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果然不出我所料。

當我一路闖進深宅大院時,Paul,David……都驚慌失措地阻止我。我不免感到幾分可笑的諷刺——這是我家,我不能回嗎?

“我要見爸爸!”我一路吼着,“他在哪裏?大廳?院子?房裏?不要過來!如果你們還想活,就給我站在那裏別動,我告訴你們,我比我老爸更不可理愈!你們聽到沒?”

“爸!你出來。你自己說好漢不當縮頭烏龜的。你膽敢把我的世輝搶走,你就別害怕跟我面對面。爸!我不管你有幾千幾百個理由,都不足以帶走他!”

“爸!為什麼?你出來告訴我為什麼?”我用力推開那扇老爸從不允許我進入的會議廳的大門,當面就迎上老爸那張冷得可怕的臉。

我的確是張牙舞爪,是跋扈得無人能擋,但是,此時此刻,我的心裏也不免升起一股冷飛飛的涼意。現場所有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一致朝我這裏看,那眼神,就像是我犯了什麼大忌似的。

“心宇?”他用一種從未有的厲聲說:“你在做什麼?”

“還我。”我霸氣地回答。

“還你什麼?”他捺着性子,故作一無所知地回答我。

“徐世輝。”

他忽地對我一吼,“胡鬧!”他的耐性一下子像被刺破的氣球般爆開。

“你要把他殺了,他別無選擇,只有逃離,只要你不殺他,他就不會走,也不必躲起來了。”我說。

“你在說什麼?”

“你為什麼要殺他?只因為天底下不容許有失敗的殺手嗎?那可以啊!他不當殺手總可以吧?為何一定要置他於死地呢?這是什麼道理?爸!你告訴我這是什麼道理?”我激動不已,彷彿這件事已經從徐世輝身上延伸到社會上每一個殺手;好像這件事已經牽扯到人道問題,我無法容許自己坐視不管,即使徐世輝不是我的最愛,可是,這次是徐世輝,下次又會是誰呢。

“你……你……你不可理愈!”老爸被我氣得說不出話來,索性吃了秤陀鐵了心,要把我攆走。“米瑟夫!誰讓你放她進來的?”

米瑟夫一下子奪門而進,神色驚恐,比起徐世輝所受的威脅,他有什麼理由如此驚慌呢,

“對不起!范先生!”他忙行了九十度彎腰大禮,然後把臉轉向我。“心宇……”

“爸!你想當縮頭烏龜?你連自己女兒都不敢面對?”我不敢相信地問。

“心宇,”米瑟夫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鬧得太凶了,至少等他們開完會……”

“開會!開會!”我失控地吼起來,“都是些人渣,開什麼會?”

語畢,四周突然一片死寂,空氣凝重得直教人窒息。

我自知自己話說得太過份了,瞥見老爸眼中受傷的眼光——由熊熊的怒火轉成悲傷。

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沒有對我揮拳。一個行事張狂,無人能惹得起的范建成,竟然就被這麼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女生踩在腳下,吭也不吭一聲。

原因無他,只因為我是他的女兒。想到這裏,我不由得開始怨悔自己的魯莽,為什麼真相都還沒弄清楚,就撂下這麼重的話來?

米瑟夫的驚慌更深重了。

所有的人莫不是一副要把我啃得骨頭不剩的樣於。

所有人……不,有一個人例外。我突然注意到他,是因為他正衝著我笑,那笑,就像是在對我說——嘿嘿,小妹妹,你闖下大禍了。

對了,就是那種幸災樂禍的笑。

米瑟夫在一旁,拉了拉我的手,“心宇,走了……”

此時,我卻是盯着老爸,想跟他說句抱歉的話,但我有些猶豫,我依稀可以聽見他的心在哭泣。

我想起了他不曾打我,是因為他說他對死去的母親立誓過,永遠不會打我。就像他打了一輩子的架,卻只對母親呵護備至一樣,而我,就是母親的再版,他要信守這個承諾。

這個心情,只有米瑟夫懂。“心宇,有什麼事,等會兒再說吧!”他又催促着我離開。

我再看了看在座的人,最後,才用很微弱的聲音說:“爸,對不起!”然後跟着米瑟夫走出去。

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也許我更應該說:“爸爸,再見!”因為這也許是我在范家的最後一晚了。

我尾隨着米瑟夫走出,像斗敗的公雞(其實是斗贏,而卻並不快樂的公雞)垂着頭,頹喪地走着。米瑟夫的心事也不比我少,我感覺得到他那前所未有的沉重。

一向是沉穩、平和的米瑟夫,總是胸有成竹的米瑟夫被打敗了。這實在是教渾然不知怎麼一回事的我更覺得恐懼莫名。

“米瑟夫。”我低聲喊他。

“什麼事?”他回過頭來,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我……剛才……不是……故意……的。”我說,這句話已經包含了幾千個幾萬個對不起了。

他一笑,摸摸我的頭,“你爸爸會明白的。”還是一如往常,天大的事到米瑟夫的嘴上,都是沒什麼。

“那……你呢?”我有些衝動地說:“我說了那樣的話,罵到好多人,連你……連徐世輝都罵進去了。”說著說著,我這個“加害人”竟然不爭氣地,眼淚刷刷地掉,我連當“加害人”的勇氣也沒有。

“是啊怎麼辦呢?”米瑟夫停下來,故意把雙手交疊在胸前,對我瞪着眼睛。“你準備怎麼道歉!”

“對不起。”我說,很誠懇很誠懇地說。

“哼!”他調皮地從鼻孔哼出聲音來,“我才沒你老爸那麼好講話呢!”

我一聽,緊張地捏着衣角,因為米瑟夫居然生氣了,這真是比老鼠抓貓還可怕的新聞。

我該怎麼辦呢?萬一徐世輝也知道我罵他們人渣,又會怎麼樣呢?他會傷心死的。

“你呀!”米瑟夫捏捏我的鼻子,說:“先去洗個澡,KK書,還有跟我英語對話后……我才告訴你怎麼辦,包括你跟那個輝仔怎麼辦。你覺得如何?”

我聽了前半段,已經忍不住哀嚎。“還要讀書?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還念得下書嗎!米瑟夫!你真沒同情心。”

米瑟夫卻說:“你連颳風下雨都可以當成不念書的理由,更何況今天天氣很好。”

“很好?”我誇張地拉高了八度音階,“閃電狂風都打到家裏來了,你竟然還說很好?”

“我只看到像陽光般燦爛的愛情花朵在盛開着,唉!不知是誰……”

“米瑟夫!”我緊張地阻止他說下去,“別再說了,我K書總可以了吧?”

“乖小孩。”他說。好一個乖小孩。

“K完書後告訴我所有真相。”我說。“米瑟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很完美的,應該不會食言才對。”

“這算是有目的的恭維羅!哈!哈!哈!”他大笑,在轉角與我分開。“我欣然接受。”

答應歸答應,如此煩亂的心情,要我認真,一本正經地K書去,是決對不可能的,我想着心裏受傷的老爸,性命危在旦夕的徐世輝,還有這個即將在我明日離去後天翻地覆的家,就忍不住想哭。

我真的好想哭啊!

傻傻地對着窗,我用手支着下巴,咬着一根被我咬得皺皺的筆……

左眼掉了一顆淚,我順勢用右手的袖子擦過去,還來不及,右眼又掉了一顆淚,這樣左右交替着,不爭氣的我,不知在何時已被源源不絕的淚海給淹沒了。

同時也被傷心淹沒……

我依稀可以聽到徐世輝那總是不知所措的緊張語氣。

“別……別哭了啦!又沒有什麼事;下次乖一點嘛!你知道你老爸那種人口才太好,所以才會把人罵得這麼中肯,其實他根本沒有……”

我聽了,不理。

“我帶你去玩,去飆車好不好?”他提議。

我任性的搖頭,但至少好很多了,因為我是很容易把注意力轉移掉的。之所以搖頭,不過是基於趁機敲詐的心理。

“不然……不然再加一場電影,這樣可不可以?”

我總算是勒索成功,這才破涕為笑,三百六十度的轉變,直教徐世輝咋舌,他只能搖頭大嘆:“我又栽在你手上了。”

他總是說,他這一輩子是栽在我手上的,從我的超級大保姆,到特別私人保縹,他註定是“我的”了。

其實,我不也是不知不覺地栽到他手上了嗎?

想着想着,突然,我驚見對街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人影正面對着我。

我趕忙噼哩啪啦地翻遍兩個大抽屜尋找望遠眼鏡。

我用手頂着望遠眼鏡,“用力”地看了好一會兒。

而他,似乎也發現我發現他了,慌了起來。

正當他轉身要逃離而去,卻沒料到我下意識地衝口而出:“世輝!”

不喊還好,這一喊,壓根兒再也不見他的蹤影了。

怎麼會這樣?

他不是來找我的嗎?如果是,為什麼在對街偷偷看着,卻不肯上來見我呢?

他是個殺手,連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樓都有困難嗎?

他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是說明天的事嗎?

不,不,他一定是沒有聽見我喊他。這一想,我不甘心,又對着樓下喊着他的名字,直到米瑟夫衝進來(他失去了以往總會先敲門的風度。)把我從窗口拉離開,阻止我的喊叫。

“米……瑟……”我用力地想剝開他的手。“世……”

“我知道。”他平靜地告訴我:“可是,你忘了他現在的情況嗎?你這麼大聲嚷嚷,不怕……”

他遲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地說:“不怕……他被殺了嗎?”

我瞪大了眼睛,覺得胸口積壓着什麼沉重的東西,好難過。我深重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真的是老爸。

我點點頭,表示懂了,請他放開手。

“米瑟夫,”我無力地,無奈地抓起他的衣袖,此時此刻,我只有米瑟夫了。“我……該怎麼辦?”

米瑟夫沒有回答我,只告訴我:“你爸爸開完會了,你跟他談去吧!”

“你不告訴我嗎?”我滿臉疑惑。

“不,我覺得你自己去問你爸爸會比較好。”他說:“不過,別太衝動。記得,每個人總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苦衷。”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似懂非懂。

“他到底是你爸爸,就算他做錯一千件一萬件事,可是,至少有一件事他沒對不起你——他疼你,而且把你養大了。別人可以為他做的任何錯事怨他、恨他……可是你不能,OK?”

看着米瑟夫,我點頭。

老爸,我最親愛的老爸……

我頹然地走出房間,頹然地走着,這是一直活在被保護中幸福的我,第一次感覺到的矛盾吧!我愛老爸,是真的,第一個抱過我的男生是他,第一個親過我的男生也是他,總是捨得擱下身邊任何重要事情陪我的也是他,在別人面前的國王,卻肯在女兒面前扮小丑的永遠都是他。

而我,竟然那樣出言不遜地傷害他!喔,該死的范心宇,該死的我自己!

老爸站在客廳里抽着煙,不知在沉思什麼。他似乎想得很入神,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壓根兒沒發現我。他一定亂了,忘了保持警覺是他們這圈子最要緊的戒律之一。

“爸!”我輕聲喊他。

他這才若有所悟,緩慢地把頭轉過來。他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使我難以發現他的喜怒哀樂。

“爸,你還在生氣嗎?”我問。

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他不生氣了。

我跑上前去,摟住他。

“又撒嬌了,”他的笑里有滿足。“把你老爸哄得團團轉,然後趁其不備,要求一堆……”

“才沒有呢!”我仰頭看着他說。“我最愛老爸了,天地為證。”

“唉!”他聽了,故意深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誰剛才為了一個叫徐世輝的男人兇巴巴的進來把她‘最愛的老爸’罵一頓。”

我皺起眉,放開手,嘟起嘴鬧:“你還記着?人家都道過歉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道歉呀!這個女兒你可沒白養,該高興了。”

“還很榮幸是不是?”他開玩笑似的。

“開竅了。”我說著,露出燦爛的笑。

他聽了,很是陶醉在如此溫暖的親情里,笑出了兩排老煙槍的黃黃假牙,蒼白的發穿插在黑髮中輕輕地撩動,這時,我感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特別的人——對他而言。因為,這個外表冷酷,做事不留情面的人,給我一個平凡父親的笑容。

“我也是爸爸的最愛,是不是?”我問。

“你還有懷疑的理由嗎?”他捏捏我的臉。

“不敢。”我說。“不能挑剔老爸。

“給你挑剔啊!真金不怕火煉。”

“真有自信,有個性。”我走向窗邊,攀着窗沿,兩腳不覺就懸空了,燙呀燙的。

小時候,老爸的雙手就是我的單杠,雙腿就是我的翹翹板,他為我建構一個兒童樂園。

他是別人眼中的權威勢力,卻是我眼中的兒童樂園。

他為我耐心地數過滿天星斗,儘管他沒讀過書,但他仍仔細地數,一個一個教我數,一、二、三、四……最後,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地跟我說——一百二十三個。

天文望遠鏡有誤差的時候,天文學家有失靈的時候,不管之後我讀到的星星有幾個,我永遠只相信老爸的一百二十三個。

“小心跌下去。”他走過來,把攀在窗框上的我拉下來。

有如上帝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愛的。

我感覺甜蜜、感覺溫柔,卻又感覺到一絲莫名的痛楚,因為,這便是我明日要離棄的老爸。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老大不甘願地被抓下來,嘀咕着。

我不是小孩子,可以遠走高飛。我想。

“爸,”我說:“你會告訴我徐世輝的事嗎?”

他聽了,露出一臉難以掩藏的無奈。

“你可以不說,”我想起米瑟夫的忠告,急着告訴他。“我不會再為他的事和你爭吵……”

因為,我即將遠走高飛。

他受安慰地笑了笑。“告訴我誰把你教懂事了?”摸摸我的額頭。

“米瑟夫。”我坦白說,“他說,人都有不能說出的苦衷的。”

“你了解嗎?”他問。

我搖頭。“不了解,”我說;“但可以感覺,我知道再好的朋友,再親的親人,彼此之間都有一道難以穿越的牆。我不知道那道牆是什麼,可是我試了又試,穿不過。”

“你在說什麼理論?什麼牆不牆?”他苦惱地問,接着,又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我女兒讀書讀到可以講出我聽不懂的話了!真是令人興奮!”

“那是我表達能力有問題。”為他如此無謂荒唐的笑,我沒好氣地說。

“誰敢說你表達能力有問題?我教他沒機會再說第二次……”他撂下狠話。

改不了狠手段與暴烈脾氣,這便是我老爸。唉!

“爸!”我哀求道:“你別這樣吧!這樣會把所有想追求我的人嚇跑的。我看,知道範建成是我爸還敢要我的,恐怕天底下只剩徐世輝一個人。”

“徐世輝”這三個字立即又在他的眼中劃下陰影。

此時的我,已很難再想像,徐世輝,曾經是如此被他寵愛過。

迷團之後仍是迷團,幾乎只在一夜之間,他們的關係徹底崩解。

我只好趕緊說:“沒人要也沒關係的,有老爸就好了。”

可是老爸要保重,等待我在愛情里飛倦了歸來。

“別擔心,我拿槍抵着你所有喜歡的男人……”

又是一句好孩子氣的話,我聽不過,連忙打斷它。

“爸,我沒那麼……那麼欲求不滿吧?”我皺着眉說。

“爸是說,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或者,做的事全是為了你,明白嗎!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別怪老爸。”說到最後,他吞吞吐吐。

如果有一天如何呢?他拿把搶去把那些我喜歡的人架來嗎?

“一定不會。”我燦爛而篤定的對他笑着,伸出小指頭,跟他打勾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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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道恰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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