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我常常就這樣夢見童話書里“王於和公主從此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的情節。
突然間,王子的臉變了,公主哭了……我好傷心,驚覺童話里那屬於謊言的完美,原來早已破碎。
早已破碎了,始料未及的。
電視上報導說,今夏的第一個颱風即將來襲。那氣象主播說著這消息時,我和淑凡正各抱了一碗冰吃得津津有味,不知是氣象發佈得不是時候,這是我們吃冰吃得不是時候?
淑凡邊吃着冰邊提醒我,“喂!颱風要來了呀!”
“喔!”我吃得正開心,才不想這問題,也懶得回答。
她用手肘碰碰我,知道我心不在焉。“喂!回家幫忙做防颱準備了。”
我邊吃邊回答她,“我們家……男人這麼多……才……不需要……也輪不到我費心呢!”
“咦……”淑凡不解其意,像我家這種“特殊狀況”,要她了解也太苛了點。
“我是說……”我抬起頭準備好“萬言書”要“上奏”,卻又懶了。“我是說……我老爸會負責的。”
“心宇,你知道這兩天我胖了一公斤嗎?”淑凡忽然提起。
“為什麼?”
“我就這樣陪你猛吃下去,我那魔鬼般的身材快毀啦!”她抱怨着。“你得了貪食症,害我跟着嘴饞!”
我大概了解她的意思了,哀怨地問:“所以……你想趕我走了。”
“才不呢!”她一手繞過我的脖子攬過來,“我很甘願,啊,好久沒吃得這麼痛快了,你可得陪我胖五公斤以上才准走。”
這才教我鬆了一口氣,釋懷地笑了。
“你真不原諒他嗎?”笑完后,淑凡這樣問我。
“這不是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回答。
“那是什麼問題?”
我轉過去看淑凡,盯着她,一字一句認真地說:“那是‘心死掉了’的問題。”
“你的心才沒死。”淑凡立刻反駁我的話。
我只好不置可否,不然,又有得吵了。
突然間,電視上的主播又說了,“今天晚間七點十分,位於台北市XX路的XX三溫暖,發生一起槍擊命案,死者方紀和,是某黑道組織的重要負責人之一,疑似黑道分殺,據現場一位女性目擊證人描述,可能是警方追緝多年的黑道殺手--徐世輝所為。此人……”
“砰!”的一聲,我只聽見手上的碗摔碎在磚地上的聲音,然後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
我的腦筋一片空白,淑凡費盡了力搖晃着我的身體,我也無動於衷。她很急,急得快哭出來。
“你別嚇我呀!”她一直這樣說。
過了很久,我才慢慢吞吞地說出一個字:“他……”
“我知道。”淑凡善體人意地告訴我。
我抓住淑凡,歇斯底里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他答應過我不再輕易……不,他發誓不再涉足江湖上的事的,他發過誓的!淑凡!他……他曾做過那麼多案子,早就該逃得遠遠的,早就該……而他卻回來,回來了不打緊,他還去……去……去找……死……”
當我說出那個“死”字時,我的心都冰了。
“冷靜一點,心宇,不要慌。”淑凡直要我冷靜,卻也無計可施。
“該死!詠芳為什麼沒好好勸住他、拉住他,為什麼偏讓他去?我……”我腦子糊塗了,一下子冒出了許多分不開的人名,費盡心思也扯不開。我不斷地想,詠芳為什麼得到全部的他卻沒有珍惜?與其如此,還不如……唉!我限制自己想下去的思路。
淑凡聽了我的話,大大地對我發起一頓脾氣。
“你還沒覺醒嗎?你對戴詠芳的幻覺還沒有消失嗎?”淑凡一口氣問下來。“你難道還不相信那戴詠芳是管不了他的嗎?為什麼管不了?因為他不愛她,她的話他怎麼會放在心上?你聽懂了沒?你這個自憐的大小姐!”
淑凡這一說,聽得我心更慌、更痛。
怎麼辦?怎麼辦哪!
去找他,可是,去哪裏找?
不,我還是先回家,有老爸、有米瑟夫,也許他……也會回去吧!會嗎?
“淑凡,送我回家,謝謝!”我提出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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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家,我便一路這樣喊着進門。“爸!米瑟夫!爸!米瑟夫!爸!”
喊到這裏,便見米瑟夫急急地跑下樓來,直示意着我別喊。
“你爸才睡,別吵了!”他說。
“米……瑟……夫……”我輕喊着他的名字,便上前去抱着他哭起來了,“他……他……為什麼……”
米瑟夫卻一言不發,不再像以前那樣,摸摸我的頭。告訴我一切沒事的。
我知道,這一次,誰也不能說“沒事了”。
“告訴我,”我卻不甘心,不想放棄。“一定還有辦法的,米瑟夫,你是最厲害的,你一定知道,一定想得到……”我連說了三個“一定”,為的也只是想壓抑住自己那真心想着“不一定”的恐懼。
米瑟夫還是沒說話,我只好仰起頭來哀求他:“米瑟夫,你不要不說話,這樣我會更害怕的。我知道是我害的,可是,米瑟夫,你罵我呀!別什麼都不說,我不想他死啊!”
米瑟夫聽了,這才輕輕地說出一句話。“我也……不想他死啊!”
說著這話的時候,我竟然看見米瑟夫的眼角,有淚。
這使我方寸大亂了。“米瑟夫……”
“先找到他,”米瑟夫終於說了。“別讓他再變成媒體的焦點,這其實很容易擺平,可是,就怕他想尋死路,一再地接案子,一再地讓自己曝光。這樣,就是總統來說情也活不成的。”
我馬上擦了擦眼淚,告訴米瑟夫。“那!快點請人去找啊我也去找,我們還可以……”
而當我接觸到米瑟夫那絕望的表情時,我的喉嚨一時梗着什麼似地,說不出話來了。
半晌,他才把絕望的理由告訴我。“他放了話,接任何案子,殺任何人,但要是有人膽敢追查他的行蹤,殺無赦,就是……就是‘范館子’的人也是一樣,既不要過去,也不要未來。最多他一命賠‘范館子’的人一命,以報范建成的養育之恩。”
我不敢相信,他豁出去了,命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
米瑟夫接着解釋着,“所以,不是‘范館子’的人跟蹤他,命就沒了;而‘范館子’的人跟蹤他,卻是兩個人同葬。”
這是威脅嗎?恐嚇嗎?我不懂,為什麼他連讓人關心的機會也不給?非要和愛他的人如此苦苦相折磨呢?
“米瑟夫,”我焦慮地問:“他還會殺人嗎?他還要殺人嗎?”
米瑟夫卻回答我,“也許就像你們中國人說的,這是一種宿命吧!”
什麼宿命?我不相信一直以來,我只相信人的意志力才是最大的主宰。宿命,不過是那些意志力薄弱的人,拿來為挫折作擋箭牌的名詞罷了。
世輝,慣於沉默的他,為何又再次將自己推進那種亡命的日子裏?是什麼讓他放棄安身立命的夢想了?
我想到這裏,下意識地落寞了。
我沉重地問米瑟夫,“是我害的嗎?米瑟夫,是不是我……不該罵他混蛋?米瑟夫……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也不應該和戴詠芳……”
米瑟夫用銳利的眼光看着我,慎重地問:“他和她怎麼樣?誰告訴你的?心宇。”
“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至少該對她負責,不管是真心與否,米瑟夫。”我說。
“這就是你的想法,你逃避他的理由!”他似是恍然大悟地問我。
我絕望地垂下頭。
“既然如此,”米瑟夫說:“你還擔心他的安危做什麼呢?這是戴詠芳的責任了,不是嗎?”
我聽了這話,一驚。
我對他沒有責任了!這話讓我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
米瑟夫又緊接著說:“不用插手這件事了,既然……”
“可是我愛他啊!”我盯着米瑟夫,把這話說了出來。“就是愛他,怎麼辦呢?”
米瑟夫搖頭。“不,你不愛他,你甚至連解釋的機會也不給他,連選擇的機會也不給他,就把他推給戴詠芳了,你讓他徹底以為你不愛他了。”
“米瑟夫……我只是太難過,太傷心了……”我求他。“不要不管我,米瑟夫。”
他這才拍拍我的肩,“你先上去休息,讓我和大家商量一下。還有,記得別給你老爸知道,別讓他擔心。”
我點點頭。
這一天起,我開始失眠。每次合上雙眼,就看見躺在血泊里的世輝,慌得我心跳加速,猛然一陣抽痛。
第三天,新聞報導說,今夏的第一個颱風已接近本島,並繼續以緩慢的速度行進,風力逐漸增強。
“今天凌晨五點,位於高縣XX鄉的李忠仁鄉鎮代表居所,發生一件凶殺案,死者……”新聞主播用憂心忡忡的口氣報導着,“疑是昨日XX三溫暖案,同一人所為。”
我聽了,震了一下。
他如此折磨着我!
第四天,豪情KTV酒店凶殺案。
颱風的行進加速,海上颱風警報發佈了。
第五天,十全大樓凶殺案。
陸上颱風警報發佈。
警方決定成立專案小組,緝捕這個“令人髮指”的兇嫌--徐世輝。
米瑟夫每天忙得灰頭土臉,到處打聽他的行蹤,他不再管他的威脅。
他說:“不能任由他這麼下去了,他惹火黑白兩道,怕是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聽了這句話,心都碎了。
第六天,颱風正式登陸,米瑟夫終於打聽到消息。
他安排了人去和世輝交易。
時間是半夜三點,地點是市郊外的一幢別墅。
對象是,一個毒販。外國人,會說中文的外國人。
當米瑟夫作出這個決定時,我一度反對,因為,要是世輝錯手把米瑟夫殺了那這個遺憾,誰能彌補?
可是米瑟夫不願意別人冒這個險。
我於是意氣地問他:“那為什麼不是‘女毒販’?不是別人。”我強調。
米瑟夫捏捏我的鼻子。“別為我擔心,你知道我不是省油的燈。”
“那……”我問他:“你準備……怎麼做?”
“把他弄到國外去。”他簡單地說。
“有機會嗎?”我憂心地問:“現在外面風聲那麼緊。”
米瑟夫告訴我,“機會總是試出來的,不是嗎?我怕的是他不肯走。”
狂風驟雨。
這是混亂的一天,街上的行道樹歪歪斜斜地躺着,旗幟、招牌、樹枝、樹葉,滿地凌亂地散着。
我們冒着危險上山,幾番落石滾下來,險象環生。風擊打着車窗,令人不免對大自然的力量膽戰心驚。
而米瑟夫卻反而一臉輕鬆自若。
“好極了。”他說。
我在車裏晃得頭都暈了,而他卻“好極了”?
我不解其所以。
“這颱風造成的損害愈大,就愈能分散警力。心宇,你知道嗎?”這是自我回家后,第一次從米瑟夫的臉上看見笑容。
這笑感染了我,也教我的心不覺放鬆了些。
“心宇,”他突然接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愛里有寬容,你明白嗎?”
我看了他一下,似了解又似不了解。
“既然你不能說服自己不愛他,為何不幹脆愛全部的他--他的好,他的不好,他的正確和過錯呢?”
“我明白,米瑟夫。”我說。
我們到達別墅時,已是夜間兩點四十分,佈置就序之後,我們關了屋裏的燈。在我的堅持下,留了屋外的一盞燈--給世輝的。
米瑟夫在床上佯裝沉睡中的毒販,背對着門口,露出一頭金髮。
我則躲進了浴室,透着毛玻璃,只能見到房裏的黑影子輪廓。
凌晨三點零四分,靜得可怕的房裏,傳來開門的聲音,我一聽見了,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不禁繃緊了起來。
而當門瞬間被打開時,米瑟夫也立刻握槍從床上跳起來。
我擔心得想衝出去--如果不是米瑟夫一再交代我別輕舉妄動的話。
我只有靜聽着他們說話,可笑的是,我竟真有幾分害怕,害怕我如此深愛着的那個人。小說製作室*惜惜掃校
因為我真的無法不去想像,每當他用手槍瞄準一個人的腦袋時,那雙冰冷的眼光。
“是你?”他顯然很震驚。
“是的,是我。”米瑟夫冷靜以對。“我是我自己的買主,你殺了我,一樣可以拿到錢,這一點,我自認沒有欺騙你。”
“米瑟夫,不要為難我。”世輝沉沉地說。
“同時,我也是‘范館子’的人,你有足夠的理由,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給我一顆子彈,也給你自己一顆。”
“米瑟夫!”世輝激動得大喊:“不要說了!”
“你會這麼做嗎?”他問。
“你明知道……我是不可能……”
世輝話還沒說完,就冷不防地挨了米瑟夫一拳。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米瑟夫傷心欲絕地痛罵:“你活得不耐煩了?想死嗎?好啊!可以啊!隨時可以,可是你別忘了,你這條命能拖到今天,一半是范先生,一半是我給的,你好歹該來問問我們同意不同意,你憑什麼作主?”
米瑟夫……不要罵他呀!
世輝卻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反正我生來是欠人的,我欠太多人了,還不了,乾脆全變成呆帳。你打我,你想證明什麼?想看清什麼呢?你沒聽到那些用在我身上的形容詞嗎?泯滅人性,說得多中肯哪!”
“你別過來,讓我走!”他突然把槍上了膛。“不要逼我。”
“你難道不想見心宇?”米瑟夫說:“她回來了。”
世輝聽了,沉靜了一會兒。
“那就好。”最後,他才悶悶地說了這三個字。
我聽了,心抽痛了一下。“那就好……”是什麼意思?
不一會兒,忽然,一聲槍聲劃破寧靜的夜,震驚了我。
我瞪大了眼睛,想也沒想便往外沖。
只見世輝正回過頭來,驚悸地、憂傷地、無奈地愣愣看着我。
而他手臂上的鮮血,正汩汩流出。
我嚇壞了,連忙捶着已呆若木雞的米瑟夫,哭鬧着、質問着他,“你為什麼開槍?為什麼對他開槍?你答應……”
然後,不經意地,我看見米瑟夫的淚,我才冷靜了些。
“對不起。”他平靜地對我說。“可是……不能……讓他走。”
我的眼光,這才慢慢地移轉到世輝身上。
“不要走。”我看着他說。
他不抬頭,也不搭理我。
我問他:“你……不要我了,是嗎?”
他仍緊抿着唇,掙扎着。
“長腿叔叔……”突然,我想起了以前說給他聽的一句話,臉上不禁浮現無奈的笑。“你走了,萊蒂怎麼辦呢?她連說話都不會了……怎麼辦才好呢?”
他一聽,猛然抬起頭看我。
我看見了他眼裏的淚光。
“你……記得……以前?”他破碎地說出了這幾個字。
“只記得全部……你的事,”我陷入了記憶,“五歲的那一年,我被綁架,你把我從後車廂抱出來,我卻嚇傻了,好幾個月都愣愣地不說話。老爸以為沒事,米瑟夫回國奔喪。只有你……每天跟我說很多很多話,一直逗我,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就會失去說話的能力、生存的意志力,所以……”我再一次請求他。“不要走,好不好?”
“心宇……”他溫柔地喊我,伸出雙臂。
我笑開來,從來沒有一刻,我感覺這雙臂,給我那麼大的安全感和快樂。
我向他的懷裏奔去,緊緊地將他抱住,深怕一失手,他便會從我手中瞬間溜走。
“不要再揮霍你的生命,好嗎?”我靠在他的胸前,懇切地說。“我們安定下來,想想過去,想想未來,認真計劃,好不好?”
他猛點頭。“好,好,我答應你。”
我繼續說:“不許後悔!天哪!你又不要命了,要先來告訴我……不要再讓我從新聞上,才能知道你的消息,好不好?”
“好。”他告訴我,“我會的。”
然後,他接著說。“我和詠芳的事……”
“不要說--”我閉起眼告訴他。“我知道我可以這樣愛你、相信你,我真的可以……”
“喔!心宇。”他感動的說:“我該怎麼說呢?”
“你有一輩子可以……慢慢告訴我。”我滿足地告訴他。
這是別人眼中“泯滅人性”的殺手。
卻是我心中今生今世唯一的溫柔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