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天,季嵐平在畫室里,正為嚴箏畫著素描,當他勾勒著嚴箏臉上美麗的線條時,忽然全身抽搐了起來,沒有多久,便倒在地上。

“張伯!張伯!”

嚴箏看到倒在地上的季嵐平,嚇得跑過去緊緊抱住他不斷抖動的身體,她害怕她會就此失去他。

當張伯慌張的跑了過來,將季嵐平一把抱到卧房的床上,並為他多加了幾床棉被,然後,在他的手臂上為他注射了一針止痛劑,季嵐平才緩緩的停止了抽搐,沉沉睡了過去。

看着面無血色,倒在病床上的季嵐平,張伯和嚴箏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站着,一直到張伯退出了房間,嚴箏才跟了出去。

“張伯,無論如何,你今天一定要告訴我,嵐平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什麼他總會這麼無緣無故,突然的發起病來?”

嚴箏堅毅的看着張伯,今天,她既然敢問,就表示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能夠接受張伯說出的任何答案。

“少爺他得的是血癌。從十二歲發病的那一天起,少爺幾乎可以說是在醫院裏長大的。因此,除了你,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朋友。”

張伯說到這裏,看了嚴箏一眼,眼眶裏飽含着淚水。他清了清喉嚨,哽咽的繼續說下去。

“去年,少爺接受了最新引進的療程,治療后的情況一直不錯,我和先生、太太滿心高興的以為終於把少爺給救了回來。先生、太太因為考慮到空氣和環境的問題,所以要我陪着少爺,在花蓮的小木屋裏靜養一段時間。沒想到,來到花蓮沒多久,少爺還是發病了。少爺心灰意冶的不許我通知先生、太太,我知道,他這回是完全絕望了,他不願意再回到醫院面對那些針頭和藥物,他決定要放棄自己。因此,他自己在報上刊登了廣告,打算病死在花蓮的這棟小木屋裏。”

張伯涕泗縱橫,緩慢而傷心的說著,卻被嚴箏突然冒出的聲音給打斷了。

“你就這樣順着他,看着他在這裏等死!”

此時,嚴箏的眼淚也跟着張伯的淚水,大滴大滴的落了下來。

“你不知道少爺為這個病忍受了多少的痛苦!我實在是不忍心,再把他送回去,看他再次的接受治療,再次的病發,/水遠周而復始,沒完沒了。”

聽到嚴箏怪罪的語氣,張伯除了難過的說明自己心疼少爺的心情外,也無法做出其他的解釋。

“總會有辦法的,是不是?嵐平平常的時間都好好的,不是嗎?他說過,為了我,他的病一定會好起來,他說過的……”

嚴箏幾乎崩潰的哭着。她知道,季嵐平的病一定下輕:然而,她卻沒有想到,竟然會是絕症。

她又哭着衝到了季嵐平的床邊,趴在季嵐平的身上,歇斯底里的哭着,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她漸漸地累了,才睡了過去。

⊙⊙⊙

“不要!嵐平!你們不要帶他走!”

由睡夢中驚醒,嚴箏抹掉了額頭上的汗水,很快的審視了床上的季嵐平,發現他仍然均勻的呼吸著,才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嚴箏替自己簡單的梳洗了一下,再回到床邊時,季嵐平已經睜開了雙眼。

“對不起!小箏!”

此刻,季嵐平看着嚴箏,眼裏有無限的愛意和歉意,他知道,這次的發病是個警訊,難道老天爺不再眷顧他了嗎?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只是對不起你自己。為什麼要放棄治療?你曾經對我說過,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可是,我沒有想到,你只是懦弱的躲在這裏,等候上天的憐憫,一天度過一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走了,我怎麼辦?你教我怎麼承受這一切?”

嚴箏情緒激動的搖撼着季嵐平的身體,淚水就像潰堤般,汩汩的洶湧而出。

“小箏!”

季嵐平坐起身子,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嚴箏緊緊的摟在懷裏。

“原諒我,認識你之後,我真的想再回去治療,再忍受一次痛苦。但是,我只是貪心的想多和你相處幾天,你不知道,有你在身邊的這些日子,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我多麼害怕,一旦我離開你回到台北,你就會像泡沫般消失不見。”

撫著嚴箏俏麗的短髮,季嵐平哽咽的繼續說著:“是我太自私了,想要用我剩餘的生命全心全意的愛你,而忽略了你的感受。原諒我,好好小箏,我答應你,為了你,我會回去台北,繼續接受治療!但你也要答應我,你會在這裏等着我回來。”

如今,對季嵐平來說,讓嚴箏快樂似乎比他自己的生命更為重要。

“我一定會在這裏等你,只要你肯為了我們的未來去和病魔搏鬥。”

看着滿臉淚水的嚴箏,季嵐平心疼的為她吻去了眼角的淚,再吻上她那顫抖的唇。然後,兩張唇激烈的回應、吸吮著,像是要把所有的煩惱與不快,全部融化在這一吻中。

⊙⊙⊙

在嚴箏的催促下,季嵐平終於和張伯搭上了北上的火車,駛離了花蓮,回到台北的醫院,進行又一輪的治療。

雖然季嵐平和張伯已然離開,但嚴箏依舊每天來到小木屋,跟妞妞講話,喂它食物,替庭院的植物澆花。她常常在房裏的沙發上,抱着妞妞,想着季嵐平在台北的情況,想着、想着,下知不覺的,就這麼睡著了。

偶爾,她也會一個人爬到“半天崖”,向著高聳入雲端的崖頂祈禱著,希望季嵐平這次的治療真的能夠成功。

過了一個多月,大學的新生訓練通知寄到家裏,她正開心的想,到了台北念大學,就可以去幫季嵐平加油打氣的時候,她整個人開始下對勁了,常常無緣無故就嘔吐了起來。

她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體力一下子差了好多。她的母親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帶她去一間中醫看診,那個中醫師在把過脈之後,皺著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嚴箏,問她的母親。

“你女兒結婚了沒有?”

“她還是學生,怎麼可能會結婚!”

母親不明白那個中醫師為什麼要這麼問,一時之間,倒緊張了起來。

“我女兒是不是得了什麼病?長了什麼很不好東西?”

“照你女兒的脈搏和徵兆,她應該不是生病,而是懷孕了。”

“怎麼可能?醫生,你會不會搞錯了?我女兒是不可能懷孕的。”

母親聽完醫生這麼說,着急的反駁著,當她看見醫生並沒有因為她說的話而做出任何反應時,她就氣呼呼的帶著嚴箏離開了那家診所。

回到家之後,母親只是生氣的告訴父親,說那個診所的醫生是個庸醫,竟然說她的女兒懷孕了,而完全沒有想到那醫生說的可能是真的。

這個時候,只有嚴箏自己心裏明白,她的確是懷孕了。她開始小心的不露出任何癥狀,一心期望季嵐平能夠早些回到花蓮,陪她一起解決這件事。

然而,由於她的體力一直下好母親在她臨上台北念書之前,又帶她去一家西醫做檢查,在抽血檢驗的結果出來后,她的母親終於相信那個中醫所說的話是真的了。

整個嚴家,在事件爆發開之後,大亂了好天,嚴箏也因此去不成台北。

父親每天向她逼問孩子的父親是誰?她害怕父親會找上正在台北治療的季嵐平,而影響了他的療程,因此,堅決不吐實。

最後,當她的父母親決定要她把孩子拿掉時,好不容易將她架到了一個密醫的家裏,那個密醫要她父母簽署一張若有任何危及病人生命的情況出現,密醫本人概不負責的同意書時,她的父母膽怯了,畢竟,他們就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女兒。

當他們放棄了將嬰兒打掉的念頭后,便開始對嚴箏嚴密的監視著,不許她再到外頭亂跑:因為嚴箏的肚子已經漸漸的凸了出來,而父親是好子的人,怎麼能讓村子裏的人看這種笑話。

為了等待季嵐平,嚴箏仍然不時的偷溜出去,有時到小木屋,有時到“半天崖”,卻怎麼也等不到季嵐平的消息。

終於,嚴箏未婚懷孕的消息在村子裏傳了開來。每當嚴箏又趁父母不注意而偷溜出去時,她總會遇到那些圍成一圈,對她指指點點的三姑六婆們。有時,一些村裏的小孩也會跑到她的跟前,大聲的喊著:“大肚婆!”然後,又一溜煙的跑開。

這段時間,嚴箏左等右等,卻怎麼都等不到季嵐平,面對村裡人的嘲笑,她開始有了嚴重的幻想症,常常坐着、坐着,一個人就笑了起來:或在小木屋裏和妞妞說話,一說就是一整天。

一直到嚴箏肚子裏的娃兒生了出來,嚴箏還是恍恍惚惚的,要不然就是成天不說一句話,再不然就是“嵐平、嵐平”的叫一整天。

嚴箏的父親眼看自己女兒的瘋病癒來愈嚴重,就把她送到一家私人的精神科醫院。

在醫院裏,有一位曾經留美的醫師,見到年紀輕輕,又依然美麗的嚴箏,直覺的就想對她好因此,他一直非常的照顧她,直到嚴箏的病情稍微好轉,那位醫生告訴她,他要到美國去開業,問她願下願意跟他一起去,並且嫁給他。

嚴箏的父母聽到有人願意娶嚴箏,而且還是個醫生,也不管女兒飛到了美國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再見女兒一面,便一口答應下這門婚事。

他們簡單的在男方處舉行了婚禮。這段期間內,嚴箏除了醫生,對其他人都是排斥的,包括她的雙親在內。

到了美國,嚴箏的丈夫在家裏的一樓開設了一間心理治療的小診所,而嚴箏在丈夫的悉心照顧下,病情已逐漸穩定,能像一般人那樣過著日子。也許是換了一個環境的關係,她完全忘記了花蓮,忘記了“半天崖”,也忘記了季嵐平,更忘記了她的父母,以及那個自出世便沒受她照顧的小孩。

就這樣,她像正常的婦人般,為她的丈夫生了一雙孩子,一男一女。雖然,嚴箏偶爾仍會出現精神過度緊張的現象,然而,在她丈夫悉心的照顧,以及耐心的安撫下,總能迅速的平靜下來。

一向喜歡看書、躲在書中世界的嚴箏,一天,寫了一篇童話故事念給她的小女兒聽。她的先生知道了,便開始鼓勵她寫更多的東西。

嘗試寫了幾則短篇小說后,嚴箏開始閉門寫長篇的小說。

優遊在小說的世界裏,嚴箏整個人是開心的,她完全發揮了自己那驚人的想像力,創造出一篇又一篇神奇的故事。

在小說里,嚴箏漸漸的找回了自己。

轉眼間,嚴箏在美國一待便是十多年,出了十一本長篇小說、兩本童話,她完全不知道,她那夏沙的筆名早就在台灣掀起了一陣夏沙熱。然而,也在此時,當她的思緒無邊無際的飄晃着時,一些以往刻意遺忘的事,卻漸漸地回來了。

她忽然記起了“半天崖”,記起了小木屋、妞妞、張伯、季嵐平,以及她的父母,和那個生死不明、未曾謀面的小孩。

這所有的事情,一經她想起,便怎麼樣也揮不去。她坦然的告訴了她的丈夫,她所記起的每一件事;她的丈夫則要她自己決定,如果要回花蓮,她的丈夫願意陪她一起回去。

想到她的丈夫一直如此的關懷、照顧她,為了她的病,想必也吃了不少的苦,她知道,她必須全心全意的幫他維持住這個家,而十多年前的事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然而,那些她忽然記起來,有關“半天崖”的事物,使她再也無法動筆,無法經營小說,嚴箏整個人頓時陷入了極端的低潮。

最後,還是她的丈夫提醒了她,要她把“半天崖”的故事,像小說般寫出來。終於,她又提起了筆,回到她的小說世界裏。只不過,這一次,小說中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用那年輕的生命,深深的刻劃下來的。使她在寫小說的同時,時常寫著、寫著,就難過得傷心了起來。

當小說終於完稿后,她忽然膽怯了,遲遲不敢將《半天崖》交給出版商。她害怕,終有一天,她的讀者們會發現,《半天崖》中的嚴箏和夏沙之間的關聯。

然而,禁不住出版商的一再催促,嚴箏最終還是閉着眼,將《半天崖》交了出去。

只是,在《半天崖》的結局裏,她刻意安排了讓嚴箏重回《半天崖》,算是為這篇二十年前的故事,做一個完美的結束。

⊙⊙⊙

一口氣將《半天崖》的故事讀完,華小茜隨著故事中情節的發展,感動得落了好多次淚。

合上了《半天崖》,她發現天空已經微微亮起。覺得自己一點睡意也沒有,便起身煮了一壺藍山,坐在沙發上,就著藍山幽幽的香氣,回味着剛才的故事。

半天崖?華小茜歪著頭回想,在花蓮住了將近二十個年頭,自己怎麼不知道有個像故事中“半天崖”的地方?也許是作者胡亂編出來的吧!然而,故事中,所有情節的發展是那麼的真實,教人不由得為它感動莫名。

“小茜,你那兒還有沒有頭痛葯?給我幾顆,我的頭好,好要裂開來似的。”

酒醒了的唐凌,一起床便感受一陣劇烈的疼痛,在房間裏搜尋了一陣,找不着半顆止痛藥。於是,撫著太陽穴,開了房門,見到華小茜,像是終於找到救星般的呼叫着。

看到唐凌那痛苦的模樣,華小茜搖搖頭,嘆了口氣,很快的站起身子,在房間的床頭櫃翻尋了一陣,拿出兩顆藥片,再到飯廳倒了杯白開水,一併送到唐凌的手上。

“你呀!真的是自找罪受,知道難受了吧!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這樣子喝酒。你沒聽人說過嗎?‘酒是穿腸毒藥’。”

看到唐凌難過成那樣,華小茜雖然關心,還是忍不住要苦口婆心的念她幾句。

從華小茜的手中接過葯和水,唐凌一仰頭,將葯和水一併吞下肚裏。隨後,她走到客廳,一屁股跌坐在華小茜的旁邊。

“現在才五點多,天都還沒全亮,你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了?”

“我呀!我是特地起床為你拿葯、倒水的,感動吧!我現在要回去睡覺了,晚安!”

被唐凌攪和了一陣,華小茜忽然覺得有些困意,便逕自回房睡覺去了。

“我也要再去睡覺,最好是睡一整天,這個該死的頭痛或許就好了。”

唐凌自言自語的邊說邊走進了房間,將自己重重的摔到床上,又慢慢的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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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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