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同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任行雲，芊雪只好倉皇謹慎的藏起自己，不是躲在煉丹房整理藥材、上城裏替人看診，要不就是和藥鋪掌柜對帳、整理帳冊。
“你終於回來了。”剛踏進山莊，就看見服侍范老夫人的丫頭提着裙擺跑來，一副看見救星的模樣。
“怎麼了？瞧你跑得喘吁吁的。”十三歲的小春性格活潑，成天就像只小麻雀吱喳個不停。
“好姑娘，你整天都上哪兒去了？太陽都快下山才見你，自個兒出門也不說一聲，大少爺找你幾次都沒找着人，臉色冷冰冰得好嚇人。”小春強調的拍拍胸脯，又連珠炮似的倒出話，“少爺是不是喜歡你？要不幹嘛每天找你？我今天還偷聽到他跟老夫人說要帶你離開。”
“離開？”芊雪的心提了一下，有着深深的不安。
“是呀！”小春擔憂的問：“你要是跟少爺走，那老爺和老夫人怎麼辦？”
“放心，我不會離開的。”芊雪沒把握的保證，因為想起他一意孤行的個性。
“哎呀！差點就忘了。”小春拍拍自己的額頭，伸手拖着她就往內院裏跑，還邊催促着，“咱們得快點，老夫人等你一起吃飯呢！”
偌大的飯廳里，任行雲心不在焉的陪外婆閑聊！靜心的等待“某人”自投羅網，從輕細的足音由走廊另一端傳來開始，找不着人的煩悶竟在瞬間由暢快的好心情給取代。
進屋的腳步在看見他後有着明顯的遲疑，她不自覺的咬着下唇，小手緊張的互握……所有的表情他盡收眼底，好笑的彎起唇角目光鎖住不放。
“上哪去了？等你一塊兒用飯呢！”范老夫人親切的詢問。
雖然心慌意亂的只想轉身就逃，但面對范老夫人，她還是得乖乖的進屋答話，“今天是初五，我到廟裏幫人寫信、讀信，雪兒不知道老夫人找，真對不起。”
“我真是老糊塗，竟然忘了今天是初五，沒事。”范老夫人和藹的拍拍芊雪的手，“我想行雲難得回來，你倆可以陪我吃頓飯。”至於范肅華，除了過年，他向來只在嘗葯園用餐。
接下來的時間，芊雪簡直是坐立難安，她盛飯布菜，任行雲一直悠閑的靠坐在窗邊，帶着淺笑，毫不避諱的直盯着她的身影打轉，他那噬人的目光讓她得極力剋制手部的顫抖，有好幾次甚至連湯勺都差點握不住。
還有他故意偽裝溫柔，他替范老夫人夾菜也就罷了，還故意趁着夾菜靠近她時說：“多吃點，你太瘦。”語氣中的關懷滿滿的，像是要溢出來，他這趟回來對待她的方式和三年前簡直判若兩人，讓她不知如何招架。
用過飯，范老夫人啜飲香片，閑聊般的對芊雪說：“這些年多虧了你，妥當的打理山莊內外，行雲跟我提過要帶你回紫麟宮，我雖不舍，但是……”
既然遠不到人，他改變策略朝長輩下手。
芊雪一聽，慌亂的急切澄清，“不要，我要在這裏伺候您和師父。”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們的終身大事早該辦一辦，我可是等着抱曾外孫呢！”范老夫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瞧見她為難的紅了眼眶。
雙膝一軟，她跪在范老夫人跟前，語氣堅決的說：“奴婢決心終身不嫁，請老夫人成全。”
“跪什麼？快起來。”范老夫人被她的舉動給搞糊塗了，“你這孩子怎麼回事，自稱什麼奴婢，說過多少次我是真心拿你當自個的孫女來疼，瞧你這舉動就像我在強人所難。”她不禁有四動氣。
“老夫人，您別生我的氣。”她焦急的想解釋。任行雲本來打算做壁上觀的，但她的表現讓他打消了原來的計劃，他不動聲色的勸着，“外婆，您先歇息吧！女孩子多半口是心非，我來和她談。”在他的示意下，小春扶范老夫人回房。
屋子裏充斥着尷尬詭異的死寂。
他站在門邊和她遠遠對望，“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她很驚訝，原以為他會生氣的。
她的表情讓他愉快的笑了，“看樣子我以前對你太凶。”他擺出凡事好商量的嘴臉。
從來只有他決定要什麼、不要什麼；從來也只有他拒絕別人，沒人拒絕過他，尤其是女人。方才那一幕讓他正視了她的認真，而他要的是她心甘情願的追隨圍繞，就像以前她把他當成是她生命里的重心，依賴着他、眷戀着他、離不開他，宛如放上天的風箏，當他感覺握在手上的線越來越松，風箏越飛越遠時，他就會用力收線牢牢的掌握住。
鬆懈下心房，她認真的思考措詞，打算表自己的立場，“我知道老宮主早已替您訂下親事，您並不需要我……所以……”該怎樣才能說清楚呢？她煩亂不安的絞扭手指。
“需不需要由我決定。”簡單一句話阻斷她的嚅囁不安，他以事不關己的淡然口吻說：“早知如此，當初你就不該向我求救，我救人是要索取代價的，現在我不過是要求兌現承諾。你是我親自挑選、用心栽培的人，我不可能讓投資白費。”
最後的一句話讓芊雪瞬間白了臉色，她努力擠出不在乎的音調，“在您的心中，我只是一項投資，難怪您可以把我當成無生命的物品輕易轉送人。”
就是他的輕忽、不在意澆熄了她對他的愛戀，她握着小拳頭抗議，“我是人，會成長，有腦子懂得思考，會有自己的意見。謝謝您讓我習醫改變了我的命運，雖然剛開始的動機是為了您，但是，我現在卻為了自己有能力救人而快樂，我覺得自己活得有意義，不必再像只走丟的小狗，無聲的乞求關心和同情。”這些傷人的話，都是當初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如今他算是自食惡果了吧？任行雲在內心譏諷自己。
放手讓舅舅教育她，還任她自由的接觸外面的世界，給她最好的環境，沒想到竟培育出她的自信、有主見……他隔着大段距離不說話，只是玩味的睇凝她。
被他看得心慌，尤其他臉上那抹邪佞的淺笑更教她無措，“我早就決定終身不嫁，我要行醫救人，要讓天下人都知道範家醫術並非後繼無人。”“好個偉大的志向，女人有這樣的想法，也算是獨特了。”他大步縮近距離，身體的陰影完全籠罩着她，居高臨下慢慢的吐出話語，“不過那是借口，你自己知道，行醫救人和嫁給我兩者有抵觸嗎？”
毫不溫柔的抬起她的下巴，用大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的肌膚，“莫芊雪，你在奢求什麼呢？喜歡聽話的你已經是我的極限了。”逼視她的眼冷得凍人，其中毫無溫情，他要她認清事實，不要對他懷抱奢求。
他是在告訴她，不必期待他的用心相待嗎？
低頭望進她閃動着淚光的眼眸，清楚看見她的失望和傷心，他命令自己千萬別被打動，殘忍的出手推開她，轉身跨步離開。
“喜歡聽話的你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原來她只配當一隻聽話的寵物，那麼，當她不再溫順聽話呢？
看着他的背影，心掙扎着喊痛，淚無聲的流下，任行雲短短的幾句話徹底拆穿了她的偽裝，摧毀了她努力催眠自己的理由，是的，她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失落了她的心，從來不曾改變過。
然而時間和知識餵養了她的貪心，以前，她可以只守在他身邊就滿足；現在，她卻想要兩人平等的對待、真心的交付，她不願被當成利用的工具，如果不成，那她寧可什麼都不要。
怕什麼？他又不會把你給吃了。芊雪給自己打氣，腳卻宛如千斤重的踏出一步。
“進來呀！我正等你跟我解釋藥鋪的賬冊。”任行雲坐在窗邊對她說話，表情和善可親的誘拐她靠近。又任她躲了兩天，耗盡他的耐心，所以，他決定不再陪她玩捉迷藏，借口關心藥鋪的營運，直接下令要她來見他。
“我問你藥鋪的呆賬怎麼這麼多？”他改坐到桌前。
原來他真的想問賬冊的事情，芊雪明顯的放下戒心，在他的示意下，坐到旁邊的位置，拘謹的回答，“這些呆賬多半是義診的病人所欠下的葯錢，他們實在是生活困難，並非蓄意積欠，所以，老夫人和師父都同意讓他們分期攤還並不追討。”她伸手在桌上翻找出一本藍色封面的賬冊解釋，“這些特殊賬款的資料都在這裏，還包括這些人的情況。”因為要解釋賬目，她不得不靠近他，與他肩並肩坐着。
他頑劣的以灼熱的目光看着她認真的表情，夕陽透過窗欞照進屋內，讓她全身宛如撒上層金粉似的。
灼灼暖暖的火熱目光，不斷的侵擾着她，激得她坐立難安，“這真記錄的是……”她的話尾透着抖音，指尖也不受控制的微微顫抖。
大手蓋住纖柔的小手，“你在發抖，為什麼？怕我嗎？”他的眼神是試探的，語氣卻帶着興味，他從不認為她能抗拒得了他。
“沒有。”她憋着氣回話，故意忽視心正不爭氣的悸動。
“嘴硬。”他調笑般的貼近她白玉般的耳垂，低喃的說：“你不怕我，但你怕自己抗拒不了我，是嗎？”鼻端若有似無的奇特香氣，讓他靠近她的頸項，深深的吸了一口才說：“就是你身上的這個味道讓我安心，我母親身上也有。”她終年接觸藥材，身上自然沾染了藥材的香氣。
她努力的挪移身體，想拉開兩人的距離，鎮靜！她千萬不能被嚇跑，她在心裏大聲的警告自己。
“呵呵呵……”任行雲低沉的笑聲透着得意；“不錯，我以為你會被我嚇得奪門而出，舅舅果然把你教育得很好，怎麼辦？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比照起以前年幼怯弱的樣子，現在這種帶着倔氣和自信的芊雪，征服起來更有挑戰性也更吸引他。
“還是不肯嫁給我嗎？那就煩惱！我知道舅舅是你的靠山，他告訴我未來松月山莊將由你繼承，恭喜你多年的用心與努力有了回饋，現在我已經無法讓你因為無依無靠而奔向我。”
他在指控她對師父的照料是別有居心嗎？氣憤的瞪大眼，她試圖解釋，“我不知道這事，我不是……我……”
“別擔心，松月山莊的產業我從不放在眼裏，我也不想從舅舅手中獲得任何東西，舅舅說婚事他全憑你的意思，不過，外婆卻堅持要你嫁我，因為范家醫術不傳外人，怎麼辦？你要聽誰的呢？”他好整以暇的欣賞她苦惱的神情。
他為何老要這樣，先是苦苦的逼她，然後退開距離，悠然自在的欣賞她陷入困境，他喜歡逗弄她就像貓玩弄掌爪下的獵物。她委屈不已的問：“娶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女人又何必呢？更何況，你並不是真心喜愛我，想和我過一輩子，你只是覺得我單純可欺，操縱我的情緒很好玩，看着我因你隨意的舉動或悲或喜，卻又掙不脫感到有趣罷了。”
“在跟我算舊賬嗎？”他有趣的笑了，剛剛，她提到“愛”這個字嗎？
她氣息不穩的開口，“為什麼不能放了我？你還有個張家小姐不是嗎？”而她只是個死心眼的傻瓜。
“為什麼每次都要提到那不相干的張家小姐呢？這麼在乎她，嫉妒嗎？”
“我不嫉妒，我同情她。同情她要永遠企盼着你不給的心，也許這一輩子都得不到你的愛。”
“心？愛？”他好像聽見笑話般帶着嘲諷的重複，“你希望我因為愛而堅持娶你嗎？小傻瓜，我勸你早點清醒，愛是世界上最渺小、最諷刺的情感，就像我爹口口聲聲這輩子最愛我娘，可是，他還是娶了三房妻妾，你說‘愛’有多不可靠？”
他反過來逼問：“那你呢？愛我嗎？整夜沒睡幫我去毒，每天守在書房外替我熬藥送葯，看到我受傷難過得掉眼淚，邊包紮傷口邊關心我痛不痛，甚至以為我受襲擊不要命的擋在我身前……這樣的你是全心愛我的，是嗎？”
他每說一句，芊雪的心就急劇的收縮一次，他每提一次過去，就讓她感覺莫心被踐踏的苦楚。她懷疑自己愛上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為何可以毫不在乎的傷害她。
無奈的搖頭嘲笑自己，她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
芊雪帶着凄苦的笑容坦白招認，“我是愛你，曾經。”只是她的心已被傷透得死絕，眼眶乾涸得連一滴淚都擠不出來，“可是現在，我後悔了，所以我選擇放棄。”師父說得對，放棄需要更大的勇氣。
他皺眉困惑的問：“你到底憑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我唱反調？嫁給我當紫麟宮的女主人很為難你嗎？”捉住她的手放到胸前，任行雲撇着唇笑得諷刺，“我這裏是空的。再一次提醒你，千萬不要奢求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芊雪抽開手退開，點頭附和的說：“放心，我不會再奢求了，你的確沒有心，只會利用、踐踏別人的心意。師父說得對，你和你爹一樣。”她知道他最恨別人拿他和父親相比，卻偏要挑戰他的怒焰。
果然，任行雲的瞳仁馬上收縮，以透寒的眼神睇視她，惡狠狠的吐出聲音，“我倒想知道你可以堅持多久？”他從來不怕挑戰抗拒的。
眼光的對峙芊雪註定會輸，她怕他冰寒的眼光和迫人的氣勢，小手緊握衣襟，抖着腿想自他的身邊逃開。
他也不攔阻，只是譏諷的拋出話，“快逃吧！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還能怎麼逃開我？別忘了你的心還握在我的手裏呢！”怒氣讓他湧起強烈的嗜血慾望，他從來不怕傷人的。
哭幹了淚，芊雪瞪着桌上的燭火發獃。
抬頭才發現她竟然坐了一整夜，天都快亮了，正想關上窗熄燈就寢，門廊外的任行雲已經宛如狂風般的撞開門刮卷進來，大聲命令，“收拾藥箱，跟我回去。”
“發生了什麼事？”芊雪不解的看着他繃緊的神情。
“長亭遇襲中了奇毒，跟我回去。”
他凝重的神色讓芊雪不再多問，拎起裙擺往外跑邊交代，“我到煉丹房取幾味藥草。”她很清楚孟長亭的傷勢一定非常特殊，否則，紫麟宮內的大夫就能治療，不會要她隨行。
來不及收拾衣物，等她急急取好藥草跑到門口，任行雲、歐陽恩已經坐在馬上等。
歐陽恩接過藥箱對着芊雪說：“要辛苦你了。”
“歐陽大哥……”
但她話還沒說完，任行雲彎低腰大手環住她的腰，輕鬆的把人卷上馬背安置在他身前，不耐煩的說：“哪來那麼多廢話！”紫影兜頭罩下，他以披風密密的圈住懷裏的小人兒，兩腿用力一夾馬腹，四蹄開始狂奔。
“我……”聲音被呼呼的風聲壓下，成了細碎的輕語，馬匹行進得上下顛簸，震得她只能緊揪着任行雲的衣襟，貼靠在他胸膛。
“以我這匹馬的腳力，日夜不停的趕回去，大約要三天時間，你好好利用時間休息。”任行雲低頭吩咐，環在腰的手輕輕施力，讓她知道她被保護得很好，不會摔下馬。
不再多語，因為孟長亭性命垂危，現在時間寶貴。
月光柔柔的灑落大地，兩旁不住往後退的黑色樹影，再加上耳朵傾聽着任行雲規律的心跳聲，雙臂圈守出安全溫暖的範圍，讓她放下心，宛如被催眠般緩緩垂下眼皮，當真在他寬大的懷中睡着。
整段路程，除了讓馬歇息喝水之外，剩下的時間都在策馬趕路。三天後，終於在夕陽落下地平線前，趕到“高峒嶺”的紫麟宮，黑色巨石堆砌成氣勢磅礴的山門，狹小的山道蜿蜒而上。
“恭迎宮主回宮。”山道兩旁每隔幾步就有人屈膝行禮，任行雲恍若未聞的繼續前進。
終於勒馬停止，“參見宮主。”洪亮的人聲吸引了芊雪的注意力，卻沒注意到任行雲已翻身下馬，他順手一撈把她抱下馬背，當雙腳一接觸到地面，所有的酸疼麻癢不客氣的立即住兩腿聚集。
“嗯——”她悶哼，膝蓋不受控制的彎曲跪下，為了撐住自己，她只好雙手揪住任行雲的衣襟，低頭咬牙對抗腳部的刺痛，感覺他的手扶上腰，她撐着氣艱難的吐出話，“不要碰我，一會兒就好。”
本以為還得費力爭辯的，沒想到他竟然不顧眼前屈膝行禮的屬下，陪她站在宮門口，靜靜的做她的支柱。
黑夜降臨，兩人的身形映在地上拉長了影，包括歐陽恩在內，所有人都瞪大眼看着眼前無語相依的黑色剪影，好奇着任行云何時生出了耐心，懂得等人、體諒人了。
眼前精緻巧妙的亭台樓閣，芊雪完全視而不見，任行雲單手護着她快步穿梭在複雜迴廊。
總管雷大山在前面帶路，順便報告孟長亭的情況，“大夫已經盡全力，但是，孟護衛的情況還是沒有起色，再拖下去可能……”話尾消失在無奈的搖頭下。
芊雪單手提起裙擺正要踏上台階進屋，放在腰上的手突然繃緊，硬把她轉了半圈，與他面對面，迴廊上忽明忽暗的燈光教人無法真切的看清他的眼。
“這幾年我讓你習醫，現在證明給我看，你沒白浪費了時間，給我把長亭救回來，否則……”低沉的聲音蘊藏着威脅。
“放手，救人是大夫的天職，不要說孟大哥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就算是不認識的人，我也會儘力醫治，不需要你來命令威脅我。”芊雪沒被嚇倒，反而火氣不低的推開杵在眼前的他，清嫩的喝道：“讓開！別在這裏礙手礙腳。”
挺直脊背，就像要上戰場的士兵，她腳跟一轉，威風凜凜的朝目標邁進。習醫多年，救人治病已經成為她生活的重心，只要遇上病人，身為大夫的天性反應就會完全的復蘇，和平日溫柔隨和判若兩人。
望着她的背影，任行雲有一瞬間的呆愣，如果不是眼前的情況特殊，他肯定會笑出聲來。長這麼大，從來沒人敢說他礙手礙腳，還要他滾開，反倒是眼前不及他肩膀的小丫頭片子膽子居然這麼大。
展現與平常全不同的沉穩，她走進室內，先和大夫點頭為禮，注意到躺在床上的孟長亭臉頰凹陷蠟黃，卻沒有一般中毒的青黑臉色，這表示如果不是根本沒中毒，要不就是中了奇特難解之毒。
她坐上床榻，不管他聽不聽得見，溫柔的說：“孟大哥，雪兒來了，您放心，我一定會讓您沒事的，可您也要幫我，堅持下去。”
聽到她柔柔的嗓音，任行雲不自然的皺了眉，明知道她在安撫病人，可是，他的心頭卻偏轉着不悅的窒悶，為了掩飾怒氣，他只好對雷大山喝問：“到底怎麼回事？”
“六天前，孟護衛被坐騎馱負回宮，人就已經是這樣，惟一的線索是他手中握着一塊灰布。”雷大山自責的垂手站在一旁。
左右護衛只聽任行雲的調度，所以，他的行蹤不需要對任何人稟告。
“宮主，六天前……”歐陽恩急切的話止在任行雲銳利的眼神下。
“我知道。”六天前是初十，孟長亭會去的地方只有一個，“耿大夫，你的診斷呢？”
耿大夫年過半百，瘦長的臉型蓄着花白的鬍子，他愧疚的回話，“孟護衛身上除了額頭和手臂有輕微的擦傷，並無其他致命的外傷。”
後面的話芊雪並沒有注意聽，她先切脈，再翻開孟長亭的眼皮觀察，困惑的搖搖頭，再掏出懷裏的銀針朝腹部的“石關穴”、以及胸口的“腹中穴”下針……
“只怪老夫學藝不精，我推測應該是中了毒，卻不知道是哪種毒，所以，只能先以穩定不惡化為醫治藥方。”
“歐陽大哥，您來幫我把孟大哥扶起來。”芊雪赫然打斷耿大夫的話。
“小雪兒，你發現了什麼？”歐陽恩配合的扶起病人坐着。
芊雪毫不遲疑的由後面拉下孟長亭的外衣，露出整片背肌，“果然沒錯！讓孟大哥昏迷不醒的就是這掌——陰蛄毒掌。”
順着她的手指，所有人都注意到孟長亭的背心處有一圈很輕很輕的藍印，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姑娘好俊的身手。”耿大夫汗顏不已，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芊雪竟在短時間內找到病因。
“耿大夫千萬別這麼說，我只是時間湊得巧，陰蛄毒掌是苗疆蠱毒派的武功，中原並不常見，我也只聽師父提過，但不曾親見。”
又是和苗疆有關？！
任行雲警覺的想起，多年前，他所中的銀花毒也來自苗疆。
芊雪走近任行雲，低聲的說了一句，“冒犯了。”然後隔着衣衫朝他右上肢的“俠白”、“曲澤”下針，左手順手搭上脈門聽脈。
勾起唇角，任行雲以只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你果然大有長進，以前要你在我身上試針，結果竟刺傷了自己，現在倒是出手流利。”
提到往事讓她有些不自在，她命令自己勇敢的抬頭，“我聽師父說過你練的武功，內力是以陰柔巧勁兒長，我現在只是確認。”利落的收針回到床前。
“我現在要放血去毒，需要宮主的內力相助，請您按照我的命令運氣，我會輔以銀針逼毒。”
任行雲坐上床，雙掌抵在孟長亭的背心。
整個房裏除了芊雪清澈的嗓音，靜寂無聲，經過一個時辰的逼毒，她在孟長亭的中指畫了一刀放血，只見滴流出來的血竟然呈現駭人的紫黑色，並且還帶着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經過放血，孟長亭輕輕的哼出氣，卻仍然未醒。
“長亭。”歐陽恩滿懷期待的叫着他。
“歐陽大哥，別心急。”芊雪轉頭對同樣擰眉關心的任行雲說：“我知道你急着想問孟大哥受傷的經過，可是，除了放血去毒，還要輔以藥石，他現在身體過虛，不會這麼快醒的。”她了解眼前的三個男人雖名為主僕，其實親如兄弟。“我只是好奇誰有那麼大的勇氣，膽敢與我紫麟宮為敵。”為掩飾擔憂，任行雲粗着嗓子辯解。
開好藥方，她溫和的仰頭保證道：“孟大哥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芊雪是在安慰他嗎？這個不及他肩高的小女人竟然出言安慰他？
可是，該死的，雖然她並沒有刻意提高音調強力保證，但卻神奇的安撫了他焦躁不安的情緒，她竟然對他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他失神的品嘗心頭怪異的感受，好一會兒才若有所思的問耿大夫，“照你看，江湖上能解此毒的有多少人？”
“苗疆地處偏僻鮮與外界往來，所以他們的毒物，中原能解的人不多，就我所知，不出三人。”
“芊雪呢？你有什麼看法？”任行雲點名詢問，帶點考核的意味。
“陰蛄毒掌是蠱毒派的獨門功夫，他們向來不傳外人，尤其是漢人，也許可以查查最近有沒有什麼苗人在附近活動。不過……”認真思考後，她謹慎的說出心中的疑惑，“中了陰蛄毒掌，除了曾事先防範，例如先吞下解毒丹，否則，中掌后四肢立即麻痹無法動彈，緊接着會失去意識。孟大哥中的這一掌在背心的致命處，對方該是有心置人於死地，可是，為什麼沒有乘機痛下殺手，反而讓馬馱負他回來呢？”
“如果不是正好有人經過使他無法繼續追殺，要不就是對此毒非常有把握，料定無人能解。”這點倒是可以利用，江湖人人只知范家醫術無傳人，卻不知還有個喜歡研究百毒的范肅華，更不知還有個兩者皆備的傳人——莫芊雪，任行雲得意的笑了。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武功？”歐陽恩好奇的問。
“我在書上看過，這門功夫為了把陰蛄蟲的毒性收為己有，練功時必須忍受毒蟲啃咬，過程是很艱苦的，稍有不慎就反會被毒所噬，而且毒蟲餵養不易，所以，蠱毒派真正練這門功夫的人並不多，怎麼會出現在中原實在奇怪。”
歐陽恩聽着芊雪的解釋不斷的思考，“如果中了毒掌立即運功抗毒呢？”
“沒用的，頂多可以多撐一會兒不讓自己失去意識，可是，你越是運功逼毒，只會讓毒走得更快。三十年前，少林派的緬因大師也算武林十大高手之一，中了毒掌也只能撐十二個時辰，而且，還是無法自己把毒逼出來。我想該是陰錯陽差，對方利用孟大哥毫無警覺的時候，從背後偷襲得逞，所以孟大哥並未運功抵抗，反而延緩了毒性的發作。”
“依你這麼說，長亭該是中掌后四肢麻痹立即失去意識？”任行雲自問自答的繼續說：“所以他摔下馬，額頭和手臂才會有輕微的擦傷，那麼一定有人把他放上馬背，歐陽，你去探問一下。”
“唉！”歐陽恩懂他的意思，他哀怨的吐出胸口的悶氣，才嘀咕的說：“我最討厭和吃素的女人打交道。”
兩人的啞謎芊雪自然聽不懂，所以也不去猜測，反正她的工作只是解毒救人，她打開藥箱準備配藥。
“天蘿草、孔雀膽、紫金合首烏！”耿大夫驚呼，他慎重的接過藥材，“這些都是有解毒奇效的珍貴藥草，想獲得其中一味就算難得，沒想到你竟搜羅齊全。”
她能懂得他的震驚，范家後山以及葯圃可說是無價的珍寶，那是堆積了時間、金錢、人力、心血的寶庫。
突然，突來的一陣暈眩讓她腳步虛浮，幸好離她最近的任行雲一把攬住她，才沒讓她摔倒。
“去休息，剩下的事耿大夫會處理。”
“我沒事，我要等孟大哥喝完葯，再……”話還沒說完，她卻突然失去意識的軟倒。
任行雲若無其事的收下點了她睡穴的手指，抱起她淡淡的說：“你這個壞習慣要改改，我不喜歡不聽話的人。耿大夫，這裏交給你了。”
手上的人宛如沒重量似的被他橫抱走入夜色，他低頭望着貼在胸懷裏的蒼白睡顏，忍不住低聲自語，“你還可以給我多少驚訝呢？”
趕回宮的路程中他不曾聽她喊苦，以不曾出過遠門的人來說，不休息的顛簸趕路，腿部、臀部、腰部……肯定疼痛萬分，甚至連骨頭可能都快被震散了，可她竟然能靠意志力咬牙硬撐。
想到她施力救人的跋扈模樣，還敢大膽的命令他，不知不覺中他的臉已帶着微笑。
今天芊雪的表現就像在他的心投下敲門石，引起他的心海掀起陣陣波瀾。
熟悉的東轉西彎，不在乎僕人詫異的眼光，任行雲再用力摟緊懷裏的嬌軀，他喜歡這種體溫相接的親密感受，竟然有些不捨得放開她，低首結實的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他允諾的說：“我們會糾纏一輩子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