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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在景陽鎮上整整肆虐了三天三夜,整個鎮上的人莫不緊閉門戶,連平時最熱鬧的東大街也讓雪封得不見一條人影。
這樣惡劣的天候里,卻有個顛簸的小小身影在摸索着前行,即使跌倒了好幾次,那雙臟污的小手仍緊護着微凸的肚子,像是怕壓壞了什麼似的。
好不容易來到了鎮尾的破廟,就見他使力推開勉強能遮蔽風雪的破木門,悄悄由門縫裏溜進,再以小小的身子將門抵上,終於將那一路呼嘯的寒風與冰冷擋在門外。
他一面拍去一身雪花,一面叨叨絮絮的念:「他奶奶的,整個鎮上連個鳥影兒都見不着,要不是殺豬的老王醉攤了,忘了將後門上栓,我連這一點東西都摸不來。」
廟中那賴以取暖的火堆照亮了他的臉,上頭雖沾着泥灰,仍可看出是個模樣清秀的孩子,從個頭看來,年紀不會超過八歲,可說起話來卻是老氣橫秋,像是在市井裏混慣了的無賴。
他邁着八字步走到火邊,噗通一聲坐下,瘦可見骨的小手從懷裏掏出一個荷葉包和一個暗沉沉的葫蘆酒瓶。
「便宜了你這老傢伙,」他一面揉揉鼻子,一面略帶驕傲的說:「你不是天天念着酒嗎?喏,你瞧瞧這是什麼?」他搖搖葫蘆,激蕩出清亮的水聲。
室里一片安靜。沒有得到該有的反應,讓小男孩脹紅了臉,氣呼呼道:「你好歹也出個聲吧,老子可沒欠你什麼,你知道這麼大風雪要找吃的有多難嗎?!」
仍舊是安靜無聲,只有那扇破木門被風吹得喀啦喀啦的聲響。
「去你——」小男孩猛地跳起,腿一抬,就往旁邊那窩隆起踹去,本以為會踹得臭老頭吱吱亂叫,沒想到卻只聽到幾聲微弱的悶哼。
「臭老頭!你到底在搞什麼鬼?!」小男孩一把將那塊分不出顏色的破被褥掀開。
被褥下是個枯乾瘦弱的老人,他蜷縮着,面色青白得嚇人,雙眸緊閉,像是連睜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抓在手中的被子落了地,揚起一陣灰,小男孩卻是毫無所覺;他輕咬着唇,那雙平素總顯得古靈精怪的眸子,如今卻黑幽幽的,教人瞧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突然,從那小小的薄唇里逸出一聲笑。「臭老頭,你也有今天。」
自有記憶起,他就跟着這老傢伙。老傢伙姓鐵,他也就跟着姓鐵,因他既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兒來的。
老傢伙是個老叫化,而他順理成章成了個小叫化,他還為自己起個名字叫虎,鐵虎、鐵虎,聽來就是個咬不斷嚼不爛、讓人沒法欺負的硬漢子。
臭老頭聽了他的名字后只是笑。世上有不讓人欺負的叫化子嗎?他說。
跟在臭老頭身邊這幾年,他什麼都學會了,偷、搶、拐、騙,無一不精;原以為這樣挨餓的日子便會少了,偏臭老頭把他當成糧倉,一天裏討來的東西,倒有大半進了他肚子。
夜裏他摀着傷口、壓着餓塌了的肚子蜷在屋角時,常常偷偷的想,要是老傢伙不在就好了,不會有人打他、踹他,不會有人和他搶東西吃,也不會有人在大風雪裏還逼着他出門找酒食……
他看着臭老頭出氣多、入氣少的模樣,以為自己心裏一定會十分高興,可看着、看着,卻不知怎地竟慌了起來。
抖顫的小手輕輕覆上老頭寬大的額,觸手的燙熱讓他猛地收回手;他縮回自己的位置,視若無睹的望着地上的荷葉包和酒葫蘆。
別理他、別理他,這樣的天裏怕是撐不到天亮他就沒氣了。
他胡亂將紮緊的荷葉包扯開,兩手並用的將冷透了的豬頭肉塞進口。「真、真好吃。」他模糊的說:「要是老傢伙在,我就吃不着了。」
冷硬的肉塊梗在喉里,他強逼着自己咽下,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嘗過肉味了,或許是因為如此,才會覺得嘴裏的味道陌生又黏膩,幾乎堵得他無法呼吸。
抓過酒葫蘆,他拔開塞子,咕嚕嚕的往嘴裏灌,直到被嗆着了,才喘着氣停下。
抹去嘴邊的酒漬,他打了個酒嗝,不知怎地竟咯咯笑了起來。「臭老頭,你可嘗不到這味道了。」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一股腐朽了似的死亡氣息凝滯在室內。
他輕輕一顫,雙手抱住膝蓋,縮在火邊。
柴火劈里啪啦的響,屋外寒風呼呼的吹,他安靜地坐着,聽老頭極淺的呼吸,深黑的瞳眸眨也不眨地望着晃動的火焰。
下一瞬,小小的身子已經從地上彈起,像只受到驚嚇的老鼠似衝出了破廟。
強風夾帶着雪,朝他滿頭滿臉打來,他仍是努力邁開步子朝鎮上跑去;他並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害怕自己終有一天也落得如臭老頭那樣的下場?還是怕老傢伙一死,他就真的只剩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
外頭風雪下得急,屋裏頭卻暖融融的。
馮家小小的木屋裏飄着食物香味,馮嫂子站在灶前忙着,她那唯一的女兒就蹲在灶邊,玩着只有自己明白的遊戲。
往鍋里丟了幾顆蒜,再下了一大把自家種的青菜,馮嫂子一面翻炒着晚膳,一面低頭輕喚:「阿芄。」
馮芄停下手上的動作,抬起被火烤得紅通通的頰,慢慢的轉向娘親。
馮嫂子心裏浮起一股愛憐,放輕語氣道:「幫娘拿些柴火來好嗎?」
小小的頭顱點了點,手腳並用的爬起身,馮芄安靜的走到後頭放柴火的地方,將黑黝黝的油布掀開,看着乾巴巴地上的幾枝瘦柴,她愣站着好一會兒,才回頭看向娘親。
見娘親正忙,她走向後門,兩手使力推開木栓。
她記得,柴房裏還放着些備用的乾柴。
腳步不穩的走進風雪裏,幾次被吹倒在雪堆里,她也不急着爬起,只獃獃的讓頰埋在雪裏凍着。
就這樣花了比常人還多好幾倍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走到沒幾步遠的柴房。
從壓得密實的油布里抽出柴火,估量着夠了,才抱着柴火站起身,走了兩步,不知怎地又停了,豎起耳朵像要從呼嘯的風雪聲中分辨出什麼,然後才轉了方向,顛簸的朝隔鄰走去。
離隔壁王郎中家愈近,吸引她來到這兒的聲音就愈是清楚,那清脆的童音一連串的、像不需喘氣也不需思考似的響着。「我操你個祖宗十八代,死沒人埋的臭郎中,你們全家是死絕了嗎?!還是你婊子老婆跟人跑了?!老子又不是不付錢,你作啥連門也不開?!」
屋裏傳來低沉的男聲:「我這兒沒醫臭叫化的葯,你快給我滾,別在我這撒野!」
「臭郎中!你給我記着,老頭子要真死了,我就把他的屍體拖來這兒,讓你的門一輩子都開不了!」大力捶了下厚實的大門,小乞丐咒罵著。
嘴上逞快,他心裏卻茫茫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這些話他對鎮上的每個大夫都說過了,要是老頭子真死了,恐怕還得把屍體切成三五塊才夠用……
拍拍雙頰,打掉滿腦子的胡思亂想,鐵虎轉過身,正想着還有什麼路可走,突然被佇在眼前的東西給嚇了一跳。
「喝!什麼鬼東西?!」
白白圓圓的像顆絨球,連雙眼睛也沒有,這傢伙到底是人是鬼?
「呼!」白雪球突然鼓起頰朝上噴口氣,吹掉了些許沾在臉上的雪花;鐵虎仔細一瞧,這才發現是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鬼。
小鬼額前的髮長得蓋住了眼,身上又穿得厚實,加上一身的雪,看來不像是人,倒像顆雪球。
「臭小鬼,你一個人在這幹嘛?小心被雪嬤嬤捉回去填肚子。」他故意嚇唬道。
小雪球不說話,那覆著長長劉海的臉蛋對着他,像是正在探究着什麼。
「看什麼看!沒看過乞丐么?」鐵虎一股溜的從地上爬起,手威嚇的握成拳,惡聲惡氣的低吼。
馮芄蹲下身,將懷裏抱着的柴火放下,鐵虎防衛十足的朝後一跳。「幹啥?要打架嗎?」
站起身,馮芄上前兩步,一把抓住他的手。
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凍得沒感覺了,沒想到仍能感受到這娃兒的手如冰似的觸感。
這小鬼是冰做的不成?
「臭小鬼——」他掄起拳頭。
像是完全沒看到距自己頭殼只寸許的威脅,馮芄轉過身拉着他就走。
「做——」鐵虎掙扎着。
馮芄突然停下腳步,鬆開他,走回堆在地上的柴火旁,考慮了許久,才挑了兩枝特別粗壯的,接着將其中一枝遞向鐵虎。
本能的接過後,鐵虎荒謬的看着手中的柴火,愣愣地開口:「你要拿這和我打架?」
那顆小雪球仍是一句話也不說,一手抓着木柴,一手抓着他,朝前邁開步伐。
娘要柴火,她沒忘。
「喂!你聾啦?啞啦?你沒聽到我說話呀?!臭小鬼!你要拉着我去哪呀?」鐵虎喳呼着。
小雪球連回頭看他一眼也不曾,只是執拗的拖着他往前走。
望着那人圓圓的後腦勺,鐵虎真覺得自己瘋了。
論打架,他絕不會輸給這身形小過他的傢伙,可他為什麼只是嘴上叫着,而不是乾脆賞他一頓好打?
或許是因為那股子的詭異感吧?
在這樣放眼望去一片白的天候里,居然會冒出一個連話也不會說的怪孩子,且一切舉動都顯得那麼的匪夷所思,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不小心踩進另個世界裏似。
「喂!我說前頭那個,妳別是要帶我上雪嬤嬤那吧?」再怎麼說他都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對那個盛傳會在大雪天裏出來抓孩子吃的怪婆婆,還是免不了有些害怕。
那顆雪球微微轉過頭來,而他可以發誓,他看到了一抹笑,從那又黑又長的劉海中,從那被雪掩成模糊一片的小臉上……
※
突然灌進的一股冷風讓馮嫂子打了個冷顫,她抬起頭望向風源,這才發現後門洞開着。
視線移向放着柴火的角落,看見掀開的油布及地上的幾根瘦材,她眉頭微擰,知道女兒一定是去搬柴火了。
擱下手上的工作,她走到門邊。這樣的天候里,阿芄這麼小的個頭,會不會被卷到哪兒回不來了?
正思量着要不要出門去尋女兒,便見前方出現一前一後兩個小雪人;她鬆了口氣,斜倚在門板上,看着女兒拖着不甚情願的同伴進屋。
馮芄一進屋裏,便拿過身後那人的柴火,連同自己的一併交給娘親。
馮嫂子拍拍她的頭,還來不及說話,女兒已經回過身,利落的將小同伴身上的雪拍除,然後像呈獻什麼寶貝似的將他推上前。
馮嫂子一眼便看出這衣衫襤褸的小男孩是誰,是常在東大街上打轉的小乞兒,一顆腦袋像轉了幾百個彎,打起鬼主意來沒人比得過。
這樣的天候,女兒是打哪兒把他弄來的?
馮芄也不說話,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轉個身又邁出門去。
「阿芄!」馮嫂子忙喚。
馮芄停住腳步,回頭略朝外指了指,母女倆像是心有靈犀似,只這麼一個小動作,馮嫂子便知道女兒要做啥去了。
「天冷,快些回來。」她叮囑道。
小雪球頭一點,那掩在雪下的臉像漾出一抹憨笑。
看着女兒出了門,她先將門關上,回身見小男孩發著抖、滿臉局促不安的模樣,她有趣的勾勾嘴角。「過來幫我端菜吧。」
就這麼被人不着痕迹的給弄到了灶邊,鐵虎一面偷偷暖着手腳,那雙機靈的眼亦透過長睫悄望着眼前的婦人。
一見到這女人,他就知道那小鬼頭是誰了。自小就在鎮上混,對這鎮上的事他摸得可熟了。
眼前這女人,大家都喚她一聲馮嫂子,她男人早不在了,帶着一個女兒,靠着賣些自種的青菜維生;他曾在她攤子左近行乞過,這人從不曾驅趕過他,可見她心地算是不壞的。
他也記得她的女兒,個兒小小的,梳着兩丸丫髻,額前的劉海長得蓋住了眼,總是安安靜靜的躲在角落不說話。
她就是那顆怪異的小雪球嗎?
「阿芄等會兒就回來,你先幫我把菜端上桌。」說著,便把手中的大碗塞進他手裏。
這對母女怎麼就不曾想過他會反抗呢?
鐵虎嘆口氣,認命的捧着大碗往屋裏唯一的一張桌子走,心裏惦記着廟裏的臭老頭,腦子裏又打着主意看能不能從這兒弄到些什麼,於是那張帶着些許臟污的小臉便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大約是想得太專註了,連那顆雪球進了屋他都沒發覺,直到自己差點一腳踩上她,才急忙縮身驚叫:「妳這傢伙怎麼都不出聲的啊?!」
馮芄像是什麼也沒聽到,抱着滿懷的柴火獃獃站着。
「阿芄來。」馮嫂子對她招招手。
圓圓的雪球朝前走了兩步,留下一地雪融的痕迹。
接過她懷裏的柴火,馮嫂子蹲下來替她拍掉一身的雪。「外頭冷嗎?」
牙輕咬着凍成紫色的唇,頭卻輕輕搖了搖。
「乖阿芄。」將女兒擁進懷中,她親親她被雪沾得又濕又冷的發。
鐵虎眼眨也不眨的瞪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不知怎地竟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種空空洞洞的疼,又像是渴望着什麼……
由眼角注意到小男孩的神情,馮嫂子轉頭對他笑笑,這一笑卻把鐵虎的臉給笑紅了,他狼狽的撇開頭,裝作什麼也沒瞧見。
「好了,吃飯吧。」馮嫂子牽着女兒走向木桌。
見鐵虎還獃獃的站在那,她對他招了招手。「你也來啊。」
這輩子還不曾遇過這等陣仗,鐵虎的模樣看來有些害怕。
從他有記憶起,就是討得了什麼便吃什麼,防別的乞丐搶東西都來不及了,哪有可能好好的上桌吃東西。
望着桌上的菜肴和冒着白煙的米飯,他突然起了一股想逃開的衝動。
右腳悄悄朝後跨了一步,眼卻不知怎地望向那啞子似的娃兒。
她在看他!雖然看不到她那掩在長發下的眼,可他就是知道她在看他!
心裏莫名的冒出一股子氣,他虛張聲勢的跨着大步走向桌子,坐上板凳,接着抬起下巴挑釁的看着那小鬼。
馮芄頭微側,像在想着什麼只有自己明白的事,然後極突兀的,她端起眼前的飯碗,遞向他。
「怎、怎麼了?」他略顯慌亂的問。
她什麼也沒說,彷佛認為他理所當然要明白她腦中在想着什麼。
「要給我嗎?」他嘗試着去拿飯碗,那雙手卻握得死緊。
「要我吃?」他試探的拿起筷子,夾了點飯入口。
小手仍然伸得筆直。
「媽的,妳到底要幹嘛啦!」他受夠了不斷去猜測她的意思。
慣用的咒罵出了口,他這才想到自己此刻並不是在街頭。不自在的挪了挪屁股,低頭瞪視着舊木桌上的裂痕。
房裏安靜了好一會兒后,馮嫂子才若無其事的開口:「阿芄是不是想吃蘿蔔乾?」
鐵虎看向擺在自己跟前那盤土黃色的腌菜,慢慢伸出了手,夾了一塊進她碗裏。
那雙手終於縮回,鐵虎鬆了口氣,可那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不知怎地卻收不回了。
看她低頭扒了幾口飯,又突然捧着碗遞向馮嫂子,馮嫂子想也不想就夾了一筷青菜給她,那望着女兒的眼中帶了幾分笑意。
一頓飯,這樣的戲碼上演了好幾回,他沒做娘親的厲害,總要猜上好幾回才知道她要什麼,還好桌上也就那麼幾道菜,他每樣都夾上一次,總是會碰上的。
馮芄吃完了飯,手腳並用的從略高的椅上下了地,再踮起腳尖由桌上拿過自己的碗,安靜的走到後頭將碗洗凈,然後又回到桌邊,以同樣的方式爬上椅子坐着,兩手規矩的放在膝上,那張粉白的臉蛋對着他,像是在專心的看着他。
鐵虎不自在的偏過頭,可她的模樣卻已經刻在他心上了;那小小的臉蛋,襯着那長長的、蓋住了眼的劉海——其實,還挺可愛的。
他偷偷在心裏這麼想着。
可惜是個啞子。
「還是男孩子會吃,」馮嫂子眨去眼中的興味,一面將菜肴全推向他,一面閑聊似的說:「我跟阿芄一頓飯菜總要熱上許多次才吃得完,不像——」她想起過世許多年的丈夫。
覺得她眼裏的哀傷瞧了難受,鐵虎低下頭努力扒飯。
「啊,還沒問你的名字呢。」馮嫂子微微笑着說。
「我……」他從塞滿食物的嘴裏硬擠出答案:「我叫鐵虎。」
「鐵虎。」她摸摸他的頭。「你今年多大?」
「照臭老頭的算法,十歲了吧。」從沒被人以這麼輕柔的方式摸過腦袋,鐵虎扭了扭身子,怕自己的臭頭弄髒了她的手。
「那比阿芄還大兩歲。」她看向女兒,「阿芄要叫你哥哥呢。」
哥哥?突然,他有種錯覺,彷佛自己不是孤兒、不是乞丐;彷佛這兒就是他的家,身邊溫柔的女子是他娘親,對面那顆丸子頭是他妹妹……
他用力咬了舌頭一下,讓痛楚趕走腦中的妄想。他明白的,他是個乞丐,一出生就註定是個乞丐。
「阿芄,」不曾注意到他臉上突然出現的冷,馮嫂子繼續問道:「妳為什麼會想到要帶鐵虎哥哥回來呢?」
他豎起耳,想聽聽馮嫂子會猜出阿芄什麼樣的心意。
「他、他在叫我。」鑽進耳的聲音帶着微微的沙啞與笨拙,像是不太習慣說話。
「誰叫妳了!」鐵虎瞪大眼,快速辯駁。
下一瞬,現實擊中他的腦袋。
「妳會說話?」他張大眼看向她。「妳不是啞巴?」
馮芄疑惑的偏過頭,長長的劉海如斜瀑,露出一點光潔的額——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額頭呢!
「別裝傻!」那種被愚弄的感覺化成了一股氣,梗得他胸口發脹。「妳會說話幹嘛不開口?!裝啞子很好玩嗎?!」
他居然還覺得她可愛!還替她覺得可惜——
她的頭愈偏斜了,像正認真的在思考着什麼。
「小鐵,阿芄她不是——」馮嫂子開口欲解釋。
丸子頭突然搖了搖。
「妳又要做什麼了?!為啥不說話?!」他竄出口的全是火氣。
她還是搖頭,只是這次動作裏帶了點執拗。
為什麼一定要她張嘴吐聲?為什麼一定要說話?她沒有在玩什麼,為什麼要對她生氣?為什麼——
為什麼大家總要拿那麼奇怪的眼神看她?
太多的不解讓她縮起身子摀住耳,像要躲起來似的。
「乖阿芄,」馮嫂子將她抱進懷裏,輕撫着她的發。「乖阿芄……」
抬頭看向小男孩氣憤裏帶着困惑的眼,馮嫂子輕聲道:「阿芄用她的方式說話,你或許聽不懂,可不要因此就否認她,好嗎?」
鐵虎的臉驀地脹紅,心不知被從哪兒冒起的罪惡感給緊掐着。
「好了,」馮嫂子的眼神好溫柔。「告訴我,你出了什麼事?」
「沒有!」腦里浮起破廟裏的臭老頭,他結結巴巴的再次道:「沒、沒有……」
他無法開口請她們幫忙,他沒辦法出自真心的祈求——
「阿芄,他說沒有呢。」馮嫂子低頭對女兒道。
先是沉默,然後——「我、我聽到他的聲音,我聽到了。」她的手揪着母親的前襟,悶悶的道。
所有的畫面從鐵虎眼前閃過,那雪、那凍徹心肺的冷、那一扇扇怎麼樣也捶打不開的門,最後,是那張小臉、那偏着頭的模樣、那堅定的握着他的小手——
「我……」極困難的,他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