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就要亮了,小關抬首望着山問縹緲不定的濃霧,而後垂下螓首,往地牢而去。
瞿羅山莊地牢極為隱密,除了親信,無人知曉,就連白石磬當初帶思守來,也是蒙眼而行。牢裏,本該有十惡不赦的罪人白石覆,但那人如今已喪命,於是僅存的,就剩思守那賤胚的妹妹——思果。
小關以白石磐給她的鑰匙打開鐵門。曾經,她是白石磬唯一信任的人,然而如今,卻已改變。
泥濘牢房巾的身影聽見聲音,急急往後一縮,那雙炯炯有神的明亮大眼眨也不眨,往小關望來。
她的美艷如花盛開,只是,白石磬有了思守,便不再將心思放於她身上了。
“你還在等嗎?還在等你姐姐前來救你嗎?”小關扯開一抹殘忍笑靨,笑得凄切,笑得痛楚。“別妄想了,她有了白石磬,早把你忘記了!”
思果只是盯着她,一雙眼緊盯着她。
“你這麼看我是什麼意思!”小關走了過來,揚起腰際長鞭便狠狠往思果身上抽去。“賤人,這麼折磨都不能磨掉你的骨氣,我看你能強硬到幾時!”
“嗚——”思果受着劇痛,咬牙強忍,但仍不慎喊出聲來。
“還敢回嘴,看我不打死你!”小關往思果臉上猛抽。“都是這聲音,若非這聲音,少爺怎會離我而去?把你的聲音吞回去,你再敢進出一個字,我就撕裂你的咽喉。”手中長鞭不停落下,小關打得瘋狂、打得狠烈。她將思果當成了思守的替身,她不想聽見那勾走白石磬心魂的聲音。
思果不停嗚咽着。
“我要你閉嘴!”她的手不停歇,即便最後思果渾身是血,昏厥過去,她仍不停下手來。“少爺是我的,他是我的,我絕對不會讓你奪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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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由下往上吹着,思守立於崖邊,凝視那些開得艷紅的花朵。
瞿羅山莊建於斷崖之上,崖高千丈,飛猿難攀,幾代前由西域帶回的魔陀花,就植於斷崖峭壁之間。
花,向來只開三株,鮮紅如血,月色下,詭異駭人。她聞着風裏魔陀花迷醉心神的奇異香味,思緒翻騰着。
崖底,是處深不可測的水潭,山嵐縹緲,向來難以看清下方景色。她望着那開得燦然的紅花,腳步離崖邊不到一寸,忽爾她想,若這麼縱身往下,是不是此生就可結束?是不是再無須面對所有殘酷事實?
蓮足越挪越近,正當再跨半寸就踏空之際,她的耳邊響起那曲“長相守”,一聲一聲,叫她斷腸。
她由恍惚中回過神來,吞下白石水泱交予她的解藥,而後彎下身摘起一株魔陀花,趕緊返回桃塢。
魔陀花香味濃郁,摘下之後氣味久久不散,那鮮紅的色澤引來流螢環繞,銀色光暈點點,猶若飄忽不定的死者魂魄,集聚不散。
回到房中,未點燭火的廂房內,白石磬坐於琴桌后,十指撫琴,緩緩彈着。斷了的弦尚未修復,殘缺的音調讓“長相守”更顯凄涼。
“少爺……”思守試探性地叫了白石磬,他方才還昏迷不醒,現下起身鳴琴,怕是迴光返照。
白石磬思緒遊離,神情恍惚,似魂不附體,神色槁白。
她拿起葯杵搗起花來,那香四散瀰漫,充盈滿室。“這曲,是我娘最喜歡的。”她的輕聲細語淹沒在琴音與搗葯聲問。“我的名叫守兒,她定是希望守不住的人,能由我來守住。”
白石磐似乎聽見了,他停下琴音,乾裂出血的唇動了一下,似想開口,但最後,仍止住不語。
“我說過我會救你,絕對不會讓你死的。”搗好的魔陀花,是淺紅的汁液,那色佯看來似血,卻清澈芬芳。“喝下吧!”她將濾起渣子的葯汁遞與白石磐,說著。
這是白石磐第二次見到思守的笑容,然而她的笑卻不復初時的無瑕瑰麗,他原已走至鬼門關口的魂魄,被這抹笑引了回來。她的額上有傷,血凝成了塊,混着污沙,來不及除去。
“你若不喝,絕對撐不過今晚。”她說。
“你一點都不像四娘。”回復神志,他的言語如昔冷淡。
“我的名字叫思守,而非四娘。”她回答,將葯汁遞至白石磬唇邊。
“少爺,求你喝下吧!”
“為什麼?”白石磐問。
她苦澀一笑。他一句為什麼,所包涵的疑問太多太多。
為什麼救我?為什麼不恨我?為什麼愛我?為什麼執着?
她凄然笑着。
“或許是前世欠你太多……”所以這生,才得以淚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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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白石磐不再見她,而她搬到桃塢之外一處小小廂房,誰也不見、誰也不念。
妹妹仍被關在翟羅山莊地牢內,她沒忘過。然而白石磐並不告知她妹妹的下落,她問小關,小關連半句話語也沒回她。她擔心,卻也法可想。
瞿羅山莊之大,她走着走着就容易迷失方向,每回為尋那處地牢赴不出來,便會有下人帶她回所居之地,那些僕人見着了她,也是恭敬地叫一聲夫人。
呵……夫人……
想及此,她有些苦澀。拜完了堂,價值用盡,白石磬再沒找過她,或許是念在她救他一命,所以她私自放走白石水泱一事,他反常地沒有追究。
這日,她往織房而去,那裏頭的綉女淡淡地稱她一聲夫人,而後任她捻起蠶絲,織起布來。她鮮少言語,一雙眼靜靜看,一雙手默默做,只是廢了的十指拿不住細針,結果針往往不是落了地,就是扎進自己血肉里。
後來,她不再綉白衣,因那會染花綾羅,她改綉紅布,綉出一朵一朵艷紅魔陀花,綉出那令人窒息卻無法轉移視線、以血染成的花色。
春去了,秋來了,她獨自一人不言不語,度過了許多時日。白石磐沒找過她,她也不願再想白石磬,只是偶爾聽着那曲“長相守”,總是心碎、總是斷腸……
鬼門關前來回一趟,並未沖淡白石磬的嗜血魔心,側耳聽聞翟羅山莊仍有人每月往外,追尋白石水泱下落,她只能祈求白石水泱與那名忠心護主的灰衣人,從此逃離瞿羅山莊陰影,無憂無愁。
別再想了,她搖搖頭,或許過幾天該找找小關,求她在白石磐面前說個情,放她與妹妹一條生路,讓她們離開瞿羅山莊。白石磬的心裏,小關佔有一席之地,多求求小關,總是比什麼也不做,枯着等待年華流逝好。
日過一日,天漸漸涼了,轉眼秋走,而後冬至。瞿羅山莊漸漸被自雪覆蓋,蒼茫得什麼也不剩,連懸崖邊的魔陀花都謝了。
她站在崖邊,望着雲霧縹緲的懸崖,風裏少了魔陀花迷人心神的濃郁香味。
花塢里,又傳來那首曲調,聲聲情纏,永難相守。
或許,該這麼躍下,了斷一切,她就不會如此思念、如此牽挂,飽受煎熬卻仍希驥那曲可以成真。
長相守啊——只是個空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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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關姑娘!”長廊轉角處,思守似乎見着小關杏黃身影,然而一個急步,旋過身去,她卻撞進一個熟悉的胸膛里。
那陣她這生都無法忘懷的氣味竄進鼻腔,她踉蹌一步,慌亂往後退去。
螓首低垂,囁嚅了句:“少爺……”隨即倉皇逃離。
她忘了,這處是桃塢,除了小關,白石磬亦出沒於此。她只想着該如何救妹妹,完全忘了這點。
“站住!”白石磬道。
思守一震,渾身發冷。“有什麼事嗎?少爺……”
她背對着白石磐,感覺他陰驚深沉的目光一如往昔,透過她的背,直襲入她胸口,令她難以呼吸。
“明日,搬回桃塢。”他說了這句話,隨後走離,關上房門。
思守僵在原地無法動彈。是出了怎樣的事,許久未曾過問她閑淡日子的白石磬,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房內,那曲長相守響起,她的眼眶發熱,但只是發熱,因淚早已流光。
思守無意再回桃塢,躲回自己的棲身之所,她過起之前的日子。
織房裏,紡車聲規律而不停地轉着,紡好的紗一圈一圈緊緊纏繞,難得露臉的冬陽由窗外暖暖灑進,照着紗線,閃起灼灼白光。
她在綉台上,將染成繽紛色澤的棉線攤開,穿過針,緩慢而專註地繡起花樣來。那塊展着的布是紅的,深沉暗紅像極了新婚那夜染血的廳堂,她一針一線仔細穿縫,縫的不是奇山異景,而是那朵深入了她腦海中的魔陀花。
忽爾,織房的門砰的一聲開了,她嚇了好大一跳,尖銳的針扎進指頭,血溢了出來,紡車聲隨即停了,綉女們急忙逃離織房,她柳眉微蹙,十指連心,那疼實在不甚好受。
她還在怔仲,恍惚之際有隻手撥離她指上的針,那人袖色素白,她微微眨了雙眼,而後手腕被緊緊扣住,將她由椅上拽下了地。
“又是魔陀花,你日日夜夜綉着魔陀花意謂着什麼?想提醒我,我這性命為你所救?”白石磬一手貼上那幅只差些微便可完成的綉作,勁力運出,頓時絲裂聲揚起,綉台紅布裂為碎屑。
由指尖開始,顫抖輕微蔓延,她說不出話來,白石磐只稍一個碰觸,便教她無法動彈。
思守跌於地上起不了身,白石磬緊抓住她的手腕無意放開,他目光瞥及她低着的蒼白容顏,而後又見着她掌心指腹間一絲一絲白色細痕,疤痕原是細碎,然直至掌中,卻加深得凹凸不平,成為盤根錯節的醜陋傷疤。
哪處,是平城吊刑台上受的傷?哪處,是他執意復仇帶給她的痛?
他無法辨別。
每隔幾月,織房便送上她的紅布給他,她連針都握不穩,綉出來的紅花歪歪斜斜,略為走樣。直至他發現佇立於斷崖前,凝視着懸崖下方動也不動的她,他才猜測她到底是望着魔陀花,還是想着粉身碎骨,一躍而下。
斷崖前的魔陀花,是她所牽所掛,她一直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只是雖欲求個了斷,她卻掛心妹妹,無法放下。他既然得知,就不會讓她得逞,得以離開他。
思守鎮定心神后,緩緩出聲:“少爺……守兒從沒……從沒如此想過……”
“三日前,我曾命你搬回桃塢。”
“我只是覺得,此處更適合我……”她囁嚅着。白石磬身上有股桃花香味,淡淡地迷惑她的心神,她全力抗拒着,不想再次被他擄獲。她害怕自己又會踏入另一個萬丈深淵當中,自此而後無法起身。
“別忘了,你是我的妻!我讓你居於此地如此之久,已用盡最大耐心。”
他發覺思守仍是輕微抖着,她的手腕纖弱得幾乎一折即斷。
“不……我們……我們是兄妹啊……”思守提醒着白石磐,也提醒着自己。他與她血脈相連,她在叫自己別重蹈覆轍,又將自己往死胡同里推。只是他們兩人的關係如何也斷卻不了,糾糾纏纏羈絆不散,她無力承受,卻又無力逃離。
思守此話出口,白石磐怒氣驟然而起,手中勁力也愈發愈大,彷彿想將她捏碎了一般。
“是兄妹又如何?”他怒道。思守一直怕着他,令他不悅。
“好……好疼……”思守深深擰起了雙眉,痛楚在柔美的臉上顯現。
白石磬不再多說,拉起思守,攬住纖腰,頭也不回離開織房,筆直往桃塢而去。
木製長廊上,他沉穩的步伐讓鋪於地上的沉木不停發出聲響。迎面而來的僕人連忙閃避左右,低頭說著:“莊主、夫人,萬福!”
思守受困於白石磬懷中無法動彈,直至他踢開自己房門,將她丟上他的床,她才驚恐地往後挪移,挪到床的最角落,瑟縮着絞緊自己的雙手。
她一雙眼,恐懼地盯住他;他一對眸,深沉地漾着晦暗。
“少爺……為什麼……”為什麼不放我自生自滅?為什麼帶我回來?為什麼要我住進你的房?為什麼要說我是你的妻?
白石磬無法回答,這情況對他而言也是破天荒。她搬離桃塢的那日,他由僕人口中得知她為了救他,在白石水泱面前磕了幾百個響頭,白石水泱一時心軟才告知魔陀葉毒如何解法。然而她對這件事卻隻字未提,單純的為救他而做出一切,不求任何回報,只為他能脫離險境。
她離開時他未曾阻攔,卻因她的舉止而心境紛亂。這世間誰都希望他早赴黃泉,唯有她,會痴迷地望着她,會朝着他笑,會捨去尊嚴跪地磕頭,只為換得他一條性命。
她避居別處的這些個月裏,他從未有過誰進駐的心中,浮現她的身影。織房上呈的繡花紅布,他瞥及懸崖邊她搖搖欲墜的身影,當二者交雜,他明了她有意了結己身性命時,那從未有過的慌亂與迫切,叫他再也無法忍受,親自至織房捉回了她。
他這生,從未受誰如此愛過,眾人皆視他為夜叉,躲避不及。即便隨他最久的小關,也只是為求得一個名分而留在他身邊。是以她對他的真,猶如滴水穿石的暖流,溫和而堅定,穿鑿過他的心。
“少爺……”思守不明所以,害怕這突如其來的轉變。
“從今日起,只許叫我的名。”白石磐單膝上榻,握住思守脆弱下顎。
“說一遍。”
白石磬從不節制的力道,總讓她疼進骨里,她忍着下顎都要碎了的疼痛,慢慢地開口:“磐……”
某種不知名的情感,由他空無的心中狂涌而上。她似乎能看見他深沉眸里,多出了什麼,強烈地想掙脫牢籠來撕裂她的心。
是不足她救了這本該脫離塵世的魂魄,於是喚醒他早已死寂的心?他因她而再度蘇醒,所以她該為此付出的代價,而這代價便是接受他隨之醒覺的情愛?
思守害怕地閉上了眼,一念之仁,竟就此註定,她此生永世永遠無法脫離他桎梏的悲哀。
他的唇,印上她的,冰冷得像要奪走所有溫度般,令她陷入顫慄當中。
她欲推開他,他卻不給她逃離的機會。衣裳撕裂的聲響傳來,他殘酷而冷漠地睨着她。“你是我的人。”
分開雙腿,他強硬進人了她。
“嗚——”她的眼眶熱着,但淚水無法落下,只能任悲哀凝聚,壓得她無法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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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之間的關係,變了。
白石磐一次又一次的強佔,令她飽受折磨。然而她每回夜裏睡醒,卻發現他強壯的雙臂,總會牢牢地捆住她,那是宣示與獨佔,她明白自己無意問成了他心頭一塊難以割捨的肉,只是這般情境,令她難以開懷。
窗口,銀月光輝灑入,她睜開眼,枕邊一張惑人的臉龐映入她眼帘,她怔忡。這麼張絕世容顏,向來令她痴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猶如白玉細細雕琢,無瑕得令人嘆息。
白石磬的雙臂,圈在她腰肢上,她無法動彈,只能僵着身子,央求自己習慣他的觸碰。腿間有着痛麻感,身上有他留下的細碎瘀痕,然而無論靠得多麼近、身子貼得多麼緊,她卻無法再回復當年初見時的傾心,全心全意地奉他為神只,只為他存活。
許久許久,黑夜褪去,東方白光初露,她閉上了眼,頃刻,腰際的雙手鬆開,枕邊人動作輕盈地起了身,緩慢挪移着,下了床。
窗外天色漸漸明亮,門外,傳來聲響。“少爺,小關為您打水來了。”
穿着一身杏黃的小關自行啟門入內。
“少爺!”小關漾着柔媚笑靨,注視着白石磐。只是,當她瞥及白石磬床榻上散發睡着的思守時,神色陰寒了下來。
以清水梳洗過後,白石磬步離廂房,開始平時的日常事務。
思守聽着他離去的聲音,這才幽幽地嘆了口氣,睜開雙眼。
她緩緩起身,忽爾,下腹一陣疼痛令她微擰起眉。這段時日腹中總會如此絞痛,好像有什麼急欲掙脫她的身體,想要剝離。
小關把水盆放着,一雙手握得死緊,狠狠盯着盆內漣漪水波。“你到底想獨佔少爺到什麼時候?你未來之前,少爺都是看着我的!”這些年來,她強烈積壓着的恨意已快隱藏不住,白石磐不再喊她的名、不再將視線停留於她身上,無論她花多少的工夫妝點容顏、費心打扮,就是比不上病中的思守。
“我只想見我妹妹。”思守撫着小腹,如此回答。“我曉得你有地牢的鑰匙,或許你可以幫我。”
“我不會背叛少爺。”小關咬牙說道。
“我找到妹妹,就帶她一起離開瞿羅山莊,此生此世永不再見白石磐。”
她明白,小關的容忍也到了極限,她必須尋求一個時機,迅速而無掛慮地脫離此地。
“你發誓。”小關動搖了。
“我以父母之名起誓,生不進瞿羅同山莊,若違誓言,不得好死。”
小關靜了半響,“隨我來。”
妒忌,是人的天性、她想獨佔白石磐,想比思守得到更多他的愛,於是她下了個決定,打算私放她們姐妹倆,以鞏固自己在白石磬心中的地位。
行至地牢前,小關拿着白石磬給她的鑰匙,開啟了鎖。
思守緊緊跟隨,不敢延遲半步,最後一眼見到妹妹,彷彿已是遙遠以前的事了,她心中因喜悅與不安而忐忑起伏。
“思果兒……”那道熟悉的鐵門前,思守以顫抖的聲音喚着妹妹的名字。
深鎖的鐵門丌啟了,她顛簸地跌了一步,踉艙入了充滿霉味與濕氣的牢房中。只是,卻見着日思夜想的妹妹蜷曲身子,躲在兩片石牆交接的小小們落,滿身污穢、動也不動,只是用惡狠的目光盯着她。
思果身上所穿的衣衫是當年破廟別離時那件,但破爛的衣裳已無法蔽體,藉著小關於上火把微弱的光芒,她瞧見妹妹身上新舊交雜、傷痕纍纍的鞭笞痕迹。
“思果兒……”她困難地往妹妹走去,紅着雙目,緊緊地抱住了她。
懷中的思果不停掙扎着,經年累月受虐的恐懼讓她狠狠咬上了思守的肩,思守哽咽得幾乎窒息,感覺肩上的齒陷進肉里,讓血溢了出來。
她能感受到妹妹長期受人凌虐下的錯亂與害怕,她輕輕拍着妹妹的背,柔聲道着:“思果兒不怕……姐姐來了……姐姐要帶思果兒走……不讓任何人再傷思果兒一分一毫了……”
肩上深陷的齒,因她的柔聲慰借,而緩緩地鬆懈力道。
恩守摸着妹妹糾結凌亂的發,哽咽着:“思果兒……是姐姐對不起你……姐姐太晚來找你了……一切都是姐姐的錯……”
思果不語,只是緘默。她長期處於幽暗中,無法適應火光的眼看不清來人,混亂的腦子緊繃而無法辨別思守的碰觸,只能感覺這人並無惡意,於是,她稍稍平靜了。
忽爾,台階上傳來了腳步聲,思守聽見后緊張地抱住妹妹,連連往後縮去。
小關神色頓時化為慘白。
“誰說你可以進地牢?”白石磐一身的白,站在開啟的鐵門處。他臉色晦暗無光,黑眸內不知名的情緒翻騰着。
“放了我們……我求你放了我們……”她的心早已傷痕纍纍,再也無法承受一絲打擊。思果是她最重要的妹妹,她因沒能護好思果,而深深自責着。
白石磬來到她身前,猛地扳開她緊緊抱着思果的手,將她拉起來。
“不要,放開我!”思守凄厲地喊着:“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原本瑟縮牆角的思果突然撲了起來,狠狠咬住自石磐的手臂。
白石磬雙眉一擰,手一揮,將思果震了出去。
思果側身撞上了牆,吭也沒吭,軟倒掉落地面。
“思果兒——”思守大驚,急欲掙脫白石磐回到妹妹身旁,然而,白石磬卻不允。
“為什麼?”他冷然的聲音在地牢內響起。“因為,我愛上了你。”
他舉起腳,白靴踏在思果軟軟的身軀上。
“不——”
思守奮力推着他,要離開他,他眼神一黯,於是鬆手。
過大的力道讓思守跌撞泥濘地面,她突然眼前一黑,感到腹痛如絞,咬着牙,悶哼了聲。
微弱火光下,她的腿問流下一陣濕滑黏膩的灼熱液體,殷紅色澤染濕白裙,她緊咬着唇,疼痛排山倒海而來,接着,她失去意識,陷入朦朧不清的黑暗中。
“守兒——”
昏迷前,她似乎聽見,白石磐低聲喚着她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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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小產了……血若再不止,性命恐怕不保……”
她幾回夢中轉醒,聽見的都是莊裏大夫的這句話。
“她若醒不來,我會要你們陪葬。”
“少爺,小關知錯了……”
而後,白石磐狠絕無情的聲音響起,還有桃花林內小關受鞭刑的慘叫聲。
朦朧間,她似乎看見了娘的身影,娘淺淺地朝她笑着。
“娘……”她伸手,想抓住娘親衣袖,然而一陣琴聲響起,倏地震回她的心神。
她睜開眼,下腹的疼痛未曾停止。空蕩的房內沒有人,鳴鳳琴安好置於琴桌之上,無人撫動。
誰……彈了琴……
或是那琴音早已深入她骨血……奈何橋上……她才聽見……
下了床,開啟門,她蹣跚走着,一步一步,行得困難。途中,灰衣僕人見着了她,驚訝得連禮也未行,大聲喊着:“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人便朝廳里奔去。
春即至了吧!
行至懸崖邊,她低頭往下,又見魔陀花開得燦然。那妖異詭譎的紅勾引她所有心思,讓她唇際泛起笑意。
她這生是個錯誤。由相家至平江城,由平江城至瞿羅山莊,她無法掙扎,只能任波瀾洶湧的命運推着她往前走。
忽爾,天際下起綿綿細雨。是春雨吧!雨中有着生機即將蓬勃的味道。
她撫着下腹,想及無緣相見的孩兒。遠方山巒層層疊疊,雲煙縹緲,山崖之下煙雲繚繞,霧氣朦朧。
生在崖邊的魔陀花在風雨間搖曳,似向她招手,要她別再掙扎。
倘若消失,白石磐用來威脅她的思果兒無了用處,應該會被放了吧!她們都是四娘所出,白石磬敬愛着她們的娘親,定不會痛下殺手。
繡花鞋停在懸崖邊緣,她的腦中嗡嗡然。
初識的那個野林,是不是在這懸崖底下呢?她好想回去,好想重見那年白石磬純粹而惑人的邃黑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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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聞思守醒了,他由大廳奔回桃塢,倉皇地,只想確認她目前情況。
腦海中,浮現在瞿羅山莊數十年的大夫,把完思守脈絡后憂心的話語“夫人的命怕是挽不回了……一屍兩命……無法可救……”
他沒有多想,立刻進入內堂,然而,卻在桃塢人口處,見着了她的身影。
她,素白的單衣裹覆於身,就站在懸崖邊。他曉得她又在看那些魔陀花了,只是她的唇際泛着笑,無來由地,冷直竄到他的心底。
他從來都不會想及其餘人處境如何,想得到的,他便會不惜代價掠奪到手。
待他回過神,才知私慾害得她傷痕纍纍,她的親人、她的妹妹,甚至她未出世的孩兒,皆因他仇恨蒙蔽的心,非死即傷。
但她的一切本是他的,她該死的只能是他腳下沙塵,為何,她總拼了命地抗拒他,即便在他愛上了她以後,那悲傷容顏仍不改沉痛?
“守兒——”他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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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際,似乎傳來白石磐憤怒的吶喊。
但她不願回頭,是的,她不該再回頭了。
“到此為止了,磐。”輕柔地,她喊出他的名。
白石磐不曾止住步伐,筆直地走往她。“別忘了……”別忘了你是我的人。他本想說出這話,思守卻打斷他——
“我名為守兒,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真的……真的……”她跨出步伐,輕盈地,猶如生或死從來不是那麼可怕。
閉上了眼,往下墜落,風由耳邊呼嘯而過。
她聽見白石磐最後一聲的怒吼:“守兒——”
風勢強勁,滿山煙雨飄搖,岩壁上雨聲滴答滴答,掩不去白石磬狂怒嘶吼,掩不去他一聲一聲的凄烈斷腸。
長相守的曲調,幽幽響起。多少年、多少情、多少恨、多少愛,該在此刻灰飛煙火,從此散盡。
她……不再回頭了……
崖上,徒剩空蕩。
他雙目發紅,她輕軟的語調,狠狠扎入他心坎,他無法動彈。
我名為守兒……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