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午五點半,鋼琴教室里三下敲門聲之後,有個男子推開門,站在門邊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的笑着,叮叮噹噹的練習曲因而中斷,坐在鋼琴前的沈雲珂和另一位小女生同時轉過頭來,同時綻出微笑。
“爸爸……”小女生甜甜的喊了一聲。
“辮子老師,打擾了,小雪好了嗎?”那個被小雪喊爸爸的男子有禮貌地問。
“好了,我正在等你。”小雪說,一面站起來,收拾好她的樂譜。
“她今天表現得怎麼樣?”
“小雪愈來愈好了,她非常主動哦。”沈雲珂笑着說,兩條長辮子讓她看來非常親切,像個活活潑潑的大孩子。幼稚園為了增加孩子對老師的親切感,喜歡用綽號稱呼老師,像蝴蝶老師、蜻蜓老師,而沈雲珂兩條長辮子是最明顯的特徵,不只孩子稱她辮子老師,連同事、家長都這麼喊她。
“爸爸……”小雪提着樂譜袋,搖她爸爸的手,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我想替小雪買架鋼琴,不知道可不可以請辮子老師幫我挑琴?”他說。
小雪一臉雀躍,跟着像麻雀似的輕輕跳着。
“當然好啊,什麼時候呢?”沈雲珂合上琴蓋,和這對父女一起步出教室。幼稚園裏的小朋友們大多回家了,難得的一片安靜。
“辮子老師,還沒回去?”是園長,戴着一副老花眼鏡,很和藹的聲音。“陳先生你好……哦,我想起來了,小雪今天要上鋼琴課。”辮子老師除了帶大班小朋友,還兼了四節鋼琴家教。她來這裏才一年,卻已經有家長慕名而來,指定要進辮子老師的班級。
“園長,爸爸要幫我買鋼琴!”小雪高興地說。
“是啊,”陳先生說。“我要托辮子老師幫小雪挑一架鋼琴。”
“嗯,那要更認真學哦。”園長笑着說。“啊,對了,辮子老師,上回說的戶外教學的事情,別忘了……”
“不會的。”她笑着點點頭。
說話之間,三人正要一起步出幼稚園,有個家長開着車子特地來找沈雲珂。
“辮子老師,很抱歉,你都要下班了才過來。”一個女人下了車一面走一面說,看她的打扮大概也是剛下班。“我們老總開完會,有個案子要趕,我也顧不了,他前腳一離開我就跟着落跑了。”她說話很快,一副精明樣。
“沒關係,我們坐一下好了。”沈雲珂親切地笑帶着她到教室里去。
兩人進了教室,這位母親四處張望教室里小孩子們的作品,笑得很溫暖,像是想起了自己小時候。
“這些小孩,像辦家家酒一樣……”
“這是湘浣的作品。”沈雲珂指着牆上其中一個畫著大蛋糕的圖,邊緣用紅線縫上一圈。
“說到湘浣……要進國小了,卻愈來愈不對勁,不但尿床,吃飯也變得很慢……還很愛哭。我最近也實在太忙,沒什麼時間注意她,好不容易抽出時間……”
在家長心裏,沈雲珂在某方面像個諮詢師,聽他們說小孩子的各種疑難雜症,有時也從中發現一些心理深層的問題,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通常她只是聆聽、安慰,除非是孩子的事,否則她不會隨便出主意。
☆☆☆
回到家,沈太太和沈雲坤正準備吃晚飯。
“這麼晚?”沈太太趕緊替她添來碗筷。
“嗯,有個家長,孩子有點問題。”她說,有點疲倦的在餐桌邊坐下。
“沒想到幼稚園也事情這麼多,小孩子可比高中生還難纏。”沈雲坤笑。
吃過了飯,沈雲坤躲進房間改作業,沈雲珂挽起袖子要幫母親洗碗。
“你去休息啦,整天忙小孩,一定很累了……”
“不會啦,洗個碗有什麼累的。”
“不要啦。”沈太太堅持,沈雲珂只好在一旁坐下來。
“天氣很冷喔……”沈太太一面洗碗一面遲疑着如何提出她一直掛心的問題。
“是啊……”
“都這麼久了,和浚偉的事也沒解決,他的意思到底怎麼樣?”還是直說好了,她為了這件事一直煩心不已。“還是不肯離婚,對不對?他不肯離婚表示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有嗎?感情的事誰會比當事人更清楚呢?其實沈雲珂最後終於明白,林浚偉從來沒有愛過她。
“媽,你在趕我。”
“我怎麼會趕你!”沈太太停下手邊的工作,看着她。“我是擔心……”
“我知道……我的事,讓我自己解決,好不好?我不是小孩子了。”沈雲珂嗲聲笑着說,心情悄悄一沉到底。
沈太太的意思很清楚,她也不止一次勸過沈雲珂,回到林浚偉身邊,她的理由是——沒有任何一分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而且,唐振很早以前就音訊全無了,她不應該讓自己的感情陷人進退兩難。
她步出廚房走到客廳。茶几上有一些郵件,紅紅白白的耶誕卡,又要過年了?來到這個小鎮,平靜地當她的幼稚園教師,一晃這麼多日子了?
去年耶誕節,她給林浚偉寄了張賀卡,裏面附了一張離婚協議書,林浚偉沒有回應離婚的事,只是偶爾來通電話問候。今年,還寄離婚協議書給他嗎?
或者,不了……
不寄了……
門鈴響聲打斷她的思緒,她走出去開門,接着一響驚叫,驚喜的叫聲。
“雲珂。”庄喜君一身粉紅衣裳站在門外,笑嘻嘻的。
“喜君?!”
“好久不見。”
兩人緊緊擁抱了一下,沈太太聽到聲音從廚房裏出來,見了庄喜君,很熱情的招呼她。
“喜君,好久沒來了。”
“沈媽媽,快過年了,我店裏比較忙。”庄喜君笑,她高興的樣子,彷彿現在就是大年初一。
“坐坐,吃過飯沒?”
“吃過了,謝謝沈媽媽。”
沈太太寒暄了一下回到廚房,沈雲珂握着庄喜君的手,高興的又一次打量她,覺得她分外喜氣。
“怎麼忽然來了?”
庄喜君笑如春風,不肯說。
“走走好嗎?”沈雲珂笑,知道庄喜君一向以賣關子為樂。
“好啊,去哪裏?”
這個小鎮適合散步的地方,也只有那條長長的河堤了。
“怎麼有空來?”走在河堤,沈雲珂問,辮子上的綠色蝴蝶結輕輕跳着。
晚間的河堤,好風徐徐,河床上原本茂密的雜草,絲毫不因為冬風吹襲變得暗淡,遠處一列火車駛過,轟隆轟隆的聲音聽來如此幽遠。
“來看看你。”庄喜君說。“工作還好嗎?”
“很好啊。”她轉了一圈,面向庄喜君,倒着一面走路一面說:“我喜歡這份工作,我喜歡小朋友們喜歡辮子老師。”
沈雲珂笑眯眯的告訴庄喜君幼兒教育工作有趣的地方,與家長的溝通、辦活動、孩子們的突發奇想……小朋友信任她,家長、同事也信任她,這是她的專長,她從這裏重新得到肯定,重新體會什麼是生活。成就感洗脫了原有的慵懶,再造了她,沈雲珂整個人亮了起來。
她們兩人一起慢慢散步,從河堤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踱回到這一頭來,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
“對了,還沒問你什麼事,怎麼忽然來了?”沈雲珂靦腆地笑,是她自己打開話匣子就停不下來的。
“呵,辮子老師,”庄喜君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一張紅光耀眼的喜帖。“我要結婚了。”
“真的!?”沈雲珂笑開了,促狹地問:“新郎是誰?”
“你哦……變得比小孩子還調皮……”庄喜君笑。“剛好是小年夜,一定要來哦。”
“當然……”她接過喜帖翻開來,裏面有一張婚紗照,庄喜君小鳥依人的靠着許書誠,一臉幸福的模樣。“哇,真是郎才女貌耶……結婚真好。”
“一點都不好……之前還鬧得不太愉快,唐振說別結婚了,叫書誠和他私奔。”庄喜君笑着說。“書誠叫他趕快結婚,免得打主意打到老朋友身上來。這兩個人一鬧起來就永遠長不大似的……”
沈雲珂覺得心口被緊緊掐住,整個人警覺了起來。
喜君說的是唐振嗎?
她以為他就這樣消失了,而,他只是離開了她的世界,在別人的世界裏還是看得到他、聽得到他。
她解開綠色蝴蝶結,任河堤上的夜風緩緩梳開她的辮子……
“唐振……現在好嗎?”
“還不錯啦。家人催他結婚催得緊,他真的也該成家了,都過三十了。”因為自己要結婚,直腸子的庄喜君很自然覺得大家都該結婚了,可是她話說完后才覺得自己說錯話了。
沈雲珂和唐振這一段感情,莫名其妙的開始,莫名其妙的結束,像鬧劇一場。沈雲珂也一直沒回林浚偉身邊,如果唐振成家,那她,情歸何處……
☆☆☆
情歸何處?……
三四百個日子過去,沈雲珂的日子平靜,心情也平靜,像逐漸沉澱的一湖澄凈映出倒影,清清楚楚,深刻真實。
晴朗的冬夜裏,冷月寂寂,她一個人抱着膝蓋坐在頂樓陽台,專心端詳心湖裏的倒影,有個名字不知不覺的喃喃出口,淚水就忽然順着臉頰滑落。
時間是靜靜流淌的大河,人在河裏雖然努力掌握自己的方向,卻仍然擺脫不了漂流的命運,眼睜睜望着倏然而至的激流將身邊的人衝激而去,空舉着一隻無力挽回的手,能做的也只是頻頻回顧……
☆☆☆
點着黃色燈泡的日本料理店,有種特殊的喧鬧氣氛,店內的客人看來都是上班族,衣冠筆挺,卻熱絡有活力。
“來來來,我敬大家,多虧各位幫忙,這次業績才有這種表現。”一位前額頭髮很少,但梳得整整齊齊,身材壯碩的中年男子站起來說話,喧鬧立刻安靜下來。
“都是董事長領導有方。”不知道是誰高聲喊,引起一片掌聲呼應。
這位被稱為董事長的人很志得意滿的笑,做了個手勢壓下一片喧嘩。
“我們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這個月的獎金可就要……”提到獎金,店內又是一片喧嘩鼓掌聲,把這位董事長後面的話蓋掉了。
想也知道,業績創新高,獎金是一定少不了的,得到長官一句承諾,大家更是放心了。
“你們光提獎金,帶你們向前沖的副理都把他忘了。”
這回大家倒是都安靜下來了。
“唐副理。”董事長朝着坐在另一張桌子的唐振喊。
唐振站了起來,走到老闆身邊。董事長一手重重的拍在他肩上。
“以後,就要拜託你了。”他說,舉起酒杯。“來,我們敬唐副理一杯!”
“董事長太客氣了,你信得過我們,給我們舞台發揮,應該是我敬你。”一句漂亮的場面話把董事長和大伙兒都說得服服貼貼,一起舉杯,共同營造雙贏的局面。
餐會結束,大夥在餐廳門口喧嘩道別,唐振送走了董事長和其他長官,也正要往停車場去,被身後一陣嬉鬧喊住。
“副理。”是他的幾個同事,其中有人走到他身邊,一手拍在他肩上,這個動作方才董事長也做過。攬肩拍背,表示他人正紅着呢。
“我們還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振搖搖頭,還沒開口說話,其他人已經開始鼓噪了。
“去啦,你待會兒有約會嗎?”
“約什麼會,孤家寡人一個……”唐振說。
“副理真的沒有女朋友?”
唐振淡淡的笑,立刻有人推了在場另一位女生一把,將她簇擁到唐振身旁。大家都喝了酒,顯得過於輕狂。
“岱兒?要不要考慮一下?”幾個人笑鬧着說。岱兒是辦公室里最年輕的女孩子,大方自信,工作時和唐振的互動非常好,挺有默契的。
“不要胡說啦。”她很不自在的又嗔又笑。自己對副理的心意沒想到這麼多人都知道了。
唐振大概是真的累了,揮揮手笑着說:“你們去吧,我想早點回去休息了。”
“真的不去?”
“改天,等發了業績獎金,我請客。”他很爽快地說,自己走向停車場。
幾個人望着他走遠,也要提步離開,岱兒忽然說:
“你們去好了,我也累了,想早點回家。”
“呵!副理不去,你也不去啊?”
“亂講!你們唱你們的歌,哪來這麼多無中生有的八卦!”她笑着罵。
望着一堆人走遠,岱兒快步趕上唐振。
“唐振!”
“嗯?”他正好開了車門,一腳踏進車內。“你沒和大夥一起去玩?”
“我……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去?我坐小張的車子來的,可是他和大家去唱歌了。”
“好啊。”他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
靜靜開了一會兒車,岱兒忽然問:
“想到海邊去走走嗎?”
“好啊。”
他回過頭來對她笑了笑,因為他也正想到海邊吹吹風。
“有一種說法你聽過沒有,海是所有生命的發源地,我們都是從那裏來的。”海浪聲有種讓人放鬆的功能,唐振忍不住的想說些話。
“沒有耶,”岱兒開朗地笑着說:“我在南投長大,到這裏來之前,看過幾次海,數都數得出來。”
堤岸上有很多人,因為時間還早,所以非常熱鬧。唐振將手插在口袋裏,和岱兒並肩靜靜走了一段路,遠離了人群,岱兒一改平時活潑俏皮的樣子,輕輕唱起歌來。
像是一種新發現,唐振奇異地看看她,正好對上岱兒轉過來的眼睛。海風幽幽吹來,他帶點醉意的心思也幽幽飄起來。
☆☆☆
沈雲珂打了電話給林浚偉,幼稚園學期最後一次的戶外教學,需要他幫忙。電話里,寒喧了一下,林浚偉很爽快的答應了,安排朋友在幼稚園附近的食品工廠供小朋友們參觀,同時贊助了點心、飲料。
戶外教學那一天,孩子們有吃有玩,高興得合不攏嘴,像一大群麻雀,怎麼樣也不肯靜下來。廠內有一座漂亮的花園,孩子們就在樹下午休,沈雲珂和幼稚園的其他老師忙着打發小朋友們拿午餐,等到每個孩子都拿了東西,到一旁嬉鬧吃着,老師們才有空閑坐下來。
“真沒想到你這麼有耐性……”大樹下,林浚偉坐在沈雲珂旁邊說。他抽空過來看看,也順便謝謝幫他忙的老朋友。
“小孩子嘛,除了耐性,也沒什麼辦法可以對付他們了。”沈雲珂笑,拿起一罐飲料打開來喝了一口。“今天真謝謝你。”
林浚偉不只贊助了食物,食品工廠的老闆也特地撥出幾個人維護小朋友的安全,這次出門,孩子們簡直是被呵護備至。
“小事情,說什麼謝。”他笑,有點意味深遠地看着她。“你變了很多……”他們有很久沒見面了,沈雲珂變得比以前黑了一點,似乎是因為這樣,所以看起來不再那麼柔弱。
“有嗎?”她又笑,這樣的閑談是分居以前少有的經驗。
“有啊。”而且,這些改變是離開他之後才開始的。
說話之間,林浚偉的手機響了,他簡短的說了幾句,很快的收線。
“我要回去開會,晚上有空嗎?”他說。
“嗯?”她睜着大眼睛問他。
“晚上請你吃個飯,一起聊聊。”
“好啊。”她倒也爽快的答應了。
晚上是林浚偉來接她的,一身筆挺的西裝,還有一束紅玫瑰,他雙手捧上來。
“謝謝。”
“應該的。”他笑。
這餐飯很愉快,兩人說了非常多,沈雲珂面對他侃侃而談,她的工作、思想……這麼多年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這麼多話,第一次看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不會不知所措。
“最近還忙嗎?”他問,兩人之間確實是疏遠了。
“嗯,也還好啦。”
“我看你倒是忙得很快樂。”
“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事情忙,有人需要我、信任我,讓我覺得自己很重要。”她笑,很孩子氣的聳聳肩。“以前從來不曾這樣想過……我從工作當中找到自己……”
她從工作當中找到自己,而林浚偉也從她找到的自己重新一次認識她。
在這之後,他們常常一起吃飯,愉快的閑聊,一對分居了一年多的夫妻,重新開始認識對方,慢慢釐清了感情的問題。
沈雲珂把離婚協議書放在牛皮紙袋裏,在一次晚餐桌上,當面交給他,林浚偉笑着接了過來。
“我希望你不會再說出不肯離婚的話。”沈雲珂說。
“我或許不該再知道你的感情……不過……你和唐振……還有往來嗎?”他笑,鏡片後面的眼睛閃着光。
沈雲珂心裏一緊。那雙眼裏藏什麼,她從來也不曾懂過。
“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看到他了……”她輕鬆地笑着說,不肯讓自己的寥落在他面前泄漏。
“那為什麼還要離婚?”
“不離婚的理由只有你有吧……我們都很清楚,我們之間沒有感情……我不適合你。”她清楚地說。以前她心緒太亂了,而且怯懦,根本不能將自己的感情理出一個頭緒來。
林浚偉什麼都沒說,帶着笑意看着眼前這個變聰明的女人。
“在你的世界裏我總是如墜十里迷霧,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她慢慢地說,口氣並不犀利,卻一字一字都在刀口上。“可是現在不一樣,我掌握到方向,我知道我要什麼。”
“嗯……一隻放飛的鳥兒,怎麼樣也關不住了……”林浚偉看着她,明白了沈雲珂要離婚,其實不完全為感情。“看來,我是真的讓你很不快樂。”他幽幽地說。
林浚偉不再那麼冷漠,這段日子,他一定也思考過了,而且真的也沉澱了。
“沒有機會再重來一次嗎?”
“你的口氣像在挽留一個將要離職的員工。”沈雲珂笑。
“我看起來不夠慎重?”他兩手一攤。
“不是……”她搖搖頭。“我知道,你身邊不缺女人,你隨時可以再找一個林太太。”
“你也不缺男人嗎?”他不肯提及自己的事,反而開了一個很惡劣的玩笑,不過他知道,現在的沈雲珂可以開這種玩笑。
“是啊,我是不缺男人。”她笑着反擊:“我要的是一分快樂的生活。”
“嗯。”他點點頭。“我可以考慮考慮嗎?”
沈雲珂無謂的聳聳肩。“都已經這麼久了,你想讓我們的生活變成一出肥皂劇嗎?我們都還很年輕。”
他瀟洒的笑了,忽然,又認真起來。“真的決定了?”
沈雲珂淡淡笑了,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再回頭嗎?
幾年冷漠的婚姻生活,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傷害吧,有多少感情禁得起這樣長時間的摧折呢?
兩人之間陷進沉默,他們從沉默里走出餐廳,要離婚的夫妻這樣算是風度很好的了,是不是?
“早點休息了。”林浚偉送她回家,在車上這麼跟她說,沈雲珂愉快的“嗯”了一聲。
沈太太正在客廳看電視,看沈雲珂捧着大束玫瑰進來,臉上有點笑意。
“和浚偉出去?”
“嗯。”她點點頭,拿出花瓶將玫瑰插好。
“和好了嗎?也該和好了,都一年多了……”
和好什麼?沈雲珂笑。
“我又和浚偉提了離婚的事了,我不會和他和好的。”
☆☆☆
許書誠和庄喜君的婚禮可以說三教九流的人士都有。本來他們倆想要簡單一點,省點精力去度蜜月,可是雙方家長都是愛面子的人,非要廣發喜帖宴請賓客,席開五十桌。五十桌呢!至少有五百個客人。
沈雲珂獨自一人出席,在休息室里陪着庄喜君。一身白紗的庄喜君雖然艷光四射,可是一點新娘子的嬌羞也沒有,她毫不保留的向沈雲珂抱怨這次的婚禮有多累。過程有多艱辛。沈雲珂安慰她,過了今晚就全都結束了,婚禮可能無法單純的是兩個人的事,可是過生活就只有他們倆了,改變不會太大的。
外面鞭炮聲響起,庄喜君的伴娘走進來催着要人座,可是她卻好像提不起勁。
“明天還有一天……”她噘着嘴抱怨。
“走吧。”沈雲珂笑着催她。“我先出去了。”
沈雲珂起身推門出去,許書誠正在門外等着庄喜君,唐振就在他身旁,今天他是伴郎之一。
在婚禮上遇到他是意料中的事,沈雲珂似乎很鎮定,但是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幸好她還知道應該笑一個。
“沈小姐,剛才沒看到你。”許書誠笑着。
“你自己來嗎?”唐振也笑,沒有她那麼無措。
“嗯,是啊。”她點點頭轉向許書誠。“我還沒恭喜你呢!”
“謝謝……”許書誠又要再說話,庄喜君正好出來,大伙兒紛紛入座。
這種喜宴文化有時很讓人受不了,也許敬酒的人有他的一番熱情,可是一大堆人湊上來,沒幾個新郎倌挺得住。許書誠的親戚、同事、同學,輪翻上陣敬酒,庄喜君的姐妹們更是酒國英雄。
唐振是伴郎,原本應該擋酒的,可是連他也成了被灌酒的標靶。沈雲珂望着周旋在酒席之間的唐振,那麼活躍、那麼颯爽,他的髮型不一樣了,短短的很精神、很昂然,黑錚錚的眼睛,即使西裝筆挺也無法拘束他活躍的神氣。沈雲珂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這個樣子,到今天……一年多了。
唐振忽然轉動視線,對上沈雲珂的注視,她心頭猛地一跳,望着唐振端着酒杯走過來,紅着一張臉,笑得那麼爽朗。
“敬你,很久不見了。”他看着她,欠身將手按在她的椅背。“最近好嗎?”很空洞的問候。很膚淺的對話。
“還不錯……”沈雲珂舉起酒杯。
“吃飽哦,有人叫我,不招呼你了。”他客氣地說。話題沒有繼續,唐振拿起酒杯一仰而盡,然後輕輕拍了她的肩頭,笑笑的離開。
另一桌酒席有人攔住了他,是邱大姐還有李若荷。
“唐課長,好久不見了……”邱大姐笑着說,看了看他的酒杯,很有人情味的叮嚀:“少喝點嘛……”
“沒辦法,這會兒是有仇報仇,沒仇的練拳頭……”他笑。
沈雲珂看見唐振朗笑着和邱大姐握了手,又愉快的敬了李若荷一杯,熱絡地說了一些話,離開前也是輕輕拍了拍邱大姐的肩頭。
喝呀,吃呀,笑呀,敬酒呀……沈雲珂卻沒有再動筷子。一定是這胱籌交錯的喧嘩讓她坐立不安。走吧……喜君不會在意她中途離席的,除了同桌的人也不會有誰發現的。
她一個人慢慢踱離會場,失落的感覺隨着夜風拂來,一雙眼睛脹得發燙。打自心裏的難堪幾乎把她的自尊捶爛了……
所有的一切在唐振轉身離開她的就都結束了,是不是?
在他心裏她早就淡然得像一個不關痛癢的老同事,是不是?
可是她卻殷殷切切的抱着這份感情,一晃這麼多日子。
當時……她是自己先放棄的啊!她什麼都不敢做,不敢相信自己,不敢相信唐振,也不敢絕然的離開林浚偉。相形之下唐振勇敢多了,他追求這份感情時毫不遲疑,所以當他拂袖而去時,也是毫不遲疑的。
往停車場的路上,唐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在她身邊。
“嗨,你也要走了嗎?”他和善地問,酒氣衝天。
“是啊。你也要走了?”她慌亂地藏好自己的情緒,看着他。錯過的不會再有機會重來一次了。
“宴客完,沒事要忙了。你開車來?”
“嗯……”她點點頭。
“嗯。”唐振停下腳步,笑着。“我的車在這裏,再見了。”
“你……不叫計程車或請人送你嗎?你喝了很多酒。”
“沒關係的,我可以。”
“不可以!”沈雲珂很快地說。幼稚園裏有個孩子,夜裏坐家長的車出了車禍,父子倆當場死亡,肇事者酒醉駕車。
沈雲珂痛恨酒後開車,更擔心他酒後開車,不可能讓他就這樣開車回去的。喝酒不開車,這是每一個尊重生命的人都必須要有的認知,駕馭一部能力遠遠超過人體所能及的機器,它所造成的傷害,也遍遠超過人體所能彌補的范圈。
“你應該叫計程車,或者請人送你回去,喝酒開車,太危險了。”她認真嚴肅地說。
“那……”他迷離地看着她。
忽然有人喊他。
“唐振,要走了?”
“嗯。”他點點頭。
“我送你啦,喝得這麼醉……”
“也好。”他說,又轉向沈雲珂,微微一笑:“這樣你就放心了。很高興又遇到你,希望可以很快再見。”他說,同時伸出他的右手。
“嗯……”沈雲珂點點頭,和他握了手。
唐振搭着那人的肩嘰哩咕嚕的一面閑扯一面走開。
走開……
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