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阿綠，”霍諾忽然問她：“你會怎樣形容我與你的感情？”
“模範夫妻。”她毫不考慮便說：“極之可以信賴的生活夥伴。”
“生活夥伴的作用是甚麼？”他繼續問。
“互相分享。”
“分享甚麼？”
“兩個人生活，每人一份收入，加起來之後，生活質素便會提升；另外，倘若其中一人患病或發生意外，生活夥伴便能提供協助；生活上的壓力可以互相分擔，就像現在我有工作上的不快，能與你傾訴一樣。”貓眼綠說。
霍諾沒說話。仍然擁抱着妻子的他，本來想問她，她可會愛他？但根本問不出口。
沒有人再重視這個字，也大概，她會為他的問題驚異。
他也有點迷惘了。這陣子，心裏頭很不安，好像需要一點發泄。
他懷疑，他渴望戀愛。
活了那麼多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空洞。智商被列為優良，工作表現出色，與阿綠相處融洽。一直相安無事，為甚麼到了今天，他只覺得一切都不足夠？
曾經，也有出現過讓他覺得觸動的事。他不會忘記，初與貓眼綠相遇，他的心曾經蕩漾過。
由最正式的介紹開始，他與她介乎適婚年齡，便被推薦參加結合服務。他之前參加過一次，但對方臨時缺席，在再鼓起勇氣嘗試之際，便遇上阿綠，他頃刻便喜歡上了。
之後，他們約會，互相適應與相處。期間，他出現了上忐忑的心情，挂念的心情，迷亂的心情，也過度興奮，某些約會之後他會失眠；望着阿綠之時，說話又會言語不清。
結合介紹所為他跟進情況，讓他服用特定的藥物，來抑壓他的情緒。
他明白，他們在壓制他的戀愛感覺。
服了葯一段時候，他的心情果然回復近似正常的水平。他按着曾經亂得不明所以的心，舒了口氣。
過了這些年，他卻忽然懷念這種感覺。那真是了不起。
他望着曾經帶給他這種感覺的人。怎麼，同一個人，仍然的美麗可愛與他合襯，但那疑幻疑真的感應，居然不再出現？
懷着這樣的心情，他報名租用戀愛師。
表格上註明，他要一個願意提供愛情的女人，她的長相如何性格如何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願意愛他。
他沒有對阿綠明言，想也不必，她不會明白。
也居然沒有內疚。他望看那張填好的表格，忽然不了解自己。
一個月後，他遇上戀愛的對象，他看一眼便知道是她了。他很高興自己還懂得這種感應。
她很高很瘦，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她專註地看看他的時候，他便明白了，就是她。
她有一雙會戀愛的眼睛。
她坐下來，告訴他：“替我買一杯橙汁。”
他笑起來。沒有比這更直接的了。
橙汁到手，她又斜斜地望着他。“生活苦悶。”
“何嘗不是？”他聳聳肩。
“為甚麼要活下去？”她啜了口橙汁。
“從前有個傳說，說數百年前的人類，拚命爭取長壽，為的是換取更長壽的生命，那不死的身體。現在人人都有權換一副不死機械身體了。可如願吧。”
“真奇妙，”她掠了掠她的短髮。“怎會有人渴望無窮無盡的生命，根本沒有那麼多事情可供打發。”
“但有生命的一天，你還可以品嘗這橙汁。你可以為這橙汁而感動。”霍諾說。
女郎朝他微笑，嫵媚的。“你這人有點意思。”
“不是無聊嗎？”
“你會享受生命。”
“從前是不懂的。”他說。
“嗯？”
“現在才渴望多一點激情，會不會太遲？”他問。
她嘟了嘟小嘴。“怎會遲？”笑容極之誘惑。“起碼趕得及遇上我。”
他頃刻心動了。
“我很想戀愛。”她低聲說。
他心裏的震動更激蕩。
“你會不會願意與我戀愛？”她望着他，眼神猶如一個謎。
被人要求去愛，他簡直心花怒放。
“戀愛，也是我的心愿。”
兩人四目交投，也就心照不宣了。
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晚，接下來的是第二晚第三晚第四晚。霍諾的面色，一天比一天有神采。
貓眼綠某天對他說：“真神奇，你好像比從前更英俊了。”
他警覺起來。“都是與你一起之故。”
貓眼綠忽然臉紅了。她的心好高興，甜言蜜語，很久沒聽過。
帶着很好的心情上班，遇上F76K382。他問候她：“今天的神采不錯哩！”
“是嗎？”她嬌俏地撫摸自己的臉龐。
“很漂亮。”他讚賞她，繼而問：“整過容嗎？”
“眼耳口鼻也約略改造過。”她也不怕直說。
“改造得很漂亮。”他又問：“眼內那抹綠光呢？也是改造的產品嗎？”
“不是，是天生的。當我情緒有異常的波動時，綠光便是信號。”
他的眼神溫柔起來。“這是最好看的一部分。”他指了指她的眼睛。
她心血來潮，問他：“你為甚麼不結婚？生活上有個伴，便不用天天來做夢。”
他笑道：“我就是愛天天來做夢。”
“今天想要一個甚麼樣的夢？”她問。
“今天我會做一個發現新大陸的夢。”他頓了頓。“不過，我想與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甚麼？”
“我希望你能為我設計一個夢的系列。”
“主題呢？”她問。
“戀愛。”
貓眼綠笑了出來。“你知道我不幹的。”
“別說成偷詭擄騙那樣。我要的只不過是戀愛。”F76K382取笑她。
“戀愛的夢我不擅長。”貓眼綠還是說。
“那麼，我們好好合作，一定會創造出傑作。”F76K382的臉上充滿信心。
“你肯定？”
“對。”
“為甚麼？”
“我對戀愛有憧憬。”F76K382說。
貓眼綠一怔。這句話真教她無從反駁。
“好吧，我們可以合作。”
“太好了。”他坐到她面前，望着她。
她思考着：“我們該怎麼開始……對，這系列你打算創作多少集？”
F76K382說：“先訂下八集吧。”
“八集……”貓眼綠說：“由邂逅、認識、相戀、熱戀、穩定、走下坡、分手、完結。嗯，一共八集。”。F76K382說：“你也不是不了解戀愛。”
“我知道的只是框框。”
“今次之後，你便能深入了解。”
“真是極有意義的工作。”貓眼綠笑。
“那麼現在我們開始好了。”F76K382說。
“這麼心急？”
“愛情來的時候，切勿錯過。”他笑着說。
“好吧，該在哪裏邂逅？”
“唔……”他想了想。“是一個錯誤的邂逅，她的身邊已有其他人。”
“其他人？”
“譬如是丈夫，譬如是固定的伴侶。”
她揚起眉毛。“不倫之戀。”
“也是難得的戀愛。”
“然後呢？”
“男人愛上女人，女人也對男人有感覺，但基於某些原因，大家不便開始。”
“很好。”貓眼綠記下資料。
“關係也就曖昧起來，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夠開始。”
“不能夠？”
“對，因為女方有避忌，她不相信她的感覺，不相信愛情已降臨。”
“那麼，該怎樣為他倆解禁？”貓眼綠問。
“我們遲些再商量。”F76K382眨眨眼。“一次過經歷全部的戀愛不好玩。”
貓眼綠沒異議，她關掉資料庫。“你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人吧。”
“是的，我要不枉此生。”
貓眼綠似乎若有所思。
忽然，F76K382問：“你的人生意義是甚麼？”
“嘩！”貓眼綠笑起來。“這麼難答的問題……”
“不要告訴我你從來沒想過。”
“那是真的，從來沒想過。”
他靜靜望着她。“那麼你下次告訴我吧。”
她聳聳肩。“好吧。”
“我要去做夢了。”F76K382站起來。
“做一個好夢。”她永遠是這一句。
他走了之後，貓眼綠靜下來細想，究竟她的人生意義是甚麼。
剛好貓眼紅的影像出現。“阿綠，快悶死我了。”她向姐姐抱怨。
貓眼綠說：“你有何時不嫌悶的？”
“上頭還沒派工作給我。”貓眼紅抱怨。
“上次的事復原了嗎？”
“不知道……”她想了想。“但很想工作。”
“對了，”貓眼綠也就說：“那麼給我一些戀愛的構想。”
“戀愛的夢？”
“一連八集。”
“用親身經歷便最好。”
“哈！”貓眼綠笑。“我不可能有親身經歷。”
“這輯戀愛有沒有大綱？”
“是一名男子戀上有伴侶的女子的愛情故事。”
“啊！”貓眼紅恍然大悟：“把你的第一身代入故事中，你就是那個夾在兩個男人中間的女人。”貓眼綠為難起來。“真要這樣做嗎？”
“但凡說故事的人也會這樣做。”
貓眼綠陷入思考中。
“姐夫好嗎？”貓眼紅問。
“很好，比從前更好，每天都精神爽利的。”貓眼綠說。
“很久沒見過姐夫，不如找天出來吃飯。”
回家之後，貓眼綠告訴丈夫她正埋首的工作內容，以及與貓眼紅見面的事。
霍諾取笑她：“終於你也戀愛了。”
“不是那樣的，只是參與計畫一段戀愛。”
霍諾望着妻子的側面，她那寧靜秀氣，令他禁不住凝視下去，到了如今，他仍然覺得她有吸引力。
美麗的臉唾手可得，但他卻對這張臉有最重要的感覺，這又算不算是愛情的一種？
如果已是愛情，為甚麼還這麼多心，偏要製造另一段？
抑或，他一直心思思的，只是愛情中的激情？
他又再與戀愛師見面。她沒有名字，因為他不要求，也不需要。他根本不需要她假扮任何人，他只要她愛他。
一相見，她便親吻他。“很挂念你。”她摟着他不放開。
她的擁抱令他的情緒高漲。他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
“我也是。”他回敬她的吻。
埋在他懷內的她，忽然哀傷起來。“昨夜我在想，你究竟會不會與她離婚。”
霍諾的心一震，幸好她說下去：“但我隨即想，我歸根究底要的是一段戀愛，不是一段婚姻。”
他舒了一口氣。
“我對你的愛是不求回報的。”她說。
望着她的眼睛，他問：“這樣對你不公平。”
她微笑。“要求你存在給我去愛，也可說是一種回報。”
他合上眼睛。多麼令人感動。
“你為甚麼愛我？”霍諾問她。
她望進他的眼睛。“因為你能令我愛上你。”
他把她抱得好緊。
“我們有最單純的愛。”她輕輕說。
他輕吻她的額角，打從心裏感動起來。是的，這是最單純的戀愛，只為愛而愛，不為生活，不是夥伴不是日常的支持者，與實際的利益無關，就只是戀愛。＊＊＊
再回到公司之後，貓眼綠高興地對F76K382說：“第一集已完成了，希望你喜歡。”
“用你的感受寫下來的？”他問。
“是，”她望着他。“我嘗試代入夢中人的角色去寫。”
他靜默兩秒，然後說：“我一定會細心留意你的感受。”
走進睡眠機內的一刻，他就有那一點點的緊張。
睡眠機的蓋關上，他漸漸失去意志力，開始進入夢鄉。
處身在一所大機構內，辦公時間人來人往。所有人一律穿着整齊的銀色制服，專業的、無私人感情的、各自各在工作。
無聲的環境。實在的地板，實在的人擦過身邊，但感覺多虛無。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女士，不知怎地，他對她很有感覺。還未見到她的臉孔，也不知道她是誰，他已經很喜歡了。
可以感受到她正在笑，微仰起臉，帶點驕傲的，開朗的笑。
她的步伐那麼大那麼快，個性必定很硬朗，她在說著些甚麼？鏗鏘的、開朗的手向右揮之後又擺向左。
他跟在後頭，真的，帶着一顆看風景的心。
然後，她回眸一笑。
他的心霍地震動。再沒別的疑慮，他確定他是喜歡她。
突然，他的聽覺啟動開來，他聽得見周圍的聲音，以及她的說話：“這就是你的房間。”
她停下，推開房間的門。他看見偌大的辦公室與及門上的名牌。他知道，這是他的房間。
她再說了些甚麼之後，便揮一揮手，向前走。他看見，她有自己的房間。他知道，她是他的上司。他站在自己的房間門邊微笑。他合上眼睛，享受着這剎那的感覺。不知從何處飄來一陣淡淡的香氣。
心在感動。
然後他蘇醒了。
貓眼綠在休息室等待他。F76K382走到她面前。
“好吧？”她問。
他緩緩地泛起笑容。“好。”他簡單地答。“戀愛已醞釀了。”
她瞪大眼睛，是高興了。眼內綠光柔柔飄蕩，看得他心也軟。
她大概沒察覺那麼多，只是說：“太好了，我怕達不到你的要求。”
“你很有天分。”他贊道。
“太好了！第二集三天後可以再續。”貓眼綠對他說。
“等不了！”他略為誇張地嘆了口氣。
於是，在餘下的那一天，F76K382都神魂顛倒。如果他告訴她，這種精神狀態不是因為那個夢，她會不會相信？
就把她看作夢裏的人。是的，他咬了咬牙齦，不想用藥物來抑壓愛上一個人時的迷亂，唯有投入去愛夢裏的那個她。＊＊＊
帶着很好的心情，貓眼綠與貓眼紅及霍諾共進晚餐。她滔滔不絕地告訴妹妹及丈夫她手頭上那系列戀愛的夢。
“滿足感從未如此高漲。”她說。
貓眼紅在聽，分享貓眼綠的喜悅，也與姐夫閑話家常。言語與神態之間，她忽然感覺奇異。
霍諾有那罕有的如沐春風的神情，卻又時不時心不在焉，貓眼紅可以肯定他不是因為貓眼綠才如此。既亮麗又疏離的神態，她的觸覺告訴她，霍諾是在戀愛。
她望了望姐姐又望了望霍諾，她差不多可以肯定，霍諾的戀愛對像不會是貓眼綠。
她懊惱了。貓眼綠大概不知道吧。
沒有拆穿他。貓眼紅只在心裏嘀咕。這個姐夫，不是姐姐想的那樣無欲無求。
說甚麼互相了解呢？都不是那回事。＊＊＊
貓眼綠仍然在歡天喜地的替戀愛夢編故事。
第二集是這樣的：
女郎在她的辦公桌前抬頭，看到他就在她的眼前。他含笑地告訴她，她在那計畫上的表現相當出色。他知道，她的計畫其實不被組織接納。她嘆了口氣，她受了委屈。
他轉身離開她的房間。在他消失在她視線範圍后，她發覺她有更多的事情想向他傾訴，於是她傳送了電波。她說：“如果我請教你何謂快樂，你會不會看不起我？”
他回電：“我會更看得起你。”
忽然，她想哭。一向沒有眼淚的她，真的很想哭。她很不快樂。
她的臉垂下，一直的垂下來，愈垂會低。在最低的那盡頭，一隻手輕輕把那她的臉托起來，着意的，寬容的，像溫暖的救贖。
抬起來的臉，有那傍徨的眼睛。
他憐惜地望着這雙眼睛，彷彿在說，甚麼都不用怕，有我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