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隨心所欲選中的人多麼幸福。?他的目光主宰着你,在他面前,?你不加掩飾地為愛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纏綿悱惻的夢想》

那天晚上我一點睡意也沒有,攥緊手機坐在床邊的地板上,頭深埋在膝蓋中間。

我就保持着這個姿勢,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涼浸浸的,寒意順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後面都變得僵硬,全身一動不能動。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擔心什麼,只覺得心跳得難以控制,房間內似乎到處充溢着細碎的聲音和細碎的氣息,把每一個角落都填得滿滿的沒有一絲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覺幾乎窒息。

邱偉的房間整晚亮着燈,不知他是否也同樣輾轉難眠。

凌晨三點,樓下傳來開門的聲音,我從朦朧中清醒,立刻豎起耳朵,接着便聽到腳步聲撲撲撲一路走上來。

我跳起來拉開卧室門衝出去,果然是孫嘉遇和老錢。兩個人都好好的回來了!

我一口氣泄下來,腿一軟差點兒坐倒在地。

邱偉顯然也聽到動靜,他打開門,只問了一句:“回來了?”

“嗯,回來了。”孫嘉遇的回答同樣簡單。

老孫卻一句話都沒說,臉色異樣的蒼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過什麼刺激,搖搖晃晃往自己房間走。

“老錢,下去吃點兒東西再休息。”孫嘉遇叫他。

老錢頓了一下轉身,木然地點點頭。

我趕緊說:“我讓阿姨留了點兒半成品,我來做,很快就好。”

吃飯的時候老錢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我特意切了一盤牛肉,他一筷子沒動,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來離開,還是沒說一句話。

“他怎麼啦?”我邊收拾碗筷邊問孫嘉遇。

“別管他,過兩天就好了。”孫嘉遇額頭撐在手背上,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蹲下身側頭去看他的臉色:“今兒沒什麼事兒吧?你的臉色怎麼也這麼難看?”

“嗨,能有什麼事兒?”他放下手,卻笑得十分勉強,“甭收拾了,趕緊睡覺去,明兒你還得上課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從浴室里出來,掀開被子躺在我身邊。

我翻個身,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輕輕蹭着,低聲說:“我一晚上都在擔心你,剛才坐在地上還做夢,夢見又回到雪地上去了,這回換你掉進雪坑,我眼睜睜看着你陷下去,可是來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嚇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聲,拍着我的背:“你就愛瞎琢磨,快閉上眼睛睡覺,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聲卻不肯撒手,依然緊緊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時候,感覺他的身體猛地掙扎一下,接着他轉身用力摟緊我,臉埋在我的肩頭。

“怎麼了?做夢了?”我被驚醒。

“睡吧睡吧,沒事兒寶貝兒,做了個噩夢。”他鬆開手,翻身背對着我。

後來聽到他在床頭櫃裏翻東西,悉悉簌簌的聲音響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找什麼呢?”

“沒什麼。”他伸手關了枱燈。

第二天他沒有按時起床。

晨光從窗帘的縫隙透進來,我撐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皺着眉頭,被子在身上裹得亂七八糟,好像睡得並不怎麼舒服。

我仔細地端詳他,端詳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還有弧線動人的雙唇。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臉,手伸出去卻僵在半空,因為我意外地發現床頭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藥,已經少了幾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個個刺心的黑洞。

我盡量安靜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過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門口,價值幾千美金的外套,已經吸飽了水漬,皺巴巴地團在地上,徹底泡湯了。

我輕輕嘆口氣,抱起這堆衣物送到樓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貼近鼻端,若有若無的,我似乎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過年時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火藥味。

開動洗衣機前,我照着以前的習慣,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證件、零鈔和票據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兒攪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轉過來。

一聲脆響,有件金屬東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檯面滑行一段才停下來。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槍管的烤漆黑得發藍,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卻精緻而冰冷,散發著令人恐懼的張力。

這不是玩具,這是一把真正的蘇制手槍。

那麼剛才聞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藥味,而是子彈出膛后的硝煙。真正的子彈,出膛后能呼嘯着穿透撕裂人體的子彈。

我獃獃地立着,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根本不敢去碰觸那塊金屬,彷彿那是塊燒紅的烙鐵。

很久以前安德烈說過的話,突然回到耳邊。他說: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孫嘉遇從樓上下來,看見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這點兒了,你怎麼還不去上課?”

“你昨晚上幹什麼去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麼事,你有什麼事?”他坐下來,完全顧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氣憤之下聲音都是抖的,“在你心裏我究竟算什麼?床伴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你把什麼事都憋在心裏,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擔?”

他放下手中的麵包,因意外而震驚:“你發燒啊你?一大早說胡話。”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質問他:“這是什麼?這裏面是什麼?”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滯,彷彿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接着他就翻了臉,跳起來惱羞成怒:“誰他媽的讓你動我東西來着?你以為你是我什麼人?”

眼淚一下衝出眼眶,傷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失去自控能力,衝著他大聲嚷:“孫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還有心嗎你?彭維維說我賤,我就是賤,除了賤,我他媽的還是一徹頭徹尾的傻逼!”

視線模糊得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站起身想離開。

他一把拉住我:“你聽我說……”

我掙扎着要脫離他的手掌,胡亂拍打着他的頭臉:“你放開我!”

他把我拽進懷裏,用力制住我的掙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動作,渾身的力氣彷彿一下消失。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他說得很慢,彷彿在艱難地挑選着詞句,“我喜歡看見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無憂無慮坐在鋼琴前。看到你高高興興的樣子,我就覺得賺錢多少還有點兒意義。那些煩心事,我不想讓你知道,因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淪落到要女人分擔壓力,還算是男人嗎?寶貝兒,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說到這份兒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會兒,終於軟下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淚浸濕了他肩頭的襯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絕不會放軟了聲音,說出他認為肉麻的話。我頭回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我害怕你知道嗎?”我嗚咽着說,“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實並不願追究他昨晚的行蹤,知道得太多煩惱更多,就這樣吧,我願意做只糊塗的鴕鳥。

他撫着我的背,輕輕嘆口氣:“什麼生意都要付代價的,能把這七八年維持下來,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過去。”

“別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說過帶我去奧地利嗎?我們走吧,畢了業我就可以掙錢,不用你養我,到時候我養你。”

他被我這句話給逗樂了:“你的野心還真不小,要養着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軟飯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標。

“不要臉!”我掛着一臉淚珠笑出來,“那你跟我去奧地利嗎?”

“去,當然去。等我把這兒的業務結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說話算話,甭忽悠我。”

“我發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幾點了?”他催我離開,“洗洗臉上課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課就行了。凡事有我,還沒我邁不過去的坎兒呢。”

那天之後,我平添了許多心事,變得極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樣,腦袋挨着枕頭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惡夢,有時從夢中驚醒,滿心恐懼地伸手往旁邊摸一摸,察覺他依然在身邊,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專業課和俄語都通過了入系考試,但這個結果並沒有給我帶來想像中的狂喜。那把手槍帶來的陰影,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許久不曾散盡。

從考場回去,我很平靜地給爸媽打個電話,把好消息通知他們。

接電話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沒有過多的興奮,只問了問何時開始入系學習,以及學校什麼時候放暑假,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

我問他:“我媽呢?我想和我媽說話。”

爸說:“你媽出差了,不方便給你打電話,等她回來再說。”

我感覺詫異,可又找不出什麼破綻,只得滿懷狐疑地掛了電話,開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來臨。

妮娜又找人幫我錄了一盤練習帶,連着她自己的推薦信,分別寄給了原來的同行朋友,兩位在奧地利音樂學院任職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順利,餘下一個多月時間,我只需把幾門預科專業課做個總結,同時等待奧地利學校的通知。

孫嘉遇的清關業務停過一陣兒,過不久就恢復了正常。我相信他說的,沒有他過不去的坎。閑暇時到處尋找奧地利的資料,天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邊的學習生活。

然而這道坎,他終究沒有跨過去。

六月的一天,我從外面回到家裏,意外地看到老錢和邱偉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人一邊悶頭抽煙,客廳里煙霧瀰漫。

“今兒你們倆怎麼湊一塊兒了?嘉遇沒回來?”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開窗換氣。

這兩人抬頭看着我,都沒有說話。我的笑容凝住,心開始狂跳,有不祥的預感。

“什麼事?”

邱偉看看老錢,老錢看看他,兩人交換半天眼神,老錢才開口說:“幾處倉庫讓警察連根兒給端了,小孫被扣在局子裏。”

我的腦子頓時亂糟糟變成混沌一片,居然聽到自己的聲音說:“Sowhat?”

語法邏輯全亂成了一鍋粥。

老錢安慰我:“眼下還不要緊,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時,那些貨可就麻煩了,他媽的都是坐實的走私證據!”

邱偉納悶地問:“我就想不明白,他們怎麼會知道倉庫的位置,一掏一個準兒?”

老錢臉皺得像個苦瓜:“可不單是倉庫,早就開始了。這半個多月海關連續被扣了幾單貨。整個來勢洶洶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場子來的!”

這些我不關心,我擔心他的人,他已經連續幾天低燒不退,每頓飯只能勉強吃一點兒,警局裏的四十八小時他能不能支撐過去?

我跌坐在沙發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臟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錢和邱偉忙着找熟人找律師,我呆在家裏等着,幾乎掐着秒數捱日子。

兩天後他終於被放回來,臉色灰敗,眼睛深陷下去,整個人都脫了形。進門一聲招呼也沒有,直接上樓進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門,“你自己行嗎?”

門內沒有反應,我提高聲音:“嘉遇……”

有東西“嘭”地砸在門上,他在裏面大聲喊:“你讓我安靜會兒成嗎?”

邱偉在身後碰碰我,小聲說:“讓他自個兒獃著吧,媽的那幫孫子整整疲勞轟炸了兩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邊等着。

浴室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動靜,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砰地一聲大響,是重物墜地的聲音。我的心幾乎一下子跳出來,不假思索擰開門鎖就衝進去。

然後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額角血流如注,已經失去了意識。

邱偉比我動作更快,衝過去抱起他,連聲叫:“嘉遇……嘉遇……”

他沒有任何反應,雙眼緊閉,鮮血順着臉頰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觸到他冰涼的手指,喉嚨發緊,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錢趕上來,“哎喲”一聲楞在門口。

還是邱偉最先反應過來,朝我們兩個怒吼:“都楞着幹嗎?找醫生!拿藥棉和紗布來!”

老錢慌慌張張去書房打電話,我沖回卧室尋找止血的東西,慌亂間竟把衣櫃的鑰匙別斷在鑰匙孔里,折斷的尾端在我手心劃出一條長長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抓起幾條幹凈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醫生趕到時,孫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醫生說,是因為連日的心力交瘁難以支持,昏倒時額頭撞在浴缸上,幸虧傷口不深,只縫了四針。

他吩咐護士準備防破傷風的注射針劑,又關上卧室門,請我們迴避並保持安靜。

老錢胡亂煮了一鍋麵端上桌,三個人食不下咽,誰也沒心思吃東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塊石頭,一個勁往下墜,連累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可我還是忍着噁心硬把麵條往胃裏填,情況已經糟成這樣,我不能再倒下來添亂。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點,靈魂開始逐漸歸位。

老錢吃完了就坐一邊眯着眼睛假寐,邱偉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煙。

我走過去:“邱哥……”

他回頭:“什麼事兒?”

“怎麼會弄到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皺緊眉頭回答,“只能確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氣兒。不然憑着警察局那辦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誰要跟他過不去,下這種狠手?”

“說不好,不過確實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醞釀了挺長時間,專門衝著嘉遇他們來的。”

我脖子後面似有冷風吹過,嗖嗖地涼:“是他得罪過什麼人嗎?”

邱偉仰起臉,嘴角有無奈的苦笑:“干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說上回……”他看看不遠處的老錢,忽然停下來。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卻不肯說下去,從茶几上拿起煙盒和火機,慢吞吞再點上一支,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邱偉的嘴是出了名的嚴密,如果他自己不願開口,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很難套出他的話來,我不想難為他,於是換個問題:“那天你們說到倉庫,都有誰知道倉庫的具體位置?”

邱偉搖頭:“嘉遇一直很小心,連我都沒有告訴過。”

“那警察怎麼會知道呢?”

他還是搖頭,緩緩吐個煙圈,然後回頭叫老錢:“老錢你來。”

老錢湊過來,聽明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連呼冤枉:“這麼大的事兒,我怎麼會不知輕重隨便亂說?睡覺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鏈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說過。”

“喲喲喲,提起這個我倒想起來了,玫玫啊,倉庫的事,運輸公司和消防隊,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裏面貓膩的,可只有小孫我們三個人。”

“你什麼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講過?比如說……你那個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過來他的意思。他懷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這點分寸我還有。安德烈也沒有從我身上套過任何消息,雖然他知道我和孫嘉遇的關係。

“跟誰我都沒提過,我朋友也從來沒有問過!”

我覺得老錢說話信口開河,完全不負責任,頗有些生氣,說得斬釘截鐵。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見鬼了嘿!”老錢疑惑地摸摸頭頂。

我捧着馬克杯,慢慢啜着滾燙的咖啡,努力讓自己清醒,漸漸回想起幾個月前的情景。

聖誕節的時候我第一次來這裏,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隊過來滅火,然後老錢告訴我,他們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貨轉移到消防隊的車庫裏,再往後,我在七公里市場撞破孫嘉遇和卡列里婭……

腦子裏忽然一亮,彷彿一道電光咔嚓閃過,我霍地抬起頭:彭維維!

因為瓦列里婭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孫嘉遇被警局傳喚無罪釋放之後,我曾和她提起過消防隊的倉庫。

難怪她會說:三十年風水輪流轉,該還的總要還。

我的指尖開始一點點變得冰涼,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盡,然後站起來往門外走。

“你上哪兒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對,老錢攔住我。

“我找彭維維去,我問問她,要怎麼著她才肯罷手。”我很鎮靜。

老錢勃然變色:“關她什麼事兒?你這孩子失心瘋了?”

“關她的事,關她很大的事。”我緊咬着牙關,感覺自己臉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讓他死,因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開老錢,夢遊一樣拉開大門。

“小邱,攔住她!”老錢在我身後大叫。

邱偉幾步躥過來,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拚命扭動着想掙脫他,已經語無倫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後我和她一塊兒死!”

我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憤,這一刻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衝動之下殺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裏有刀,我會毫不猶豫砍過去。

不計任何後果。

邱偉緊緊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鬆,一面柔聲勸我:“趙玫,有話慢慢說,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老錢也追上來,硬按着我坐下:“這是幹嘛呢?幹嘛呢?一個兩個全這樣,沒一個省心的!那小丫頭背後撐腰的是誰你知道嗎?你和她拚命?找死呢這不是!”

我爭不過兩個男人的力氣,絕望地崩潰下來,雙手緊緊捂着臉,斷斷續續地說:“倉庫的事……是我告訴彭維維的……”

邱偉的手慢慢鬆開了,他用一種無法置信的口氣問我:“你說什麼?”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錢攤開手,“這事兒是‘青田幫’做的准沒跑兒了。他們眼紅這塊肥肉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去年秋天他們就在七公里市場裏生事兒,小孫給過他們警告,生生被剁了一個人還不肯罷休。”

邱偉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聲。

老錢卻恍如未聞,依舊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諾,他們找小孫,就是不死心,還想在清關的生意里插一腳,被拒了開始想歪招兒,彭維維又跟的是幫里的老三,這多明顯的事實啊!”

他的話我聽得並不真切,耳朵邊嗡嗡直響。我只想這時候發生一場大地震,殘磚斷瓦能把我從頭到腳埋進去,不用見人,更不用見他。

這時卧室的門打開,醫生出來說:“趙小姐,他醒了,要見你。”

孫嘉遇斜靠在床頭,額頭上貼着紗布,臉幾乎和身下的床單一個顏色。見我進來,還是沖我虛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過去蹲在床前,滿心愧疚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臉埋進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涼,手腕上有銬過的痕迹。我不敢想像他在警察局如何度過的四十八小時,心臟感覺到尖銳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覆說著,只是兩個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聲,生怕忍不住會哭出來。

他的手放在我的頭頂,聲音飄忽得象夢囈一樣:“等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奧地利。放假咱們去南歐旅遊,希臘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這些年總是計劃,可是一直沒有成行。我喜歡海邊的城市,才選擇奧德薩,可是這兒真冷……”

“嗯,等你好起來,我們就離開奧德薩。”我一點兒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從我的臉上滑過,手心又濕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時目光茫然,沒有任何焦點。

我回頭找醫生,那好心的老頭兒明白我的意思,輕聲說:“剛給他注射了鎮靜劑。如果他覺得冷,就給他加床毯子。”

我點點頭,摸着他的臉問:“頭疼不疼?”

他沒有回答我,自顧自說下去:“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時候的事,我和院兒里其他孩子去果園偷櫻桃,後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拚命逃,栽進土溝里摔得頭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滿頭大汗跑到醫院。”他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越攢越多,“從他走了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一直以為他恨我,七年了,他終於肯來見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蓋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溫熱的液體便沾濕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這不是我認識的孫嘉遇。

在雪地里幾乎丟掉半條性命,我沒有見到他崩潰。一針鎮靜劑,卻讓他放棄了偽裝,露出隱藏的真面目。他的心裏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讓我分擔的痛苦,我並不知道。

想起初識時他極其卡通地挑起兩根眉毛,說我爸是時傳祥時的樣子,我的心嘩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閉上眼睛睡著了。

醫生守到晚上十點,見沒有什麼危險才收拾東西離開。走之前反覆叮嚀我們,一旦出現噁心嘔吐或者幻覺,馬上送醫院。

醫生擔心的腦震蕩癥狀,始終沒有出現,但他整個人垮下來,連續幾天燒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離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熱度退下來,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覺。

等我睜眼,已是六個小時之後,天色接近黃昏,光線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樹在微風裏刷刷輕響。我翻個身,發現孫嘉遇支着手臂,正從上方安靜地凝視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來。

“嗯。早醒了,這幾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撥開我額前的劉海兒,細細打量半天,“你夢見什麼啦,睡個覺都咬牙切齒的?”

支離破碎的夢境我想不起太多,卻清楚地記得,夢裏分明有彭維維的影子。我勉強笑笑,低下頭沒有說話。

他病着的這幾天,沒人跟他提過那件事。我還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關,會如何發落我。

孫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腦後看着我笑:“我剛發現,你睡熟以後沒有一點兒動靜,連呼吸都聽不到,乖得象只小貓。以前有沒有人跟你形容過?”

“我媽說過,我從小就這樣。”我很高興他能岔開話題,“好幾回她都以為我沒氣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惱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還有這樣當媽的?”他忍不住笑,卻不小心觸動傷口,咧咧嘴捂住額頭。

趁他精神還好,我煮了鍋米粥,只把那層米油撇出來給他吃。

看見大半碗粘稠的米湯,他拍着矮几抗議:“這又不是那斯維辛集中營,你得遵守日內瓦公約,不得虐待戰俘。”

“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了,你算哪門子戰俘?”我心裏擱着事,無心和他鬥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涼了。”

“你裙下的敗軍之將,怎麼不算?嗬,這菜你炒的?真不怎麼樣。”依舊本性難移,邊吃邊啰嗦,一點兒不象高燒幾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額發,如果不是額頭那塊紗布過於刺眼,看他現在的樣子,再想想幾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場夢境,彷彿從未真實發生過。

他無比留戀的咽下最後一口,依依不捨地放下碗筷,嘴裏得了空閑又開始貧,“不算也行,可是換個說法兒就太難聽了,你要不要聽?”

“什麼?”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謀——殺——親——夫。”說完特得意地笑。

“媽的,你還是病得太輕,才好點兒就張狂。”我抬手輕輕抽他個耳刮子。

他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然後軟軟地歪倒在一邊。

我嚇壞了,以為碰到他的傷口,撲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頭睜開一隻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這……是我……最後的黨費……同志們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計,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壞吧,趕明兒腦門上留個大疤,看你還出去泡妞兒!”

他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體難支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唉,我脆弱的心靈被你嚴重傷害了,我心疼,你得賠償我。”

我啐他:“怎麼賠啊?”

“叫我一聲哥。”

“想得美!”

他膩我身上:“叫一聲,就一聲。”

我勉強開口:“孫哥。”

他咂摸咂摸味兒,搖頭:“不成,怎麼聽着這麼象八戒叫猴哥兒呢?重來,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為什麼就肯叫邱偉‘邱哥’呢?”

我翻個白眼給他:“我要是叫他‘偉哥’你樂意嗎?”

他楞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滾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訴他,還是聽天由命。

他畢竟還在低燒,和我說笑一會兒,便開始精神不濟,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著了。

我替他蓋好被子,正要關燈出去,屋角的電話開始不停地響,嘀鈴鈴催命一樣。我低聲罵一句,趕緊過去接聽。

電話里是個女人的聲音:“讓孫嘉遇接電話。”

我客氣地回復:“他正在休息,您留下電話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轉告。”

那女人的態度卻強硬而刁蠻:“你去叫他起來。”

我有點兒生氣,又怕驚動孫嘉遇,依舊壓低聲音說:“對不起,他還病着,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問:“你是誰?”

我看看話筒十分惱火,電話打人家裏,然後問對方是誰,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誰關你屁事?”直接掛了電話。

出了門想起書房另有一個分機,索性返回去把電話線拔了出來。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一個女人找上門來。

從她旁若無人邁進房門的時候,我就不喜歡她,第一眼就不喜歡她。

她的身材高大豐滿,皮膚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國女人里少見的極具侵略性的張揚美艷,明明年紀不輕了,卻看不出真實的年齡。兩顆眼珠更是黑得瘮人,看人時似兩枚釘子。

她見到我先是一驚,隨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掃視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樣寒氣逼人。憑着直覺,我知道她就是昨晚電話里那個蠻橫的女人。

邱偉和老錢對她的態度,一個恭謹一個巴結,一個忙着遞水點煙,一個趕着叫她“羅姐”,雖然老錢的年齡明顯比她大上一截。

這女人竟然就是羅茜。我雙腳踏上奧德薩土地第一天就聽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買帳、在奧德薩幾乎等同教母的傳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達奧德薩的中國商人。十年間滄海桑田,中國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歡離合,只有她一直留在這裏,而且買了房子定居下來,那是一座堪稱豪宅的別墅,後院有船塢直通黑海,遊艇可以一直開到家門口。

我明白自己闖了禍,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卻倔強地咬緊嘴唇。

她坐在沙發上,從煙霧後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掛了我電話?”

老錢在身後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願地說:“姐,對不起,我不知道電話是您打來的。”

老錢忙着打圓場:“小孩子不懂事,羅姐您甭和她一般見識。”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向下彎了一下,接着她轉過臉說:“這就是孫嘉遇的小女朋友?傳得挺神,我還以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過soso。”

我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顯然,她也迅速喪失了對我的興趣,讓老錢和邱偉在對面坐下,追問這段日子的前因後果。聽到彭維維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頭打量我半天,才評價說:“‘青田幫’那幾個人,雖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烏克蘭本地幫派的地盤兒,已經十年了。他們哪兒來的膽子整這麼個局?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這事兒和‘青田幫’究竟有沒有關係,我看還得另說。”

“就是就是,羅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徹。”

老錢的馬屁拍得實在太拙劣,不僅邱偉難堪地避開眼神,連羅茜自己都微微皺起眉頭,她像是想起什麼,看着老錢問:“上回被當做人質的那個,就是你?”

提到這件事,老錢的臉明顯抽搐一下,但很快擠出一臉諂媚的笑紋:“是我,您記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幫人什麼來歷?”

“小孫打聽過,可沒什麼收穫。”老錢啰啰嗦嗦地回答,“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沒頭沒尾的……”

羅茜不客氣地打斷他:“這我知道,可你和他們呆了幾天,就沒一點兒線索?”

老錢皺眉做苦苦思索狀:“他們嘴都挺嚴的,說話特別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綽綽聽一人說,他們老大在中非呆過。”

“中非?”羅茜吐出一口煙霧,仰起臉笑了,“這些年獨聯體真成了垃圾中轉站,什麼人都往這兒奔……”

這話把老錢和邱偉都罵進去了,兩人面面相覷片刻,但都沒吱聲。

羅茜掐滅香煙站起來:“行了,明白了,這事兒交我打聽一下,看能不能調停。警察局那邊,就是錢的問題,你們自個兒搞定。至於那姓彭的丫頭,不用理她,回頭有她哭的時候。”

“您費心您費心,謝謝您了羅姐!”得到羅茜大包大攬的承諾,老錢象聽到天籟佳音,感激得點頭哈腰。

“孫嘉遇呢?能見人嗎?我看看他。”

我帶羅茜進卧室。

“姐,你怎麼來了?”孫嘉遇看到她,立刻掙扎着要坐起來。

羅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說:“小遇,你別動。”

一個如此簡單的動作,一聲溫存的“小遇”,由她做來,竟是旖旎萬千,蕩氣迴腸。簡直把站在旁邊的我視作無物,我心裏立刻咕嘟咕嘟開始往外冒酸水兒。

這還沒完,她坐定了就開始使喚我:“幫我拿杯黑咖啡來。”

哼,我偷偷撇下嘴,這跟我在這兒裝腔作勢呢,嫌我礙她的事,又不願說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識趣。不情不願地退出去。

在廚房裏磨蹭了十五分鐘,約摸着該做的都做了,有什麼體己話也差不多講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樓。

正要伸手敲門,聽到羅茜的聲音傳出來:“……不是我說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麼樣,以前的不提了,就說最近這倆,一個毒的象蛇蠍,一個傻得象棒槌……”

我腳下立刻象被膠水黏住,一步都邁不動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孫嘉遇的聲音:“姐你別這麼說話,她年紀小,沒經過什麼事兒……”

“你就護着她吧!”羅茜冷笑,“年紀小?我象她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出來闖江湖了。你大概還不知道,這回這麼大一跟頭,是怎麼折的吧?……”

後面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一步一步後退,慢慢地走下樓梯。

我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會兒,可是我發現,羅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僅是她的聲音和眼神,還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裏似乎都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濃烈的甜香。

最後我躲到後門外,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把下巴頜抵在膝蓋上,獃獃注視着腳下的石材紋路。

不遠處一隻羽色斑斕的小鳥正踱着方步,我扔塊石子兒過去,它“呀”一聲展開雙翼,以一種輕靈的姿態飛走,掠過遠處的藍天和綠樹。

那種夏日天空獨有的深邃藍色令我驚覺,原來奧德薩的春天,已經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後門咿呀一聲,有腳步聲一直走到我身後。

我沒有回頭,因為知道不是孫嘉遇,住了這麼久,我已經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腳步,甚至他晚間回家,打開車的報警系統時,那“吱”一聲響,我也能辨出和別人的細微差別。

“趙玫,你坐這兒幹啥呢?”是邱偉。

從知道彭維維的事情之後,邱偉就待我淡淡的,我們之間似築起了一座微妙的高牆。我猜他已經完全把我當作紅顏禍水。

直到這幾天我守着孫嘉遇一步也不肯離開,他眼底深處的冰霜才漸漸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著道道,“能問你件事嗎?”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別客氣,問吧。”

“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警察較真兒,他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他躊躇一下回答:“可能會按照烏克蘭的法律量刑。”

我頓時覺得眼前的陽光亮得刺眼,於是垂下頭深深埋進兩個膝蓋中間。

他碰碰我:“趙玫……”

我把身體轉到一邊,不肯抬頭。

“你甭害怕,還到不了這一步。”他的聲音溫和許多,“羅茜不是已經答應幫忙了嗎?”

“她也能影響警察嗎?”

“如果她不行,還有東西行啊,錢,美金,Money……”

我這才扭頭看着他,咽口唾沫艱難地問:“羅茜和嘉遇……他們是好朋友?”

我說得很隱晦,但相信邱偉一定聽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兒去了?羅茜是嘉遇的師姐,他們倆一個學校出來的。”

解釋得如此坦白,但我一個字都不相信。要麼是邱偉在打馬虎眼蒙我,要麼是他太粗心。純粹是憑着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他們兩人的糾葛,真不象邱偉說的,只是校友那麼簡單。男女之間一旦有了特殊關係,在人前肌膚相觸,曖昧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再陪我閑聊一會兒,邱偉還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顧,於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陽西斜,眼看着羅茜駕駛一輛鮮紅的歐羅巴跑車瀟洒離開,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後面的土,然後褲兜里的手機開始響。

“跑哪兒去了?”孫嘉遇劈頭就問。

我小聲說:“在門外。”

“趕緊回來,我有話和你說。”

我感覺恐懼,就像罪證確鑿的罪犯即將聽到法庭宣判一樣,一步一蹭進了我們的卧室,離他遠遠地站着。

“你站那麼遠幹嘛?”他揚起眉毛沒好氣的問。

我再往前蹭兩步,還是不肯離他太近。

他被我氣樂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嚇成那樣至於嗎?過來!”

我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請你坐下?”

我機械地坐下了。

他扳過我的臉,仔細看了半天,忽然嘆口氣:“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對吧?”

我重重地點頭,腦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嘆氣,手指拂過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總這麼傻,將來可怎麼辦哪?”

我囁嚅,聲音幾乎悶在嗓子眼裏:“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我不想害你……”說著說著又覺得實在委屈,眼淚忍不住流出來,順着臉頰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無奈地苦笑:“我又沒罵你,哭什麼呀?”

我情願他劈頭蓋臉罵我一頓,他越這樣我越難受,眼淚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說不出話。

“別哭了。”他取過紙巾為我抹着眼淚,“我和你一般大的時候,干過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學着長點兒心眼了。無論父母還是其他人,誰都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對一切。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拋卻一片心,這句話你得刻在心裏時刻提醒自己。”

我淚眼婆娑地連連點頭。

“自己做過的事,甭管對錯,都要學會自己承擔責任,不能總是逃避,聽見沒有?”

“嗯……聽見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嘆氣,伸手把我摟進懷裏,“我怎麼會認識你這個小倒霉蛋兒啊?”

最後一句話讓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開始大哭。想起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想起認識他八個月來的笑淚悲歡,滿腹委屈湧上心頭。我越哭越心酸,幾乎要嚎啕。

他沒有勸我,只是緊緊摟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難過傾瀉出來,眼淚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終於哭夠了,斷斷續續停止抽噎,雖然眼淚還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來:“邱偉說,會按烏克蘭的法律量刑,那可怎麼辦?”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偉嚇你呢,哪兒有那麼背呀?真要那樣,我在這兒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最壞的結果?大不了從頭再來唄。哎,玫玫我問你,如果我什麼都沒了,你不會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來,擦乾淨眼淚回答:“你要是還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難說了。”

“媽的。”他連笑帶罵地推開我,“你就不會說兩句好聽的?”

我歪頭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這還差不多。”他彈我腦門,“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暫且相信你。這幾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讀書去吧,去英國讀個法律學位得了。你覺得我做律師怎麼樣?是不是有史以來最帥的律師?”

我驚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實際的問題上去:“你去英國?那咱們就要分開了?”

“傻瓜,英國離奧地利有多遠?周末開車都能過去。喲,不對,好像簽證有問題,英國不在歐盟的申根簽裏面,這可有點兒麻煩。”他倒想得比我更遠,好像即將變成現實。

我滾進他懷裏揉搓着:“先過去再說,你不許再蒙我,又給我開空頭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氣還是能聽出來,但我已經非常滿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輕風和軟而溫情,夾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間彷彿舊日的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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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個人,愛我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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