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地下城森嚴寂靜的牢獄裏。

幾天前剛剛關押過默奈爾的重牢中,一切照舊,凄清森暗。側耳細聽,牢房裏安靜得像是完全沒有人跡。

只有外面的吸血鬼衛兵從不敢鬆懈的神情上,才能隱約顯示:這裏面,關押的是個危險而重要的囚犯。

「時間到啦。」一個守衛捅了捅身邊的同伴,「輪到你進去喂他吃的了。」

「哦,知道了。」一個年歲不大的吸血鬼抓起身邊的一隻鴿子,有點發怵似的,踮着腳尖看了看牢房裏面。

透過黯淡的燭光,牢房裏的那個人影,妤像一動不動地,貼在牆上。

「喂,你說真的是這個剛變成血族的人類,把我們的菲利陛下封印了?」他熟練地一把擰斷那隻鴿子的脖頸,用手上的容器接住鳥兒喉管汨汨流淌的血,直到接了滿滿一碗,才停下來。

「當然是真的。地下城裏早就傳開了。」那個守衛聞着鮮血的味道,忍不住露出了兩顆尖尖的牙,舔舔嘴唇。

「可是,那可是我們強大的、無所不能的菲利陛下啊!」

「誰說不是呢!可是,你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能打敗菲利陛下嗎?」

偷偷看看四周,他悄聲道,「——他能有召喚陽光的力量!」

「啊?!」飛跳起來,年紀小些的吸血鬼面色慘白,「那種邪惡的東西!」

那個侍衛連忙安慰地拍拍他:「不過你也別怕,那天在場的貴族們已經聯手制住了他,瞧,就算再可怕,不是也被桃木簽釘在這裏不能動彈嗎?」

這倒是。桃木簽啊,那可是足以讓血族遭受最大折磨的東西。

「可是,這些天地下城失去了王,好象很亂啊。」年紀小些的吸血鬼有點擔憂,「聽說最近很多貴族們帶領屬下私自溢出了結界,跑到人界去獵殺呢!」

「是啊,我聽一個回來的朋友說,上面的人界,鮮血很美味啊。」另一個守衛羨慕地舔舔沒有血色的嘴唇。

「可是,聽說上面也有很多厲害的吸血鬼獵人。我可是寧願在這裏老老實實的,吸這裏的人類的血好了,我覺得那已經很美味。」小吸血鬼搖頭。

另一個守衛聳聳肩:「哦,可是那些貴族們可不這麼想。地下城已經沒有了王,菲克斯陛下雖然剛被找回來代替了王位——可是,似乎很多親王啊貴族啊,都並不看好他,也不大服從他。」

「是啊,老實說,菲克斯陛下太和氣柔弱啦,實在不像是一個很厲害的王的樣子。」

兩個吸血鬼都不說話了,有點百無聊賴。

獃獃嘆了口氣,那個小吸血鬼過了好半天,才沒精打采地,端着剛接好的鴿子血,走進了牢房。

躡手躡腳地靠近了些,他有點困惑地看着牆壁上被束縛着的囚犯。

面容很憔悴,但是依然美麗的、昏昏沉沉的青年。

攤在身邊分開的兩隻手臂,被什麼固定在了牆上。仔細觀察的話,就可以發現那是因為他的手腕上,釘着兩根細小的,尖利的桃木簽。

只要稍微靠近一點,吸血鬼侍衛就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壓迫感,好象被什麼擠壓住了心臟一樣,那根小小的木簽上散發出來的惡魔般的氣息,讓他難受極了。

身為一個血族,除了最最致命的陽光外,銀做的刀具,桃木的器物,這些也都是足以壓住血族靈力的東西。他還以為地下城裏,這些可怕的刑具早就絕跡了呢!

「喂,醒醒啊!」他遠遠地伸過碗去,在那個被囚的血族鼻子前搖晃。

大約被那香甜的氣味誘醒了,那個青年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着這些天已經熟悉的守衛面孔,他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可是,那笑容沒有成形,就被某種忽如其來的巨大疼痛擊散了。

那個吸血鬼守衛,戰戰兢兢地靠近了他,忽然伸出套着保護鐵套的長指甲,飛快地把那兩根有點鬆動的桃木簽按緊了一點!

「嗚!……」沒能忍住那種針錐般的劇痛,澤修長的十指忽然痙攣地伸直了。

「啊啊啊~~」尖叫着後退一步,吸血鬼侍衛叫得比他還大聲,「你你……別怪我啊!誰叫你把桃木簽掙鬆了啊?」

雖然這些天的相處,實在覺得這個人是這麼安靜平和而無害,可是,誰知道一個喜歡召喚陽光的血族,心裏到底在轉些什麼奇怪的念頭啊?

萬一這個可怕的人掙脫了束縛,他們搞不好,會被他狂性大發殺死吧?

輕輕閉上黑亮無底的眼睛,澤的睫毛因為痛苦,而微微顫動。可是沒有發出再大的動靜,他安靜地,等着那種煎熬慢慢過去。

半晌,虛弱的血族才重新睜開眼睛,不知怔怔地想着什麼,他終於像這些天一樣,把嘴巴湊到那碗鮮血前,輕輕咽了下去。

雖然是那麼美味的東西,可是,不知怎麼,那個年紀很小的吸血鬼侍衛卻覺得,這個血族喝得很抗拒的樣子。

不敢多做停留,一等那個被囚的重犯喝完,小侍衛趕緊跑出了牢房。

看着他如避蛇蠍一樣的速度,澤的唇邊,露出一絲淺澀的苦笑。

是的,記得變身為血族的第一天,他也在原先的同族——人類的臉上,看到過這種神情呢……

無論是血族,還是人類,都不再有屬於他的懷抱了吧。

好象,也不是的。曾經有那麼一個人,雖然是這所有痛苦無依的來源,卻永遠等在那裏,肯為他敞開一個懷抱。

腦海中有種鮮明的記憶慢慢浮現,那是那個人緊緊抱着他,用尖利的獠牙刺穿他的動脈。不知為什麼,那時候覺得的冰冷顫慄,現在卻能依稀回憶起一點錯覺般的溫暖來。

可是,現在那個人也不見了。

只剩下他痛苦的靈魂,在自己身邊,以只有他才能察覺的咆哮和憤怒,證明着他的存在。

手腕上,繫着的那顆血靈寶石似乎感應到了這瀰漫在室內的鮮血氣息,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抖動。

「你也餓了嗎?」看着那顆封印着一個靈魂的寶石,澤輕輕的道,目光柔和而哀傷。

困難地用小指勾起那根絲線上的紅色寶石,他一點點地,把它攥在了掌心。手腕上那桃木的小小木簽造成的傷口,隨着這極微小的動作,輕輕顫動着。

澤的臉色,卻因為這一個簡單的動作,變得慘白。

咬牙狠狠心,他忽然猛地轉動了一下手腕!

鮮紅的血流,立刻順着他潔白的手腕飛快地流淌下來,浸透了他低低垂下的手掌,掌心的寶石,也在同一時刻忽然發出了幽幽的靈光。

彷彿有了吸血的本能般,那顆寶石在迅速地吸收着流到他掌心的血液!

越來越急促,那寶石吸血的力量,越來越大!直到澤手心的鮮血被吸得乾乾淨淨,它又漂浮在了半空,急切地順着血流下來的方向,移動過去。

閉目拉住了繫着它的絲線,澤輕嘆口氣,終於黯然將它拉了回來。

感覺離血源的距離遠了,那顆寶石忽然在他手中大力地衝撞着,震顫着,憤怒不已。

皺起淺蹙的眉頭,澤痴痴看着掌心的血色石頭。

「這麼恨我,想吸**的血嗎?」他用小的不能再小的聲音發問,並不指望得到回答。

所以很快地,他微微一笑,有點抱歉似的凄然:「對不起啊,我不能滿足你。被你吸幹了血的話,我死去了……你要怎麼辦呢?」

失去了封印者的鮮血餵養,被封印的血族,會隨着死去的吧?父親說,那個六百年的契約是這麼制定的。

「菲利……」他終於叫出了那個名字,「我可能,會被你的族人關在這裏一輩子吧?」

血族的壽命這麼悠久,幾千年,還是幾萬年呢?他皺眉凝思,有點恍然。

「我記得你說過,你愛我。那麼……我們就這樣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呢?」他苦澀地看着那顆血染后華光四溢的寶石,目光純凈清潔,那是菲利從沒親眼見過的溫柔。

聽不到任何回答,他疲倦地停住了喃喃自語,陷入彷彿沒有盡頭的昏昏沉沉。

直到牢房門口傳來一陣喧嘩,他才驚覺地抬起頭,側耳聽着外面。

自從被關進這裏,從來沒人來探望過他——這外面的聲音,會是什麼人呢?

看着慢慢走進來的一群吸血鬼,為首的那個,讓他居然一下子呆住了。

頎長優雅的身材,俊美精緻的容顏。華麗的皇族裝扮,那只有王者才能佩戴的服飾,那有點熟悉的眉眼!

怔了好一會,澤才終於從某種恍惚中清醒過來。看着菲克斯身後筆直站立的默奈爾,他無言地對他微笑了一下。

轉過眼神,他看着臉色哀傷的吸血鬼二皇子:「菲克斯殿下……你好。」

是穿上了這身象徵王權的服飾,加上那相似的容貌,才讓他彷彿在一瞬間,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嗎?

記得幾年前,他還是個害羞而善良的小傢伙,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也長成一個俊美逼人的少年。

菲克斯沉默着,向著身後擺了擺手。

「陛下,這個人很危險,您……」牢獄的守衛長急切地規勸。

「陛下當然能夠判斷。」剛剛復職的皇宮侍衛長默奈爾冷冷打斷他。

「下去吧,我有話想和這個犯人單獨說。」菲克斯的語聲雖然溫和,卻有隱約的威嚴。

不敢再多話,跟隨新陛下進來的侍衛們,接連退出。微一鞠躬,默奈爾也悄然退了下去。

「澤……你好嗎?」終於看向了牆壁上憔悴的囚犯,菲克斯沉靜的臉上,有些傷感。

「謝謝您的關心,陛下。」微微笑了,澤清澈的目光看着他:「您繼承了空缺的皇位?這真的……太好了。」

這是真心話,假如是這個善良的小吸血鬼做了地下城的王,相信他會反對一切殺戮和征戰。

那麼,他所做的事情,也就不會那麼沒有意義了吧?

目光注視着他手腕上那兩根細細的桃木簽,菲克斯握住了拳。那細小的木簽附近的肌膚,看上去沒有什麼嚴重的傷害,但是那是假相——桃木的氣息會沿着血族的身體侵蝕到每一處,讓被釘住的血族每一刻都覺得像是赤足舞蹈在刀叢間。

他不由想起小時候宮廷的教師說過的話:別輕視桃木這種邪惡的木材,它能帶來的痛苦,絕對不比銀刀輕!

銀刀……這次短暫的人界之行,已經讓他嘗到了銀刀發出來的死亡氣息。雖然那個英俊懶散又親切的吸血鬼獵人並沒有真的用它來對付他,可是,他卻永遠也忘不了,那個人類獵人用銀刀挑斷自己身上的銀繩索時,那種肌膚冰涼,寒毛倒豎的感覺。

菲克斯的臉,忽然有點微微發燙。慌忙把自己的思緒從那個獵人身上拉回來,他沉思地看着澤。

「疼嗎?」

「啊,有點。」輕輕地回答,澤的神情,有點抱歉似的。

忽然舉起手,菲克斯飛快地抓住了那兩根桃木簽,在澤沒有反應過來之前,用力將它們拔了出來!

「啊!」死死咬住了嘴唇,脫離了被釘住的境況,澤因為這忽然的劇痛滑倒在地上。

慌忙地跑上前,菲克斯用自己並不寬廣的懷抱,緊緊抱住了他。

輕輕一顫,蜷縮着的澤抬起頭,看着他。

到了如今,他還沒有被所有人拋棄嗎?

抓住他的手腕,菲克斯伸出清涼的舌尖,毫不猶豫地,用唾液舔着他的傷口。

「你不知道血族可以自己療傷嗎?」他看着那傷口的血流漸漸停止,忍不住道,「就算傷口不能痊癒,你也應該時常舔舔它啊!」

沉默了一下,澤淡淡一笑,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有一次向我抱怨說:疼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不能癒合的傷口整天疼着,有多可怕……」

「啊?」菲克斯怔了怔,「是哥哥說的嗎?」

「是啊,所以我也想試試看,假如讓傷口一直不好的話,那有多疼。」澤有點兒恍惚,想起不久前的那個晚上,那個男人就是這樣用他的血喂着他,甜蜜地引誘自己幫他舔一舔傷口。他不願,他就示威似的,不去治療它。

牢房裏一時安靜了,菲克斯和澤,都想起了那個人,親人,或者愛人。

「菲克斯陛下……您,不恨我封印了您的哥哥嗎?」澤終於打破寂靜,澀聲問。

「剛才,我在外面聽見了你和哥哥說的話。」菲克斯低聲道,明亮乾淨的眼睛,映出澤的內心,「你也愛着我哥哥嗎?是嗎?」

「……」澤的臉色,不知是因為這些天的折磨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更加蒼白。

「我知道,你並不恨他。否則,你只要不用自己的鮮血餵養他,他早就已經死去了。」菲克斯急切地望着他,「澤,我可不可以求你——請你放他出來!我以波克爾皇族的聲譽發誓,只要你解開他的封印,我會動用整個皇族的權力,確保你的安全!」

搖曳的燭光映着澤那黑曜石一般的眸光,那一刻,菲克斯看到了澤那眸子裏深如夜色的哀傷:「菲克斯陛下……我並不知道,該怎麼解開封印。」

「啊」了一聲,菲克斯的臉色,失望至極。

他的哥哥,那個強大冷酷的吸血鬼之王,難道就這樣,永遠被封印在那塊小小的石頭裏了嗎?!

「澤,你騙我的,是不是?」抱着最後一絲渺茫的希望,菲克斯小聲地,哀哀地看着他。可是,看着澤同樣哀傷的眼睛,他終於不再逼問了。

「陛下,抱歉讓你失望。」疲憊地撐着牆壁站起來,澤的笑容依稀傲然,「請您把我重新釘好,再離開吧。」

輕輕拉起他的手,菲克斯道:「你被釋放了。跟我出去。」

「不。」安靜看着他,澤堅定地搖頭,「那些貴族不會同意,別為我和他們爭吵。你剛坐上王位,需要時間去樹立威信,而不是反對和恐慌。」

「現在,我就是這個地下城的王。」菲克斯毫不退讓,「豎立威信,應該從順應王者自己真正的心意開始。」

沉默了一會,澤沙啞着嗓子,終於低聲發問:「菲克斯陛下,您……讓我去哪裏呢?人類的聚集地嗎?還是以封印了您哥哥的身份,居住在他的皇宮?」

震動了一下,菲克斯無言以答。

是的,這個地下城裏,似乎真的找不到一個小小的地方,能夠容納澤了啊。

「澤,我剛剛從人界回來。」他開口,「那是個有趣的地方。你想不想……帶着哥哥一起,生活在哪裏?」

人界?澤看着他,眼睛裏有了一絲微微的動容。

那個令他不惜封印了菲利,保護着的陌生世界?

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朋友,完全的陌生和寂寞,卻也不會被任何人無緣無故地拋棄和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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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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