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八月十日,夜晚,台北城,炫麗而迷幻。

我抱着一個大袋子,FidoDido的,坐在前一天和徐世輝約定的台階前,從七點鐘等到十點鐘,生命里似乎早已被掏空得不剩一物,除了等待。

我有滿腦子的等待,等得要瘋了。

夜晚十一點,我的補習借口在此時和灰姑娘十二點鐘之前的一身榮華一同失效。我想要無盡地等待下去,可是沒人給我時間。我必須開始左顧右盼,除了注意徐世輝的出現外,還得注意來逮我回家的人了。

我等得有些急,有些惱,有些不知所措,卻只能無可選擇地等。

炫華的不夜城裏,我感到八月不該有的冷風,大街上依然有穿梭不息的車,而我身後一家一家熄了燈的商店,卻冷清得教我好害伯。

我咬咬下唇,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徐世輝從來不會狠心丟下我一個人,他會來的。

更何況,我們打過勾勾的。

也許他早就來了,只是憑着老爸教給他的一身本事把自己藏起來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藏?

如此的猜測揪痛我的心。我提起勇氣環顧四周,依然找不到他的蹤影。

然而,我相信自己最後的假設——他早到了。他到了,只是躲起來陪我等待,他事先所計劃的——驚喜或陷阱。

會有辦法證實的,我胸有成竹地想。雖然有些荒唐。

我對空大喊:“徐世輝!你來了是嗎?你為什麼不出來呢?”

除了自己的聲音和自己的回聲,四周安靜得不像有任何生物存在着。

是有某種力量支持着我去試驗,因為我沒有時間了。

我睜大眼睛,盯着街上穿流的車,眼神被迷亂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咽了一口口水。

然後,我面對大馬路,閉起眼,快步走去。

是路人,是無情人,總也不能“見死不救’叩巴!

忽然,就在我聽見煞車聲音之前,“我”被拉開了。

那一刻,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只覺得腦海中被鏗鏘有力地撞上徐世輝”三個字。

和平常人不同的是,受到極度驚嚇的我,並沒有尖叫失聲。

我傻傻地呆望着米瑟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把我拉開的人,是米瑟夫。

竟是……米瑟夫。

夏日,八月的冷風,吹得令人錐心刺痛。

“你幹什麼!”最溫婉的米瑟夫又吼我。他臉上的青筋就像要爆裂般,那極度的驚懼,轉化而成的力量,落在我的肩上。

好痛,我想。但是,連發出呻吟的聲音,對我來說都艱難。

我看着米瑟夫,發不出聲音來。僵着的身體,不能言語的口,幾乎使我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他——不來了,真的是不肯來了。

我嘆了一口氣,癱在米瑟夫的胸前。

怎麼會這樣呢?我想不通啊

“心宇……”米瑟夫的聲音響起。

“我在啊!”只是,心不在了。

米瑟夫啊!我的心被徐世輝打包走了,他好狠的心啊!

“喔,心宇……”米瑟夫知道我,或者,他還知道我的心在何處吧!所以,他抱緊了我。“別做傻事,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你明白嗎?”

我胡亂的點頭,又胡亂的搖頭,我在他的懷中猛烈地搖着頭……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心宇……”他大叫,用力地揪緊我的頭髮,要我定住,好好看着他說話。“現在,你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別想!不要思考,什麼都不要!”

可是,就算不去想,還是覺得疼痛啊!

“米瑟夫……”我終於能艱澀地開口:“他……死了嗎?”

“沒有。”

“那他……怎麼失約了呢?”我說:“這是殺手的一大禁忌,不是嗎!”

“他已經不是殺手了。”米瑟夫說。

“所以,可以失約嗎?”我紅着眼問。

“他有他的苦衷,他不要你離開父親,他知道你會後悔的,因為你很愛你老爸。”

“我也愛他啊!我當他是……半個老爸了。”我說。

“別再去追究這件事了,好不好?我保證,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不好!”我問了一肚子的氣終於在此時爆發出來。“你們帶走了我最喜歡的人,卻不跟我說原因,叫我不可以問,不要逼你們。想着不可預知的未來,沒有答案的謎題,我會瘋掉的!你知道嗎?”

米瑟夫被我的委屈震懾住了,我們同時啞口失言。

最後,是一聲槍聲把我們從凝重的空氣里拉出來。

我們同時驚慌地轉過頭去。只見對街騎樓下,一個人正負傷顛顛跛跛地逃離。

我一見,便要拔腿追去。

“不可以!”米瑟夫大喊,用力拉着我,不肯放我走。

“米瑟夫!”霎時,我淚如雨下。“他……他……他……”

“我知道,我知道。”米瑟夫咬着唇對我說。他不比我好過,徐世輝是他的死黨,為他挨過數不清的子彈,在詭譎不定的黑社會裏,他們是少數永遠的朋友。

“米瑟夫!我要去追他!”我堅持,不管又紅又腫的手,不管聲嘶力竭,不管不管……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時,老爸的聲音突然傳來。

“心宇!”

這一喊,沒讓我分了心,卻讓米瑟夫分散了注意力。我哪裏肯放過機會,順勢掙脫了米瑟夫衝出去。

我看見的是徐世輝的召喚,事實上,卻是死神的召喚。

一陣刺耳的煞車和碰撞聲……

我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泛遍全身,漸漸地……我看不見,我聽不見,誓言、承諾、約定……都碎裂了……

而人在哪裏呢?

最後,我是盯着一個人的雙眼,用最微弱的語氣告訴他:“我不想……”來不及把“死”這個字說出來。

****************

我對我醒來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笑,傻笑。

他略為驚訝地怔了一下。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微蹙着雙眉,很儘力地想記起某些——關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

因為那不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驚悸,而是深深撞擊着心靈,一種血與肉不能相拾的情份。

如果每一個血脈,都是一個流域。那麼,他若是主流,我便是支流,就是這樣的感覺。

“醒了?”不知所措的他,第一個對我提出的問題,便是這個,看似無關緊要,而依他的口氣聽來,卻是似已經等待許久的焦灼。

我很自然地又對他禮貌似的微笑。那像是在浪漫的巴黎街道,露天的咖啡座上,一個紳士和一個淑女偶遇,平緩而沉穩,卻不失寧靜而美好的對白。

沒來得及開口問,他已經去喊來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了。霎時,一陣熱鬧莫名,很多儀器“嘎嘎嘎”地被推進來,大家七手八腳。七嘴八舌……唉!

一個白衣人把我的眼皮撐開,用小手電筒照了又照,看了又看。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照完了,看完了,問我。

“你們能告訴我嗎?”我誠懇地反問。

語畢,下面那一秒突然變得漫長。

中年男子首先打破現場一片驚愕的氣氛,衝上前來問我:“我是誰?你看了我十九年,你和我生活了十九年,我把小小的你捧到這麼大,你該記得的,啊?”他抓着我的肩,很近很近地,激動地對我說。

我被他巨大的聲浪所驚嚇,不斷地尖叫。

“爸!爸!救命爸!爸!”下意識地,我喊着。

他急着告訴我:“我就是啊!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我卻是充耳不聞,仍不斷不斷地叫喊着。“爸!爸!爸!”

他的臉頰上、頸上滾出豆大的汗珠,暴着青筋,用無計可施的雙眼直瞅着我。

我快速地垂下頭,抱着頭叫喊、哭鬧,就像所有身邊能夠呼吸的生物,都干擾到我的生存頻率了。

我踢走所有試圖接近我的人,不斷地扭動着身軀。

“怎麼辦?”慌亂中,不只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

“陳醫師,怎麼辦?”一位聲音清麗柔軟的小女護士提着嗓子問。“我去拿……”

被問話的醫生很快地知道她的意思,沒聽完她的提議便阻止。“不必。”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全然胸有成竹。“我們離開吧!讓她去想一想、靜一靜……”

“醫生……”中年男子顯然不放心。

“范先生,相信我,嗯?”他拍拍對方的肩。

然後我知道,人,一個一個地散去。

可是我仍舊不肯抬起頭,害怕的縮着全身,就像一公分之外有高壓電似的。

我是誰?我誰都不是。我只是存在於世界上的一個分子而已,沒有過去,飄茫的現在,抓不住的未來?這,全只因為我失去了記憶。

沒有記憶的我,靜下來了,卻莫名地流淚,因為記憶和感覺分離了。

強烈的悲傷,超越記憶而存在着。

微涼的空氣中,只有我的綴泣聲。

很久以後……

如果我的肌膚對每一個呼吸的生物感覺都是如此敏銳,那麼,我清楚地知道,有人走進來了。

腳步很輕,但確實是。

“嘿!”他喊我。

我聽了,好奇地從手掌中睜開兩隻半開的眼睛來看他,是一個陌生人。

唉!這時候對我來說,誰不是陌生人呢?

他沒有立刻對我說話,只對我禮貌而節制地笑着,這個微笑的力量,很快地得到回應。

不強烈誇大的動作或表情,使我容易放得下心。我對他笑,只因為他對我笑了。

“嘿!”我學他,不過是為了好玩。

因為我對他一見如故,好像以前都跟他這麼玩的呢!

難道不是嗎?我一定和他認得的,不然,他為何會進來看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失憶的病人罷了。

“你為什麼哭得眼睛紅紅的?”他發出無辜的、不舍的聲音問我。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話。他的語氣就像一個我認識很久很久的死黨,還已經聊了好多話似的。

奇怪?人初見面,不該先自我介紹,問清對方的身分嗎?(雖然他是對我問不出答案的。)

“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居然”坦白告訴他!雖然很荒唐,很可能被人笑之以鼻,我卻不認為他會如此覺得。

他讓我覺得他單純的是一個朋友。

“我失去記憶了。”我補充道。

“看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他半是安慰我,半是自嘲自解的道,丟下一團迷惑給我。

“我……比你幸運?”我全然不懂。

“是的。”慢慢地,他移動身軀,走向落地窗。

這是間不錯的病房,窗外盪着白花花的陽光,很是動人。除此之外,街上的車子、房子、綠樹,一一排列在陽光底下。

還有人。

“你看,有對戀人在吵架呢!”他指了指窗口外,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不能移動身體,伸長了頸子也看不見。

姑且相信吧!他騙我“窗外有對戀人在吵架”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他又逕自接著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和好了,他們一定會恨不得忘掉今日對彼此傷害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的過去不快樂,卻又忘不了嗎?”我問。

“大致上是這樣子的。”他回答。

“你想失憶嗎?”

“恐怕是,我想是吧!小姐。”

“但,總有一兩樣是你不願忘記的吧?有吧?”我緊追着問,對我來說,我不肯,也不願忘記所愛的人。我想明白,是否別人也會如此想呢?

他怔着,看了我一下,方能釋懷地笑着回答:“當然有。”

“你認得我嗎?我們‘曾是’什麼關係呢?朋友嗎?親人嗎?你可以告訴我嗎?”

“如果我是你生命中夠份量的人,你總會把我記起的,總有一天……如果我並沒有如此重要,那麼,成為你永遠失憶的那一部分又如何呢?”

“好吧!”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樣的想法,但既然他不願說,我又能如何呢?“至少告訴我,你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朋友。”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我了。“當然是朋友!”

我開懷地一笑,看着他——我失憶后的第一個“朋友”。

那種感覺很舒服,朋友——一個足夠拿來依靠的名詞,那麼震撼性地燒灼着我幾近絕望的心。

而且,他是認得我的,認得失憶前的我的。

“過來好不好?”我用邀請的眼光看他,拍了拍床,忍住每一個毛細孔的疼痛,稍稍移開一點不大的範圍,示意他在我的身邊坐下來。

他滿是疑惑,但是順從我的邀請。

“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人?”我仰着頭問他。

“和現在一樣,有一點皮……”

“皮?我有嗎?我哪裏……”

“還有,反抗心很強。”他說了這句話,立刻把我雄雄欲辨的言詞壓制下去了。

“總該有些優點吧?先生!”我嘟起嘴說。

“你只有以上兩個缺點,其他都是優點了。”他有些弔兒郎當地說。

“你真會花言巧語,我才不相信。我打賭我一定不曾愛上過你。”

“是嗎?”他詭譎地對我笑問,好像事實正巧和我所說的相反了。“為什麼?”

“因為你太會耍嘴皮子,太能哄女孩子開心,太……太令我討厭了。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發酵劑,把我的心發酵起來了。”我半咒罵著,不可否認的,辨證到頭來,竟然正好和我的立意相反。

“你以前都嫌我嘴巴太笨,豬一樣。像豬還會表現不滿,我連發出不平的聲音都不會,現在你卻說我耍嘴皮子?當我是花心大少,還是色狼呢?”

我的確有一半是這麼想的——四分之一當他是花心大少,四分之一當他是色狼。

那麼,另外的一半呢?

我笑了,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我是被他逗笑了。

色狼?是啊!好俊的色狼,我忍不住想。

“好吧!”我笑着把友誼之手伸出來,對他說:“那麼,我們是朋友,不過,讓我想想,你叫什麼名字呢?我該稱呼你色狼,還是花心大少?”

“這不好笑!他有些故作生氣,不滿了起來。“我可是老實人呢!”

“你的名字呢?”我不理會他的不滿,逕自耍賴地問着。

“也許你告訴了我,我就會想起也說不定呢!”

“你也不必非想起我不可啊!”他說。

唉!我被他牽着話題不知牽到哪裏去了,只覺得很茫然。“為什麼?”

“如果你喜歡我這個人,我們重新開始當朋友就可以了啊!”他說。

“我……我……我才不喜歡你呢!”壞就壞在“喜歡”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大聳動了,一時竟教我慌了。“我只是……只是不討厭你而已。”

“那真令我傷心。”他半開玩笑似的說。

“別這樣嘛!”我試着逗他。“明天再來看我,好不好?”

“當然。”他慨然允諾。

“如果還有一束百合花……”我趁機敲起竹杠。“那就太愜意、太完美羅。”

他懷疑地看了看我,忍不住問:“你不是在生病嗎?怎麼一下子精神都來了?”

怎樣?懷疑啊?

“因為我明天會收到一束大百合呢!”我胸有成竹地回答。

“這是什麼邏輯?”他一頭霧水的想着,又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那麼篤定嗎?”

“你不會嗎?”我的聲音像要哭。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我這個簡單得罪過的問題。

“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你沒有一點同情心嗎?”我賴定了他的詞窮,就很難控制自己不和他鬧下去了,“而且,我還是你的‘朋友’呢!你自己說的。”

他聽了,頓了一下,才深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

“你真是孩子氣。”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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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道恰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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