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你是說犧牲嗎?”母親把頭轉過來看着她,很慢很慢的。

“嗯。”她垂下眼。“有一個男人,為了救一個女人的性命而犧牲了。”

“情操很高。”母親說。

“你這樣認為嗎?”貓眼紅苦笑:“但很多人都取笑他不值得。”

“那是偉大的。只有深愛一個人才會這樣做。”

“他是深愛她嗎?為甚麼他會深愛她?不合情理啊。”

母親伸出手來,輕輕在空中揮動。“愛,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動力,去愛與被愛,是人類的生存目的。愛是美麗的。”

頃刻,貓眼紅心酸起來。她與母親,都錯生了年代。

貓眼紅多麼想告訴母親,到了這一天,她才真正明白母親,而且原諒了她。

風是暖的,天那麼藍,陽光溫和絢麗。然而,這一切只是人類的創造。這個專為精神病人而設的星球,存在於不見太陽的銀河系角落裏,眼前美好的一切,都不真實。

真實的是,一個複製生命對她的愛。

母親曾為愛情毀了自己一生,貓眼紅一直很鄙視很鄙視。那時候她還小,親朋戚友為了母親的事,紛紛對她與姐姐反面不認人。敏感的貓眼紅,有過不快樂的日子,那種不快樂,令她不接受母親。

眼淚在她眼眶內打滾。她為自己感到羞愧。

她握着母親的手,說:“母親,我選擇做戀愛師,也是因為我想了解你。我想知道,戀愛是甚麼一回事。嗯,現在,我想我明白了。戀愛,是一種力量,它強大得可以教人犧牲自己。”

母親卻沒有甚麼反應,雙眼向著藍天,眼神內沒有焦點。

貓眼紅說:“我終於明白你為甚麼會傷害父親的新伴侶。”

母親好像聽不到那樣。

“是因為愛的力量,它帶來了很強烈的反面效果。”她自顧自地說:“愛一個人可以自我犧牲,也可以毀滅他人。”

母親的嘴角溫柔地牽動,她看到一隻飛舞的蝴蝶。

“母親,”她說:“我很想有一段真正的戀愛。”

蝴蝶停在母親伸出的指尖上。

“我希望有一個我愛他,他又愛我的人。”

蝴蝶摺起翅膀,寧靜的、優雅的。

母親忽然說:“這隻蝴蝶哀傷了,它知道天氣一涼,它便會死去。”

貓眼紅悲傷地垂下眼來。

“它是為自己的命運而默哀。”母親輕聲說。

貓眼紅掩住臉。她自己的命運,又會怎樣?只有工作,沒有私人感情的人生。

“有那犧牲的故事。”母親忽然又說。

貓眼紅放下掩住臉的手,問道:“神話?”

“是你自己的。”她說,望進女兒的眼裏。

貓眼紅不明白。

“你自己找。”母親接下去。

開始難以理解。“母親,你好好休息。”她打算離開。

母親的臉卻溫婉起來。“回去告訴貓眼綠。”

“甚麼?”

“阿波羅與黛芙妮。”

貓眼綠明白母親要把故事說下去。

“這陣子特別多阿波羅的故事。”她表示興趣。

“不,”母親直視貓眼紅的眼睛,目光灼灼。“就只有這一個。”

貓眼紅只好不說話。

母親開始說故事:“河神的女兒黛芙妮是拒絕愛情的女子,她認為她一世也不需要愛情。

“某天,正在森林中打獵的她,遇上阿波羅,本來相安無事,卻因為邱比特射出了戲弄他的愛情之箭,於是,阿波羅頃刻愛上了黛芙妮。黛芙妮看到阿波羅的眼神,知道不受她歡迎的愛情即將來臨,只好拔腿而逃。而阿波羅果然從后趕來,他為突然而來的愛情發狂。

“黛芙妮真的害怕愛情,她害怕得寧願犧牲自己。她跑到河邊,向河神父親求救。她高呼:‘如果你要我屈服在愛情中,我寧願消失塵世!’

“河神恐怕女兒自盡,情急之下令她的身上長出樹皮,那向天伸出的雙手長出樹葉,而雙腳則鑽進土地里,變成樹根。

“阿波羅剛好趕上來,還未來得及再看黛芙妮一面之時,她已變成一株月桂樹了。”

故事說完。貓眼紅對母親說:“這個故事很動聽。”

“告訴貓眼綠。”母親吩咐。

貓眼綠上次探望母親,母親也是如此吩咐她把故事轉告貓眼紅。

貓眼紅想起那是個為愛復仇的神話,與史醫生有那轉折的巧合。

靈光一閃,她驚異地望向母親。

母親卻垂下眼來,眼皮重甸甸的。

“母親,你究竟想說甚麼?”

母親不語,彷彿聽不到。貓眼紅看着,以為她倦了。

隨後,她與母親都沒有再說話。臨別前,她吻了吻母親的額角,然後吩咐護士好好照顧母親。嘆了口氣,才離開這個星球。

回到自己的家中,她聯絡貓眼綠,向她報告母親的狀況。“母親身體很好,情緒也穩定。”

“太好了。”貓眼綠說。“你們聊了些甚麼?”

“愛情。”

“啊?”貓眼綠笑。“你不是最討厭談論工作的嗎?愛情專家。”

“唉--”貓眼紅長嘆。

“要不要我給你設計一系列好夢,好讓你休養生息?”

“謝謝了,我考慮一下。”她說:“生意可好?”

“不知多好!”貓眼綠回答:“好得快沒有私人時間。你姐夫回來后,我一定要努力減少工作量。”“你與姐夫的關係一直保持得很好呀。”

“沒多餘要求的夫妻關係當然會好。”

“甚麼是多餘要求?”

“……”她想了一會兒。“譬如要生要死啦,又要激情又要驚喜啦……”

“一定很悶了,”貓眼紅說:“我才不要夫妻關係。”

“不悶啊,”貓眼綠說:“我們相敬如賓。”

“不如交個朋友算啦!”

“不同的,朋友不是生活夥伴,不方便互相依賴。”

貓眼紅問她:“你喜歡姐夫些甚麼?”

貓眼綠想了一會兒。“他這類男人會願意一生安守在你身邊。”

“那麼買一個大花瓶作伴好了!”

“你姐夫是很好的。”

“我知道。”貓眼紅不否認。

“遲些找你吧,我們決定了孩子的拼圖面貌后,叫你來看。”

“嗯!”貓眼紅很有興趣,然後她告訴貓眼綠:“母親說了個故事,要我傳達給你。”

“又是神話?”她笑問。

貓眼紅便把神話完完整整地告訴貓眼綠,然後加了句:“上次母親對你說的神話,恰巧與史醫生的事件很相似。”

“母親一向多神話故事。”貓眼綠不以為然。

“但我總覺得她是要告訴我們些甚麼。”

“是吧!”貓眼綠沒放在心上。***

信息中斷後,貓眼綠返回工作崗位。在夢堡裏頭,她巡視每個房間內的顧客,他們正躺於睡眠機內,而頭上,各自佩帶了不同內容的做夢器。

就像醫生巡視病房那樣,貓眼綠查看顧客的做夢情況。有名正在做驚險的夢的顧客,一邊翻白眼一邊尖叫,貓眼綠便開啟夢境熒幕,查看他正做着哪一段的夢,再看看他的生理反應能否適應夢中的驚嚇。

夢境熒幕中顯示,做夢者正駕駛一艘舊式太空船,驚險地避過迎面飛彈而來的隕石碎片,舊式太空船內坐着一名美女,夢中安排她作為他的愛侶。這是屬於英雄保護美人的一類夢境。

另一房間內,一名顧客正在享受重歸兒時溫馨樂趣的夢,夢中他變回孩童時期的自己,與父母開心地過生日。那是一個傳統的生日會,有生日蛋糕、糖果、綵帶、氣球和參加生日會的小朋友。父母擁着他與其他小朋友拍照,然後又遞給他生日禮物。他折開禮物,原來是模型戰船。他很開心,抱着戰船跑來跑去。後來又唱生日歌,吹臘燭,是一個完美的生日會。

顧客卻在這一刻落下淚來,是在半夢半醒間感懷身世吧。貓眼綠站在一旁凝視顧客的臉,心頭泛起一陣暖。她為她的工作而自豪,可以做一個感動的夢,是一件幸福的事。

人類在百多年前被褫奪了夢,因為夢境拖長了人類的睡眠時間,而且因為夢,人會睡不穩,有礙生產能力。在褫奪夢的同時,社會為人類提供了做夢設施,設計和製造夢境,令人類不會失去做夢的享受。

貓眼綠便是第二代的做夢師,她的工作是依照顧客的要求,為他們編織好夢。

多數顧客都在這座夢堡中做夢,既方便又安全。有些花得起錢的,便留在家中做夢,由做夢師在夢堡遙距監管,以防出錯。

以往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數十年前,一名顧客作了一個在舊世紀農村生活的夢,他每天以捕獵為生,妻子與子女則種植蔬果到市場售賣,物質生活貧乏,但精神富足,一家人生活得愜意幸福。

這名顧客實在太喜歡這個夢了,於是他要求每次到來,都為這個夢加添延續。就這樣,一次又一次之後,終於有天,他的精神留在夢中,永遠回不了現實世界。

貓眼綠受訓時,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這箇舊個案,因為太依戀,所以情願留在夢境中。貓眼綠覺得太不可思議了,為人實際的她,不了解現實究竟有甚麼太壞的事情,以致有人會寧願依戀一個夢,也不願返回現實。

實實在在的生活才是最好,貓眼綠深信這個道理。縱然她是高級做夢師,但夢境與現實,她還是分得開。

不久之前,她在設計一名賽跑運動員的夢。

賽跑運動員老去了,不能再在競爭場上與其他選手一較高下。這個實現競爭力的夢想,只可在夢中重新尋求。

他只要求一次的夢,貓眼綠便為他設計一個分段的夢境。夢中他回到年輕的時代,身壯力健,在跑道上疾風而跑,迎着風與汗水。他微笑了,張開手擁抱從速度而來的快感。

跑步途中,競爭對手從後面出現。他臉上的微笑消失,情緒進入作戰狀態。競爭對手的迫近,令他更能引發身體內的動力,他像火山爆發那樣,一支箭似的向前跑去。

夢中的設計,讓他奪得冠軍,也為他安排了興奮而感恩的心情。興奮是因篇他證明自己還有競爭能力,感恩則是感謝生命讓他嘗試久違了的滿足與快樂。

年老的賽跑運動員,躺在做夢器內,泛起安寧的笑容。

而在完成這個夢想之後的三個月,他便與世長辭。貓眼綠感嘆,尊重自然身體力量的他,寧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願意換取永恆不變的機械身體。

她望着窗外的藍天,為了曾替他完成心愿而欣慰。

就在這時候,同事叫喚她:“顧客F76K382想與你商討新的夢境。”

貓眼綠笑。“又是他?他在今個月已經做了三次夢。”

同事更正:“今個月沒錯是三次,但今年內他已做過五十次的夢,他總共光顧了我們超過三十年,做過的夢超過七百次。”

“真是個愛做夢的人。”貓眼綠邊說邊查閱他的資料。

這名顧客屬於英俊的人類,金髮碧眼,高大壯健,原籍北歐。他是宇宙建築師,負責各星球的大規模建設。

貓眼綠問他:“今次又想要怎樣的夢境?”

“我希望返回古代人類社會,一嘗帝皇的滋味。”

“哪一個國家與年代?”

他卻說:“我對人類太古舊的歷史認識不深,哪個年代與國家全無所謂。”

貓眼綠記下資料,然後問他:“你真是這麼喜歡做夢嗎?”

他聳聳肩。“人總要有夢想,在工作上生活上刻板度過,沒夢可言,唯有寄情另一個時空的夢。”貓眼綠微笑,她同意。

然後顧客又說:“最喜歡你設計的夢,很真。”

貓眼綠高興起來。“真的嗎?謝謝你。”

“今次的夢,又令我對生命有所期待。”他說。

“我不會令你失望。”貓眼綠語氣堅定。F76K382離開后,貓眼綠神采飛揚地返回夢境設計室。為客人設計完美合意的夢境,又何嘗不是她的夢想?

工作完畢,她回家休息。丈夫霍諾的影像出現,原本疲累不堪的貓眼綠也就精神抖擻起來。

“我明天回地球。”他告訴妻子。

“嗯,太好了。”她含蓄地微笑。“要為你安排些甚麼?”

“安排……”他轉了轉眼珠說:“替我安排妻子的擁抱。”

貓眼綠笑起來。“別傻。”她不好意思。

“妻子不應擁抱丈夫的嗎?”

貓眼綠只是笑。“你回來便好了。”

“也是時候回家了。”霍諾嘆了口氣。

“我早下班一小時等待你好不好?”

“好的。”霍諾說。

然後,影像中斷。

貓眼綠這才開懷大笑。她倚在沙發上望着牆上已消失的影像,心裏一片暖。等了差不多兩年,他才回來她身邊。今次,大概不會離開了吧。

如果要貓眼綠形容她與丈夫的關係,她大概十五分鐘后也不能夠清楚表達半個字。不能言喻,但內心是真正的高興。

與妹妹有着相反的性格,貓眼綠的個性很內斂。

難以用言語表達,笑容也不特別慷慨,但眼內悠悠綠光,就是快樂的表現。

翌日,她為F76K382設計的夢境投入應用。應用之前,她先與顧客略作講解。講解之後,F76K382說:“今天,你的心情好像不錯。”

“你看得出?”

“你眼內的綠光有種光亮的溫柔。”他說。

她低下頭笑。“我丈夫從另一個星系工作回來。”

F76K382聽后,有那一秒的惘然。但他還是說:“那實在是美好的事。”

“我也這樣認為。”

F76K382點了點頭。“那我去了。”

“嗯?”她不明白。

他笑。“我做夢去了。”

“啊。”她恍然大悟。“祝你做一個好夢。”

然後,他便轉身步向作夢的房間。他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那種不自然,來自他的失望。

啊,原來為他編夢的美人兒,已經使君有夫了。

夢想,原來真的不在現實中。

貓眼綠比預定的時間早了回家,丈夫霍諾卻比她更早回來了。

她笑得很燦爛,走前去丈夫的身邊。

霍諾伸開雙臂來擁抱她。

她投進他的懷抱,然後又說:“歡迎你回來。”

霍諾抗議:“像是對待顧客那樣。”

她笑得有點靦腆。“太久沒見了。”

他也笑,大概是同意。

她讓他坐下來。“我要給你看我為嬰兒面貌所決定的拼圖。”

她把拼圖顯示出來,那是個男嬰,金髮碧眼,極之漂亮。

“阿綠,”霍諾說:“你真的認為我們應該有小孩?”

“嗯,”她覺得理所當然。“結了婚這麼久,應該有小孩嘛。”

霍諾沒說話。

重逢的第一夜,他倆用過晚餐,然後又訴說了近來發生的事,繼而,用電波做了一場愛。

這就是夫妻生活了。

一天將盡之時,他倆各自睡在睡眠機內,以求保證最安穩的休息。

由於丈夫在身邊,貓眼綠的心情很亮麗,工作時一直笑眯眯的。就是嘛,她總認為健康的女人,該有可靠的丈夫在身邊,那才是完美的生活。

她正在設計一個愛情悲劇的夢,她依照其他夢的版本參考,愛情悲劇,她想像不到是怎麼樣的,不過,大概是你愛我,我不愛你,於是你傷心流淚那種。

她設計的這個夢發生在舊時代,一個男人愛上了女子A之後,發覺更愛女子B,於是女子A自殺。

同事見貓眼綠笑眯眯的,便問她:“在設計怎樣的夢境?”

“愛情大悲劇。”

“怎會好笑的?”

“不知道啊。”她老實地說。

後來她收到投訴,就是指她設計的這個夢不夠真實。

她的上司說:“顧客說,一點也不感動。”

她強調:“我依照其他同類型的夢境作參考。”

上司的疑問來了:“你戀愛過沒有?”

她訝異:“我結了婚許久。”

上司微笑說:“你應該找一個專業戀愛師。”

想起了貓眼紅,她才沒興緻。

其實,和諧的夫妻生活已經教她好滿足,她不覺得她需要更多情緒上的衝擊。

受了工作上的小挫折,餘下的半天,她擠不出笑容來。

在夢堡遇上顧客F76K382。他察覺到她的拘謹,便問候她:“你心情不好?”

“看得出來?”

“你愈抑壓我愈看得出來。”

貓眼綠望着他。“你戀愛過沒有?”

他一怔,瞬間不知怎樣回答她。聽到“戀愛”這兩個字,不知怎地,心便軟起來。

連目光也放軟了。“我不知道。”他低聲說。

“不知道?”她狐疑。

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在說。

他微笑。“生活太苦悶,想談一場戀愛?”

她苦笑。

“我鼓勵你。”他說。

“謝謝。”然後又公事公辦地問:“今天來個怎樣的夢?”

“一個人車合一的夢。”

“啊?”她笑,佩服他的想像力。“那麼你好好去做你的夢吧。”

兩人便又擦肩而過。一背着貓眼綠,F76K382的表情再次奇怪起來。為甚麼她會問他試過戀愛沒有?她在戀愛嗎?

不知道她是不是,但他卻懷疑,正在戀愛的是他自己。

今天他根本不打算來夢堡,他只不過在想,或許有可能碰上她。

人車合一的夢境,他一點不熱衷。這個夢,是他隨手在現成的夢境資源中抽出來,隨便做一個。戴上做夢器后,他躺在睡眠機內。在合上眼的一剎那,他想,但願做一個有她的夢。

貓眼綠回家,向丈夫霍諾傾訴。“我被顧客投訴。”

“關於甚麼?”他關心地問。

“我創作了一個戀愛的夢,但被顧客投訴不夠感動。”

霍諾微笑。

“人類根本不需要戀愛。”她說:“戀愛擾亂一個人的情緒。”

霍諾沒說話。

她倚在丈夫懷中。“不高興啊!”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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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眼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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