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交心
“現在有兩股毒性在小姐的體內。”耿大夫愧疚不已，他對苗疆毒物的了解實在太少。
“你給我聽好。”任行雲顧不了形象，粗暴的抓住耿大夫的前襟低吼，“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給我盡量穩住她的情況，不要讓她繼續惡化。”
“是。”
“雷大山，你派人快馬加鞭趕到松月山莊，把芊雪的情形告訴舅舅；歐陽恩、李觀飛，你們兩人即刻出發，沿途安排更換的馬匹，我要不停歇的趕路帶芊雪回去。”
“屬下遵命。”所有的人接令退下，房裏只剩下躺在床上的芊雪和他。
坐到床前，他惡狠狠的撂下威脅，“你給我撐下去，否則，我一定不原諒你，知道嗎？”
語氣雖然狠霸，但觸碰的雙手卻親憐蜜意的帶着疼惜，怎麼會這樣？他竟然又再次讓她在他的眼底下發生事情，他不是自詡可以掌握一切的嗎？
冷熱交寒讓芊雪一下子冷得打顫、一下子卻高燒不退，臉色也常在清白和燥紅中轉換；體溫的差距更大，而大量消耗體力的結果是她沉入無邊昏沉的泥淖中。
她的蒼白，她的疼痛掙扎，她無力的夢囈……他開始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心底的恐懼隨着時間不斷壯大，他不得不面對心底的聲立——他承認害怕失去芊雪，他怕獨自過一輩子。
想到未來沒有她的生活，心裏浮現宛如即將滅頂的無助惶然感覺。
她的笑、她的倔、她的嬌憨、她的抗拒……化成最濃密的網，緊緊圈住他的心，讓他無力也不想掙脫。
懸挂着紫旗的馬車日夜不停歇的狂奔，每到一處城鎮，只做短暫的停留，換下疲憊不堪的馬兒后就又繼續上路。沿途都是穿着紫色勁裝的人率先開道，讓後面的馬車可以快速通過。
馬車的速度自然無法和駿馬單獨奔馳相比，甚至要花上多一倍的時間，為了怕馬車奔跑的晃動讓芊雪不舒服，整個內部全部鋪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軟墊，還有任行雲的胸膛自願當肉墊，藉此抵擋車子行進的晃蕩。
帶着心焦不安和隨時失去芊雪的恐懼，馬車終於停在松月山莊的大門。
嘗葯園裏，范肅華放下把脈的手鬱悶嘆息，“情況比我想像的還要嚴重。”
任行雲虎視眈眈的盯着他的一舉一動，“什麼意思？”他宛如被螫到似的跳了起來，“你不是醫術通神擅長解奇毒嗎？陰蛄毒掌連你徒弟都會以放血來解毒，你不可能不如她吧？”
“你懂什麼？”范肅華也難得毛躁的大吼，“他們兩人怎能相提並論，孟長亭自幼習武，放血去毒，還有你的真氣引導，當然沒問題。芊雪沒有任何內力基礎，再加上現在身體過虛，放血她撐不住，強以真氣逼毒只怕會害她經脈寸斷，再加上一解陰蛄毒的寒毒，體內相抗衡的赤骨蛇毒便會馬上反噬，她照樣也會小命不保。”
范肅華的話讓任行雲全身就像是侵入大桶冰水中，從頭到腳、由里到外寒徹入骨。
這一路上，他堅信只要把人帶回松月山莊，她就會沒事，從不曾想過會有其他可能，沒想到千里奔波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答案。
“你要有心理準備，她的身體會慢慢麻痹，先是手腳無法行動，再來是無法說話、吞咽，然後陷入昏迷，再也不會醒。”他也不舍，可又不得不殘忍的先預告。
兩個男人爭執的聲音喚回芊雪的神志，“師父……”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奮力擠出笑容。
她一動，任行雲馬上奔到床前，跋扈的質問：“為什麼你開口就先叫這個救不了你的蒙古大夫？”難道她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備受煎熬嗎？
“別這樣說師父。”她抱歉萬分的看着范肅華。
“沒關係，他擔心又失望，發發小孩脾氣罷了，讓他發泄也好。”范肅華難得肯容忍甥兒的無禮。“情況很糟是嗎？”她的眼睛盯着師父，心裏已有底。
范肅華點頭承認，“你實在太逞強了。除非能找到一個內力純陽的高手，再加上行雲的陰柔內力，一陰一陽、一人逼毒一人護經脈……”話說了一半，他等着徒兒接話，這是他的習慣，每次遇到奇症都只說一半藉機考核。
“學習純陽功夫，江湖中最有名的就是少林和武當兩派，可是，這兩派都是方外之人，謹守男女之防，他們怎麼可能幫我療毒？而且除了內力逼毒，還需要同時準備陰蛄毒以及赤骨蛇毒的解藥，而且，百味藥草彙集的藥引更不是短期間可備齊的，我的狀況能撐個把月就不錯了。”
個把月？她只有不到三十天的壽命！
兩人一人一句的討論病情，任行雲自然插不上嘴，看着芊雪無所謂的評論體內的毒，預估壽命，平鋪直述的就像是在說不相干的旁人，她的表現卻讓他的胸膛彷彿壓上百斤巨石，悶痛得像要炸開。
“夠了！別再說。”任行雲完全失去控制力的大喝。
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就在他發現他的內心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深深的依賴她，而她卻命在旦歹隨時會遠離。他繃緊下顎，態度蠻橫的宣佈，“只要有一線機會，我就不會放棄。舅舅，你去準備藥材，至於擁有純陽內力的人，我綁也要綁一個來。”
“別這樣，這兩派執武林牛耳，不能得罪，你千萬別亂來。”她慌張的想阻止。
“你在乎嗎？”他鬱悶得忘了控制力道，死命抓着她細瘦的手腕，要的是她全部的注意，“你居然敢在我面前毫不在乎的談論自己的死期，一點都沒有考慮到我的感受，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我的心嗎？”他夾着火氣，毫不溫柔的把她的柔荑按放在胸口，“現在，我有心了，可你卻試圖血淋淋的把它刨挖出來……”胸口緊縮的心痛，他終於懂了。她的眼中快速浮上淚光，不敢相信的緊盯着她幾乎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她的期盼終於應驗了，她終於見到他深藏的真心，奔騰的情緒快速決堤崩潰，止不住嗚咽的捂着唇，“可惜我、我竟要辜負了……”幸福明明近在咫尺，但她卻不得不親手推開。
“不準哭，更不准你放棄，我和舅舅會想到辦法的。我說過不准你逃離，更不准你用死來逃避，聽見沒？”捧着淚流滿面的小臉，他一句又一句不準的的命令她，但他手指的輕頭卻泄漏出他內心的慌亂，生平頭一次，他嘗到怕的滋味，全都是為了她、他的小女人。
“我對不起師父，無法完成他的心愿，害師父白白浪費心血培育我多年。”范肅華早就把房間留給兩人默默退開。
“可惡！”任行雲齜牙咧嘴的抗議道：“你就只記得舅舅的授業大恩，怎麼就忘了我的救命之情？你的命是我的，除了我，沒有人可以取走。”把她壓在胸前緊密擁住，不住的安慰着自己，至少此刻他還可以擁有她。
封閉多年的情感，一旦傾泄，就是絕對的狂烈，就像任行雲。他下令紫麟宮全體動員，不在乎得罪人，野蠻的要把整個江湖給掀翻。
寅夜月中，任行雲又再次無法入睡的看着芊雪的容顏，她的睡相可愛，唇邊總是帶着淡淡的笑意，可是，呼吸卻細細的、淺淺的、弱弱的，有時輕小得幾乎感受不到，打猛然一揪，教他疼入肺腑，他非常粗魯的用力搖着她的肩膀，明知她需要休息。
“嗯……”眨眨睫毛，芊雪愛睏的問：“大哥，怎麼了？”
直到此刻，她有所回應后，他日夜被恐懼啃蝕的心才穩定下來，“沒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掩飾，下床開了窗戶，回頭說：“瞧，下雪了。”
“真的呢！”她驚喜的看着初雪從天飄落，喃喃的說：“又到了下雪季節，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在大雪紛飛的天。”她飄忽的語氣說：“我最近老是想到小弟三歲時的可愛模樣，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和二娘過得好不好？可惜我無法再和他們相見。”
她抬頭請求的說：“我想去柳三叔夫婦的墳上上香，好不好？”不做，怕是再無機會，她現在連自己下床都有問題。
乞求的眸光他是怎麼也拒絕不了，任行雲攬抱住她，別有居心的與她交換條件，“我答應你，但是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困惑的抬起頭，她不了解的瞧着他邪氣的笑容。
她嬌憨可愛的樣子似勾引，他低頭先親吻了她的小嘴才說：“我陪你掃墓，你，要答應嫁我。”他早想這麼做了。
她哀傷的搖頭，清楚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又何必多此一舉？
“我不想聽。”他警告的沉下臉，“別開口，你只會說出惹我生氣的話。不管你是死是活，今生的任夫人就只有你一個，懂嗎？”
她好心疼他對她的執着狂拗，卻又好痛恨自己的虛弱。
卧病的日子，她清醒的時間雖然少，可是，在昏沉的夢境中，回憶總會一幕一幕的上演，讓她重新檢視過往，赫然發現，他雖然看似無情的操縱她的生活，甚至惡劣的逗弄她的情緒，可他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為她做了許多，而他也在想掌握她的同時，投入深切的情感在她身上。
嘴上不說，刻意的輕忽傷害，也許只是他保護自己的方法吧！
“我說過，如果你不能同等的對我交付真心，我寧可放棄不要。對你來說也一樣吧？如果我不能陪你一生，你也不如不要吧？”她不舍的輕撫他的臉頰，越是謹慎守護真心的人，情感就越是純粹濃烈，她懂的。
“我不是任天競，你不是范錚華，所以，我們的結果一定跟他們不一樣，我絕對不會讓你抑鬱而終，所以你再苦、再痛，也要給我硬撐下去，在我沒放棄前，你也不準放棄，說‘好’。”他執意要她的親口允諾。
芊雪柔情似水的笑了，眼神卻閃爍着難得的頑皮，大肆批評的說：“你呀！總是想操控所有的事情，我很高興總算有一件事是你無法掌握的，那就是生死大事。”
“你！”他幾乎又要被惹火，報復性的攫住佳人，封住惹禍的櫻唇，徹底綿長的吻她，一波又一波朝她湧來的勃發情感，逼得她喘不過氣嚶嚀出聲，更是助長了他激烈沸騰的情慾……
他想和她過今後的每一天、每一刻。
他很想、很想、很想……想得他的心都擰了。
松月山莊貼着雙喜字，到處張燈結綵，不過並無賀客到來，整座山莊明明在辦喜事，可是沒有半點歡樂氣氛，反而有一股詭異的哀傷。
大廳里，范老夫人和范肅華端坐高位，在任行雲的堅持下，主持他和芊雪的婚禮。
為了怕沉重的鳳冠把瘦弱的芊雪壓得喘不過氣，所以，她只是象徵性的在髮髻插上紅花代替，艷紅的喜服和胭脂更凸顯了她的萎靡和蒼白。
回到山莊近一個月，范肅華雖然絞盡腦汁，卻也無法抑制毒性的發作與蔓延。
蜷伏在任行雲的懷裏，倚偎着他的剛強，她竟連手腳都酸麻得無力抬起。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任行雲堅定的抱着她行禮如儀，對於屬下、僕人、親友眼中的同情哀傷視而不見，他從來就是這樣，要做的事沒人阻擋得了，也沒人可以改變，他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和看法。
“夫妻……”
“等等！”門外傳來一聲男性的大喝，打斷了典禮的進行。
任行雲不悅的繃緊身體，帶着殺氣回頭。
“嘿！別這樣，別發火。”進門的邵明還是一派的弔兒郎當，“不是我要破壞你的婚禮，而是我家師父強迫我的。”他讓出位置，給一身黃袍僧衣的明心大師進門。
這一個月，紫麟宮的人幾乎把大江南北給翻動一遍，就連行蹤不定的邵明都被盯上，硬把他從溫柔鄉給請出來，既是請求、半是脅迫的要他負責挖出進深山禪修的師父出馬。
幸好他不辱使命，苦苦夾纏耍賴，又答應了一堆的條件，終於把明心大師給帶來，否則，就愧對任行雲了。
“宮主未免太不夠意思，成親居然沒通知，虧我把你當作忘年之交。”
“大師。”任行雲臉上表情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殺氣瞬間消弭於無形，換成激動的欣喜，明心大師肯出現就表示芊雪有救，但他仍是不動聲色的說：“出家人最是小氣，我成親，你送什麼賀禮給我？”
“修練六十年的純陽內力，這禮不小吧？”
“大哥……”芊雪驚訝的抬頭，沒想到大師竟然不遠千里的趕來替她驅毒療傷。
“既然有大師的相助，我這個做舅舅的也不能太吝嗇。”范肅華走下位子笑着說：“我自幼體弱，全靠珍貴葯汁延續生命，我的體內彙集的草藥可不止百味，我思考再三，發現用我的血來當藥引再適合不過，我們可以準備替芊雪拔毒了。”幸好他不曾放棄搜羅準備，現在可以派上用場了。
煉丹房裏，明心大師、范肅華、任行雲、芊雪，還有特別被派來伺候的小春全聚集在此，準備替芊雪驅毒，葯鼎上煮着備用的葯汁，讓石室內保持溫暖的熱度。
范肅華毫不猶豫的持刀在腕口劃下一刀，讓血液滴下藥缽，再加上其他早已備齊的藥粉，融成小葯九交給任行雲，“給芊雪服下，等藥引一發揮功能，你和大師一人出掌抵在她右肩前的‘雲門穴’，一人出掌抵在左背的‘天宗穴’，配合我的下針，運功療毒；一陰一陽、一人驅毒一人守護經脈。”
芊雪虛弱的坐在石床偎靠牆壁，心情緊張不安。
任行雲喂她吞下藥九，輕撫秀髮安撫她的情緒，“記得我二十歲那年，我中了銀花毒，舅舅就是在這裏替我拔毒，當時，十三歲的你整夜沒睡，以葯布替我去毒。隔天我從昏迷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趴在床前睡着的你，我還記得你當時的模樣。”
“你對我很兇呢！”她柔柔的抗議，神態是嬌媚的。
他回憶般的呢喃，“晨光中的你，粉嫩的雙頰泛出雪柔的紅暈，豐潤的臉蛋稚氣未脫，小小的、憨憨的，好惹人憐惜，我當時就想，再過幾年等你長大，下巴拔尖、褪了稚氣，就該是活脫脫的小美人，也會是許多男人夢寐以求的佳偶。沒想到我請舅舅費心教養的，居然是個讓我傷透腦筋的小女人。”
范肅華無所謂的聳肩，“我惟一能為姐姐做的事，就是調教出一個夠堅強，可以讓她性格固執又不可愛的兒子，敞開心胸的女人。”
任行雲不屑的哼氣，就算心裏感激，表面上死也不可能贊同舅舅。
冷汗一顆顆的冒出額頭，胸腹就似梗着一大團冰塊，讓她透體冰寒，可是，四肢卻偏偏高熱灼燒，藥引開始發揮作用。
任行雲看在眼裏，彎腰親密的攬過她，不在乎現場還有其他人在，帶着理所當然的氣勢在她的唇印上一吻，下命令似的說：“跟我保證你會撐下去，因為我不想沒有你……”拔毒的過程既耗費體力又疼痛，需要有旺盛的求生意志來支撐。
紅着臉，芊雪的唇邊綻放着滿足的笑，“那你……還是不說愛我嗎？”
“不！”他斬釘截鐵的拒絕，“我不說那個字，等你身體好了再跟我要。我保證你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人絕對會是我，就像我當年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一樣。”
兩人愛戀的眼光無語的交纏着。
“我們開始吧！”明心大師跨坐上石床，硬是打斷兩人的凝視，“要說話，以後你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說。”
“嗯！”芊雪肯定的對着坐在她面前、正把手掌抵上她右肩前“雲門穴”的任行雲點頭，無聲的以嘴形說出承諾，“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