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日頭將落,空氣中帶着淡淡的暑氣,讓人提不起勁。

長孫婕騎在馬上,沿着軍營外的翔水河緩緩前行,小臉綳得緊緊的,眉頭更是擰成一團。

從軍營里跑出來后,她並不想立刻回家。

對她來說,獨自出來玩耍並不新鮮,從小就亂跑慣了,長大后趁着練武之便溜出來的次數更多,但像今天這般愁眉苦臉不知要往哪去,卻還是頭一遭。

真不知走了什麼運,她竟被那個王爺看上……呃,不,是給耗上!要不然,她肯定永遠都不會引起其他人注意,更不可能成為貢郡的焦點。

想不到出名這麼容易。

可問題是,她根本不想因為這樣而出名啊!

爹娘的盤問、姐姐責難的異樣目光,隨便哪一樣都夠她受的,更何況還有滿城的風言風語等着她。

天啊,她是招誰惹誰!長孫婕垂着腦袋,正在那兒閑晃,忽地,一陣混亂的馬蹄聲夾雜着激昂的叫嚷,從遠處傳來。

她勒住韁繩,側着腦袋循聲望去,就見不遠處的山崗上,一群北胡士兵正策馬圍擊一名手執長劍、騎着白馬的青衣男子。

此時距離街遠,她看不清那名疾馳而來青衣男子的臉,只覺得他即使處在劣勢中,也絲毫不減自信昂揚的氣度。而當她看見那群北胡士兵的首領竟是馬叔叔時,不禁大吃一驚。

“馬叔叔,怎麼了?”愕然之下,她扯開嗓子大聲叫喚。

小婕?聽見前方傳來長孫婕的嗓音,正領着土兵緊迫不舍的馬遙臉色一變。

“小婕,我們在逮姦細,快閃開!”他使勁向外揮了揮手。

逮姦細?

錯愕一愣后,長孫婕立刻高興起來。有道是養兵干日,用在一時,今天既然被她撞上了,她就幫馬叔叔抓姦細,順便看看她這五年來練武的成果如何。

滿臉興奮的她飛快地一提韁繩,把馬橫在路間,然後從背後取下弓箭,搭弓上弦,準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那青衣男子射去。

可是……見鬼了,她明明已經瞄準了,弓也拉開,手卻不由自主抖了起來。這也難怪,她向來只射箭耙子,如今想射真人還真要有點勇氣。

“小婕,快閃開!”馬遙大感苗頭不對,在後面邊追邊叫,也顧不得要活捉那名男子了,旋即命令手下士兵。“放箭,快給我放箭!”

嗖嗖嗖一陣亂響,數十枝羽箭夾着風聲向那青衣男子疾飛而去,那青衣男子並不回頭,手中寶劍向後翻轉,挽起一片劍花,叮叮噹噹一陣響,所有箭枝全數落到地上,而他卻毫髮無傷。

見此情形,眾人都倒抽一口氣,尤其是馬遙,忍不住又大叫起來。“小婕,聽見沒有,快閃開!”

長孫婕這才明白自己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手裏還搭着箭,額頭上卻不禁冒出滴滴冷汗。

想射,不敢,想退,又心有不甘。

就在她進退維谷之際,那名青衣男子已然逼近,就聽他一聲清嘯,身子破空而起,長孫婕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時,身子一緊,已落入那名青衣男子懷中。

“啊……”她驚叫一聲,手中弓箭落地,旋即一僵,被點住穴道。

“別動!”穩穩落在她身後的青衣男子輕喝,隨後將寶劍一橫,架在長孫婕的脖子上,一副要置她於死地的模樣。

“都給我退下,否則別怪刀劍無眼!”

長孫婕呼吸窒住,臉色也瞬間變得蒼白,馬遙和隨後趕到的士兵部大驚失色,進退兩難的站在原地,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那人眉一挑,手中寶劍推進,長孫婕的脖子上頓時出現一道紅痕。

“好,好,我們退,你可千萬別傷了你手上的姑娘。”忍住想衝上前救人的衝動,馬遙好聲好氣地答應,揮手向後連擺。“退下,你們全給我退下。”

“你也給我退下。”青衣男子冷哼一聲。

微微猶豫一下,馬遙笑得像個彌勒佛似的和他討價還價。“要我退下也可以,那……請問您能不能先放了這位姑娘?”

青衣男子冷笑,眼中沒有任何溫度。

“一到安全的地方,我自會放了她,想要她平安無事可以,你最好聽我的。”

說著,他將寶劍輕輕一推,長孫婕的脖子眼看着就要滲出血珠。

“好,好,我退,我馬上退。”馬遙見狀連忙帶着手下土兵,磨磨蹭蹭退下。

“快點!”

青衣男子冷喝一聲,見北胡士兵部退遠了,這才收起寶劍,衝著長孫婕微微頷首。“姑娘,暫時委屈你了,只要你乖乖合作,我保證你性命無虞。”

說完,也不待一臉慘白的長孫婕有什麼反應,雙腿一夾馬肚,馬兒便飛也似的向前奔去。

“王爺,大事不好了,那個姦細逃掉了——”哭喪的嗓音斷續傳來,讓悠哉悠哉坐在大帳里等着好消息的夏明儔轉過頭來。

根據探子回報,今天會有個漢人軍隊裏的重要人物前來盜取情報,於是他在軍營里設下天羅地網等那人上鉤,沒想到那人狡猾,遠遠發現情況不對后掉頭就跑。

“你們這麼多人去追,都讓他給跑了?”夏明儔皺了皺眉,心中頗為不悅。這麼點小事都辦不好,難道他手下養了一群飯桶下成?

跪在底下的士兵一見情況不妙,連忙大聲回稟。

“回王爺,屬下們追得正起勁,沒想到長孫姑娘突然出現在前頭,長孫姑娘見我們捉人,也想幫忙,結果反被那人劫去做人質,屬下們投鼠忌器,所以……最後讓他給逃了。”

什麼?夏明儔眸光一凝,以為自己聽錯了。早先發現婕兒不見時,他也沒多在意,因為尚有要事要處理,誰知……

“你再說一遍,他劫持了誰?”

偷覷了眼主子那張嚇人的臉,那名士兵有些害怕了。

“是、是……是長孫婕姑娘。”

他趕緊把人跑掉的責任往長孫婕頭上一推,要不然,難保王爺不將他們軍法處置。

眼中閃過一絲冰冷寒意,夏明儔定定地望着他。

“我叫你們去捉奸細,你們倒好,不但告訴我姦細跑了,還告訴我長孫姑娘被劫,馬遙呢,讓他自個兒來見我!”

“回、回王爺的話,馬參軍怕長孫姑娘有什麼閃失,帶着人悄悄跟在後頭,想保護長孫姑娘。”那士兵結結巴巴地說。

保護?是怕回來不好交差吧。夏明儔衣袖一甩,不再理會他,大步跨出營帳。

自出生起,他就不知失敗是何滋味,如今怎容得這種事發生。更何況,一想起長孫婕那張惹人憐愛的小臉,他的心就不由自主揪到半空。

他,英明神武的十二王爺,要是連自己在乎的女人都保護不了,豈不淪為天下人的笑柄!

在乎她?

至少現在是。

剛開始接近她只是為了好玩沒錯,但現在的他,心情卻有明顯的不同。尤其在聽到婕兒被擄的那一剎那,他竟有—種難言的恐慌。

他從來就不是個情緒外放的人,可婕兒卻令他牽腸掛肚不已!

帳外,萬丈霞光渲染了整片天際,夏明儔的唇角微微上揚。

許久未曾遇上對手,這一次他倒要親自去看看,那名漢人姦細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夏明儔快馬加鞭,一路追到靖寧關關口,此時已是午夜時分,卻仍不見長孫婕的影子,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胸中升起。

強勁的夜風吹過,道路兩旁的樹林沙沙作響,抬眼望去,天地間漆黑一片,彷如濃墨潑灑下采。

他深深吸了口氣。

已經多久沒來靖寧關了?到如今,只怕快有兩年了吧。

由於這條路是西域各國與漢人生意來往的主要通道,歷來盜賊猖獗,過往客商常常遭襲,令人頭疼不已。

所以,五年前王兄派他來貢郡,掃平長期盤踞在此的土匪流寇后,貢郡在短短几年內便迅速成為商賈雲集之地,哪怕是兩年前和漢人起紛爭的時候,貢郡的繁華也絲毫無損。

地盤要搶,銀子也要賺,發戰爭財的大有人在,不是嗎?

又是一陣冷風吹過,即使是夏季,北地氣候日夜變化急遽,令人有種秋意颯涼的錯覺。

就在此時,一陣聲響,只見馬遙帶着幾名手下,如喪考妣似的從樹林裏竄了出來,一副天塌地陷的凄慘模樣。

“王爺,小婕被人擄進關了。”他哭喪着臉。

心中的預感被證實,夏明儔不由自主勒緊馬韁。“那你們還杵在這裏幹嘛,怎麼不追進去?”

“王爺,我們全穿着北胡的軍服,追進去怕惹出麻煩啊。”過了靖寧關就是漢人的地盤,馬遙抓着腦袋,沙啞的聲音有如哭訴。

瞥了眼前方龐然矗立,彷彿能將人一口吞噬的關隘,夏明儔的身子微微繃緊,像頭作勢欲擊的獵豹,而他的目光卻有如清冷的泉水,在暗夜中沉凝內斂。

“你們先回去,我去去就回。”他說著,翻身下馬就走向關隘。

在場的將士見狀,全都愣住了。

“王爺,您身系國家安危,不能輕易涉險啊!”有人叫了起來。

他一揚手。“有人從我眼底下劫走長孫姑娘,我就能從那人手中把長孫姑娘給奪回來。”

“王爺,屬下陪您一起去。”馬遙連忙跟上去。

“屬下也陪王爺一起去!”在場的將士一擁而上。

“不許!”他停步回身,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你們穿着軍服進入漢境,難道真想惹出什麼亂於?”

“可是,王爺,軍隊裏不能一日無帥啊!”馬遙看情勢不妙,焦急地喊道。

“我不在的時候,讓洪將軍代理軍務。”

“王爺……”

“嗯?”夏明儔眉心一緊。

馬遙和一幹將士們不由得後退一步。

跟隨王爺多年,他們知道王爺向來隨和,談笑間瀟洒如風,但他們深知,王爺在溫文爾雅的背後,其實藏着一股不易顯露的霸氣。

一旦他臉上出現這種嚴肅的表情,不論是誰,都絕無可能讓他改變心意,就算是王上也不能!

眼睜睜看着夏明儔的身影消失在前方黑暗中,馬遙和僵在當場的將士們面面相覷,一臉欲哭無淚。

老天,王爺竟三思孤行,隻身涉險!

眾人的脖子上忽然感到涼颼颼的,因為他們知道,大難快臨頭了!

星月被濃重的雲層掩去光華,天地間黑暗一片。藉著風吹草

動的掩護,夏明儔迅速翻過關牆,落在關內。看了眼前方蒼茫的大地,他提了口氣,身子像獵豹般疾速奔出。

自五歲起他就拜師學藝,長大后又帶兵平亂,讓他的膽子向來就大,從沒害怕過什麼,可這回……一想起婕兒那清麗的臉蛋和窈窕婀娜的身段,他的心頭就掠過一陣緊張。

婕兒或許算不上漂亮,但她自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尤其是那雙如潭水般明澈的眼眸,和使起小性子時的俏麗模樣,都令他着迷不已。

也許是自從那次看她射箭后,就被她深深迷住,要不然他為什麼會送她弓?只不過那時的他,還未察覺到心中的情愫罷了。

不過,能讓他夏明儔動心着迷的女人,那別人……眸中倏地閃過一絲冷意,夏明儔不由自主握緊雙拳。

萬一婕兒有什麼差池,他一定會讓那個吃了豹子膽的傢伙後悔莫及!

風吹雲卷,前方一簇跳動的篝火,在黑漆的夜色中顯得詭譎突兀。

是誰在野外露宿?

夏明儔微眯起眼,腳底的步伐隨之加快,沿着高低起伏的山路轉過幾個土丘,一堆燃在小溪旁的篝火赫然躍入眼帘。

然而,當他看見那個盤腿坐在簿火旁的嬌小身影時,他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眉毛挑得老高。

婕兒?婕兒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火光照着她的側臉,襯得她細潔的面頰更顯嬌柔。只見她手中拿着朵小花,一邊扯着花瓣,一邊喃喃念着:“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腦子裏冒出無數個問號,夏明儔不禁屏住呼吸,在暗處仔細觀察片刻,發現篝火旁的確只有長孫婕一人後,這才放輕腳步悄悄站到她身後。

“討厭,怎麼又是回去?不算,再來過。”手上的花兒被扯光了花瓣,長孫婕嬌瞠一聲,拿起放在腳邊的另一朵小花,又低着頭數了起來。“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

望着四周散落一地的花瓣,夏明儔不解地皺眉,探究的目光將她牢牢鎖定。

“婕兒,你這是在幹什麼?”靜了片刻,滿腹疑問的他忍不住發聲。

“啊!”長孫婕驚叫一聲,驀地轉過身子,晶亮的眼對上他炯炯的瞳眸,整個人蹦了起來。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她瞪圓了眼睛,驚奇地問。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他跨前一步,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碩長的身影籠罩住嬌小的她。

在他迫人的氣勢下,長孫婕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往後挪了挪。“我在想……要不要回北胡去。”

“什麼?”夏明儔一愣,彷彿聽不懂她的話,一臉怪異地瞅着她。“為什麼你不回去?難道……”他突然傾身抓住她的手腕,眸中射出駭人的光芒。“那傢伙把你怎麼樣了?”

長孫婕嚇了一跳,連忙否認。“才沒呢,你胡說些什麼!人家才沒像你這麼卑鄙!”

話才出口,她驀地望見他眼底的不悅,趕緊縮手,虛張聲勢地嚷起來。“你放手啦,你弄疼我了!”

夏明儔眸色一深,隱忍住怒氣,緩緩道:“那你為什麼不想回北胡?”

“我……”長孫婕悄悄偷覷他一下。

“別想和我耍花樣。”捏住她的手腕隨之一緊。

“好嘛,好嘛,我說就是了。”又瞟了他一眼,長孫婕低下頭,腳在地上來回畫著圈圈。

“我從小就發過誓,一定要到中原的安平府去一趟,你也知道,我爹娘是不可能讓我去的,我覺得今天既然到了漢人的地盤上……呃……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所以正在想是不是要去一趟安平府……再順便到處玩一下。”

“你想去安平府?”夏明儔眯起眼睛,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早就知道中原遼闊,有許多好玩的地方,但婕兒怎麼獨獨想去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安平府?

長孫婕猶豫了一下,想起脖子上的白玉墜子,小聲說:“有人、有人托我帶樣東西到那兒。”

“托你帶東西到那兒?誰會托你帶東西到那?”夏明儔狐疑地瞅着長孫婕。

“是、是……”想起那個叫裘怒江的強盜叔叔,長孫婕張了張嘴,突然不想說了,因為她自己到現在也還是一頭霧水,說不清個所以然。“反正我答應過人家,還跟人家發過誓。”

夏明儔不吭聲,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陣,柔聲道:“婕兒,你以為在中原行走有那麼容易嗎?”

聽他提起這件事,長孫婕自信滿滿地抬起頭笑了。“我不是會武功嗎,自保應該沒問題。”

“就你那點花拳繡腿?”夏明儔有趣地挑起眉毛。“也不知道是誰,今天剛做了人質,還大言不慚。”

什麼叫花拳繡腿!長孫婕的小臉立刻黑了半邊,從鼻子裏哼了個不屑的聲音給他聽。

“我又不到處找人打架,有顆聰明的腦袋也就夠了。”

“聰明的腦袋?”夏明儔忍俊不已。“婕兒,你有長那玩意嗎?”

長孫婕頓時氣結,就聽夏明儔又是一聲輕笑。“別的不說,出門在外到處都要花銀子的,你有嗎?”

銀子?正忙着生氣的她忽然眉眼大亮。

“有,我有!”

長孫婕忙不迭答應着,用力掙開夏明儔的手掌,神氣活現的從懷裏掏出幾錠白花花銀子在他眼前晃。

“這是我今天賺的。”她得意地揚起小腦袋瓜。“就是今天擄我來的那個漢人將軍,他說今天委屈我了,這些銀子送給我壓驚……”

“他還說,天黑了,女孩子—個人在路上不安全。”所以帶她來到邊境上的一個小鎮,並給她找了家客棧,不過當時她一心只想早點回家,便連夜跑了出來。

可跑着跑着,她突然想起五年前那次遇劫事件,想起自己曾經許下的諾言,不禁又猶豫起來。雖然她很擔心爹娘着急,但如果想到中原溜達一圈,現在無疑是個絕佳的機會,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想來想去,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她,乾脆生了堆火,在這兒數起花瓣。

盯着長孫婕眉飛色舞的模樣看了片刻,夏明儔忽然—伸手,抓起那幾錠銀子,扔進了火里。

“啊!你干麻?”毫無防備的長孫婕一愣,尖叫着就要去搶銀子,卻被他一把拉住。

“婕兒。”嘴角揚起一抹邪肆的笑,夏明儔望着眼前的小人兒,心中迅速做出決定。“你要去安平府,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長孫婕有些聽不懂,她去安平府是有事要辦,他一起去幹嘛?

“路上這麼不安全,你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怎麼能獨自上路,乾脆我委屈點,當你的護花使者好了。”

他當護花使者?長孫婕的頭頂突然飄過幾片烏雲。

她怎麼覺得,他比較像是——採花大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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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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