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畢曉普走進卧室的時候,莉拉山躺在床上,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他手裏沒有拿提燈,因此在黑暗中只能看出他的輪廓──一個魁梧的、富有男性魁力的身影;她打算佯裝入睡,但想到自己幾分鐘前剛剛上床,她估計他個會相信;而且,她已經決定用成熟的方式來處理這種局面。她個想讓他看出,他這種荒唐的安排令她感到煩惱。
“我本來想替你把長睡衣取出來,可是沒有找到,”她說,對自己平靜的語調感到滿意。
“我不穿睡衣。”他抖落身上的襯衫,莉拉費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不穿睡衣?那麼你穿什麼睡覺?”
他朝床上轉過身來,她覺得她幾乎能看見他眼裏閃爍的光芒。“什麼也不穿。”
她一門心思要掩飾心中的慌亂,所以過了片刻才問過你來。什麼也不穿?他這是什麼意思,什麼也不穿?他不會么說他睡覺的時候……
“你睡覺不……你別指望……你必須全穿上一些衣服!”
“我不穿。”
“這樣太野蠻了!”
“這樣很舒服。”他聳聳肩膀說道,好像不理解她為何這般在意。
“但現在你不能這樣睡覺。現在我……我們……你說過你不會碰我的!”
“這兩件事情有什麼關係叫?”他問,語調里充滿惱怒。“我自己單獨睡覺的時候也是這樣。”
“但現在你不是單獨一個人了,你不能那樣到床上來。和我睡在一起。”她緊緊攥住被子,感到手指微微發痛。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別看我好了,”他說,這時她看見他把雙手放到了褲腰上。
莉拉猛吸一口冷氣,迅速闔上雙眼。她感覺到他掀開被子,上床睡在她的身旁,但她一直緊閉着眼睛。他的腳蹭到她的小腿,她才猛地睜開眼睛。她凝望着天花板,感到透不過氣來,然而除了最初的那個接觸,他真的沒有碰她。但是,只要他睡在身邊,就足以使她心跳加快一倍。
她躺在那裏,凝望着大花板,身體像木板一樣僵硬,呼吸很輕很淺,因為她拚命克制自己,不要弄出任何響動引起他的注意。她不知道熬了多少分鐘,然後畢曉普有了動靜。
她聽見他嘆了口氣,朝她轉過身來。他用一隻臂肘支撐着身體,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向他自己。當他把嘴向她的雙唇壓來時,她的反抗轉化為一聲短促的尖叫。她伸出雙手想把他推開,但不聽使喚的手指卻輕輕蜷縮在他胸前。
他深深地吻着她,他帶着殘忍的挑逗蹂躪着她的雙唇,使她保持距離的決心一掃而光。如果他進一步的要求,她甚至不會輕聲提出反對。他吻得她四肢癱軟,對他萬般依戀,願意給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抬起頭來,俯視着她,在昏暗的光線中,隱約可見他閃爍的目光,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嘆。
“好了,睡吧,”他對她說,聲音有些沙啞。他鬆開她,翻了個身,把後背衝著她。
過了好幾秒鐘,莉拉才弄清剛才發生的一切。睡吧?震驚和迷惑漸漸轉化為憤怒。他怎麼敢對她這樣?在男人所有傲慢無禮、令人生氣的做法中,他怎麼偏偏選擇了這個?顯然,他是決心向她證明,她不必擔心他會半夜裏失去控制,對她施行強暴。但是他所證明的事實卻極端令人惱火,箇中原因是她所不能觸及的。
睡吧?哈哈!看來希望不大。她心煩意亂,怎麼可能入睡。也許她永遠不會睡著了。至少在他和她同床共枕的時候。
莉拉醒來時,畢曉普已經離開了,只有枕頭上印着他腦袋的痕迹,證明她昨夜不是一個人睡的。她對自己感到一陣惱火,因為她不僅睡著了,而且還睡得很香。如果她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也許他就會感到內疚。她突然笑了起來,意識到這個念頭多麼荒唐。居然為了對付他,不惜讓自己遭受折磨。
她搖了搖頭,翻身下床。這是新的一天,她在新家裏的第一個完整的日子,她不想用惡意的思想破壞它──儘管她剋制不住地希望畢曉普徹夜不眠。他表現出昨夜的可恥行為之後,理應受到這樣的懲罰。
莉拉伸手取過掛在床腳的輕便晨衣,把它套在身上,一邊赤着雙腳,啪嗒啪嗒地走到梳妝枱前。她提起梳妝枱上的瓷水罐,把水倒進一隻配套的瓷碗裏。當然,水是冷的,砭肌刺骨,但也沒有幫助她完全清醒。她將一塊布打濕了擦臉,心裏還在數落畢曉普的罪狀。
首先,他拒絕了她提出的分室而住的合理要求。誠然,他做出了讓步,儘管這種讓步只是勉強可以接受。可是緊跟着就發現他光着身子睡覺,而且還打定主意繼續這麼做。毫無疑問,她滿心希望這能有所改變。最後一條也不能忽視,那就是他親吻她的方式。他說過不會碰她,但轉眼間就打破了諾言。上帝知道,她是不會阻止他的。對這一點,她現在不打算多想。把它留到以後,等她感到思路更加清楚時,再去分析她丈夫輕而易舉就能在她心裏挑起的所有感情吧。
她把臉洗凈擦乾,伸手去解束縛她頭髮的大粗辮子。她一邊解,一邊端詳着鏡子中的自己。她想起曾經聽見母親和一些朋友聊天,議論她們認識的一個人快要生孩子了。她們似乎一致認為,懷孕會使女人變得漂亮,使她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一種獨特的美。當時,莉拉覺得這是一個十分荒唐的想法。懷孩子的女人臃腫不堪,怎麼可能顯出美麗呢?但是現在,孕婦的晨吐階段已經過去,她不得不承認她的頭髮似乎比以前更有光彩,她的皮膚似乎閃耀着前所未有的潤澤。
畢曉普注意到了嗎?她把手指插進辮子,把頭髮解開,同時拿起那把背面鍍銀的發刷,這是十六歲生日時父母送給她的禮物。她撫摸着發刷背面的圖案,想起了曾經存在於父母之間的恩愛感情,這感情顯得多麼真實,幾乎觸手可及。她和畢曉普永遠也不會達到那種親密程度,但她願意相信,他們彼此之間除了不可否認的肉體吸引外,還可以建立一種相互尊重的關係。
她不安地意識到,無論怎麼調動想像力,都不能把畢曉普裝在她父親的模子裏,但是她趕走了這個念頭。《女子婚姻家庭》雜誌上的文章指出,確定婚姻基調的關鍵在於女入。她有責任通過溫柔的示範,慢慢引導她的丈夫。
一個女人應該永遠和顏悅色、輕聲細語。世界上很少有比一個潑婦更讓人倒胃口的事物。永遠不要忘記,在上帝和世人的眼裏,你的丈夫就是你的君王和主人。但同時也必須記住,是女人用溫柔的、循循善誘的撫摸,保護着男人不受他們低級的本能慾望的誘惑。
瞧。有《女子婚姻家庭》這樣的權威雜誌支持着她的行動呢。畢曉普現在可能還意識不到,但她充滿信心地認為,這種安排對他們兩個人都是最合適的。也許,還需要一些細緻的改進,她承認道,想起了那個親吻。但她確信他們可以解決有可能出現的任何細小問題。
拘留室的門被推開時,畢曉普正坐在桌子後面。他沒有聽見槍聲,而且時間正值中午,即使最爭強好鬥的礦工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挑起毆鬥,所以他沒有馬上抬起頭來。但是,一直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翻看一選通緝令的副手,卻“騰”地一下站起身來,帶得椅子直打晃兒。
“夫人。”
畢曉普不等抬頭細看,就知道了來人是誰。告訴他莉拉的到來的,倒不是巴特·劉易斯那畢恭畢敬的語調。而是她周身散發出來的淡淡的熏衣草花的芬芳。幾個月來,這種甜蜜的、充滿魅力的香氣一直索繞着他。昨夜躺在她的身邊,這香氣充盈了他的頭腦,逗引他想起她絲綢般的秀髮從他的指尖滑落,想起她柔軟的肌膚在他的撫摸下起伏。他已經有足夠的時間考慮他所堅持的安排是否明智。他和非常迷人的妻子同床共枕卻不能碰她,這真像是睡在一間無形的監牢裏。
“下一下午好,麥肯齊夫──夫人,”巴特結結巴巴地說,聲音里充滿敬畏,就好像他在對維多利亞女王說話似的。這也不能全怪巴特,畢曉普看着她這麼想道。莉拉穿着一件玫瑰紅的暖色衣衫,烘托出她火紅色的頭髮,使她柔軟的奶油色皮膚更富有光澤。一頂和衣服配套的帽子,戴在盤起的頭髮上,並且文靜而俏皮地歪斜着,遮掩着那雙綠眼睛。畢曉普承認,她確實比他見過的那些畫像上的矮矮胖胖的英格蘭女王美麗動人得多。
“下午好,劉易斯先生。”她朝着瘦竹竿似的副手甜甜一笑,使他的喉節上下跳動。“今天是個很美麗的日子,你認為呢?”
“是啊,夫人。我不記得以前什麼時候見過這麼好的天氣。”
畢曉普嘴角抽動着,差點笑了出來。他願意打賭,即使一場暴風雪從大山裡襲來,巴特也會不假思索地這麼說的。
“我來看我的丈夫,”莉拉說道。
“他在這兒呢,”巴特熱心地向她保證,好像生怕她會把畢曉普漏掉似的。
“你幹嗎不休息一會兒?”畢曉普轉到桌子前面,向他的副手建議道。
“休息?”巴特困惑地望着他,似乎想不起來畢曉普是誰。
“去吃午飯吧,”畢曉普講得更清楚一些。
“我不餓。”巴特又把目光轉向莉拉。
含蓄的暗示只能到此為止,畢曉普想道,不知是應該感到滑稽呢,還是應該感到惱火。這個孩子顯然接近於神魂顛倒了。畢曉普也許會感到滑稽可笑,但是他突然想起這個“孩子”已經二十四了,只比莉拉小一歲。
“我想和我的妻子談談,”他說,含蓄無效,索性把話挑明。
“哦!”巴特的瘦條臉“刷”地漲得通紅。“對不起,畢曉普。我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我想我還是去看看公寓裏有什麼吃的。”他一把抓起掛在門后衣架上的帽子,朝莉拉這邊點了點頭,然後拔腿衝出房門,就好像身後有一群餓狼在咬他的腳後跟似的。
“看來他是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莉拉的話語填補了巴特離去后的沉默。
“他會有出息的。”
這簡單的回答,表示他無意繼續評論他的副手,而莉拉到這裏來也不是為了談論巴特·劉易斯,所以她對此並無異議。她來討論的事情遠比這重要得多,她覺得,讓談話在這裏進行,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小小的拘留室大概是最不可能產生親密感覺的。這屋子用堅固的石頭砌成,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通緝令。屋裏的擺設包括一張破破爛爛的木頭桌子,一個大肚子火爐,還有一隻鑲着玻璃櫃門的柜子,裏面擺着一排令人肅然起敬的手槍。窗子很小,並且朝向街道,隨時隨刻都有人走過,所以這裏就像公共場所一樣安全。應該可以展開一次心平氣和的、擺事實講道理的談話,不管他是多麼令人惱火。
“安琪兒和布里奇特在一起。威廉·斯麥思和約瑟夫·森迪提出,要帶加文去看他最喜歡的釣魚水灣。”
“那個銀行家的兒子?”畢曉普聳起一根漆黑的眉毛。“薩拉·斯麥思居然願意冒險讓她的兒子和加文交往,這使我感到非常意外。她顯然對我並不欣賞。”
“附近沒有多少男孩可以和威廉一起玩耍,”莉拉謹慎而誠懇地指出。
“那倒是真的。我敢說她准有幾個晚上睡不着覺,擔心加文會給她兒子帶來多麼惡劣的影響。”他的語氣表明,他並不特別關心薩拉的失眠,也不在意她對他的苛刻評價。
“很有可能,”莉拉贊同道。她對薩拉·斯麥思的關心,並沒有超過她關心巴特·劉易斯的程度。她清了清喉嚨。“我希望能和你談談。”
“我聽着呢。”糟糕的是,他不僅聽着,而且還用那雙冷酷的藍眼睛望着她,使她很難做到思路清晰。
莉拉移開視線,玩弄着她的網格拎包的帶子。照她原先的設想,一切都是那麼簡單。可是當畢曉普站在旁邊,和她靠得這麼近時,一切都變得不再簡單。
她迎向他的目光,竭力使自己的表情和聲音顯得冷靜而自信。“昨夜發生的事情,我是指你吻了我。以後──再也不許發生。”
畢曉普揚起眉毛。“你是在對我說我不能吻你?”
他溫和的語調讓她隱約感到不安,但是她抬起下巴。“我們的協議里沒有這一條。”
“我只同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給你一些時間。我從未說過不再吻你。”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說話算數的男人,”她怒氣沖沖地說道,把不惜代價保持冷靜的決心忘得一乾二淨。
“我確實說話算數。我向你保證過,在孩子出生以前不和你做愛,除非你主動提出。我不會食言的。但那並不意味着我不會經常吻你。”
“在違背我意願的情況下?”他話里暗示着她可能會主動請求做愛,這使她大為憤怒。除非她倒了八輩子霉,否則她決不會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更別說是那種要求了。
“在我吻你的時候,我不記得你請求我放過你,”畢曉普拉長聲音說道。從他繃緊的嘴唇上可以看出他也動怒了,但她假裝沒有注意這個警告。
“你沒有給我反抗的機會,是嗎?你當時……對我突然襲擊……像一個沒有教養的野人。”
“突然襲擊?沒有教養的野人?”
莉拉大為懊喪地發現,一種覺得可笑的神情,取代了他眼裏正在醞釀的怒火。儘管她的預定計劃中沒有惹他生氣這一條,但她寧可看見他發怒,也不願知道自己使他發笑。
“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喃喃地說。
“正如我所說的,我不記得昨夜你請求我放過你。幾天前我和你做愛時,你也沒有向我求饒。”他壞意地咧嘴笑着。“仔細想來,我彷彿記得當時你請求來着,然而不是請求我放過你。”
他的挑逗使她再也忍耐不住,莉拉揮手朝他打去。他迅速一閃──那敏捷的身姿總是令她吃驚──一把攥住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懷裏。以前有過一次,她記得,他也是這樣擁抱着她。在教堂里,在剛剛破壞了她和洛根的婚禮之後。那時候她的心情,也像現在一樣惱羞成怒。
“以前已經有過一次了,”他說,表示他也沒有忘記。“你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
“我是認識你以後才有了脾氣的,”她厲聲頂撞。
“我開發了你的特長,是嗎?”
莉拉咬住嘴唇,剋制住想朝他大聲尖叫的衝動。她想起了母親關於保持淑女風度的嚴格訓條,拚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我不希望你再像昨夜那樣吻我,”她刻板地說。
他沒有立即回答,至少沒有用語言回答。他舉起另一隻手,觸摸着她的臉。他的指尖溫柔地滑過她的面頰,勾勒出她剛硬的下頜曲線,所到之處,留下一絲敏感的輕顫。他的手又滑落到她的頸部,把拇指肚按在她脖根處的脈搏上。
“你怕我嗎?”他溫柔地問道。
“當然不!”儘管是自尊促使她迅速做出回答,但這的確也是事實。她害怕的是他輕而易舉就能使她失去控制,而並不是害怕他這個人。她內心深處隱約知道他不會傷害她。她知道他不會強迫她做任何違背自己意願的事情,儘管她嘴裏說著相反的斷言。這就是問題所在。他能使她希望做她不應該做的事情。
“那你的脈搏怎麼跳得這麼快?”他離得如此之近,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她的前額上。莉拉直視着他的眼睛,為它們的清澈而深深着迷。“也許問題並不是你不想讓我吻你。而是你想讓我吻你,”他蠻橫無恥地說。
足足過了幾秒鐘,她才聽懂了他的話。一旦明白過來,莉拉又把淑女的禮儀忘得精光。她的眼睛裏燃燒着怒火,猛地把胳膊從他手裏抽了出來,迅速後退兩步。令人狂怒的是,他居然放開了她。她怒氣衝天地瞪着他,雙手垂在身邊,無力地攥成拳頭。她願意不顧一切再扇他一巴掌,但是沒用,她不會得手的。
“如果我的脈搏跳得很快,那是因為你讓我非常生氣,”她對他說道。
畢曉普顯得無動於衷,她發出一個聲音,聽起來類似失意的低嗥,然後狠狠轉過身去,猛地拉開房門。她把門在身後重重撞上,踏上木板路,同時確信自己身上一定冉冉冒着熱氣。
差不多快到布里奇特家時,她才突然想起來,畢曉普沒有同意她所說的任何事情。
莉拉來到布里奇特家時,心裏還是氣憤難平。以前從沒有人用如此輕描淡寫的方式把她氣成這樣。畢曉普只需把眉毛稍稍揚起一點,就能使她把以前受到的舉止端莊的教育忘得精光。她有生以來從未打過別人──儘管有那麼一兩次,她曾經踢過道格拉斯的小腿,那是在他特別招人討厭的時候──然而在短短几個月裏,她居然兩次試圖去打畢曉普的耳光。她兩次都沒有得手,但這並不能使她感到多少寬慰。如果她對自己不加隱瞞的話,就會承認她為她的失敗感到非常遺憾。
她經過費奇商店時,朝費奇先生點頭致意。他向她投來的微笑幾乎有些羞澀,莉拉發現自己想起了畢曉普告訴她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事情。如果這些話從另一個人嘴裏說出,她就會懷疑它們不是真的,而畢曉普儘管是人類最卑鄙的敗類,其生活的主要目的就是把她激怒,但她認為他倒不是一個喜歡撒謊的人。他也許是個地獄裏的魔鬼,但決不是個謊話連篇的人。
她不失文雅地把裙子拎起一寸,從木板路轉到土路上來,離開了大街。她穿過布里奇特家前面的大門時,心情只略微好轉了一點,但她還是停下來欣賞薔薇花叢。幾枝花莖上裝飾着星星點點的纖弱的蓓蕾,預示着即將到來的吒紫嫣紅。這副景象令她感到寬慰,她沿着走道繼續朝前走,然後敲了敲房門。裏面傳來布里奇特的喊聲,邀請她進去。
“我在廚房裏。”莉拉摸索着穿過房子,聽見孩子們在外面什麼地方大聲歡笑。寬敞的廚房裏瀰漫著濃郁的烤麵包的香氣。在寬大的櫟木桌子的一邊,排着六個已經做好的長麵包。從麵粉口袋的罩子邊緣,露出下面烤得焦黃鬆脆的麵包皮。桌子中央放着一隻陶缽,裏面的生麵糰已經把上面蓋着的毛巾頂了起來。布里奇特正在把另一塊生麵糰捏成長麵包的形狀,把它們排在等待發酵的平底鍋里。
“你是在開麵包坊嗎?”莉拉說著,放下手裏的網格拎包,舉起胳膊去解頭上的帽子。
“一個麵包坊也供不起這一大家子吃的,”布里奇特說著,一邊手裏還在忙個不停。“你看見他們吃麵包的樣子,還以為麵包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呢。約瑟夫告訴我說,上帝為我們提供食物,但是要餵飽這一大家子人,上帝就需要我助他一臂之力了。”
“男人一般既不理解、也不欣賞女人的觀點,”莉拉說著,把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
布里奇特掃了她一眼,疑問地抬起一根黃中帶紅的眉毛。“你和長官鬧彆扭了,是嗎?”
莉拉尷尬地漲紅了臉,沒想到居然讓布里奇特猜得這麼准。“我不知道你從哪兒得出這麼個印象,”她不自然地說。
“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布里奇特一邊把最後一塊生麵糰做成麵包放進鍋里,一邊說道。她站直身子,用系在她纖纖細腰上的圍裙擦了擦手,然後關注地看了莉拉一眼。“我想大概是你的頭髮顯得比剛才離開的時候略微紅了一點。”
“我的頭髮?”莉拉抬手去摸那天早晨她精心盤繞在頭頂的濃密的秀髮。
“我剛才就在想,應該準備好一桶涼水,以防止它真的着起火來。”她那淡褐色的眼睛裏閃爍着笑意。
“真是太荒唐了,”莉拉說,她居然把憤怒的情緒暴露出來,這使她既感到滑稽,又感到難堪。在最理想的世界裏,一個女人不應該感受激烈的情緒,如果確實非常激動,她也決不能夠把情緒表露出來。“我的頭髮沒有絲毫變化。”
“也許沒有,”布里奇特寬容地做出讓步。“但是你眼睛裏憤怒的火花是無法否認的。和他鬥嘴了,是嗎?”
“我們……意見不統一,”莉拉不安地承認。
“不要這樣放在心上。”布里奇特往剛剛做好的長麵包上扔了一條毛巾。“你丈夫來到這裏以後,一直不大與人交往,所以我對他也不很了解,但我感覺到,他是一個有點固執的男人。”
“他的脾氣比騾子還倔,”莉拉脫口而出,想要收回也來不及了。
布里奇特笑了起來。“出色的男人都是這樣。好像堅強的男人一般都比常人多那麼一點固執。”
“我認為畢曉普的固執超過了他應得的那一份,”莉拉說。
“很有可能。”布里奇特把一隻鑄鐵的茶壺放在爐子上。“我總是發現,在和某個固執的傢伙大吵一頓之後,喝一杯熱茶有助於平息情緒。這是你們第一次閉意見嗎?”
“不完全是,”莉拉憂慮地坦白。莉拉所受的教養使她相信有些事情是根本不能提及的,而布里奇特卻用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談論它們。
“對啦,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布里奇特一邊取出杯子和茶托,一邊安慰她道。“我奉勸你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每對夫妻都會時不時爭吵一次的。”
“我的父母互相之間從來不說一句重話。”
布里奇特揚起眉毛。“他們彼此相愛嗎?”
“愛得很深!”
“那麼他們一定有過爭吵。他們只是不讓別人知道。”她用勺子把茶葉舀進一隻結實的棕色茶壺裏。“愛一個人,並不意味着每件事情都贊同他。實際上我認為,你對一個人愛得越深,越有可能和他的意見不一致。至少我自己和約瑟夫就是這樣的。”
莉拉想,她和畢曉普的例子足以證明,意見不統一的夫妻不一定相愛,但是這個話顯然不能說給布里奇特聽,不管她是多麼知心的好朋友。
“你並不總是和他意見一致?”她問道,對女友婚姻生活的窺視令她着迷。她從沒有看見母親對交親的話語或行為表示過一句異議。即使瑪格麗特·業當姆斯曾經和丈夫有過份歧,莉拉也無法想像她會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
“總是和他意見一致?”布里奇特的輕笑聲中充滿了幽默。“我和我自己還鬧分歧呢!我母親以前常說,我甚至會跟聖比得本人展開辯論。對此我不清楚,但約瑟夫和我確實擁有我們應得的那份爭吵。”
“真是嗎?”莉拉試圖想像柔聲細語的牧師與人爭吵的樣子,但怎麼也想不真切。
“唉,好吧,如果實話實說,我必須承認是我在爭吵,而約瑟夫在縱容我。如果我希望別人提出反駁,我就寧願對着一件傢具大發宏論。”布里奇特搖了搖頭,顯出一副厭惡的表情。“事實上,這個男人有着聖人一般的性情──這在一個教士身上是一種優良品質,但在一個丈夫身上,則多少讓人感到有點沮喪。不過我不會強迫他作絲毫改變,”她加了一句,好像她眼裏流露出的愛意還沒有表明這一點似的。
布里奇特往茶葉里沖開水時,莉拉思索着她說的話。她的父母有時也鬧意見分歧,這個說法倒很新鮮,但是再仔細一想,她認為布里奇特也許是對的。她的母親一直堅決提倡淑女風度,但她絕對不是一個毫無主見、唯唯諾諾的人。她肯定有時並不贊同丈夫的意義。只是他們將這種分歧秘而不宣。
莉拉突然意識到,她一直是以多少帶點孩子氣的眼光看待她的父母的。當他們雙雙在馬車事故中喪生時,她的年紀還比較小。十九歲的她,尚未開始用一個成年人的眼光評判他們。他們死後,她對他們的認識就停滯不前了,所以她今天仍然用那個十九歲少女的方式思索她的父母。
“既然我們一致認為男人有時確實是些惹人惱火的傢伙,現在就請告訴我,你的新家安頓得怎麼樣,”布里奇特一邊說著,一邊把茶壺裏的濾網取出來,放在一個盤子裏。
莉拉還沒來及回答,就聽見前門傳來一陣輕快的敲門聲。布里奇特厭煩地“嘖嘖”幾下。“是薩拉。她說過要在這個時候來接小威廉。好像那孩子不能自己走回家似的。看她整天提心弔膽的樣子,你會以為威廉即將繼承英國王位,綁架者在每片灌木叢里潛伏着,隨時都會衝出來把他抓走。”
“他父親確實擁有巴黎銀行,”莉拉用淡淡的口吻指出。“也許她就是操心這個,威廉作為斯麥思產業的繼承人,恐怕真的不太安全。”
布里奇特哈哈大笑着,從桌子那邊繞過來。“也許就是這樣。斯麥思產業。”她在莉拉身邊停住腳步,壓低了聲音,好像生怕薩拉隔着走道和那重房門還能聽見她的說話。“如果賭博無罪,我要用整整兩角五分錢跟你打賭,她的名字就是普通的、大眾化的‘史密斯’,而絕非什麼‘斯麥思’。”
莉拉輕聲笑了,布里奇特離開廚房。她很幸運能夠遇到布里奇特。她的友誼使一些原本複雜的事情變得簡單了。莉拉嗅嗅空氣,覺得她現在大概可以對這份友誼做出一點回報了。當布里奇特和薩拉進屋的時候,莉拉剛剛從爐子裏取出第一塊麵包,放在她鋪在桌上的一條厚毛巾上。
“我聞出它們已經烤得焦黃了,”她說著,又從大爐子裏取出第二塊麵包,放在毛巾上。
“我把它們都忘光了!”布里奇特驚叫道。“謝謝你。真是昏了頭了!我一直站在離爐子不到三英寸的地方,怎麼還會忘記呢?好了,讓我來吧。你犯不着弄髒這條漂亮裙子。”
她急匆匆地上前,接過莉拉剛才作為隔熱手套的摺疊的毛巾。“看來我已經使你干起活來了,既然這樣,也許你不會反對替薩拉取一個茶杯,給我們大家都倒點茶水吧。”
“也許我們都應該到客廳里去,”薩拉建議道。儘管她的語調彬彬有禮,但她掃視廚房的時候,眼睛裏確切無疑地流露出鄙夷的神色。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情願還是呆在這裏。這樣我就能照料我的烤麵包了。”布里奇特把最後一塊麵包擺放在桌上。“而且也便於聽着孩子們的動靜,”她補充道,一邊朝房子後面點點頭,孩子們的聲音正從那裏傳來。“當然啦,我假定你還是有時間喝一杯茶的,薩拉。你是不是需要馬上領着威廉沖回家去?”
莉拉懷疑,不止她一個人聽出這句問話里隱約可辨的希望成份。但是薩拉一向認為自己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決不願意承認有人不那麼熱切地渴望與她作伴。
“我可以稍微呆一會兒,”她慷慨地允諾。她從她的女式拎包里取出一條帶花邊的手帕,從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撣了撣上面的灰塵,這才坐了下來。“威廉今天下午要上鋼琴課,不過離上課還有一點時間。”
“鎮上有人會教鋼琴嗎?”莉拉問道,想到安琪兒長大一些以後,大概也會喜歡學學鋼琴的。布里奇特把新的麵包塊推進烤爐,她則給薩拉取出一隻茶杯。
“是我在教威廉,”薩拉說。“不幸的是,我們在巴黎找不到能夠教美術的人。不過鋼琴教師在這裏不會有多少事情干,因為我擁有鎮上唯一的一架鋼琴。當我表示擔心威廉不能獲得完善教育時。弗蘭克林就從丹佛買了這架鋼琴。”
“這對威廉多好啊,”莉拉很有禮貌地說。
“我認為應該讓孩子接觸生活中的比較文雅的事物,你們同意嗎?不能因為我們生活在邊遠地區,就忘記我們是文明人。而音樂是文明的標誌之一,你們認為如何?”
“我非常喜歡音樂。”莉拉把薩拉的杯子放在她面前。她沉思片刻、由着自己想像如果把滾燙的茶水澆在那個女人的膝蓋上,她將顯得多麼狼狽不堪、尊嚴掃地。“可以肯定。威廉對你為他付出的心血一定感激不盡。”
“你知道嗎,薩拉,你說你擁有鎮上唯一的一架鋼琴,這話並不完全正確。”布里奇特關上爐門,轉過身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紅色女士酒吧里就有一架鋼琴。”
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即使薩拉發現自己的茶杯里有一隻死耗子,也不會顯得更加惱羞成怒了。莉拉望了布里奇特一眼,又匆匆移開目光,生怕自己會被女友臉上的一派天真逗得放聲大笑。
“我絕對不想知道這種地方的情況,”薩拉不自然地說。
“我想你經過的時候,應該聽見鋼琴聲的,”布里奇特一邊在桌旁坐下,一邊說道。
“我特別注意走到馬路對面去,以免接近這一類地方。”
“當然啦,”布里奇特喃喃地說。她的眼睛與莉拉隔着桌子相遇,莉拉知道她們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巴黎有着數不清的酒吧,薩拉為了避免從任何一個酒吧前面走過,必須花好多時間在馬路上來回穿梭。她感到非常可笑,但很快就嚴肅起來。
“我知道喜事總是一樁接着一樁,莉拉,”薩拉說。她舉起茶杯,恰到好處地微微翹起小指頭。
“喜事?”莉拉不解地揚起眉毛。
“威廉告訴我,你的繼女對他說你就要生孩子了。”
仁慈的上帝,安琪兒是不是定期就要宣佈一下這個消息?莉拉對薩拉露出微笑。“是的。”
“孩子什麼時候出生,你不介意我這麼問吧?”
既然已經問了,再問別人是否介意就顯得有點多餘,但是莉拉克制住自己,沒有點明這點。
“我的孩子十月份出生。”
“這麼快?”薩拉細細的黑眉毛升上額頭。
“對我來說還不算快。我迫不急待地想抱我的孩子呢。”
莉拉意識到自己的話出自真心,不由略微感到意外。
“當然啦。我只是聽說你這麼快就懷孕感到很驚訝。不管怎麼說,你是剛剛來到我們鎮上。不過我接着就想起來了,麥肯齊長官確實說過你們已經結婚了有一段時間,是嗎?你們的婚禮是什麼時候舉行的?”
莉拉努力保持臉上的微笑。顯然,那個女人產生了懷疑。而她精確的猜測並不能使她的提問令人愉快。
“我們是二月份結婚的。我們在我哥哥的婚禮上認識,幾天之後就結婚了。”
“這麼說,是閃電般的愛情嘍?多麼浪漫。”薩拉的腔調顯然表明,她認為這種做法庸俗而缺乏教養。“弗蘭克林和我訂婚了將近五年才結婚。”
也許,那個可憐的男人過了那麼長時間才鼓起勇氣締結這樁姻緣,莉拉不懷好意地想。“再來點茶?”她問。
“謝謝你。”薩拉舉起杯子。“我承認可憐的弗蘭克林顯得有點兒着急,但是我需要弄清我們兩人是否合適。不管怎麼說,對一個女人來說,選擇一個終生伴侶是極為關鍵的一步。我認為你們真的很有魄力,這麼快就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有些人立即就能分辨出愛情,”布里奇特說,她的眼睛因為氣憤而閃閃發光。
“是啊,然而愛情有時是非常短暫的。能否真正和諧融洽才是最難判定的,”薩拉說,那神情彷彿是在對無知的人施捨智慧。她放了一大塊糖在茶杯里攪拌着,似乎對她剛才那句話引起的沉默渾然不覺。“這麼說,你們剛結婚了幾個月,就已經快要有第一個孩子了。弗蘭克林和我結婚了好幾年,我們才有幸迎來威廉的誕生。看來我們也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了。你們大概會有一個大家庭。”
她的語調使她的話聽起來不像讚美。這個女人真是傲慢得不可一世,莉拉想,心裏既覺得可笑,又感到惱火。
“我對此倒不在乎。當然啦,有了加文和安琪兒,我們這個家庭從一開始就已經不小了。”
“那倒是真的。”薩拉喝了一口茶水。當她再次說話時,已經改變了提問的方向。“既然你們顯然愛得很深,當你丈夫返回科羅拉多時,你一定感到獨守空房很難過吧。”
“家裏有人生病,我不得不留在那裏,”莉拉說,她的語調平靜,但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
“是一個姨媽,對嗎?”薩拉問。她那雙黑眼睛尖銳而充滿疑問。“我希望她已經完全恢復健康。”
“實際上是一個舅舅。他現在情況不錯,謝謝你的關心。”
“我很高興他已經好轉。”薩拉的臉上一點也不高興。她沒有觸到莉拉的痛處,顯得大為失望。
即使隔着桌子,莉拉也能感覺到布里奇特已經怒火中燒,而且知道她恨不得立刻命令薩拉收起那些尖刻的問題和傲慢無禮的態度,但只是在勉強克制着自己。莉拉也想豁出去好好教訓一下薩拉·斯麥思(不是史密斯),但她知道這樣做弊大於利。那個女人正巴不得把你氣得暴跳如雷呢。反應冷淡。無動於衷,這也許不是唯一安全的做法,但大概是最能令薩拉感到失望的。
突然,後門“砰”地打開,屋裏頓時擠滿了孩子,莉拉這才感到鬆了口氣。他們帶進了響亮的聲音;帶進了塵土和陽光的氣味,還帶進了一條如小馬一般高大的黑白相間、亂毛蓬鬆的狗。他們一進來,緊跟着就是一片混亂。布里奇特說了好幾分鐘,才使她的兒子相信佩奇不屬於他們家,儘管它是整個茫茫世界裏最優秀的一條狗。從它心虛的表情,以及不加分辨就灰溜溜離去的情況看,有關這條狗的爭執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
狗離開以後,布里奇特才能夠把孩子們分門別類,安置到餐桌周圍,她的效率之高,令莉拉暗暗咋舌。她把安琪兒抱到自己腿上,看着布里奇特把一塊長麵包切成片,塗上黃油。麵包片的迅速消失,證明她先前所說的她家裏消費麵包速度極快的話確實不假。
莉拉以前曾經見過薩拉的兒子,但幾次都是匆匆而過,這是第一次有機會和他多呆一會。他儘管比加文還大一歲,卻比加文矮了至少兩英寸,體重也輕得多。弗蘭克林是個中等身材的單薄男人。威廉顯然遺傳了他父親的體格,而沒有繼承他母親高大、結實的骨架。他黑黑的頭髮,黑黑的眼睛,說話和顏悅色,尤其那甜甜的微笑,制長大后可以令姑娘們芳心融化。
莉拉把目光從兒子移向母親,驚訝地發現薩拉在端詳自己兒子的時候,表情是那麼慈祥。這個變化令人震驚。無論薩拉有多少不是,她毫無疑問是深深愛着她的兒子。
孩子們一來,就不可能進行任何嚴肅的談話了。安琪兒和瑪麗異常興奮,因為三個大男孩答應為她們在樹上建一座巢屋,“在樹上至少一百英里高的地方,”安琪兒說。莉拉和布里奇特都對這個主意不以為然。即使扣除定位時的誇張成份,巢屋對兩個小女孩來說,總不是一個安全的所在。
“一百英里?”莉拉半信半疑地重複一句。她看看加文。只見他厭惡地瞪了妹妹一眼。
“最多只有六、七英尺,”他說著,伸手去取他的第三片麵包。莉拉暗暗記下,她對一個十二歲男孩飯量的估計又增加了一分。
“差不多有一百英里嘛,”安琪兒說,不因加文的糾正而改口。
“你們必須和你們的父親商量一下,約瑟夫,”布里奇特對她兒子說。“一定要讓他認為足夠安全才行。他需要去看看你們設想的位置。”
“我想畢曉普肯定也想去看看,”莉拉說。她捕捉到加文那懷疑的目光,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讓畢曉普檢查一下孩子們設想的巢屋的位置,哪怕她必須用槍口逼着他去。
“我絕對不想讓威廉參加任何帶有危險性質的事情,”薩拉說道。“你們自己建這個巢屋吧,他不來幫忙了。”
“一點都不危險,媽媽,”他讓她放心。“我們會當心的。可好玩啦。讓我來幫忙吧。”
薩拉在猶豫,她一方面特別渴望滿足寶貝兒子的任何心愿,一方面又希望他的安全不受任何威脅,真是舉棋不定。在那一刻,莉拉覺得自己簡直有點同情那個女人了。然而這種同情轉瞬即逝。
“不行。對不起,威廉,但是你必須聽從我對這件事情的意見。不僅是危險的問題。你必須記住你的身份。你長大以後不會是個普通勞動者。你繼承你父親的銀行需要掌握許多技能,這絕不是通過搭一個巢屋就能學到的。”
對於她的話是否可能得罪別人,薩拉顯得毫不在意。威廉則不像她這麼遲鈍。他的脖根泛起一片紅暈,並且正在向上蔓延,很快他的臉就窘得通紅。雖然幾個年幼的孩子沒有聽出這段話里隱藏的侮辱,但莉拉發現加文的眼裏閃着怒火,不過他沒有說話。布里奇特似乎馬上就忍不住要大發雷霆。多虧小約瑟夫說出幾句得體的話,才緩和了這尷尬的場面。
“我們可以讓威廉幫我們計算一下怎麼建屋,斯麥思夫人。他在計算方面比誰都強。”
聽了這句誇獎,薩拉得意地挺起胸膛。莉拉可以準確地讀出她腦子裏的念頭。約瑟夫的話把威廉從普通勞動者提升到了管理人員的位置。於是她寬容地批准了兒子的請求。
薩拉和威廉很快就告辭了。加文和森迪家的幾個男孩又到屋外去了。現在是下午一兩點鐘,正是小女孩躺下來午睡的時候。莉拉想帶安琪兒回家時,小女孩只是象徵性地抗議了一下。她打着哈欠,跟在瑪麗後面去取她的外衣。
“我敢打賭,誰要碰到那個女人,是很難時刻牢記基督教的博愛精神的,”兩個小姑娘剛剛走遠,布里奇特就尖刻地說道。她揭去蓋在麵包上讓它發酵的毛巾,狠狠揉着生麵糰,力氣大得完全沒有必要。“我就是弄不懂,她怎麼居然生出這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兒子。”
“看樣子,他確實是個很乖的孩子,而且顯然她非常愛他。”
“更確切地說是崇拜他。”布里奇特把生麵糰重重摜在桌上,開始把它分割成一塊塊麵包,她儘管情緒煩躁,兩隻小手倒是十分敏捷、利索。“不要讓她傲慢無禮的口吻破壞你期待這個孩子的喜悅,”她說著,目光從桌子上抬起來,堅定地盯着莉拉。“儘管她不敢明說,但我知道她一直認為約瑟夫和我生了五個孩子是有失尊嚴──她認為一個牧師生出一大堆孩子,他的精力實在過於旺盛。”她把一塊長麵包拍打成形,“撲通”一聲扔進盆里。然後她雙手叉腰,望着莉拉,那雙栗褐色的眼睛裏仍然閃着怒火。“我只能說,如果我和她一樣,臉像一顆乾癟棗子,又勢利又庸俗……對了,怪不得她和她那位丈夫只有一個孩子呢。可憐的男人在例行公事時大概不得不緊閉雙眼,心中念叨着上帝和祖國,才咬着牙堅持下來,使她懷上了威廉。”
“布里奇特!”莉拉又想笑,又感到震驚。
“得。你瞧,她逼得我說出這種話來。”布里奇特尷尬地漲紅了臉。“我必須多念一篇禱詞,因為我說了這麼刻薄的話。那個女人總能使我表現出身上最惡劣的東西。”
儘管有薩拉帶來的不愉快,但莉拉離開布里奇特家時,情緒比來的時候輕鬆多了。布里奇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樂觀精神,總能使她感到心情開朗。她手裏的籃子裏裝着兩塊長麵包,布里奇特還答應教她學會自己做麵包、她找到這麼一位朋友真是三生有幸。
“我喜歡森迪夫人,”安琪兒說,彷彿讀出了她的心思。
“我也喜歡。”莉拉低下頭來看着女孩。“他們一家人我都喜歡。”
“我也是。瑪麗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抬頭看着莉拉,藍瑩瑩的眼睛非常嚴肅。“我以前從來沒有最好的朋友。這多好啊。”
這句簡單的感嘆使莉拉突然熱淚盈眶。她強忍住眼淚,朝安琪兒露出微笑。“我真高興你和瑪麗成了好朋友。”
“我也是。”安琪兒這時顯得若有所思。“除了瑪麗,我最高興我遇見了約瑟夫,因為我長大了要嫁給他。”
“我開始相信你了,”莉拉哺哺地說。她輕聲笑了起來。“但願上帝幫助可憐的約瑟夫。”
“媽媽?”
莉拉猛地剎住腳步,才沒有撞到迎面朝她走來的那個男人身上。這是一個魁梧的漢子,一頭亂糟糟的黑髮,蓬亂的鬍子顯得格外茂密茁壯,好像它們自己就有生命似的。如果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莉拉也許會感到害怕。但這人儘管長相兇惡,表情倒是一點也不嚇人。
“怎麼啦?”她掉了個身,把安琪兒隱藏在她裙子後面。
“請原諒,女士。”那個大漢一把抓下頭上的帽子,用兩隻手揉搓着。“我知道這不太合適,在大街上把你攔住,可是我一冬天在礦區幹活,剛剛回到鎮上。你是我很長時間以來見到的第一個女人,也是我更長時間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一個。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讓我多看看你。”
莉拉瞪着他,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她從未聽說過諸如此類的事情。他想看看她?他的態度里沒有絲毫惡意。實際上,他除了塊頭較大以外,樣子倒不像是壞人。但是,那也並不意味着她準備站在《巴黎觀察家》報社前面的木板路上,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盯着她看。
“我認為真的不──”
“有什麼問題嗎?”儘管他們那天份手的時候不太愉快,莉拉不得不承認此時畢曉普的聲音還是很受歡迎的。顯然他在馬路對面看到這裏發生的事情,趕過來為她解圍。他的樣子不完全像一個身穿閃亮盔甲的騎士,莉拉打量着他樸素的黑衣黑褲,這麼想道。他的帽檐投下的陰影蓋住了臉的上部,只有嘴巴和下巴露在外面。說句實話,他顯得遠比她面前站着的這位礦工危險得多。
“我沒有惹麻煩,”畢曉普走上木板路,來到莉拉身邊時,那個男人說道。
“是這樣嗎?”儘管這個問題是向莉拉提出的,但畢曉普的眼睛仍然盯在礦工身上。
“他倒是……很有禮貌,”莉拉如實說道。她隱約感到,如果把這個男人為何攔住自己的原因告訴丈夫,倒不失為一個很好的主意。
“我不想惹麻煩,”那礦工說。儘管他身高和畢曉普一樣高,體重至少超過三十磅,但他似乎特別擔心畢曉普誤解了他。“我對這位女士沒有任何惡意。對這個小孩也沒有,”他補充一句,同時掃了安琪兒一眼,那孩子一直從莉拉的玫瑰紅裙子後面注視着事態的發展。
“這位女士是我的妻子,”畢曉普低聲地說。他的口氣里沒有明顯的威脅成份,但那大漢的臉居然變得煞白。至少莉拉覺得如此。這是很難判斷的,因為他的臉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毛髮。
“我本來不知道。我聽說你有個妻子,但不知道就是她。”
“你現在知道了,”畢曉普不動聲色地說。
“我絕對沒有惡意,女士,”那礦工說著,迅速看了莉拉一眼。
“我相信你。”她寬慰他。她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同情這個男人。他似乎急於想使她消除疑慮。
他局促地點了點頭,然後一轉身,匆匆沿着道路走遠了,他的背影突然顯得比幾分鐘前渺小了許多。
畢曉普轉過臉來看着她。儘管他的眼睛處在陰影里,但她仍能猜出它們的表情。他不用說一個字,她就知道他想起了他們曾經討論過的關於巴黎和她熟悉的小鎮之間的差別。以前在比頓的時候,她肯定沒有被一個僅為多看她幾眼的男人攔住去路,這樣的事情,她當時甚至連想像都想像不到。但是,儘管這件事有點離奇,卻沒有帶來任何傷害。她相信,即使沒有畢曉普的出面干涉,她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我自己就能把事情處理得很好,”她對他說,忘記了自己聽見他的聲音時曾是多麼慶幸。“他真的沒有任何惡意。”
“你一下子就看出來了?”他問道。她看見一根漆黑的眉毛揚了起來,表示譏諷和疑問。“一定是他文雅的相貌使你感到放心吧。”
莉拉儘管很想繼續生他的氣,卻忍不住嘴角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文雅這個詞用得不太合適。但他很有禮貌,我不用你幫助就能打消他的念頭。”
“也許吧,”畢曉普沒有爭辯。“不過讓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你就會安全一些。”
“你的?”她頓時就惱了。
“我的,”他重複道,沒有一絲歉意。
“我奇怪你為什麼不在我身上印一個標記,”她喃喃地說。
“不要引誘我。”
她還沒來及回答,安琪兒就插了進來。她鬆開莉拉的裙子,朝畢曉普伸出雙臂。“我累了。抱抱我。”
莉拉屏住呼吸,看畢曉普做何反應。她記得自己曾經向父親提過類似的請求,但情況不盡相同。她不懷疑畢曉普喜歡他的孩子們──讓他們到科羅拉多來就是一個證明。但是他和孩子們沒有多少接觸。
他顯得吃驚而又慌亂,但他只經過瞬間的猶豫,就把安琪兒舉了起來。他把她馱到背上,動作很笨拙,莉拉發現這種笨拙有着奇特的感染力。他總是顯得胸有成竹、遊刃有餘。現在看到他被一個五歲的小孩子弄得手忙腳亂,真是滑稽。
她忘記了先前對他的惱火,懷着幾乎是慈愛的心情,與他並肩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