場高燒,孫嘉遇的身體元氣大傷,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說笑,也帶着疲憊不堪的樣子,讓我心疼卻又無能為力。幾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他才頗不情願地到當地醫院做了個全身體檢。

我想找母親討教食補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聯繫不上她,只能經常騷擾瓦列里婭和妮娜。

奧地利那邊的入學申請暫時沒有消息,我必須要做兩手準備。以我七門功課六門五分的成績,入系是毫無問題。但我又面臨著新的挑戰。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不少正式課程,都會採用烏克蘭語授課。這讓我犯愁不已。來烏克蘭八個多月,雖然俄語已勉強過關,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烏克蘭語就只能聽懂簡單的幾句,少不得要趁着這段日子惡補。

而學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預科畢業前,我還有無數的瑣碎細節需要應付,每天就在學校和家兩點一線之間跑來跑去。

這天從學校出來,我順路拐到臨近的市場,買了些新鮮的海魚和蔬菜拎着回家。孫嘉遇病後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樣,喜歡吃熱熟軟爛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着做些不倫不類的清蒸魚和蛋羹給他吃。

開門進去,家裏靜悄悄的,樓上樓下沒有一點聲音。老錢和邱偉都不在,也看不到孫嘉遇的影子。

因為此前被沒收的貨物一直扣在警察局裏,至今沒個結論,孫嘉遇他們的業務只好全線暫停。據說羅茜正在設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幾方找在一起,然後大家弄個都能接受的方案出來。

老錢反正在家裏閑不住,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點別的生意機會。我奇怪的是,孫嘉遇的傷口才剛剛拆線,形象還是一塌糊塗的時候,他能跑到哪兒去呢?

我進廚房放好東西,一路找上去,才發現他躺在書房的安樂椅上,手擋在眼前遮着陽光,似乎睡著了。

我過去碰碰他的手背:“睡著了?幹嘛不床上睡去?這樣多容易感冒啊!”

“我沒睡。”他依然閉着眼睛,“你回來了?”

“啊,這不廢話嘛。”

“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

我在他身邊擠着坐下,抹抹他眉心隱約的紋路,笑道:“什麼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見我,特煩是吧?”

他沒有理我,卻抓起我的手,舉起來湊在太陽光里,眯起眼睛細細端詳。我的手指是纖細的錐形,沒有明顯的關節,從指根開始,越往上越細,指尖的血肉,便在陽光下幻化出一片紅光。

“科拉細微依。”他把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然後又說,“奇怪,為什麼只有用異族的語言夸人,才沒那麼肉麻?”(註:科拉細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語“美麗”的意思)

兩個人擠在一處實在難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額前那塊依舊紅腫的傷疤,還是捨不得,於是撓撓他的耳根說:“那是因為你矯情啊。”

他沉默一會兒,突然坐直身體,神色一下變得極其嚴肅:“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說。”

我被他倏然變幻的臉色嚇一跳:“幹嘛呀你?不帶這麼嚇人玩兒的。”

“玫玫,”他吐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咬得極其清晰,“你去學校的時候,你爸爸打電話來了。”

“哎?”我也坐直身體,“什麼事?他為什麼不打我手機?”

“你爸說打不通……嗨,先不說這個,玫玫,我想告訴你,你媽病了,急性腎衰竭,醫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書,你爸想讓你馬上回去。”

我像是聽到頭頂卡啦啦打了個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病危?你說我媽?”

“是。”他點點頭,握緊我的手指,“你先別急,我已經找人幫你訂機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只感覺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種氣急惱怒無可言喻,一口氣緩不過來,連呼吸都似因劇痛而停止。

“我媽不是在出差嗎?”我的聲音在發抖,“怎麼會生病?你騙我,我不信!我打電話回去,我問問我爸……”

他緊抿着嘴唇,望着我一聲不響,像是害怕一開口就說出不合適的話來。

我手指哆嗦着開始撥號,卻連着撥錯號碼。重撥幾次,電話里就沒了撥號音,我絕望地拍打着按鍵:“這是什麼爛電話,他媽的什麼爛電話啊!”

他走過來把我撥拉到一邊,調出來電號碼撥回去,然後把話筒遞給我。

電話一接通,聽到父親一聲“喂”,我立刻崩潰了,衝著話筒大聲嚷:“你為什麼騙我?為什麼不早點兒讓我回去,我恨你……”

話沒說完,我的嘴就被緊緊捂住,孫嘉遇從我手裏強行奪過電話,對着話筒說:“叔叔您好,我是趙玫的朋友……對,咱們上午通過話,她剛知道消息,情緒有點兒不穩定,您甭在意,我會勸勸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從基輔起飛,明天上午十點半到北京機場……”

我唔唔掙扎着想說話,他的手指卻一點兒都不肯放鬆,同時把我緊緊夾在腋下,轉身接着對我父親說:“我會送她上飛機,您不用擔心……是,北京那邊兒也有人接……嗯,好的,您專心照顧阿姨就行了,甭客氣,再見。”

放下電話,他幾乎是一把把我推開,瞪起眼睛呵斥我:“趙玫,你什麼時候能學着懂點兒事兒啊?你父母是怕耽誤你的學業才不肯告訴你,你爸爸心裏肯定比你更難受,你沖他嚷什麼,啊?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干。”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着水中最後一塊浮木。沒了媽媽,我所做的一切都沒了意義,都成了一場空。她甚至還不知道,我努力得來的六個滿分,就是為了補償我當年高考失利帶給她的難過和失望。

我仰起臉,努力不想讓眼淚落下來,雙腿卻失去所有支撐的力量,我站不住,順着桌腳慢慢蹲下去。

“玫玫,聽話,別哭,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他也蹲下來,拉起我的手緊緊握着。

他的手指和虎口處依然有薄薄的一層繭子,手心已恢復了病前的溫軟。這點溫暖猶如當初被困在雪地上,兩人相依為命時那一點微茫的火焰,透過冰冷的夜色傳遞出無盡的暖意。

我忍着眼淚,低聲對他說:“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緊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輔到北京的航班,還有空位。那邊的朋友已經幫你訂好票,邱偉一會兒開車送你過去。”

“我心裏特別難受,剛才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當年我也經過。你別怕,沒有那麼寸,你媽一定會沒事的。你上飛機睡一覺,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氣,咽下一聲哽咽:“謝謝你。”

他拍我的背:“說什麼呢?又傻了不是?我還被監管着,最近不能離開奧德薩,所以沒法兒陪你回去。明天有人會在北京機場接你,我和他交待過,如果醫院醫生什麼的遇到麻煩,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着嘴唇點點頭。

“快收拾東西去吧,你只剩下七個小時。”

“嗯。”

他這才輕輕推開我,扶着桌子要站起來。但他的身體卻明顯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麼了?”我驚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沒事兒沒事兒,起得太猛了。”他連連擺手,“你快去收拾,邱偉去加油,說話兒的功夫就回來了。”

我扶他在沙發上坐下,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顆心被劈成兩半的痛楚。

下午兩點我拎着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上車,那裏面只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所有的證件。

孫嘉遇交給我一個包得整整齊齊的長方形紙包,我摸了摸就知道裏面是什麼,堅持不肯接受:“我身上還有不少錢呢。”

“你什麼都不懂,將來用錢的地方多着呢。”他不耐煩地把紙包塞進旅行包里,“別再啰嗦,趕緊上車走。”

我勉強擠出點兒笑容:“那你表現好點啊,按時吃飯,別再招惹女孩子。我會不定時查崗的。”

“行啊行啊,我隨時恭候。”他拍拍我頭頂心。

“對了,醫院的體檢結果應該出來了,你記得讓人去取。”

“知道了,真啰嗦,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這事兒?”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後有點眼力價兒,好好照顧你父母,有什麼事兒就打我電話。”

我走下台階,邱偉已經為我拉開車門。

但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他正靠在大門上,遠遠望着我微笑。這一場病下來,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窩愈發地深陷。

我停下腳步,突然間感覺到說不出的難過,一顆心跳得惶急而紊亂。

邱偉上前接過我的行李,低聲說:“我們得快點兒,不然就趕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沒有聽見,躊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飛跑上去,攔腰緊緊抱住他。

他彷彿被我嚇了一跳,側開臉躲避着我的嘴唇:“嘿嘿嘿,沒瞧見邱偉在旁邊呢?你注意點兒影響!”

我不理他,拚命尋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着頂開他的牙關。

我能感覺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猶豫,但是很快他開始回應,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開始燎原。

我摟緊他的脖子,大腦幾乎一片空白,只在心裏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說不出口的三個字。

多年後我回憶起這一刻,當我終於可以作為觀眾,平靜審視這告別的一幕,我才能體味到這一個親吻里,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我只恨自己,為什麼始終不能告訴他:我愛他。

他的過去我無從知曉,他的未來我也無從把握,但這一刻我卻分明真切地知道:我愛這個男人。

無論他做過什麼。

命運曾給過我無數次機會,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輕飄飄放它過去,我以為後面還會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如今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能重回這一刻。

可是時光一去不回頭。

再也無法回頭。

因為北京和基輔六個小時的時差,我乘坐的航班在烏克蘭時間凌晨四點半,也就是北京時間上午十點半降落在首都國際機場。

飛機上的七小時,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機艙里來回派發食物和飲料,我一點東西都吃不下,彷彿昏昏沉沉打了個盹兒,航程就結束了。

一出機艙,北京初夏猛烈的陽光讓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憑空失去的幾個小時到底去了哪裏。

經過接機大廳,果然有人舉着個牌子,上面寫着特別顯眼的“趙玫”兩個字。

我走過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趙玫你好,我是孫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經精疲力盡,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但為著禮貌起見,還是輕輕碰碰他的手指:“這麼早就麻煩你,不好意思。”

“不客氣。”他依舊微笑,伸手接過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帶驚疑地問,“就一件?”

我點點頭。

他不再說什麼,提起行李就往停車場走,一邊問我:“你想先去醫院還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醫院。”

他的腳步有一絲錯亂,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今天早上我去了醫院,見到你母親的主治醫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嚨口:“我媽怎麼樣了?他都說什麼?”

“醫生說話,永遠是最保守的,不會給你肯定的回答。不過我聽着呢,應該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時側過臉給我一個鼓勵的微笑,“凌晨已經出現排尿,就是說,基本度過無尿高危期了。”

我低頭,眼中有熱潮呼啦一下湧上來。第一反應想給父親打個電話,摸出手機來才想起根本沒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溫和地說:“等上了車,你用我的電話吧。”

我感激地點頭,心中鬱結的塊壘似鬆動一點兒,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個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孫嘉遇差不多的年紀,職業化的裝束整齊而時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氣息,笑起來眼神溫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進人的心裏去。溫潤如玉這種詞,彷彿就是專門為他這樣的男性準備的。

上了車他叮囑我繫上安全帶,又把手機遞給我。還沒有開始撥號,手機鈴聲就開始響,我只好還給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過來湊在耳邊:“二子,你那邊才幾點哪又打電話來?一夜沒睡吧?……嗯,已經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閨女……謝了,我很正常,沒有戀童癖,只喜歡成熟懂事兒的……好,你等着……”

我聽到手機里漏出的聲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機交給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說話。”

“玫玫,”當真是孫嘉遇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過來,“你一路還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騰什麼,那邊兒才四五點鐘吧?你身體不好還不好好休息?”我頗有點兒上火。

“甭管我了,待會兒我還可以補個覺。聽小么說,你媽媽已經好多了,這就把心踏踏實實放肚子裏,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順幾天,別耍孩子脾氣,聽見沒有?”

“聽——見——了。”我不滿地拉長聲音。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哎對了,你瞧我這兄弟,和我比誰更帥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實話實說:“你比較帥。”

他在電話里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說啊,這人從小到大欠我無數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補回來,有什麼事兒就拚命抓住他,千萬別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麼,我掛了,你可記着隨時向黨彙報啊,小心別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對女人那溫柔勁兒,可沒幾個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邊的人,什麼也不好說,只能低聲答應:“嗯。”

程睿敏安靜地開着車,牙齒卻緊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顯然剛才的談話,他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我訕訕地把電話還給他。

他看我一眼問:“你不打電話了?”

我想起正事兒來,趕緊打到父親的手機上。爸的聲音很疲憊,卻帶着一絲欣慰:“你回來了就好,你媽也在惦記你。”

到了醫院門口,程睿敏從西裝兜里取出一張名片,指點着上面手寫的人名和電話號碼交待我:“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麼事你可以拿我這張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着名片上的電話打給我。”

我用力點頭,收好名片下車,提着行李走了幾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搖下車窗:“忘什麼事兒了?”

“沒有,我……我想說,哥,謝謝你!”我是真喜歡他的體貼和溫柔,言語中表達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着我笑了:“說什麼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謝還是回去謝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後幾步,朝他揮揮手。

孫嘉遇的張揚和他似兩個極端,但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就是笑起來都雙眼彎彎的像兩枚月牙兒。

經歷十多個小時恐懼和顛簸的煎熬之後,我終於見到病重的母親。

她已經脫離危險期,從ICU里轉出來,還能臉露微笑和我聊幾句閑話。但因為頻繁的洗腎,她的皮膚變得焦黑乾燥,我幾乎難以相信,這就是我曾經文雅清秀的媽媽。

而爸一個人家裏醫院兩頭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額頭嘴角皺紋深刻,頭髮幾乎白了一半,老態畢現。

我伏在媽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說父母在,不遠遊。如果不是我當年太過任性,好好考上國內的大學,也不會離開父母這麼遠。媽媽更不會為了我尚在幻想階段的奧地利求學生涯,頻繁在外面接活,以應付我將來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就是因為過於勞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裏呆了半個多月,乖乖做了十幾天孝順女兒,直到母親的生理狀況逐漸穩定。

醫生說,尿毒症的癥狀尚未完全消除,今後一段時間還要依靠每周兩次的透析維持正常功能。

雖然父母有些存款,他們也都有大病統籌保險,但洗腎這樣的大額花費,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這次住院的花費,以後每月家裏要支付的醫療費,至少需要四千,這還不包括那些昂貴的進口自費藥物。

看得出來,爸很焦慮。但他和以前一樣,雖然鬢角的白髮因此又添了幾根,卻依然堅持“餓死不食嗟來之食”的底限。

臨走時孫嘉遇交給我的兩萬美金,不小心讓他發現了。他大驚,非常嚴肅地和我談了一次,詢問我哪兒來這麼多錢。

我開始還嘴硬,一直狡辯說是同學湊了借給我的。

結果爸又想起和孫嘉遇通過的那個電話,連連追問他是什麼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這茬兒,我吭哧吭哧磨嘰半天,最後見實在瞞不過去,只好招認了。但他的背景,我一個字都不敢透露,只說他是普通的中國商人。爸的血壓有點高,我要是講了實話,他老人家非得當場腦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帶憂慮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後一招:“他是S中和B大畢業的,您覺得他能挫到哪兒去?”

看來名校崇拜情結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聽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聲了,好好瞪我一眼,暫時不再追究,只叮囑我:“不管是誰的錢都趕緊還給人家,咱人窮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讓人將來一輩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話茬兒小聲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氣但得有傲骨,您以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我嚇得一縮脖子,趕緊找補:“那什麼,我媽該吃飯了。”

他這才把一個保溫飯桶交我手裏,催着我趕緊送醫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過飯桶一溜煙兒出了家門直奔公交車站。

吃飯的時候和媽聊天,提到這家醫院一直緊張的床位,她還慶幸自己運氣不錯,從ICU出來居然碰上雙人病房騰出空位,比起嘈雜不堪的六人大房間,真算是天堂了。

旁邊的病友卻插話:“甭逗了,那哪兒是您運氣好啊?根本就是有人關照過嘛!您再瞅瞅那些護士跟你說話時的臉色,平常她們可都覺得自個兒倍兒牛逼的,什麼人沒見識過?要沒人打點她們能有那滿面春風嗎?”

我媽還一臉迷惑:“不能啊,我們家沒人和這家醫院熟啊?”

我在一邊埋着頭不好多說,心裏卻明鏡似的,完全明白這背後的翻雲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電話給程睿敏,感謝他這些天的費心照應。他的聲音依然溫和好聽,隔着電話都能感受到他春風化雨一般的微笑:“舉手之勞,不用客氣。還是那句話,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會上心幫忙的。”

我很為他們之間單純的兄弟情誼感動,便不再說空洞的客套話,利利索索道再見,然後掐着時間打奧德薩家中的電話找孫嘉遇。

可是回鈴音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應答,我又換孫嘉遇的手機,他的手機還是關機。

我頓時感覺不安,好像從三四天前,就無法聯繫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機,都被提示機主關機,家裏的電話也沒有人接。

我很忐忑,這傢伙究竟在做什麼呢?他還好嗎?他的身體有沒有恢復?

時間已是六月底,北京開始進入悶熱潮濕的炎炎夏季。媽媽的氣色卻好了很多,有時候我們會趁着護士不在,帶她回家看看。

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討論我的學業問題。

我宣佈考慮了幾日的決定:“我想暫時保留學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從前不事稼穡,這些天觀察很久,終於看明白從不在意的事實。

父母以前的收入雖然不錯,但都和工作量掛鈎,今後一年半載,媽肯定不能再接項目,只能靠死工資維持收入。象這樣銀子流水一樣從手中消失,家中有出無進的狀況,實在不適合再供養一個留學生。

但他們的反應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預料。

爸非常惱火:“玫玫,爸媽已經過完大半輩子,你的人生才剛開始,不要一時頭腦發熱,因為我們耽誤你自己的前途。”

我閉緊嘴不肯說話。

媽更是急得迸出眼淚:“趙玫你馬上回烏克蘭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療。”

一晚上疲勞轟炸,再加上媽的眼淚,最後我只好妥協,答應暫返奧德薩,把學期末的後事處理乾淨,如果媽的身體狀況還好,我就留在奧德薩過暑假,一來省點兒路費,二來可以補習烏克蘭語。

但我有一條底線,就是今後堅決不許他們再給我生活費。

爸不解地問:“那你以後怎麼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兒彈琴,很容易掙錢的,又不累。”

話是這麼說,但我心裏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為語言不精的中國學生,唯一可去的只有兩個地方,在七公里市場幫人看攤,或者,去卡奇諾賭場做女侍應生。

但這兩處的收入,都只能保證基本的生活費用,學費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還敢說這樣的話,不過是因為背後有孫嘉遇支撐着底氣。

做出回京的決定時,雖然十分難過不舍,但我並沒有機會同他商量,因為依然無法聯繫到他。

我翻遍手機里的聯繫名單,非常沮喪地發現,除了學院的同學,我的生活圈裏好像只有孫嘉遇一個人。和老錢、邱偉天天見面,我竟然沒有他們的聯繫方式。

嘗試着打電話到瓦列里婭的店裏,她卻是個小迷糊,一問三不知:“我也很久沒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奧德薩嗎?”

我很煩躁,敷衍着掛了電話,繼續啃着手指頭想其他的轍。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慮越擴越大。

重返烏克蘭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門:“玫玫,烏克蘭的電話。”

我一下驚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衝出去,直撲到客廳的電話旁。

“你良心沒有的,死啦死啦滴,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電話?”我說得飛快,感覺到如釋重負的輕鬆愉快。

那邊卻一片沉默,只能聽到電流的噝噝聲。

我疑惑起來:“喂?”

“趙玫。”終於有聲音傳過來,喑啞而乾澀。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維維,居然是彭維維!

“你有什麼事?”我盡量剋制着自己,保持聲音的平靜。

還是沉默。

我側頭看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分針正呈現一個十五度的夾角,已經半夜兩點了,奧德薩的晚上八點。

“沒什麼。”彭維維忽然輕笑一聲,銀鈴一般,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卻顯得異常詭異,“趙玫,今晚奧德薩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嗎?”

舌頭有點兒大,顯然是喝醉了。

我壓抑着已經衝到頭頂的怒氣,生怕驚動到父親,放低聲音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凌晨兩點,明天咱們再風花雪月可以嗎?”

電話線那端又一次靜寂無聲。

我等着,指甲幾乎掐進自己的肉里。等我回去,還有一筆舊帳要和她清算!

那邊很久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撲一聲輕響,電話掛斷了。

我完全沒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終於又拿起電話,一下一下按着那個爛熟在心的號碼。

依然是烏克蘭語:對不起,您撥的用戶已關機。

我返回卧室,再也無法入睡,睜着眼睛躺到天明。

離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還是把兩萬美金留在抽屜里,並寫個紙條給他們,說明先放在家裏應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儘快歸還。

等待登機的時候,我發了個短訊給孫嘉遇,告訴他我今天的行程。

飛機沿着跑道開始滑行,起飛,愈升愈高,漸漸進入一萬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個小時的航程,在發動機的轟鳴聲里,我滿懷着忐忑,注視着身後漸行漸遠的中國領土。

飛機在奧德薩機場緩緩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處。莫名的恐懼沉甸甸壓在心頭,我幾乎邁不動腳步。

勉強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隨着大隊旅客排隊出海關。

遠遠看到邱偉穿過人群朝我走過來,我這才鬆口氣,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問我。

“沒有,只有這麼多。”走的時候匆匆忙忙,來的時候又狼狽不堪,哪兒有精力去照顧多餘的行李?

邱偉沒有再說話,彎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後,並沒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為什麼沒來?”

“他在基輔辦事,讓我接你回去。”

邱偉把我的背包扔進後座,卻低着頭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說謊,但我不想點破他,我坐上司機副座,一聲不響扣上安全帶。反正總會見到孫嘉遇,他總要給我一個解釋。

一路上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但邱偉並沒有送我回家,他帶我去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奧德薩城南中等住宅區裏的一棟小戶型公寓。

整個房間豆腐乾一樣大,捉襟見肘,條件和我前兩個住處是無法相比的,但總算還乾淨。又是獨立的單元,廚房衛生間倒一應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雜物都堆在牆角,亂糟糟一片。

“為什麼?”我雙手緊握在一起,渾身哆嗦得象一片風中的葉子。

邱偉站着不出聲,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裏,神情顯得十分為難。

“為什麼?”我再問一次,人已經搖搖欲墜。

他看着我,終於開口:“時間太緊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這兒湊合幾天。”

這不關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為什麼要趕我走?”

“他不想連累你,不想讓你卷進來。”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他插在口袋裏的右手伸出來,取出一張報紙放在床上。

我勉強拿起來,報紙在我手中被抖的嘩嘩作響。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開里頁,我看到孫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緝令,罪名是綁架及殺人未遂。

腳下的地板好似裂開一條大縫,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霧散去,我醒過來,發覺自己靠在邱偉的臂彎里,頭暈噁心得難以支撐。

邱偉要扶我起來,我卻推開他,自己走到床邊躺下。

這一躺下我十幾天沒有起床。

我只記得自己不停地嘔吐,人也燒得有點糊塗。醫生來了又去,邱偉一直沒有離開。昏迷中我能感覺到他喂我吃藥,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強咽進去又全部吐出來。有幾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為清醒的時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這樣倒也乾脆。

但我最後還是退了燒,漸漸好起來。

邱偉被我幾乎嚇死,他說:“趙玫,你命真大啊,燒這麼多天居然沒有轉成肺炎,我都以為你要過去了。”

我沖他笑笑。真過去倒好了,再不用關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張觸目的通緝令仍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那麼理智清醒的一個人,怎麼會鋌而走險,做出這樣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問邱偉:“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偉怔了一下,臉上有輕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極其苦澀:“我也希望是這樣,可不是,這件事確實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有數秒的時間,我不理解他在說什麼,只是茫然注視他翕動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應過來,身體裏支撐着元氣的最後一點希望,嘩啦啦倒塌粉碎。

“他現在在哪兒?”

邱偉移開目光,我聽到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警察也在到處找他,我不知道,你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的話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發給孫嘉遇,他怎麼會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說,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一切都失去意義。

我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藍,大團大團的白雲正從天邊飛卷而過。室外有顆不知名的大樹,累累枝杈幾乎伸進窗內,綠葉間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雖然內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麼正常,正一點點往好的方向轉移。我離開的半個多月里,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整個世界竟似脫離軌道,變得如此荒誕不經?

“邱哥,你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厭倦地閉上眼睛。

他吃了一驚:“你病成這樣……”

“我沒事了。”我坐起來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處理,你留在這兒不方便。”

十多天沒有洗臉洗澡,蓬頭垢面,頭髮油膩膩地糾結在一起,身上的餿臭味自己都聞得到,虧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這個皮囊我還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偉皺着眉,他當然明白我在說什麼。

“真的,我沒事兒了。”我強調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問:“你有沒有關係比較好的女同學,過來照顧你兩天?”

我搖搖頭。這會兒我誰也不想見,就想一個人獃著。但他的話,卻讓我記起一個人。

我記起臨行前接到的電話,詫異自己還能夠笑出來:“邱哥你知道嗎?我來那天,彭維維還給我打電話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終於夙願得償報了仇啊?她……”

邱偉卻倒退兩步,臉上的表情驚恐異常,他瞪着我,彷彿白日見了鬼。“彭維維?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經死了。”

我臉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凍,笑容一下僵住,頭髮全都在頭頂豎起來,完全忘了自己剛才說什麼。

“她死了?什麼時候的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回過神,想起那個怪異的電話,嚇得聲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臨來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裏開了煤氣自殺,等早上鄰居聞到異味報警,人已經沒救了。”

也就是說,彭維維給我的那個電話,是她的生命開始倒計時的時候。她說:趙玫,奧德薩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嗎?

我伸出雙手捂着臉,“為什麼?”

維維你究竟想跟我說什麼?

“沒人知道,據說她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不過驗屍時警察發現吸毒的痕迹。”

我震驚地抬起頭:“吸毒?”

邱偉點點頭:“你還記得羅茜說過的話吧?”

羅茜?她說過什麼?不過一個月前的事,卻好像已相隔一個世紀,我搖搖頭,完全記不起來了。

邱偉嘆氣:“她跟的人裏面,有幾個好鳥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難,她一個女孩兒又能怎麼辦?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簡單的一種。”

我拚命地搖頭。我不相信,那樣鮮活靚麗的生命,自小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美麗女孩,怎麼會走這條路?

邱偉神色黯然:“嘉遇警告過她,她差點兒燒了他的房子。幫她轉學,她也不肯離開。說起來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隊這條線,就不會有後來這麼多事兒,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鈍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幫他推波助瀾的,還有我。這是難以逃脫的宿命,環環相扣,開始時一切早已註定。

邱偉離開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錢在孫嘉遇出事之後,為躲避對方的報復,都先後搬離了原來的住處。

等他關上大門,我才勉強挪下床,腳步虛浮,象踩在棉花堆里,走了幾步已是一身虛汗。

公寓裏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亂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來的睡衣和毛巾。打開行李箱,最上面卻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黑色男式襯衣。

我的心口象被鐵鎚重擊一下,怔怔地抱着襯衣站起來。

這件衣服,是孫嘉遇所有襯衣里我最喜歡的一件。每次他穿起這件襯衣再戴上墨鏡裝酷,我總逗他說象基努里維斯他弟弟。

他為什麼會把這件襯衣留給我?是想告訴我別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牆站着,一時間痴了。略微動一動,便聽見襯衣口袋裏好像有東西在沙沙響,我小心地取出來。

那是兩頁紙。一張是地下錢莊的存款憑條,我曾經見過的那張。另一張是份授權協議書,上面用潦草的筆跡寫着:本人願意將此存款轉交趙玫全權處理。

最下面是他的簽名和日期,還有一處空白,為我的簽名預留着地方。

將近五萬美金,他全部轉到了我名下,沒有任何條件。

我膝蓋發軟,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重量,緊緊摟着他的襯衣,我漸漸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襯衣上似乎仍然殘留着他的體溫,若隱若現的溫暖氣息,清淡的煙草味道,如此熟悉而親近,彷彿他就在身邊,我們之間卻象永遠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濁氣塞在胸口,我張開嘴可是吸不進一點空氣,想哭但完全擠不出眼淚。伏在地上許久不曾改變姿勢,漸漸全身麻痹幾乎動彈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臨,我才勉強站起來,扶着牆挪到浴室去。滾燙的熱水嘩嘩淋下來,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復柔軟,我的思維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我燒一鍋開水,泡碗面強迫自己吃下去,然後吹乾頭髮,換上乾淨衣服去找邱偉。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門口的樓梯上等他。

邱偉一個小時后才回來,見到我,他手中的車鑰匙在驚訝中落了地。

“趙玫,你瞎跑什麼?”他一邊開門一邊說,“當心再着了涼,你這條小命兒就交待了。”

我跟着他進屋,一腳踹上大門,攔在他身前:“告訴我,孫嘉遇在哪兒?”

他很驚訝,但依然是那句話:“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那你告訴我,我回來那天,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航班號的?”

他非常狼狽,眼神閃爍不敢看我:“趙玫,你最好別逼我。現在找他的,不僅是警察,那邊的人也在拚命找他。”

我不肯放鬆:“那你跟我說,這半個多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坐在沙發上,點起一隻煙,低頭猛抽,就是不肯開口。

我只好耍無賴要挾他:“你不肯說是吧?成,我這就去你門口坐着,坐一夜,坐到你願意開口。”

他苦惱地抱住頭,顯得極其無奈,過一會兒終於說:“你好好坐下,我告訴你。”

我坐在他對面,身體因緊張微微發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才會讓孫嘉遇象安排後事一樣,為我找好退路?

邱偉掐滅煙蒂,抬起頭苦笑:“事情太複雜了,讓我從哪兒說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羅茜不是在找各方調停嗎?”

“啊,對,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沒幾天吧,幾方的人馬都坐在一塊兒,就在奧德薩飯店。其中有個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舊識,嘉遇本來笑嘻嘻的,一見到這個人,當場就翻了臉,一腳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偉說到這裏停下來,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許頭緒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講得更清楚。

我聽得心驚,卻沒有催促他,等他重新開口。

過一會兒他搖搖頭說:“嗨,我還是從頭兒說起吧,不然太亂了。就說嘉遇大學畢業那年,想在國內開公司,那時他家老爺子還在位,是那種特別謹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國內惹出是非,堅決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讀書,爺倆談不攏就徹底鬧崩了。那時候東歐市場正紅火,他一氣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媽心疼他,就把家裏的積蓄瞞着老爺子交給他做了本錢。誰知道第一筆生意還沒結束,老爺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馬兒轉讓了手裏的余貨,想帶着現金回國。”

是的,在雪地里孫嘉遇曾經提起他的父親,也提過這件事,我努力想把幾個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着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國外匯款,一天不能超過幾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險帶現金闖關。有人說幫他的忙,就介紹了一個大使館官員給他,因為外交人員是有豁免權的。他就把大部分現金交給這個人,自己只隨身帶着一小部分進了機場。你猜猜吧,後來發生了什麼?”

不用猜,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到,我幾乎不忍再聽下去。

邱偉看着我無奈地笑笑,“他過了海關,坐在咖啡廳里等着那人進來,過一會兒那人打電話,說自己被海關警察扣了,現在警察正在到處找他,讓他快點兒離開。嘉遇那時才二十二吧,還是一沒經什麼事兒的小孩兒,自小讓他媽寵得五穀不分,完全沒有人心險惡的概念,當時嚇得臉都白了,乖乖兒的上了飛機。等他徹底醒過味兒來,人已經在幾萬米高的天上了。”

我聽得完全詞窮,難怪他說,他和我一般大的時候,做過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故事總是由別人告訴我,他自己從來不說不解釋?

“回了北京,我們都說他肯定讓人涮了,這死心眼兒的傻孩子還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錢。那人還挺硬氣,不管多少朋友中間調停,嘉遇急得幾乎給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錢被警察沒收了。讓他拿出罰沒單據吧,他又拿不出來。後來老爺子病重,幾個朋友只好先湊了一筆錢,讓嘉遇先回國,等他趕回去,老爺子卻已經沒了。唉,這事兒從此成了他心裏的死結,總覺得老爺子的死跟他有關係。給老爺子辦完後事,他媽求我們想法兒勸他吃飯,從老爺子過去他就沒進過一口東西。我們帶他出去,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他張嘴,才剛吃一口,人就一頭栽在地上,胃痙攣就是那時候落下的毛病。”

這個故事讓我不負重荷,我扶着額頭,心間似有無數縱橫的傷痕,從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偉亦沉默,這一刻我們之間好像只有紙煙燃燒的聲音。

“那個人和他吞下的錢呢?就這麼便宜他了?”過一會兒我狠狠地問。

邱偉揚起嘴角笑了:“趙玫,你什麼時候見過魚吞了餌再吐出來?”

我突然醒悟過來:“你剛才說七年前的舊識,就是這個人?”

“就是他。”

“那麼說,這回被綁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綁架殺人是駭人的罪名,我在這一刻還是輕易原諒了他。人總是傾向幫親不幫理的,事情一旦輪到自己的至親身上,是非對錯全部作廢。我只是恨他不該如此自私輕率,就算他心中沒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該為他的母親考慮一下。

“我送你回去。”邱偉站起來打算結束談話,“養好身體回學校,好好做你的學生,別再摻乎這些事。”

我不肯走:“你還沒說完呢。”

他有點兒生氣地瞪着我:“你還想知道什麼?”

“那個人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前些日子給嘉遇下的套兒,跟他有關嗎?為什麼最後讓他跑了,變成……未遂?”

邱偉用力抹着臉,露出不勝煩惱的樣子,“哎喲喂,以前我沒發現你腦子這麼清楚啊?”

“你現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說吧,都有什麼問題?”

“那箇舊識,騙了嘉遇錢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幫的人,還是烏克蘭那邊的?”

“算是青田幫那邊兒的吧,不過也不全是。這個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錯,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半年前剛從那邊過來,正愁沒米下鍋呢,逢着青田幫想從烏克蘭黑幫那兒弄點兒好處,都瞄上了清關這塊肥肉,兩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們不幸成了磨心兒。”

中非這個詞很熟,我努力回想着,到底想起一件事來:“那回,就老錢被扣了做人質那回,就是他乾的?”

“沒錯,不過那回他沒出面。再後來的事兒,可就是和青田幫兩家聯手了。羅茜出頭調停,是想讓大家都退一步,以後相安無事,沒成想弄成了這麼個局面。這倆人的仇,別人既插不進去也解不開。可誰都沒有想到,嘉遇居然會出錢找烏克蘭黑幫做掉他。”

我抬起頭,一時沒有說話。就是那個驚心的夜晚之後,我在孫嘉遇的包里發現一支手槍。這一瞬間,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過的畫面,包括當晚他和老錢的異常表現,都在眼前鮮活起來。

忽然間我感覺渾身發冷,再也不願往深里細究。

按說我最好轉身離去,象邱偉說的那樣,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繼續我的學生生涯。有他留給我的那筆錢,我盡可以忘掉這一切,換個地方重新開始。

理論上非常簡單,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說過,愛情是場瘟疫。我想我徹底明白了,卻已經來不及,就算前面是懸崖,我也只能閉着眼睛往下跳。

至於綁架后的經過,邱偉並沒有說太多,只是儘可能簡單描述了那驚悚的一幕。

烏克蘭黑幫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窺測幾日之後,終於找到機會將人擄走。他們從孫嘉遇手裏拿到錢便準備做掉人質,開車前往郊外的海灘。那裏荒無人煙,一望無際的蘆葦叢里,是殺人埋屍的絕佳之處。

但是臨到動手,不知為什麼孫嘉遇卻後悔了,跟烏克蘭黑幫的人商量,錢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烏克蘭黑幫自然不肯答應,他們已經出手就絕不能再留活口。

雙方內訌的時候,附近恰好有輛警車經過,開車的人頓時心慌意亂,失手之下車撞到樹上,那人雖然手腳被縛,卻趁機掙脫控制,滾下車拚命大叫:救命!殺人了!

車上的人都只受了點兒輕傷,驚惶之下四散奔逃。死裏逃生的被綁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綁架者中他只認得孫嘉遇的臉。

說到這裏,邱偉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說這個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這份兒上了,還他媽的做唐僧幹什麼?”

我低着頭不出聲,同樣恨他不合時宜的心軟。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偉:“讓我見見他。”

“不行。”邱偉拒絕得極其乾脆,“除非你想讓他進監獄。”

他目前的處境,只能到處躲藏,躲到警方鬆懈,再用假護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虧的對頭,也買通了人四處尋找他,他們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論。

我忍不住抱緊雙臂,七月的夏日已經很熱了,身後卻有不知什麼地方吹來的冷風,令人遍體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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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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