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吃不下飯。我不想上課,我失魂落魄,我無可救藥。
我——亂了。
老爸的一千零一個笑話再也逗不起我的笑,米瑟夫的懇談再也挖掘不出我的心事。
每天每天,我就把自己鎖在房裏,從日出發獃到日落。米瑟夫說我還真夠本事,要是換成了別人,恐怕已經瘋掉了。
他卻不知道,我是瘋了。就因為魂飛了,才會如此空空洞洞地過每一天,不知今夕是何夕。
老爸找來的精神醫師被我關在房門外,不得其門而入;任何人打來的電話都由我的電話錄音接收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我知道房門外的世界早已為我亂成了一團,可是我也無力去整理了。
因為我死了。
直到那天,我聽見米瑟夫在電話錄音上的留言。
“其實我知道你發生什麼事了,‘outofsorrow’,是不是?我想你八成也猜到了你和他之間的關係,雖然我有該阻止你的立場,但我更相信你們中國人所說的‘姻緣天註定’。如果不是冥冥之中的力量,不會再把你們牽扯在一起。如果是真心所愛,為什麼你不去追尋?不會撥雲見日卻反倒要把自己鎖在不見天日的死角呢?你好好想吧!哦!不介入這種事,只給你這把鑰匙。你自己去找尋那個保存幸運的箱子,去打開它。”
原來,米瑟夫知道了。我就知道,很少有事可以瞞過他的。
追尋?我忍不住想到詠芳那一臉愛得悲傷、愛得絕望的神情。她的愛、她的魂、她的生命,完全都依附一個人而生。而死了。
如果我再介入,便是那可恨的第三者了,我……怎麼可以?
米瑟夫,你可知道你給了我一把生鏽的鑰匙?空給了我希望,卻打不開任何箱子啊!
第四天了,我依然沒有去找尋那個幸福的箱子,仍舊把自己鎖在那個叫做時間的箱子中。
不能得到的幸福,就讓時間把那樣的渴望帶走吧!我想。
可是……唉!那還得看天允許不允許了。
我接到永芳打來的電話,依然是我的電話錄音收的,我在一旁靜靜聽着。
“嘿!大嫂,我還是喊你大嫂,因為我希望、衷心希望你成為我大嫂,我會努力促成你和我老哥。雖然世輝已經否認他認識你,可是你一天不‘死會’,我的心就一天像有刺在裏面一樣不得安寧。你或許覺得我太大膽、太自私、太霸道、大直率,可是你知道嗎?這個時代的男女關係就是這樣,沒有人會再心甘情願無條件不佔有地愛一個人,你不去爭取、不去把握,就只有等着被fire。是的,打仗,這種新時代的愛情觀就是打仗。兩軍針鋒相對,你不去打別人,只好等着挨打了。”
語氣之斬釘截鐵,之尖銳,直撞擊着我的心。她要做什麼呢?擺佈所有的人嗎?
“我希望你別再出現在‘outofsorrow’,除了有我和我老哥同行。‘我們’的店不歡迎你。我可以分得很清楚,在感情上,我們是敵人,可是,在其他方面我當你是朋友,就這樣,誰也別再越過雷池一步,否則,我會教你後悔。我不認同‘寬恕’那一套,你該知道,我受西方教育的影響比較大——當然,耶穌基督的博愛我也不認同。”
我總算知道戴忠臣口中所說的“問題”是什麼了,總算明白他的寶貝妹妹為何令他那麼頭大。
聽了這一番話,其實,我很有生氣的理由,但我卻沒有生氣,只覺得嘆息。
為什麼愛得那麼辛苦?愛到用“打仗”來形容自己?如果這麼愛下去,就真能永不失去所愛嗎?
為什麼愛不能在放手后仍無怨無悔地愛呢?
我想,我也許該死了心才對,既然我對徐世輝沒有回憶,不會想起,也就不會有太大的不舍了,而感覺應當可以隨時間遠去。
我的雙手的五指攤開,貼在窗前,讓自己看個清楚——我,放開了。
忍不住大喊——對着窗口。“再見!再見!”以為如此便可以更加說服自己。
而當眼裏的淚滾出來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不能的。
一會兒,忽然聽見米瑟夫猛敲着我的房門,急切地喊:“小鬼,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沒有理還不打緊,一聽見有人來了,反而哭得更狂、更放肆、更驚天動地。
如此一來,更急壞了米瑟夫,二話不說,便把門撞開沖了進來,緊抱住我,不斷地對我說:“沒事了,沒事了,米瑟夫在這裏,別哭,別哭!”
“米瑟夫!”我反身抱住他,哭喊着他的名字。
“沒事了,沒事了!”他不斷地告訴我沒事了,不斷地安撫着我。
但我除了哭,還是只有哭。
“怎麼突然——”
“我不……不知……道……”我語無倫次,沒章沒法地說著,“我……想要把……鑰匙丟——丟了,可是……我丟不下……我想丟……我……我不能……米瑟夫……”
“誰要你把鑰匙丟了?”米瑟夫問。
“沒有誰……是我自己要丟……的……可是……又……丟不……開……”我哽咽着說。
“傻孩子!”米瑟夫對我說:“何苦委屈自己呢?感情的事,不是你一個介入不介入,人家就會幸福或不幸福的,你懂嗎?”
忽然,他用一種神秘而充滿笑意的語氣對我說:“你的箱子來了。”
我一下於會意不過來,他便把我拉到窗前,往下看去。
多麼熟悉的一幕!卻又多麼令我震驚的一幕!他,就站在對街的街燈下,直向我們這邊看來。
他看起來是多麼憔悴!他的臉上隱隱可見散佈着黑色的胡碴,下巴看來比前幾天更為尖削,灰格子襯衫在他的身上顯得突兀了,也許因為過於寬大,也許因為發皺而顯得不夠精神。
“米瑟夫!”我看着米瑟夫,一下子亂了方寸。
“他站了好幾天,每晚都來。你把心封閉了,怎麼看得見他的存在?”他如此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你把鑰匙丟了嗎?”沙米瑟夫問我。
“……”我遲疑了一下。
“告訴我,丟了嗎?”他追問。
我只好坦白告訴米瑟夫,“沒有。”
他聽了,便彎下腰來,捏捏我的臉,說:“那麼,去把‘幸福’找來給米瑟夫看,好不好?”
我看着米瑟夫的藍色眼珠子,覺得感激莫名,我忍不住再度上前去抱緊他,激動地說:“米瑟夫!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呢?我連吃飯睡覺都不會了。”
“傻小鬼,”他說:“米瑟夫有一天也要離開你的,別這麼依賴,要獨立,知道嗎?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猛點頭。
“你要梳頭嗎?要換衣服嗎?”他問我。
“不了,”我抬起頭,調皮地對他說:“反正他也服服貼貼的,我這樣去,正好絕配。”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自己一番。一條短褲,一雙拖鞋,一件全世界最寬鬆的T恤,夠了。
“頭也不梳嗎?”米瑟夫笑說:“這樣看起來像瘋婆子似的。”
“正好讓他知道我為他瘋狂了。”我打趣着回答,邊玩弄着手上那一對十七歲生日時老爸送給我的金鐲子,然後邁開腳步,對米瑟夫說:“我走了。”
“等等。”他忽然喊住我。
我回頭,用眼神詢問他。
他頓了一下,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對我說:“別驚動你爸爸。”
“Ofcourse”我愉快地回答他。
於是,我蹦蹦跳跳,又有點作夢般地恍恍忽忽地下了樓。我的身體忽然變得好輕好輕,輕得幾乎可以飛起來。
不過,等到下了樓,經過老爸的房間時,就不得不把腳步放輕了。
我躡手躡腳地通過老爸的房間,由於經過得太順利了,所以覺得奇怪,忍不住一回頭,再對那房間扮個鬼臉——我的快樂是如此意猶未盡。
誰知道轉過頭來,卻正巧和一個龐然大物撞個正着!
我老爸!
天哪!差點沒把我彈退好幾步,而他老人家則不動如山。
他及時拉了我一把,才沒讓我真跌到地上去。
“搞什麼?慌慌張張!”他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我說。
“是你自己沒看清楚。老爸!你沒看見你女兒在面前嗎?”我也沒好氣地回答:“我的眼睛背對着你,而你的眼睛面對着我。所以,你該負責才行,是你撞上我的。”
他打量了我一下,像獵人找尋獵物似地挖出什麼秘密的樣子。最後,才問我:“你要出去?”
“嗯。”我像犯了錯似的回答,不知不覺頭已經垂下去。
他低頭看了看錶,再抬起頭問我:“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裏?是什麼讓你甘願離開你那寶貝房間?”他的語氣充滿了懷疑,但還不太嚴肅就是了。
不過,這番詢問還是問出了我一身冷汗——“作賊心虛”這四個字的確不是只拿來嚇唬人用的。
可我不是作賊啊!我正在追求自己的快樂、自己的人生,不不不,我不該心虛的。
我只要說個善意的謊言……當然是“善意”的,因為如果不這樣子做的話,我今天就踏不出大門了,我的快樂、我的人生就這樣被中斷了,那麼,有朝一日,老爸良心發現的時候,他肯定會自責死的。
我很孝順,絕不讓老爸自責,所以,我該撒謊。
如此好好地自我心理建設了一番之後,我才抬起頭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回答他:“食物。我房間裏儲藏的零食都吃光了,自然沒法子‘閉關’了。我只是心情不好不想出去,可沒打算把自己餓死,老爸。”
“肚子餓?那我叫陳嫂弄點東西給你吃,成天都吃零食,防腐劑那麼多,恐怕吃到最後,你都瘦成木乃伊了,到時候醜死了,可別怨你媽沒把你生好。”他又開始對我喋喋不休地訓起話來,還邊把我的手腕抓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嫌着念着:“你看看,這麼瘦,還吃零食不吃正食,你呀……”
“老爸”我趕緊打斷他意猶未盡的訓話,恐怕遲了一步出去,徐世輝就不見了——我實在很擔心,只好半推半就地妥協着,“知道了!你別像女人家嘀嘀咕咕的,好煩哪!我只是要去買些零食回來囤積,又沒說不吃飯。拜託你讓我耳根子清靜些好不好?而且,我晚上沒吃巧克力會睡不着覺的。”
這是真的,不知道是從哪個年紀養成的習慣,我總得在睡前吃巧克力才能入眠。後來,據報章雜誌上說,甜食會讓人有快樂的感覺。
大概潛意識裏的,早已喜歡把快樂和希望帶進夢裏吧!然後祈求醒來之後,一切嶄新亮麗如昔。”
“你這丫頭,才說兩句就嫌我羅唆了,唉!”他說著說著,臉上已交織成一片哀戚和無奈。“等你自己以後當人家的媽,看你會不會比我羅唆!”
說得好像我們當人家的女兒都好無情的樣子,看着他老人家落寞的樣子,真教人不忍。
“老爸!”我走過去很“哥兒們”地拍了他的肩,儘可能逗他開心地說:“別這樣嘛!你知道咱們父女倆是一個性子,表面上看似冷淡無情,其實心裏是熱情如火。怎樣?想不想來點巧克力脆片?我請你吃,不過,你得先‘放’我出去買才行。”
“你忘了老爸有高血壓嗎?”他分明眼裏已按捺不住那被撒嬌的甜蜜了,還忍着要矜持到底。
天下的老爸,恐怕都是這樣吧!為了要維持表現上那種威嚴的樣子,就不能孩子樣的任意鬧笑了。
你說小女人悲哀,我還覺得大男人不幸呢!
“偷吃嘛!”我說:“只給你吃一片,其他的你女兒不計破壞身材幫你吃掉,OK?就這樣,咱們父女也別爭下去了,我走了,Bye!
於是,就這樣打着混仗下,我順利地溜走了。到大鐵柵門時,我還仰頭對着三樓窗里的米瑟夫愉快地打出了勝利的手勢。
愛情,就是這樣奪奇妙,可以讓人死,也可以讓人起死回生。
我急切地向對街跑去,如果沒有認錯,便是在那盞燈光下。
可是,當我跑到那盞街燈下時,卻看不到任何一個人。我焦急地在原地打轉、尋找,然而,空曠的大街,除了夜的黑暗,還是黑暗……”
他走了?!他就這樣走了嗎?!他明天會再來嗎?他過得好嗎?他為什麼來?他惦記我嗎?那詠芳呢?詠芳對他而言,又是什麼意義呢?我的心裏有一百個一千個問題滿滿地梗着,我想問他,想跟他說話,說很多很多話。
可是啊!他呢?他人呢?
強烈的不安自我的身體裏不斷地向上升,為何這種失約被遺落的感覺如此熟悉?彷彿就要永世隔絕,永遠不復尋得。
就像一根針沉落在茫茫大海,即使只有一瞬間,也尋不回來了。
我覺得好痛苦,覺得整顆心都揪了起來,我感到頭痛欲裂,像有什麼東西要浮現腦海,卻是分割得不完整的片斷,無法拼湊。
忍不住,我抱頭蹲下來,以為自己就要死去了。
老爸!米瑟夫!
只有風涼涼地吹着,翻飛着我的發。漸漸地,風漸漸緩下來,但我的發仍在翻動。
不是風的冰涼,是人體、是人體的溫暖。是一雙手,輕撫着我,我這才驚覺。
我紅着雙眼把頭抬起來,看見了他削瘦而憔濘的臉,把他的俊美削減了幾分。
我認得他,他是我的英雄、我的守護神。
我不認得他,因為我仍舊記不起那些屬於我們的過往。
我只好就這麼傻傻地、獃獃地盯着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一切……
他的嘴角牽動了一絲微笑,只是個微笑,卻是打從生命深處釋放出來的心滿意足。
“我們過說‘再見’的,所以又見面了。”他說。
“真的嗎?”我問他,恍愧地,好似身處在夢中。幸福感讓我飄然得感受不到那份踏實。
“是的。”他堅定的眼神不曾閃爍。
“你是誰呢?”我問他:“我覺得你好重要,急着想記起來,可是愈是急,我就愈是想不起來。我想回憶,也回憶不起來,只是一直覺得你那麼重要,我不能忘記你,也不能沒有你。你告訴我,好嗎?”
“心宇……”他把散在我臉上的髮絲輕輕地往兩旁撥開,對我說:“我不是告訴過你,有時候,失憶是一種解脫,一種快樂嗎?”
我慌張得忙搖頭,好像被他這麼一說,我便永遠再也記不起來任何事了。“可是,我不要這種感覺,那樣子活着是空蕩蕩的,你怎麼能了解?過去,都是我的根,不管是快樂,還是悲傷的,那都是‘屬於我’的,失憶只是一時逃避,可是逃避了之後呢?一切發生過的事,難道就真的能隨着失落的記憶煙消雲散嗎?讓曾經相愛的人徒留痛苦,而自己卻無動於衷嗎?”
“是你太傻,還是我太執着呢?”他忍不住嘆道:“我來見你,來找你,是對還是錯呢?”
“我曾說過我‘喜歡你’嗎?”我看着他的眼睛,問:“我們有過‘曾經’——我們共有的,有嗎?”
“是的,我們有過‘曾經’,而那曾經,有快樂也有悲傷,有相聚也有分離,”他把我拉近他的身邊,讓我正好能靠在他的胸前。“我們很早的時候,你還很小很小,我還不太老的時候,就遇見了。我把照顧你當成是生活重心,而你習慣對我依靠。那個時候,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好玩,有時候覺得很難纏;你常說我很冷血,又說我很偉大,可是我們分不開。”
“那麼,為何還是分開了?”我問他。
“因為我犯了錯。”他不很介意地說出口:“我犯了很重大的錯。”
“你犯了什麼錯?錯到我們不能在一起。”我問。
“執行任務的時候失手。”他陷入回憶,“我是一個殺手,有最冷靜的頭腦、最靈活的的手指,但卻壞在我有最豐富的感情。他們說殺人殺到最後,甚至可以麻木地看着人在你面前掙扎,直到斷氣而無動於衷。天知道我每一次總是忍着不敢去看,我無法不去想,那些死在我槍下的人,他們原本該有着怎樣美好的人生,有着怎樣痴情的愛人,怎樣慈祥的雙親。他這一死,他們怎麼熬過那些失依的痛楚?那些思念的漫漫長夜?”
他深吸了一口氣,平衡了一下情緒,然後才繼續對我說:“那一次的任務是某集團的負責人要殺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是他在外面的情婦,因為他決定出來競選議員,怕那情婦的事爆發出來,影響他的政治生涯……於是,他設計了一個宴會,他告訴那個女人,他將在那宴會上正式宣佈娶她為妻。她深信不疑,盛裝而去。當我把槍指着她的太陽穴,扣緊扳機時,她像是若有所悟,倉皇而無助地流下淚來;我心裏一擰,猛然轉身,把五顆子彈都給了那個負心漢。
“那個集團當然知道是誰幹的,但他們當然不會去告發我,尋法律途徑對他們來說並不會比較有利。他們只有對你父親施加壓力,他們要一手拉拔我長大,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殺掉我。”說到這裏,他下意識地咬咬下唇,到底,這是一段錐心刺骨的往事。
聽到這裏,我低下頭問:“那個‘親人’……”雖然我的心裏已有幾分答案。
“你的爸爸。”他不打算隱瞞。
我的心震了一下,並不是因為“它”太出乎意料之外;相反地,是因為“它”太不出乎意料之外。
我不喜歡,我也不想接受,我只好默不作聲。
他一眼就明了我的心思,或者該說是可以設身處地去感受我的心思。
“他是不得已的,我沒有怪過他,也沒有恨過他。原本,我們這樣的人就是如此,生死不由已。”他平靜地說。
“如果現在你又出現,我老爸還會殺你嗎?”我悲傷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如此地默認,讓我覺得連吸到肺里的空氣,都是那麼冰涼。
“我去求爸爸!”我急切地抓着他的肩對他承諾,“我老爸那麼疼我,那麼愛我……”
他頓了一下,給我一句不確切的答話。“再說吧!”
我不解其意,一徑的追問,“為什麼呢?你不願意嗎?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老爸?”
“我沒有不相信誰,”他說:“如果我們要重新活過、重新開始,我們就該一步一步慢慢來,不要那麼急切,好嗎?”
重新活過?重新開始嗎?我不禁心頭一凜。
這一刻,我的腦海突然浮現詠芳的臉孔。那份可以為愛燃燒的熾熱情感,卻教我的心,霎時轉為冰涼。
我甚至沒有勇氣去詢問事實——關於他們之間的。
這才知道,情路是狹窄的,只容得下兩個人,兩份感情,多一個都太擁擠。
詠芳不願意活得太擁擠,我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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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沉沉地問:“我們……真能重新開始嗎?”
我以為,他會像所有愛情劇里的男主角一樣,即使背着事實、背着心思所想,也能裝出一派堅定,給我一個海枯石爛的誓言;或者,他會直說我傻,說詠芳和他不是……,他們之間的一切絕不及我們的“曾經”;或者,他該告訴我,他和她之間有千千萬萬的不得已……
哪一個選擇都可以,卻不要這樣,對我做出心虛的沉默,讓我覺得錐心般疼痛。
我心痛地接着問他:“我是第三者嗎?我介入了你和詠芳之間嗎?”
“不是的。”這一次,他回答得很急切、很堅定。
我卻苦笑着反問自己,怎麼會不是呢?一次重逢,我已經把一個深情女子的妒火燃起了,我讓那個女子從此陷入了百折千回的折磨之中,我,唉……
他看出了我眼裏的不相信,便再一次堅定地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她也知道你不是的,因為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第二個人,我的感情里何來的第三者?”
“那戴詠芳呢?你欺騙她嗎?騙到她甚至心甘情願為你而死嗎?”我不可否認,我是有點震怒了。
一剎那之間,他變得無言以對。
而他的“無言以對”,一下子直教我的心如針在刺。他和戴詠芳在一起,這是無法用任何解釋去粉飾的事實,我差一點就忘了。
喔,徐世輝,求你不要,不要讓我徹底把你否定掉,不要讓我以為你用情不專,遊戲人間。
尷尬的空氣悠遊在我們兩人之間,近距離的相對卻教彼此的臉孔更為模糊。
我有着太深重的無奈,難道人可以為了愛自己所愛,而不惜以別人的血淚為祭品嗎?
我辦不到。
那麼,是不是從前早被上帝宣告死刑的緣份,就不該忍着到今天還不肯放手呢?
當我們就這麼任時間耗過的時候,卻沒去注意到,身邊漸漸圍上來的人。也不知道,今日一旦錯過之後,很多很多東西,便不復可尋了。
當強烈的燈光打到我們身上的時候,我們才同時震驚地猛抬起頭,半遮着眼看往燈光打來的方向。
十多把手槍正對着徐世輝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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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我一驚,立刻慌忙地站起來,擋在他的面前。“不要這樣!”
但是,強烈的燈光那邊,卻沒有給我任何回應。冷不防地,徐世輝卻把我一手拉跌到他的身邊。
“那……不是你老爸,”他咬緊牙根對我說:“是那集團的人。”
“什麼?”我下意識地驚呼,心跳開始加速。
“世輝……”我抬頭想再詢問些什麼,想再求證些什麼,卻只見他寒着臉,不懼地眼看着前方。
“別怕,”他緊緊地把我抱在他的身旁,臨到生死交關,仍在眷顧着我那一絲微不足道的恐懼。“他們要的是我。”
他卻不明白,我的擔憂,我的恐懼,全不是為了我自己,而為他。
他怎麼不能明白呢?我並不如他想像中脆弱的。
“聰明!不愧是神槍手,”一個中年男子手中轉着一把手槍,從燈光里走出來,走向我們。“只可惜,好一個神聖的正義感,把你的專業踐踏得給豬吃都不要!”
他迅速地把槍口抵到徐世輝的額上,冷冷地看着他,怒道:“你不配當一個殺手,你明白嗎?”
徐世輝聽了,面露出難以捉摸的笑。像是在說,有時候,這世界是充滿尷尬和嘲諷的。
“你笑什麼?”中年男子一怒,把槍抵得更緊。
“笑我身為一個‘失敗的殺手’,在殺手的生涯中,總算是還干對了一件事,殺了一個人,對於我的‘失敗’,我覺得沒什麼好遺憾了。”他猖狂以答。
答得我在一旁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幾番阻止的動作卻全教他攔下來。
不要激怒他呀!求你,我在心裏不斷不斷地喊。
“你……”那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不過,很快地,他又把他的冷笑露出來了。“呵……你太自以為是了。”
“你以為你救了白秀鳳嗎?為什麼在江湖上闖蕩了這麼久,你還有本事這麼天真外他自認為佔了上風地說:“如果你知道她後來的下場,你會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幹脆痛快的給她一槍算了。”
徐世輝一聽,像有些被震住了,彷彿這事是他當初始料未及的。
但他仍毫不示弱。“至少,她也賺到另一條狗命陪葬了,不是嗎?”
“你才是狗!”那中年男子再也忍無可忍地對他咆哮起來。“你不怕我手中的扳機一扣,你……”
“因為我相信你不會對我那麼慈悲,不是嗎?魏先生。”徐世輝回答他。
“那倒是……”他笑了,嘴邊漾着一股邪惡。
“我喜歡先對漂亮的小妞下手,”他說著,斜着眼光瞟向我,那樣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慄,只是……
我也真為他等一下的命運不寒而凜,因為……
徐世輝和我很有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彷彿已能透視我們彼此心中所思而微微一笑。
我們心中所想的不過是同一個名字。
那個威震八方,通吃黑白兩道,縱橫江湖龍頭地位數十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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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建成!
我真遺憾於那魏先生的“見少識寡”,更“擔心”他會不會因此而喪命。
因為遠遠地,我已見到另一個燈光,紅色的,在天空閃呀閃呀的。
他們正慢慢地向我們靠近。
我拉長耳朵,故意挨近點問他:“你剛才說什麼?我沒聽清楚,叔叔,能不能麻煩你再說一次?”
他並不以此為許,反而把他那噁心的嘴湊到我的耳邊,嘻嘻哈哈地對我說:“我說,我喜歡對漂亮的小姐下手。”
“喔!”我故作恍然大悟,然後很大聲,一臉天真爛漫地覆誦一次:“你說,你想對我下手嗎?”
我希望老爸要剋制點,聽了這話千萬彆氣出高血壓。
“小妞,你不怕嗎?你跟這個小子一樣不知死活嗎?”他開始有些懷疑。
“我當然害怕,”我低下頭,戳戳我的指甲,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我怕你等一下會有事。”
不知他是從哪裏找來這十幾個神槍手的?我很想問他。因為,當我再定神看他們的時候,覺得每個人都是似曾相識,卻說不上來在哪兒見過。
“我會有事?”他啞然失笑,“你沒說錯吧!小妞?”
當我再次悄悄把眼光斜到那十幾個人身上,居然發現還有人對我扮了個鬼臉,我差點沒激動得笑出來。
從來沒有一刻,我會像現在這樣,對我老爸經營的“事業”心存這麼多崇敬和感激。
不過,當他很老不實、很色地把手探過來摸我的臉頰時,我還是下意識靠緊徐世輝,心裏毛毛的。
頂噁心的!我生氣了,嘟着嘴,在臉頰上用手來回搓了又搓。
徐世輝豎起眉來瞪着他。我這才發現,他實在有幾分殺手的冷酷。
“你好噁心!你摸我的臉?!”我破口大叫:“我不管了。老爸!有人欺負我!”
話剛一出,我幾乎可以見到,這人肩上的“三把火”已經熄掉兩把了。
他真的是前途堪慮,唉!
“你叫爹叫娘也沒有用,”他聽了,又笑了,露出一嘴又是金又是銀又是黃的爛牙,看了直教人反胃。“你逃不掉了。”
“你說我老爸沒用?!”我高呼着,當場立刻“罪加一條”。
那後面十幾位持槍的叔叔已經受不了要笑出聲音來了,大概心裏又在嘀咕:這小女子又在整人了,真拿她沒辦法。
他大概從我囂張的語氣里聽出有什麼不對了,便警覺地問我:“你父親是誰?”
我聳聳肩,不告訴他。難得玩得這麼愉快,我還想多玩一下呢!
徐世輝也拿我沒轍,只摸摸我的頭,笑說:“你還是沒變,性子一點都沒變。”
“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我眼睛看着地上,對他說。
“什麼事?”他問。
“不管今後我們能不能有共同的未來,你都要好好活下去,我也好好活下去,好不好?”
“心宇……”他低吟着。
“可惡!”那人眼看着他的威脅居然對我們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忍無可忍的下令。“把這兩個人一起帶走!”
終於,魏先生對自己的愚弄總算結束了。
十幾個人一接收到命令,槍杆子立刻往他身上指。
“你……你們在做什麼?”他又急又怕。“你們有沒有搞錯?”
我和徐世輝完全不搭理他眼中幾千幾百個問號,退自站起來,準備到一邊看戲去。
我對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九十度的大禮,對他說:“叔叔,您保重了!”
而他仍不知其所以然地在掙扎,不斷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魏先生,”老爸總算肯把他充滿磁性的嗓音ShOW出來了,“我已經向魏董事長知會過了,如果我這對耳朵還沒退化的話,我聽到的應該是‘不追究’了這三個字,不知你受誰之託來找我‘借刀殺人’呢?”
霎時,他的臉色刷白。“范先生……我……我……我確實是受……受……”
“住口!”老爸的震怒實在嚇人,“我生平最恨別人欺騙我了……”更嚇人的是,說到“欺騙”這兩個字,他還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
我趕緊申辯;“我可沒有欺騙你,老爸!我一出門,剛好遇到他……他說要陪我去買,因為很晚了……”
“因為我被這個讀法律系的女兒騙到快智障了!”他又好氣又好笑,有意無意地諷刺道。不過,這話還真令人窩心。“可是別人不行!”他說。
真是亂有原則的好老爸,我“巴結”地心想。
“她……她……她……”可憐的魏先生,直指着我,卻“她”了半天也說不上來任何一句話。
“漂亮的小妞?”老爸橫眉堅眼,粗里粗氣地問。
“不……不……不……是……是……”他嚇壞了。
“你摸了她的臉?”這話問得更兇悍了。
“沒……沒……有,只是……單……單……純……對……晚輩的……照顧……而……已……”回答的聲音愈來愈微弱。
“她老爸沒用是吧?”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裏“噴”出來的。
“我發誓,沒有!”他哀嚎,“我被設計了!”
“你說我女兒設計你?你膽敢說我最單純、最乖巧的女兒打你的算盤?”
老爸,你真是令我感激涕零。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這種想法……”
“爸,”我插了一句話,“你要剋制一點啊!以暴制暴的時代過去了。”我只想老爸嚇嚇他,卻不希望那魏先生因此而有什麼三長兩短。
“你這丫頭!”老爸卻沒好氣地回了我一句,“別以為你自己沒事了,真是!”
“老爸!”我知道他牛脾氣一來,恐怕會鬧出人命,只好對他動之以情,“你答應過我,你會為了我盡量不做不法的事,你忘了嗎?你難道忘了你說過我們范家要慢慢地從不法轉到合法,甚至去執法嗎?”
“你自己說以暴制暴是下下之策,是不聰明人才做的,聰明的人就是要做到‘損人利已’的程度,不是嗎?老爸,你今天如果把他怎麼樣了,還要費多大的心思去擺平哪!這多劃不來,對不對?”我發現自己愈來愈懂得“對付”我親愛的老爸了。
老爸很專註地看着我說話,大概說動了,火氣也稍稍降下來,大眼一轉,又轉向那魏先生。
“把他送到魏董事長面前,告訴他今天發生的事,順便提一下我范建成很火大,看魏老要拿他怎麼辦才好。”老爸下令道。
下令!嗯,好一個威風的詞。
我聽到了這個決定,感到莫名地快樂起來,二話不說就奔向老爸,給他一個最熱烈的擁抱。
“老爸,你是最最最偉大的!我愛死你了!”一來也是聽見那魏董不追究徐世輝的事了,我竟樂得口不擇言、直接大方地把我的感受說出來。
“又灌老爸迷湯了,呵呵……”他大刺刺地笑了起來,開心得不得了。“不過……介不介意把你最愛的老爸讓給別人抱一下呢?”老爸說。
我一時不太了解他的意思,鬆開手,嘟着嘴問:“是誰?是誰要跟我搶老爸?”
“傻丫頭,這世界上有誰能夠搶得過你?”老爸又哈哈大笑地說著。
然後,他瞥見徐世輝,先前的大笑,轉而為含蓄的微笑,露出一個慈父的和藹面容。
如果我沒有看錯,我竟發現老爸眼中有淚光,他和徐世輝的眼光一交接,彷彿天地間也要為之崩裂了。
只不過,男人自有他們沉着的情感處理方式。
徐世輝走上前來,站在老爸面前。“爸!”他喊,雙手便交錯在老爸的背上了。
過去,有那麼多美好的記憶教人無法忘記,又有那麼多不堪的記憶教人不敢記起。
千方萬語,再也抵不過此時此刻的一聲嘆息了。
“世輝……唉!”老爸喊了他的名字。
我看着,感動得直想掉淚。
就在這一刻,我幾乎忘了“戴詠芳”這個名字,我幾乎也預見了那王子公主幸福的未來。
但誰知道,未來是不可說、不可測、不可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