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憂心
她的唇雖柔軟,卻異常冰冷。唇齒間似有涼氣透出,這涼順着舌尖爬入,直鑽進心裏。
他的目光落在那炷凝魂香上。
沒有風,煙柱直直向上似是靜止了,煙灰卻又無聲無息的增厚了半分。
“香兒,等着我。”他附在她耳邊,指輕撫着她的眉眼:“我真不希望你就這樣忘了我,你還記得我說的話嗎?即便是夢,我也要牽着你的手,等你醒來的時候,落入你眼中的那個人就是我……”
說到這,語氣有些哽咽。他頓了頓,繼續道:“多希望你能聽到我的話,一直記得,這樣或許就不會忘記我了。不過,沒關係,只要你能醒來,不管你是否記得我,我都會……都會守着你,只要你回頭,我就在你身邊。如果你真的有什麼意外。我也會……守在你身邊……”
再也說不下去,淚眼朦朧中,她的臉卻是異常的清晰。
再深深看了她一眼,終狠心將眼閉上,快步離開。可是到了門口,仍舊忍不住停下腳步回身看向床邊,而她的臉已隱到賬簾之後了。
“等我!”
手緊緊的攥住把手,卻是不能再遲疑了。
置身院中,方想起桑婆婆囑咐過要帶上朵冰雪優曇。
轉到花房,突然愣住了。只見曾經開得晶瑩璀璨的小花竟是凋落了一地,即便有些留在枝頭的,也似經了冰雹般殘破不堪,花瓣要麼千瘡百孔,要麼褶皺扭曲,花蕊散落斷折,縈繞着花身的幽藍之光也不見了,此刻的冰雪優曇看上去只是無比的凄慘荒涼。
怪不得一路走來竟聞不到半點香氣,可是……這是怎麼了?花房雖是藤蔓搭就,倒不像經不起冰雹的模樣,況且藤蔓上的葉子仍舊鬱鬱蔥蔥……難道有人蓄意破壞?是什麼人能如此順利的進入商宅呢?
卻也來不及多想,因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救活香兒,可是花都敗了……
環視間,驀地發現花房角落裏有一點幽藍瑩瑩。
他急忙小心翼翼的走過去。
無數的冰雪優曇在他腳下發出碎玉般的斷響。
於是,那點幽藍漸漸近了,它輕輕搖曳,彷彿在等待他的採擷。
他屏住呼吸,生怕吹散了那層若有若無的霧氣。然後,緩緩伸出手去……
手在剛剛接觸花莖的瞬間,那朵小花微微晃了晃身子,竟自覺自動的落入他的掌心。
他驚奇的看着它在掌中忽明忽暗的散着淡香,緩緩合攏了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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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依舊悶熱難耐。
蘇苑因兩日前突然不見了包若蘅而顯得異常安靜,這自然是因為家醜不可外揚,而且雖然各個人都沒什麼表示,尤其是安雁,她本是最喜事的,此番也出乎意料的安靜,弄得人人謹小慎微,生怕主子壓抑的火全部噴射在自己身上。另外,大少爺蘇梓簫時不時的要發作,力道驚人,得派人多加看守。如此,還有誰敢提這事?就連想想也覺得心驚膽戰,而且,主子越鎮定,他們心裏越沒底,沉默后的爆發往往最可怕。
雷雨欲來之前。人多是既害怕又期待。害怕的是雷雨帶來的災難,期待的是一旦來臨便不用提心弔膽的準備了,只需迎擊便可。
於是惴惴的,卻又是渴望的期待主子的爆發。於是所有的注意力都默默的集中在蘇苑地位最高的人身上。
按理出了這麼大的事,蘇繼恆應該有所表示,可是他卻好像對此事毫不關心,注意力全放在了休整彤雲坊和雲錦坊上,只是丁武在早上時拉過蘇管家悄聲道:“老爺鬢角好像全白了。”
蘇瑞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嘆口氣便離開了。
夏日,正是草木蔥蘢之時,蘇苑到處都被綠樹繁花覆蓋點綴,一派繁華,可是卻總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陰寒在枝葉間流竄。那枝葉的黑影密密的落在地上晃動,令人的心裏隱隱生出些許不安。
蘇梓峮只盯着那月。
今日是第二天了,可是月仍舊是彎月,雖是淡淡的,卻醒目的掛着,而三日後方是月末,到時……還來得及嗎?況且還要正趕上牽牛星與織女星同放異彩……
心急如焚,卻也無法,難道這是上天的安排?
“本為你尋了個最安全最妥帖的法子,可是你偏偏不用……”
桑婆婆的話已經不止一次的響在耳邊。
他不是沒有後悔過,可是若真的要莫言……他仍是做不到。
如果真是命運的安排……香兒,我不會讓你孤單的離開的!
月彎如鉤,極淡,但極堅韌,任憑蘇梓峮如何對它仇視,始終鎮定的掛在天空,即便是不易察覺的向西移動。卻仍不肯隱去單薄的身姿。
當月移向西天,繁星退隱,卻於東方升起一顆明星時,黑藍天幕的邊略略翻卷,lou出淡色的裡子。
眼睛酸脹,卻只能無奈的迎來又一個黎明。
在房頂坐了一夜,渾身酸痛,一時竟無法起身,心裏想着稍後回屋睡上片刻,再去商宅看望香兒。
眼睛無意下視,卻忽然發現東院的書房亮着燈。
父親竟一夜沒睡嗎?
心驀地的一頓,竟漫上一股酸楚,自己只顧着香兒,卻沒有過多留意蘇苑這幾日的動靜。雖然一切似乎和平日差不多,可是誰不知道這其中暗潮洶湧。
這一年,蘇苑可謂是禍不單行,一切災難接踵而至,外人謂天災,實是**,而古語琴的死和包若蘅的出走都與自己有關。
冤孽……祖父對自己的這句初始的評判足見其遠見。
不覺間已踱到書房附近。
除了遠近此起彼伏的雞啼之聲,夏日的黎明仍舊很靜。
窗子半lou着暈黃的光,另一半則是被陳年的賬簿遮擋住了。
他站在窗前,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半張桌子。上面仍是被帳薄和筆墨佔領着。
父親大概是睡了吧,蘇苑一家之主的大半輩子都是在書房裏度過的。記得小時候,有那麼幾次天不亮就從西廂房溜出來,遠遠便看到書房的搖曳着昏暗的光。那時還沒有點燈,可是祖父仍舊會徹夜在書房忙碌。他很好奇,不知道是什麼令祖父徹夜難眠,卻又不敢kao近一探究竟。如今他站在了這裏,卻仍舊不知書房的燈為何會亮到天明。
是離開的時候忘了熄燈,還是累得睡著了?
父親的年紀愈來愈大了,卻仍舊要為蘇苑操勞。雖然最近很少和父親照面,可是每每不經意看過去的時候。他都驚嘆於父親的衰老,不僅是皺紋深了,白髮增多了,就連眼睛都蒙上了一層渾濁。在祖父的喪事上,自己和離別十年的父親重逢,當時的父親雖然一身縞素,神色嚴峻,但仍舊神采奕奕,腰身挺拔,而不過是一年時間,怎麼就……
他不止一次的看向父親的背影,拄着拐杖,雖極盡努力,腰仍舊是彎曲了,走路亦步履緩慢甚至略有些蹣跚。
這就是衰老嗎?怎麼彷彿是一夜之間的事?
他突然不敢去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可是現實擺在眼前,終有一天,他身邊的人都會一一離他遠去,那麼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會剩下什麼?
他曾無數次的埋怨父親的冷酷無情,可若真是無情,又怎會一次又一次的容忍自己因無知和蠻幹而給蘇苑帶來的麻煩?病重之時,朦朧中總會聽到父親的嘆息,感受他冰冷卻飽含關愛的目光。父親會在自己遭遇生命危險之後給他一把槍,告訴他只要有人威脅到他的生命就毫不猶豫的幹掉他甚至包括他自己。父親會在他遭遇危險之後改變起初費盡心機想把他留在蘇苑的打算。父親會在眾人紛紛傳言古語琴與他人私奔至死之後仍舊將她葬入蘇家祖墳,難道僅僅是因為古馳的祈求?難道僅僅是因為蘇家的臉面?難道不是為了他……這其間種種,難以盡述。父親一個人苦撐着蘇苑龐大的家計,內憂外患之下,他希望兒子能夠幫他,卻從未勉強過他……父親看他的目光似乎沒有了從前的溫和,可是往往在不留神之際,一絲溫存從父親的眼中冰裂般的透出……
他和父親都是倔強的,倔強的沒有人肯承認自己其實是關心彼此的,而如今,他就要走了……如果到了無月之夜,如果正趕上牽牛星和織女星大放異彩,他會去玉脂峰……吉凶難定;如果……他會永遠陪着香兒……
父親,蘇苑便只剩下父親了,到時……
心中大慟。一團熱流驀地堵塞了喉嚨。
他生生的咽下,轉身欲走。
“是梓峮嗎?”
屋內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嘶啞,低沉。
腳步便這樣被攔下。
他使勁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屋。
可是進門之際,燈卻突然滅了,眼前頓時一片黑暗,過了半天,才藉著從窗子透過來的隱隱光線看清屋裏的一切。
父親仍舊坐在桌后,身子半kao在椅背上,似是在休息。面前的桌上攤着幾本帳薄,筆斜擱在上面,大概是不小心的緣故,賬簿上沾了許多墨跡。
光線太暗,任他怎麼努力也看不清父親的表情,不過卻能感覺他的目光正在注視着自己。
“最近在忙什麼?”
父親似是很尋常的問道,雖然他像是刻意將自己隱在暗處,可是聲音卻是隱不去的疲憊。
忙什麼?
他要怎麼說?如果告訴父親他在等待一個無月之夜然後好將香兒的一個魂魄尋回來讓她變成正常的女子父親是一定要被氣瘋了吧?況且這種事他要怎麼跟父親講呢?
“沒忙什麼。”他只好這樣回答。
的確,在尋常人眼中,他所執着的不過是瘋子的行為。
“你在房頂坐了一夜……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事?”
原來……父親竟早已發現了。
“嗯,不是什麼難事,就是天太悶,睡不着。”
暗處傳來衣物窸窣之聲,他覺得父親似是在打量自己。
“最近有沒有去看過梓簫?”
這個名字又是勾起一陣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