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周末中午的幹部會議開完之後,我走出社團的門,正好撞見“遲到”的戴忠臣。
“早啊!社長大人。”我嘲諷地說。
他一副慌慌張張的樣子,猛往門裏探頭探腦,“全走了?怎麼會?”
“別看了,我是最後一隻小貓,那隻可憐得必須留下來收拾殘局的小貓。”我說,語氣中不免有些抱怨的意味。
“到底怎麼回事?”他焦急的問。
“你遲到了,就這麼簡單。”我笑說。“大家等了你半個鐘頭,鍾尚珍說不等了,由她代理社長主持幹部會議,然後大家無條件通過。因為期末考之前,很難再湊到這麼‘足夠’的人來開會了。”
“那這次會議的流程和資料呢?”
“我有副本,拿去影印給大家了。”
“那上期結算的明細表呢?”
“我在你抽屜……喔……對不起,實在是情勢所逼……”我把鑰匙亮出來給他看,並且交給他。“你不會生氣吧?不過,你生氣也於是無補了,對不對?何況我也只拿了那張表,其他的東西,連一眼也沒多看。”
他似乎一下子沒辦法反應過來,怔了好一會兒。
他生氣了嗎?我手中抱着一疊影印資料,無辜地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這算是偷竊嗎?可是……可是那張表也算社團的公物嘛!而且,我身為文書股長,怎麼說也“應該”可以拿吧!
“戴忠臣……”
“啊?”他從沉思中被我拉出來。“什麼事?”
“我才要問你什麼事哩!”我說。
“什麼什麼事?”他摸不着頭緒地問。
“坦白說,你生氣了?”我大刺刺,單刀直入地問。
“有嗎?”他反問。奇怪了,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自首無罪,坦白從寬,隱瞞從嚴。你生我的氣,就說啊!我們可能拿出來大吵大鬧,憋在心裏,你不爽快,我也不爽快,會得內傷的,知不知道?”我“生氣”地說,說完了才覺得自己好像邊打人邊喊救命。
“我?幹嘛生你的氣?為了那一張表?別那麼好笑好不好?你還真天真!”
“那你幹嘛不講話?拽個二五八萬的樣子!”我說。
“我的社長寶座似乎被搶了,教我怎麼立刻反應過來?”他說。
“你是說鍾尚珍?”
他點點頭。
我看了,立刻大放厥辭地替副社長抱怨了起來。“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自己遲到了,人家好心幫你主持會議,你不知感恩就算了,還用這種眼光,這種要不得的心態看人家?你有沒有良心?”
被我這樣指着鼻子罵,他竟然還笑得出來。不過我對那個笑很反感,好像有看戲的意味。
我罵得那麼認真,那麼起勁,而他居然無動於衷地對我“看戲”?
“你笑我?”我斜着眼問。
“有嗎?”他還在笑。
“有,你笑我!笑我天真無知!”我絞盡腦汁才想出自己揣摩他的想法而得到的這四個字。
“你覺得不對嗎?”
“不是不對,你應該告訴我‘天真’在哪裏,‘無知’在哪裏,好讓我心服口服。”
他卻神秘兮兮地回答,“等你以後受害了就知道,有些智慧,”他敲敲腦袋,說:“是要用血淚去交換,用生命去體驗,了解嗎?”
“不了,不說算了,自以為是的傢伙。”我不打算理他了,抱着我手中的文件大步邁出去。
他追上來,“等等。”
“還有什麼事?”我忽然停下來,害他差點煞不了車撞上來。“社長大人。”
“你今天幫了我那麼多忙,我該謝謝你才對。”
“喔!我心領了,感謝你沒把我當成‘篡位者’一併處理。”
“賞個臉,我請吃午餐。”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想看出他的臉上有沒有色色的企圖。
“還有我老妹啦!你別擔心。”他一眼就看出我心裏有啥鬼了。
事實上,我從早上出門至今,肚子裏還沒任何進帳。更糟的是,匆匆忙忙地出門(又睡過頭了,最後是老爸率領一批叔叔在我門口唱軍歌才把我吵醒的。我們父女就是怪成一個樣——永遠有驚人之舉。),忘了帶錢。
本來想去撿一塊錢打電話給米瑟夫求救的。
可是!嘿嘿!現在可以冠免堂皇地吃人家的了。
反正還有他老妹,就算會傳出什麼流言,應該也可保留三分了。
於是,我難得爽快地點頭了。
一路上,我還不忘抱着懷疑的態度詢問。“認識你那麼久了,第一次知道你有老妹……不是騙我的吧?”
“她在國外念書……”我發現,這時戴忠臣已有些欲言又止了。
“別告訴我她們放暑假了,否則我會很怨自己當初居然沒有力爭出國念書……”我誇張地說。
戴忠臣搖搖頭,他把雙手往後拉了拉,抱着頭故作輕鬆道:“她這丫頭,問題可多了。”
問題?我偏着頭,不解地追問:“什麼問題?”心想,這世上還有比我更有“問題”的怪丫頭嗎?
跟着老爸和米瑟夫,我也算看過不少光怪陸離的現象了,其中也不乏別人眼中的問題少年和問題少女。對於所謂的問題嘛,我應當可以見怪不怪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
大概聽見“問題”這兩個字,我就已經很有親切感地將他老妹划入我的“同類”了。
我興緻一來,便不放棄地捶着他追問:“說啦!我實在想見識見識,到底是什麼‘問題’,可以把你這個‘幽默王子’變成‘憂愁王子’?你不是一向最有辦法對付各種疑難雜症的嗎?你老妹比我更難纏嗎?”我一疊聲地問着。
他興味濃厚地看了我一眼,露出那種“你很難應付”的艱難表情,說:“恐怕有得比。”
“真的啊?”我想,我可能腦筋有點問題,聽到他這樣說,竟然興奮得差點沒跳起來:“她玩的東西可比我精彩得多?”
他無奈的笑了一下,然後指着前方一個身高和我差不多,打扮是十分開放的中空裝和熱褲,看來正熱情大方地對我們揮手的女孩。
“看看她這身打扮……看出問題了沒?”他問。
我轉頭過去對他扮了個鬼臉,老大不屑地對他說:“老古董,這打扮叫有問題?你自己去穿長袍馬褂算了。”說完了,便搶先一步往那位妙齡少女奔去,一見如故似的。
她對我露出燦爛而友善的笑容,就在那一剎那,我們就註定成為好朋友了。
“嗨!”我首先伸出熱情的雙手要去握她的手,卻沒料到她的熱情更教人招架不住。
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整個人撲過來,給我一個最熱情的美式擁抱了。
不過,更令人招架不住的,倒是她緊接着下來對我的親匿稱呼。
“Hello大嫂,幸會。”她喊得很理所當然,喊得我一愣一愣,差點還真以為我是她的大嫂了。
我一驚,忙別過頭去毒了一眼戴忠臣,卻只見他大少爺一副自得其樂的奸笑着。
恐怕是他計劃下的“產物”呢!哼!大嫂?
倒是我很難對這麼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生氣,我甚至不大忍心糾正她。
“我……不是……我……只是……我們只是……同學!不,他是學長……社長……唉!我該怎麼說呢?”我發覺我的舌頭已經打了很多個死結了。
誰知道她卻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她放開我,仔細地端詳了好一會兒,嘖嘖稱奇地道:“戴忠臣,真有你的!真有你的哈哈!哈!”
“小丫頭。”戴忠臣很鎮定,彷彿心中早已可以預見她的一切反應,和這些我認為很尷尬的場面。他走過來,慈愛地摸摸那小女孩的頭,說:“大嫂?你可別這麼一廂情願,隨隨便便胡喊一通。”
“難道不是嗎?”她把眼睛瞪得頂大的,那樣子看起來更是無辜。“你們兩個人看起來那麼有夫妻臉!”
夫妻臉?
我和戴忠臣聽了,忍不住互看了一眼。
不會吧?我想。
“很配嗎?”戴忠臣倒很得意地把臉湊過來和我並排。唉!為了這區區一頓飯,我還真夠犧牲了。
“嗯!”她小姑娘猛點頭,兄妹就這麼一搭一唱地和了起來,“好配好配。”
“有你和徐世輝配嗎?”他笑問。
“當然沒,”她驕傲地抬起下巴,高翹着小鼻頭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上帝在這世界上最完美的組合。”
我實在再也忍不住地把嘴嘟起來了,“如果這一頓飯那麼‘難吃’到的話,我可要走了。你們誰願意借我一塊錢打電話?”
兄妹倆聽了,對看了一眼……
“我身上只有美金,不好意思,大嫂!”
“大嫂”兩個字才說完,戴忠臣已經從我發怒的眼中知道該阻止這點“星星之火”蔓延下去了。
“戴詠芳!”他嚴肅地喊着她的名字。
“OK,OK,”她舉起雙手來做投降狀。“不喊了不喊了,吃飯去!我剛才看見一家很不錯的店,很浪漫喔!跟着我准沒錯,包君滿意。”
說著,就大大方地轉身走去,丟下我們兩個“老人家”在原地哭笑不得。
“我知道,”隔了兩三步,她的大嗓門還是足以讓我們從臉紅到耳根了。“戀情還沒成氣候之前,是最怕人家說了,因為一說就破了嘛!老哥,我不說了,可是,你自己得加把勁,知不知道?”
看着我一臉又青又白又紅,變換不斷,像梗了個什麼東西在喉嚨里那樣痛苦又尷尬,戴忠臣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麼?”
“你不是覺得對那個‘問題’,”他指了指她老妹戴詠芳。“很有趣嗎?”
“當然有趣,”我說:“只要她別拿我們兩個人大作文章。”
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立刻問他:“一定是你跟他胡亂說了什麼,對不對?”
“我才沒那麼無聊。”
“敢做不敢當。”
“我就沒有,”他大聲地重複。
“沒有就沒有,”我沒好氣地說:“那麼大聲說給誰聽?”
詠芳帶我們到一家“Outofsorrow”的餐廳,那是一家風格清新優雅的餐廳,種滿了藍色及白色的小花,連桌巾也是。原木系列的桌椅,樸素的陶製品,不加修飾的外型,顯得原始、自然。
它強調自然、放鬆,因為唯有如此,人才能走出悲傷,如同它的店名“Outofs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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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進大門,右側就是一個木製桶子,裏面放滿了乾燥后的玫瑰花。
我一向不喜歡把花拿來乾燥,因為覺得萬事萬物一旦走到了盡頭,就該放手。所謂的執着,到最後,不過也只剩失色的形體,和最初的已全然不同了。
但是,今天看見這些乾燥了的玫瑰,獨自也美出了一番氣勢,即使到最後干竭了生命,也執意不肯和泥而去,“化作春泥更護花”。它是如此堅持自己本然的形體,不變初衷。
萬事萬物都是如此吧?有所變,有所不變,端看着你如何去詳察罷了。
詠芳像個導遊似地忙着介紹,“這是戴安娜乾燥成的,就是那種有香氣的淡粉紅玫瑰,和香按玫瑰很像,但不是,兩者之間是有差異的。”
“還有這個,”她指着旁邊一個很大的木製車輪,那種鄉下人家牛車的大車輪,說:“別看它舊舊的,爛爛的,它可是有五十年以上歷史的古董呢!"
“還有啊!這裏的木製品學問可就更大了,什麼檀香木。松木、還有什麼……啊……我怎麼記不得了,反正很多就是了,你們細細去看,會覺得到這裏好像在挖寶一樣呢!"她得意洋洋地說。
我走在最後面,見她這麼興奮,這麼活蹦亂跳,心裏委實覺得好玩。我輕敲了戴忠臣的背,壓低聲音問他,“喂!這家店該不會是你那寶貝老妹開的吧?’我很懷疑以這家店這麼“峰迴路轉”的空間設計,她如何可能第一次來就摸得那麼清楚呢?
像是雙人座、團體座、單人座、禁煙區、吸煙區……分得這麼細碎,就算我自己是裏面的服務員,恐怕一天也要弄錯好幾次呢!
“不會吧?這麼大的事,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他否定了我的看法。“這丫頭還沒這個能耐,成天浮浮躁躁的,要她專心經營一家店,豈不比殺了她還不痛快!"
“要不然,她就是這家店的室內設計師。”反正,我就認為她和“outofsorrow”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關係。
“也許她只是這裏的常客罷了,”他說:“你可別這麼抬舉她了,我都替她覺得不好意思。”
“誰知道她葫蘆里賣什麼葯?”他補充道,然後看了看詠芳,笑說:“不過我很肯定的是,她自己也捺不住性子瞞我們太久的,等着瞧吧!”
我們隨着她走進去,挑了一個高起的檯子上的座位坐下來,正是在一個窗邊。
褐色的木製窗框夾着清澈如水的玻璃,在陽光照射下閃着晶瑩的光。兩邊自然垂落各遮掩四分之一窗的碎花布簾是藍色調的印花布,縫口之處並不很整齊,沒有死板板的一條線,看得出是手工產品。
詠芳領着我們坐下之後,便一溜煙地離開了,還神秘兮兮的不告知去處,只說了一下子就回來。
我和戴忠臣只好無計可施地對看了一眼,任由她去。
就這樣,剩下我和戴忠臣大眼瞪小眼地坐在位置上,亂尷尬一通的。
我只好把頭別過去向著窗外,避免眼光交接,莫名其妙地放電或者被觸電。
戴忠臣也不打攪我,靜靜地把玩着桌上那個玻璃網瓶,裏面插着兩、三枝白桔梗。
我之所以會不覺把眼光源向戴忠臣,完全是因為那白桔梗,打從我出院之後,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這種花。
它的花形簡單,像一個小咖啡杯,花蕊清晰可見,筆直地立着。它的花梗並不像玫瑰般地直,而是自自然地斜着。彎着,生意盎然。
第一次見到桔梗是那個陌生男子抱了一大束來,一大束的桔梗比起兩三枝的桔梗更具一番美的氣勢——生命的氣勢,純潔的氣勢。
他篤定地說我會喜歡的。我也確實是如此,我甚至相信,在我失憶之前,乃至於前世,我便深深地愛着桔梗了。
後來,我也曾試探過米瑟夫,而他全然不知道我喜歡桔梗的事,我便沒有再提了。
我很相信,那個陌生男人,對我而言不該是陌生,甚至,是極重要的人。
“發什麼呆?”戴忠臣拿了紙巾在我面前甩呀甩的。
“很多啊,你想問哪一件?”我調皮地回答。
“最重要的那一件。”他說。不愧是我們呱呱社的龍頭,伶牙俐齒。
“吃飯。”我給了他一個無關緊要的“官方回答”式的答案。“你要是肯借我一塊錢,我現在可能已和米瑟夫在大塊朵頤,而不是在這裏任由你寶貝妹妹宰割了。”不免有些抱怨。
“你真的這樣想?”他懷疑地問我。
“當然不是,”我沒好氣地說,然後壓低了聲音告訴他。“肚子餓倒是真的。”
“那麼你等一下,我去看……”話還沒說完,椅子才推開,耳邊已傳來詠芳銀鈴般叮叮噹噹的聲音。
“來羅來羅!”她走在前面,兩手各端了一份套餐,邊叫着,“今天老闆說要請客,親愛的大哥,大……喔!不是,喊大姐好了,嘿!喊你大姐好不好?”
我微笑以默示,雖然聽起來老了一點,不過,總比被她喊“大嫂”來得好吧?
我們差點沒注意到她身後跟了一個高大的男人,雖然詠芳個子小小的,但我們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了,所以,直等到她彎下腰放下手中的兩盤食物,我們才赫然看見她身後的那個“龐然大物。”
真的是“赫然看見”,對我來說。
剎那間,我全身已冰冷,僵得動彈不得。我瞠目結舌,和“他”的瞠目結舌相對着。
詠芳抬起頭來,見到我可笑的表情,一點也不疑有他,還滔滔不絕,熱烈地為我們“引薦”了起來。
她對我說:“怎樣?連你也嚇到了,是不是?他是不是這世界上最帥的男人?唉呀!真不該讓你見到他的,”她忽然懊惱地敲敲腦袋,說:“你看看我老哥,立刻被比下去了,這可怎麼辦才好?老哥,你可別怪我,我不是有意的。”
戴忠臣一點也不以為意,“你說吧!反正我無所謂,老哥對你來說,就像老妹對我來說地不值錢,不是嗎?哈!”
“看來你還頗有自知之明的嘛!”詠芳說。然後很自然地便把手攀上“他”的肩了。
我一怔,這一來更不知怎麼反應才好,只有傻笑。
他也尷尬地笑,詠芳在他的身邊,是如此地嬌小依人,如此地幸福難掩,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心裏開始有一股熊熊的火燒起來了。
它的名字叫嫉妒,叫吃醋,當然,還包括很多新創的名詞,我不願去多想。
“他呢?叫做徐世輝,清風徐徐的徐,世界的世,光輝的輝,”詠芳用着最幸福的聲音向我們介紹完,轉向戴忠臣,問道:“老哥,我的國文學得還可以吧!”
“不丟我的臉就是了。”戴忠臣回答道。
“喂?老哥,大嫂……呃……不是……她叫什麼名字?”她真的像小麻雀一樣,一刻也難以安靜下來。
“范心宇。”我搶先戴忠臣一步,自我介紹。
沒想到那徐世輝卻立刻接着替我分析着,“范仲淹的范,愛心的心,宇宙的宇,像宇宙那樣寬闊的心,是不是?”
話剛一出口,立刻令在場的其他三個人愕然。
我還不是很意外,因為我知道他是認識我的,在醫院那一面之緣我就知道了。我只是把握他們兄妹驚訝的時間,仔仔細細地端詳着他。
我仔仔細細地,要想起他。
那高瘦的身軀,那清澈的眼,緊抿而放不開的唇,那不曾有朗朗笑聲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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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我這麼肯定,他不曾有朗朗笑聲呢?
“世輝?”詠芳的聲音打斷我追溯回憶的思緒,“你……你們認識啊?看你們……你的表情好奇怪。好像……好像……一對重逢的老情人。”
直來直往慣了詠芳,居然毫不修飾地把“老情人”三個字說了出來,還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鬧了起來,“不管不管,我生氣了,我吃醋了。”那表情似是認真,又像是開玩笑,教人分不清。
“詠芳,你鬧什麼?”戴忠臣忙安撫她,“人家什麼也沒說,礙着你了嗎?”
奈何誠如戴忠臣所說的,他對她來說如同她對他來說不甚“值錢”,她哪裏肯接受勸告?
“世輝,你說!你說!”她搖晃着他的手臂,當場真鬧了起來。
從他的眼裏,我看見了艱難的眼光。該怎麼說呢?我們認識嗎?我們不認識嗎?
一心為他解危的心情使我不覺說出了這句話。“我不認識他。”
我用力做出很可笑的表情,說:“就像你說的,我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男生,有點驚艷的感覺你懂嗎?你不必那麼多心啦!”說完,低頭抿了一口冰檸檬茶,以消除說謊所帶來的緊張情緒。
說謊對我而言是最難過的事,我寧可因為對人端出全盤而上刀山下油鍋,也不要因為隱瞞事實而求得片面的安寧。
奈何如果我不撒謊的話,恐怕上刀山的是他,下油鍋的也是他了。
奇怪,我們不是只有兩面之緣嗎?我如此護着他做什麼呢?
算是為了那一大束美麗的白桔梗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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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詠芳又去搖着他的手臂,不死心地問,“她說的是真的嗎?”
我為他扯了一串謊,而他只要點個頭就可以圓謊,皆大歡喜了;但從他緊鎖的雙眉,僵硬得不肯點頭的頸子看來,我知道他不願意。
耿直而倔強的性子。
我只好衝著他,不客氣地問:“我真的不認識你,可能你認識過一個和我很像的女孩子,你以為我就是她,但我確實‘不記得’有過你這樣一個朋友,我‘不記得’!請你看清楚吧!別給我們兩個……”我說:“惹不必要的麻煩。”
我一再強調“不記得”,而不是‘不認識”,只是想讓他知道,我不是在扯謊的,他可以點頭承認這一點——我不記得他。
我用一種祈求的眼神望着他。只要他點頭,不管是他,詠芳,甚至我,都可以在此刻相安無事下去。
在弄清楚我和他的關係之前,就要讓詠芳承受如此巨大的傷害是不公平的。
而且,就算是戀人,我們曾是戀人吧!但那都是屬於“曾經”了,誰又能擔保我們會重新開始呢?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看了詠芳一眼。唉!也許不會重新開始了。
我們應該承認,並妥協於時間底下的意義,它帶走的東西,便是永不復還了。硬是要去扯起兩個時間的事,只會帶來更多、更無奈的苦難,不是嗎?
“是!是的,她的確如此。”他回答,承認我是“不記得他的”。
詠芳這才稍稍釋懷,迎向我堅定的眼神。
我堅定的眼神之下,是隱隱作痛。不知為什麼,我無法同時正視眼前這兩個顯然是對情侶的人。我的心,好痛、好痛……
我想逃!一個衝動使我差一點從位子上站起來,可是……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做。
這樣做,就表示我心裏有鬼了,就表示我說謊了,而我好不容易才說服他……
“好吧!算我多心,可是不能怪我啊!”她轉向戴忠臣,指桑罵槐地說:“老哥,你們男人都是這樣花心,人前一個,人後又是一個;吃飯一個,睡覺又是一個,我不看緊一點,難道要等着莫名其妙‘卸任’了之後,才躲在棉被裏哭嗎?我可不幹!”說了,便拉了徐世輝走。
“我要‘隔離偵訊’,走!”她說。
戴忠臣只能給徐世輝一個同情卻又愛莫能助的眼神。
“不要這樣。”徐世輝冷冷地說。在我看來,他就像是被詠芳囚禁起來的鳥,不能飛,也不能叫。
唉!一隻不能飛,也不能唱歌的鳥。
我趕緊踢了一下戴忠臣,示意他以“長兄之尊”出面說句話。
算我們還有默契,到底也在“呱呱社”共同經營一陣子了,很能了解彼此的想法。一個眼神交換后,他便出面阻止,“別鬧了,詠芳。你想要你老哥為了吃這頓飯而鬧胃潰瘍嗎?幹什麼把一件簡單的事弄成這樣緊張兮兮的呢!”
“老哥!”詠芳生氣地把矛頭轉向戴忠臣,“你不可以幫外人說話,我們是兄妹,你應該支持我,應該幫范心宇!”
戴忠臣回答她,“我就是在幫你,你不懂嗎?你三天兩頭這樣鬧,任誰都受不了的,像你這樣斤斤計較,只會加速一段戀情的結束,你把感情全吵光了,到時候如果不被遺棄,我輸你!”他撂下狠話。
原本只是威脅的話,誰知她一聽竟然緊張得不得了,更緊抓住徐世輝,手指深深地嵌進了他小麥色的肌膚里,如同孩童般地吃語着,“你不會的,你不會遺棄我的,是不是?只要你不要對不起我,我什麼都可以為你放棄,你……不可以……不要……”
如此的舉動,當場已令我和戴忠臣咋舌,不明白何以她愛他那麼深。
但遲一點想,那是愛嗎?或者,只是自以為是愛,其實卻是自私的佔有,以及無止盡地索求呢?小說製作室*惜惜掃校
徐世輝的雙眉蹙得更緊了,我看見他緊咬着下唇,看見滾出了一滴血珠。而那顆血珠,就像從我的心滾出來似的,我無法不為它心疼。
無助的情緒狠狠地敲擊着我,我只能不斷地問自己,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想着,想着,我的頭就不禁垂下去了。我氣自己在這個時候已經完全不像自己,我變得怯弱,變得畏縮。
范心宇,你在哪裏呢?你出來呀!
而當我不經意看見他的手,已經輕輕地拍着她的肩哄着她時,我突然覺得有某一種重要的東西,輕輕地從我的生命里剝落而去了。
“你們女孩,就愛人家哄。”戴忠臣很不以為然地說,算是這場小風波的結束。
對我來說,卻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