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十點鐘。
一輛轎車駛進了小村裡,慢慢的在路邊停了下來,引擎的聲音在安靜的村內顯得格外清晰。
村裏的居民大多靠種農作物為生,這個時間眾人皆已上床休息。
車內的男人拿出望遠鏡,調整焦距,對準何家門外所停放的車子,喃喃念出它的車牌。
「我找到你了……」他露出微笑。
身後的屋子忽然發出亮光,他連忙將望遠鏡塞進座位底下,抽出一張地圖,展開放在方向盤上,將臉貼近。
手電筒的燈光由外往內射進,他搖下車窗,舉起手遮擋強光,期期艾艾的道:「對不起,我迷路了……可以跟你問個路嗎?」
老王轉動着手電筒,打量車內,裏頭乾乾凈凈的,看下出任何可疑的樣子。他再看看眼前的年輕人,修剪得一絲不苟的頭髮整齊服貼,身上穿着格子襯衫和卡其褲,看來就是標準的觀光客。
望了一眼他手上的地圖,確定沒什麼可疑之處后,老王才操着台灣國語道:「你要去哪裏?」
「我在一問名字叫做田間的民宿訂了房間,可是一直找不到這家旅館。」男人搔搔頭。「偏偏我忘了他們的電話,我看這裏有住戶,所以才想過來看看能不能問到路。」
「那個地方是不好找。」老王點點頭。這下是第一次有投宿的客人迷路至此,因此聽完男人的解釋,他沒有多想,便指點他路怎麼走,並且給了他該旅館的電話。
「謝謝、謝謝。」男人忙不迭的向他道謝,收起地圖,升起車窗,然後將車子掉頭,駛出小村。
這個小插曲老王並沒有放在心上,當他沉沉的睡去時,那個迷路的陌生人已經被他拋在腦後。
翌日一早,為了製造兩人獨處的機會,陳美嬌要女兒帶着柯旭然四處走走。
「你去田間結算,順便帶旭然四處走定。」她如是說。
田間民宿的老闆娘也是村子裏的人,他們用的果菜一向都是向村民們採買,固定一個禮拜結算一次。
何以笙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母親的企圖,但也知道拒絕是沒用的,因此乖乖就範。
他們穿過果園,沿着山坡地往上走。
果樹雖然遮擋住了大部份的陽光,但熱氣依然逼人,走了一段路之後,她便氣喘吁吁的停了下來。
「我們休息一下吧!」她坐在石頭上,以手揚風,苦笑道:「看來我太習慣城市的生活,體力退步了。以前這段路我可以用跑得跑完全程呢!」
他從身後的背包抽出礦泉水瓶,遞給她。
「很難想像你在山野間奔跑的樣子。」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的掃視着她,「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很難想像你穿着破舊的T恤和牛仔褲的樣子。」
她低頭看向身上的衣服,搖頭笑着。
「其實我還挺喜歡這個造型。在這種地方,穿得再漂亮也沒用,風一吹、草一動,衣服就髒了。」
柯旭然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新襯衫,一臉苦瓜。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
他的表情使她發笑。
「現在你知道了。」她站起身。「好了,休息夠了,我們走吧!」
休息過後,她的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隨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漸漸找回了從前的感覺和節奏。
她愈走愈快,將他拋在身後。
不久后,他們終於走出果園,踏上水泥地,而那民宿就在前面不遠處。
「快點。」她回頭看向落後的柯旭然,催促着他。「等一下到了我請你暍冰檸檬汁。」
柯旭然抬起手臂擦汗,叫道:「兩杯!」
「好,除非你能在到民宿之前捉到我。」她轉身,往前跑去。「如果我先到,換你請客!」
民宿內,有一雙眼睛陰沉的盯着他們,但他們兩人都沒有發現,他們笑着、跑着,在看見柯旭然將她拉進懷裏時,那雙陰沉的眼眯了起來。
「放開我!」她一邊笑着一邊推他,以為他是在跟自己玩。「你忘了嗎,你說過非必要和緊急的時候不會碰我?」
柯旭然沒有放手,反而抱得更緊。
「現在的情況就是必要而緊急的。」他瞼上的笑忽然斂去,粗啞道:「我迫切的感覺到我需要吻你……」
何以笙的笑容也消失了。
「不要這樣……」她別開臉,兩手抵着他的胸膛。但口中發出的拒絕聽來卻是那麼薄弱,那麼言下由衷。
「如果你不希望我吻你,現在就推開我。」他的聲音沙啞。「我知道你並非自己宣稱的那般對我無動於衷,你也感覺到了我們之間的吸引力,不是嗎?」
她咬唇,低下頭。
一部分的她想推開他——源於對朋友的忠誠。但更多的她,卻希望他不要放開,也不要徵詢她的回答,儘管去做他想做的事。
兩個完全相反的念頭在她腦里互相拔河,不論哪一個都讓她覺得痛苦為難。
「既然你不說話,那我就當你默許了。」語畢,他低頭吻住她。
他的舌頭采進她的口中,迫切的需索着。她發出輕柔的嘆息,抵着他胸膛的手慢慢軟化。
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也無法假裝他們之間的吸引力並不存在,儘管過去這數天來她一直極力的抗拒,但當他的唇接觸到她的那一剎那,一切的顧慮全部隨着流竄的電流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要再逃避了……」他抵着她的唇道:「你也感覺到了,不是嗎?」
她徐徐睜開眼睛,眼神仍然迷濛,似乎尚未從方才那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吻中清醒過來。
待她拾回理智時,她只是幽幽的道:「我但願自己沒有這種感覺……」
柯旭然聞言皺緊眉頭。「為什麼這麼說?」
從一開始,他就感覺到她極力的抗拒,卻不明白原因何在。
何以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默默的轉身走開。
果園開始採收讓所有人都忙碌於工作之中,何以笙慶幸自己恰好遇上採收的季節,那讓她能光明正大的避開和柯旭然獨處的機會。
在小村裡住了幾天,如今柯旭然已完全融入這裏的生活,他甚至自告奮勇幫忙採收,而且學得又快又好。
每天總有人走到她的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恭喜她找到了一個好丈夫。
「小笙啊,不要再挑了,就是阿旭了啦!」一個伯伯背着簍子從她身邊走過時,苦口婆心的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何況阿旭又是這麼好的對象,你就和他好好定下來吧!」
她聞言只是苦笑。
自從那天之後,她和柯旭然幾乎沒有獨處的機會。
白天,他們都一同去果園幫忙採收,到了晚上,她便被村民們團團圍住,要求為他們一個個占星。
村民都是樸實的農民,想知道的不脫是明年的收成和果價會不會向上看漲,再不然便是家裏的兒子女兒將來的運勢如何。
在眾人的包圍下,柯旭然縱然有心與她獨處,也找不到機會。
這讓何以笙鬆了一口氣。
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的質問,也無法說出事實——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好友背後道她的是非一樣。
她很清楚柯旭然會有什麼反應。
依他的個性,他不但不會相信占星配對的結果,說不走還會故意反其道而行,而這等於是她一手摧毀了好友的幸福。
她嘆了一口氣,繼續手上的動作。
從眼角餘光,她看見他正往這兒移動,趕緊提起簍子往另一邊走。
「旭然啊!」陳美嬌喚住欲往何以笙方向走去的柯旭然。「簍子不夠用了,你再去車上拿一些過來好不好?」
他停步轉頭,大聲應好之後,再轉回頭來,她已經走出了他的視線。
可惡!他在心中暗暗咒罵,旋身往外大步走去。
她在躲他,他感覺得出來,但卻無能為力。
想起她那天幽幽的說:「我但願自己沒有這樣的感覺……」他的眉頭下禁皺得更緊。
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她覺得他不夠好,配不上她?
不,她不是這種人。他甩頭,不相信她會有這種想法。
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解釋?
沉浸於自己思緒中的柯旭然,沒有發現自己走錯路,不但沒有走出果園,反而往更深的樹林內走去。
當他意識到時,身旁已經沒有半個村民,而他甚至不認得這個地方是哪裏。
「該死!」他喃喃咒罵,轉身往來時的方向走回去。
暗處,一雙陰狠的眼睛注視着他的一舉一動,但柯旭然渾然不覺,直到他感覺到背後有人朝他撲來時,利刀已經毫不留情的刺進他的後背。
他發出一聲痛苦的怒吼,捉住身後來人的手,一個俐落的過肩摔,將那人摔倒在地。
背後的痛楚讓柯旭然幾乎要痛暈過去,但他仍然咬着牙,忍着燒灼的痛苦,撲向地上的男人,一拳揍向他的臉。
男人揮舞着刀子,閃開了這一拳。
「我要殺了你。」男人開口,柯旭然認出了這個聲音:林家華。
他們同時撲向對方,使盡全力欲置對方於死地。
雖然在身高和體型上柯旭然都勝他一籌,但是背後的傷口令他的反應變慢,而不絕流出的血更讓他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僅僅纏鬥了十分鐘,熱浪加上失血過多,他察覺到自己的反應動作變慢了,再這樣下去,絕沒有勝算。
他咬牙避過疾刺而來的刀尖,在心裏惡狠狠的詛咒着。
若不是因為他太專心想別的事,也下會讓林家華有機可趁,如果他被殺了,下一個遭殃的便是以笙。
思及此,他不顧一切的奮力抵抗,幾乎像是不要命似的,但尖刀陸陸續續在他身上劃出好幾道傷口。
就在情況危急的時候,一名村人聽見打鬥的聲音前來察看,一見眼前的情況,嚇得連忙大叫,「夭壽喔!殺人啊啦!快來喔!」
正在採收果子的村民一聽見呼救的聲音,人人馬上手持縑刀和木棍趕到,林家華見情況不對,只得放棄,迅速往樹林裏逃去。
現場一片狼籍,到處都是血,令人觸目驚心。
當村民們趕到柯旭然身邊時,他後背的布料幾乎已經全部被血所浸濕。
何以笙是最後一個趕到的,眼前的景象令她幾乎窒息。
「天啊!」她在他身邊跪下,村民指着他後背的傷口讓她看,血色從她臉上褪去。「我們必須馬上送他去醫院。」
「我去開車!」一個村民自告奮勇。「這裏路我很熟,也跑得很快,我回去開車,你們把他扛到外面的路上。」
當一群人七手八腳的試圖替柯旭然止血,找材料做簡易擔架時,他卻看着她擔心的臉,微微一笑。
「只是一點小傷,不要緊的。」
她咬唇,無助的看着他背上深及見骨的傷口。
「你不會有事的……」她喃喃重複着這句話,不知道是想安慰他還是給自己保證。「不會有事的……」
他閉起眼睛,覺得背後好像有一團火燒着,劇痛讓他全身的知覺都麻木了,只剩下由傷口為中心向外擴張的痛楚。
「旭然?」
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像是從遙遠的遠方傳來。他掙扎着想張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得有如鉛塊。
模糊中,柯旭然感覺到意識與身體逐漸抽離,沒多久,便沉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他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痛。
灼熱的痛楚從後背傳來,他掙扎着想要翻身,卻有一隻手堅定的壓住他。
當他逐漸恢復意識,第二個感覺是吵。
這裏好吵!
他聽見一大堆人的聲音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而且一個接一個,連珠炮似的轟炸着他。
「阿旭,你沒事吧?」
「背痛不痛?醫生說你要好好休息。」
「不要動、不要動,傷口才縫好,一動就會裂開啦!」
「你倒是說說話啊!別讓我們擔心。」
「是不是又痛暈了?」
眾人七嘴八舌一句又一句的接下去,他完全沒有插嘴的機會。
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對準焦距,映人眼帘的是一個又一個的臉部大特寫,所有的村民全圍在他的病床旁,一張張的臉湊到他的眼前。
「這是多少?」有人舉起兩根手指頭。
「二。」他的喉嚨像有火在燒。「我要喝水。」
「他要喝水。」有人大喊。「阿笙,快拿水來喂他。」
何以笙端着水杯走到他的床前,用吸管讓他喝。
他一下子就把水喝光,總算覺得舒服了一些。正想開口,村民又你一言我一語的逕自問起話來。
病房的門忽然被打開,一名護士走了進來,一見這種情況,皺着眉頭說道:「各位父老,留一點氧氣給病人呼吸好嗎?」
此話一出,室內一下子恢復了寂靜。
她走到柯旭然的床前,量了他的體溫,再檢查一下傷口的情況,這才道:「病人需要休息,你們留幾個人下來照顧他就好,太多人反而是妨礙。」
何以笙這時才開口道:「我留下來照顧他就好,各位叔叔阿姨,你們還有工作要做,還是先回去吧!」
眾人互相對看,點點頭。
「那我們先回去了喔。晚上再過來。」
何正修和陳美嬌走到女兒身邊,輕聲說道:「要是累了,打電話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再過來交班。」
她點點頭,看着眾人魚貫的走了出去。
最後,病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
「這裏是醫院?」他再次想翻身,但她立刻阻止了他的動作。
「對,這裏是醫院。」她壓着他的身體,在床沿緩緩坐下。「你傷在背後,不能正躺。」
「噢!」他的表情像是直到現在才發現這個事實。「嚴重嗎?」
「縫了幾十針,你覺得呢?」
「那應該算滿嚴重的。」他咕噥道:「可以多給我一個枕頭嗎?」
她從柜子裏拿出備用的枕頭,墊在他的身體下面。
「林家華呢?」他忽然抓住她的手。「你們抓到他了嗎?」
她搖頭。
「他一見到村民就跑掉了,那時大家擔心你的傷勢,也無暇去追他。」
「可惡!」他掄起拳頭,用力往枕頭一擊!
「我沒有想到他居然能找到這裏。」她的臉色蒼白。「而且我一直以為他的目標是我,沒想到……」
「這不是你的錯。」他將她拉近,讓她坐在床沿。「是我太大意了,下一次他絕不會這麼好運。」
「下一次?」她根本不敢想像有下一次。「這一次你已經這樣了,下一次……下一次會怎樣?」
「那是意外。」他一臉不自在。「我當時為其他事分了心,所以才沒有注意到他在跟蹤我,這種事並不常有。」
她搖頭。「等你的傷口好一點,就快點離開這裏吧!我不要你為了我送命。」
「那你怎麼辦?」他質問:「一輩子躲起來?」
「總比連累別人為我送命的好。」
「我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何以笙的手。「我也不可能丟下你離開。」
她默默的看着他:心裏又是擔心又是感動。
「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滿身都是血的倒在樹林的時候,我……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我也以為自己會死。」他承認。「當時我心裏只想到,如果我死了,誰來保護你?幸好有村民路過,否則以我當時的情況恐怕沒辦法活命。」
「我下要你死。」這已經是她所能表露情感的最大限度。她低聲道:「你還是走吧,他是因為我才衝著你來,只要你離開這裏就安全了。」
柯旭然憤怒的開口,「如果我因為這樣而離開你,那才真的是該死!」
「你沒有必要這麼做。」她急急的說道:「我雇你的酬勞不值得你賠上一條命。」
他不顧她的制止,猛然撐起身子,緊緊抱住她。
「我不是為了錢才這麼做的!你懂不懂?」他既憤怒又迷惑的道:「我知道你懂,但是你不願意正視,不願意承認我們之間的感覺,為什麼?」
因為她不能,她不能背叛自己的好友。她痛苦的想着。
「你的傷口會裂開的。」
「去他的傷口!」他抱得更緊。「給我一個答案!」
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嘆息。
細碎的吻落在她的臉上、唇上,她沒有拒絕,反而抬起臉迎向他的吻。
這個動作就像是一個暗示、一個鼓勵,激情在那一瞬間爆發,兩人纏綿的索求着對方的唇。
他在她的背上施力,將她壓向他。
熱情來得如此激烈迅速,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再也顧不得其他。
她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不停的加深這個吻,他的手沿着她的腰部緩緩上栘,然後覆住了她的胸,幾近粗魯的揉捏着。
她發出一聲呻吟,拱身配合他的動作。
聞聲,他幾乎失去控制——如果護士沒有走進來的話,他下一秒已經打算解開她衣服的鈕扣了。
「你們在做什麼?」尖銳的聲音倏然劃破空氣,他們迅速的分開,愕然的看着門口的不速之客。
「你該好好休息的。」護士走了進來,一臉不贊同的瞪着他們兩個,厲聲道:「你的傷口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