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天一天流逝的時光中,師琳日見煩躁,雖然表面上平靜依舊,可是越來越多的時間用在編織上。
前些天,江月華與謝子鵬曾是同窗的事被某個小報挖了出來,還根據某個自稱知情人的訪談,竟直指兩人舊情復燃。由於兩位當事人都未曾出面闢謠,傳言塵囂日上。更有多事的親戚假惺惺跑來探詢,左右旁擊側敲,非要問出事兒來滿足自己看熱鬧的慾望。師琳氣得差點當場變色,但見到父親仍舊是溫溫和和老好人的樣子,便氣悶在心,躲進房裏不理人了。
在學校也不靜心,謝瑩霄弄得她煩心不已。
那位身份高貴、備受眾人簇擁的謝大千金不知為何,總愛湊前來跟她說話,也不懂得看人冷冰冰的臉色。師琳幾次顯露不耐之色,卻每每被她單純的笑臉堵得說不出硬話來。
更氣惱的是,班上那群想拍謝家馬屁的傢伙,不時酸溜溜地丟來兩句,諷她精諳溜須之道、能討謝小姐歡心,聽得她愈添一層不快。
這天下午,最後一堂課下課鈴剛響,謝瑩霄又揚着甜甜的笑臉站到師琳身邊,“師琳,你現在就回家嗎?”
師琳疊着書,不答反問:“你不是嗎?”問這個問題莫不是想跟她同路?但她不是總跟景麒一起回家的嗎?
“我?我無所謂的,你什麼時候回去?我們一塊走好嗎?唉,景大哥今天要要開會,他好像每天都有事情忙,老讓人家等,哼,以後不跟他一塊走了!師琳,你帶我坐公交車回去……”
“對不起,我待會要和楊曉虹去圖書室。”師琳此刻有點慶幸中午被楊曉虹纏得答應放學後跟她一起去圖書室。真不明白謝瑩霄怎麼想的,看看她,平淡無奇又少語寡言,不覺得跟這種人相處很悶嗎?全班只有楊曉虹因為誤認她為盟友的緣故,偶爾來纏纏她外,幾乎沒什麼人理會她的存在,怎麼她謝小姐倒偏愛跟她親近?
謝瑩霄秀眉可愛地微微一蹙,但笑靨很快又展現,“這樣啊……那,那明天再一起回去,好嗎?”本來想問可不可以一起去圖書室的,可是這樣好像不太禮貌哦,所以才退居其次,預約明天啦。
師琳心中升起已經好熟悉的無力感,這位謝小姐是怎麼回事啊?不去享受眾人的奉承擁護,卻跑來碰她的冷釘子。
見師琳不答,謝瑩霄自己接下去:“好啦,那就這樣說定了,明天我們一起回家!”
真受不了她這種嬌滴滴的樣子了,簡直像是……在跟姐姐撒嬌的小妹。心念至此,師琳臉色一冷,動作僵住。閉了閉眼,將胸中的鬱氣咽回去,才讓臉上平靜無波,繼續收拾書包。有一度曾猜想,謝瑩霄會否知道了她是江月華的女兒,才特意跟她親近的?但後來觀察又覺得不太像。唉,那謝瑩霄看起來單純,卻也讓她弄不懂——或許,根本沒有人能真正懂得另外一個人。
謝瑩霄見師琳沒回話,便當她答應了,笑吟吟撐在她的課桌邊,看着她收拾東西,眼光忽然被書包背帶下邊繫着的中國結吸引了。“咦?這是什麼啊?好漂亮的圖案,又是你自己做的嗎?好厲害!師琳你太厲害了。”
師琳依舊沒搭話,旁邊的人卻看不過眼了,“哼,什麼樣子!別人跟你說話都理不理的,了不起嗎?”師琳竟然又對身份不凡的謝小姐擺架子,真讓人不服氣。
師琳聽而不聞,起身背起書包。而謝瑩霄則好奇地望了一眼說話的人,不知道他在說誰,皺皺眉,再回過頭想跟師琳說再見,卻發現她已經跟楊曉虹一同走出了課室門,有點失望,不過想到明天,又開心起來。
師琳很沒禮貌地沒打招呼就拉着楊曉虹走了,幾乎是逃離謝瑩霄,否則,心裏會更悶……有一種悶在心中的隱痛,越積越重,卻找不到渲泄的出口。
不管怎樣,她就是無法面對謝瑩霄,有太多讓她難以承受的思緒沉在心底,那些盡量不去想的事情,是不能被觸動的。因為,一碰就會翻攪起來,讓她接近崩潰的邊緣,不幸的是,謝瑩霄是個大觸媒,更不幸的是,這個大觸媒喜歡主動接近她。
楊曉虹已經習慣了師琳一如既往的沉默,逕自找話題拉扯:“我說,好像自從謝瑩霄來了之後,在我們班窗外偷看的男生增加了不少哦!呵呵,聽隔壁班的女生說,連她們都找借口經過我們班來看過了,好玩吧?”
師琳輕輕打斷她:“你想去圖書室找什麼書?”
“借幾本化學參考書!”楊曉虹答完,又扯回八卦,“話說回來,謝瑩霄本人蠻有吸引力的,人長得漂亮,又沒什麼大小姐脾氣,你說是不是?”只是有件事挺奇怪的,謝瑩霄好像特別喜歡師琳,該不是因為來到班上第一個交談的人是師琳,就賴上她了吧?覺得好玩,沒心機的她便開口打趣:“嘿,那個謝小姐跟你挺投緣,整天跟在你後面轉,我看,你們乾脆結拜姐妹好啦……”
不發一語,師琳含怒轉身而去,留下楊曉虹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
從會議室出來時,霍新陽歪歪斜斜地搭在景麒身上,讓他半拖着走。天啊,最受不了這種冗長啰嗦的會議,讓人快吐血!為什麼進了學生會就得受這種罪?!
景麒扯下霍新陽勾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並順手把它推向司皓南,受阻的呼吸這才順暢。捻了捻手上拿的資料夾,“你們先走吧,我把這幾份文件整理一下。今日事今日畢,省得麻煩。”
沒魚蝦也好,霍新陽轉而吊在司皓南背上,有氣無力朝景麒揮揮手,“交給你了,兄弟!”嗚,幸好文書類的工作有景麒擔下來,否則他寧肯被愛面子的老媽嘮叨死也不進學生會。開始還以為學生會執行部長的任務就是逛逛校園、“教導”不聽話的學生呢,誰知每日閑得發霉,凈做些開會聽報告之類老頭子做的事。
司皓南的動作可沒那麼溫柔,很利索的一拳朝後面送過去,讓霍新陽飛速彈開,免得鼻子受扁。
“嘖,這麼粗暴!想打架啊?”霍新陽向後跳離拳勢範圍,迅速站穩弓步、擺起架式,語調是充滿期待的。
清除“多餘物”后,司皓南再不理他,轉首對景麒挑挑眉,“你不是要接送那位謝世伯的千金嗎?”
“瑩霄說今天想自己回去。”景麒笑得溫文,“她應該認得路了,不會走丟才對。”
“難說。”沒對手打架的霍新陽又泄下勁,懶骨頭似的歪在欄杆上,“她小時候不是在家門口走丟過好幾回,搞出挺大件事的嗎?”總之,謝小姐絕對是個麻煩。
“沒關係,她現在懂得打電話回家求救了。”景麒依舊在笑,眼角掃向司皓南的背影,“再說本地治安尚稱良好,不會有危險的。”
霍新陽奇道:“咦,你怎麼變得這麼不負責任了?謝瑩霄很難記得住電話號碼吧?更何況,要她那顆腦袋意識到自己正處於迷路狀態都挺不容易的。對吧,司老大?咦?怎麼走了?”回頭想徵得司皓南的贊同,這才發現他已經走了。嘖,司老大就是司老大,不相干的事就是不甩,夠冷血!
景麒微笑,也轉身向學生會辦公室走去,好心地輕拋下一句話:“聽說二年四班那幾個馮家幫的人有鬧事的跡象……”馬上讓霍新陽精神一震,飛奔而去。
優雅修長的手指撫過文件,掂了掂它的厚度,景麒悠悠地嘆息一聲。
當景麒整理好文件,將其放入檔案櫃中后,抬頭望向落地窗外,紅彤彤的晚霞已經映照着校園,給郁綠的樹冠蒙上了一層艷彩。
走出辦公室,景麒舒展一下頸肩,看着伊頓校園中蔥蘢的樹林和精心修護的花圃,忽然興起,走下階梯進入林間小道,緩緩踩着濕軟的泥地,享受難得的悠閑時光。
穿過一片木棉樹,卻聽到那邊草坪上傳來喧鬧的人聲,他皺一皺眉,不希望有人打擾他的清靜,便跨過粉色滿天星花牆,踏上僅供觀賞的美術草坪(屬違紀行為)走進另一邊偏僻的扶桑樹叢中。
扶桑花開得正艷,齊肩高的樹冠阻隔了大部分視線,樹間鋪着濃密的張階草,裸露的地面便形成彎曲迂迴的樹間小道。景麒沿着小道轉了幾個彎,不期然地看見了她——
她坐在草叢間,書包放在腳跟邊,頭輕輕地側倚在身畔的扶桑樹枝椏上,一縷髮絲飄落於臉頰,發尾依然隨輕風微微拂動着。
她望着遠處的天,眼神迷離,似乎沉在另一片空間處。
景麒站在那裏,一瞬間有種錯覺,彷彿很久以前,或許,是在遙遠依稀的前世,他曾遭遇這一幕。
曾像現在這樣,不經意地繞過花叢,看見了花間的女子在沉思,也曾像這一刻那樣,輕輕地走近她,惟恐驚動她細敏的思緒,直至看清她眼中無助的矇眬……
“師琳。”在他意識到之前,音波已傳入空氣中,打破了魔咒般的恍惚。
他清醒過來,她亦驚覺,坐直了朝他望來,眼中已是平常所見的冷淡和排斥。
師琳移開視線,不願跟他打招呼,本想起身離去的,卻又不想現在就回家。或許他會離開吧,畢竟這是她先佔到的地方不是嗎?
可是景麒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也在她斜對面的樹前坐下來。
靜默,她抿着嘴,他便也不出聲。
他怎麼還留在這裏?不是要送謝瑩霄回家嗎?掌管學生會的大忙人還有閒情逸緻逛到這個偏僻之地,真是奇怪!師琳心中煩躁升起,但就是忍住不開口,堵上氣似的硬撐下去,現在起身走開就好像認了輸一樣。
景麒微微閉眼,聆聽草叢中似有若無的蟲鳴,還有……她傳來的氣息。
他悠然自在的樣子更惹惱了師琳,簡直等同於挑釁的信號。可惡,在嘲笑她嗎?她暗哼一聲,挪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換個姿勢坐正,努力忽視他的存在。
微涼的風溫柔地在樹隙間拂動,霞光的顏色轉濃,更顯艷麗絢爛。兩人不發一言地坐着,她把視線投向泥土,不跟他做接觸,他含笑欣賞晚霞中的美景,深吸着草木的芳香。
久久,景麒終於把眼光對準了師琳,“不回去嗎?天色快暗了。”
師琳輕哼,“你為什麼不走?”
“我不走你就不走嗎?”
什麼話!師琳一下就惱了,說得好像她賴在他身邊一樣,真是反咬一口,明明是他冒出來打擾她的,怒瞪他一眼,霍地起身,抓起書包甩頭就走。才不想跟他爭辯,太幼稚了。
景麒一愣,跟着站起來,“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說錯話了,她是那樣敏感,跟她交談不該用這種容易被誤解的話語。
“誰管你是什麼意思,我們誰也不認識誰。”師琳不想讓自己幼稚地鬧脾氣,可是說出話不由得就帶了火氣。
景麒微笑,“至少我那天救過你吧,可不可以算我們認識了?”
腳步稍頓,接着走得更急,師琳又抿緊了嘴。這就是欠人情的後果,窩氣!
似乎他的話又造成了反效果,看來被她理解成討人情了,景麒心裏輕嘆,女生細敏的心思真難猜,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其實他也感覺得到,她希望獨處,對貿然闖入的他是極不歡迎的,而他刻意忽視她的感受留下來,確實有失禮貌,但剛才他心裏真有一點點迷惑,就不由自主留下來了。
師琳疾步走着,但是在這樣迂折的小道間行走是邁不開大步的,景麒很輕鬆地跟在後面。沒料到走得過急,突然師琳被腳底凸出的石塊絆到,一個趔趄,傾斜的同時,身後迅速伸來一雙手將她扶住。
“小心。”溫和的聲音輕輕地從身後傳來。師琳心中一剎間竟閃過模糊的意念,彷彿許久之前,也曾有一雙手溫柔地扶過她……但緊接而至的尷尬和氣惱掩蓋了一切,她站穩后,立即推開了他的手,冷淡客氣地道謝:“謝謝。”
“不客氣。”景麒放下手,低頭凝視她的臉,這樣近距離下,她眼圈周圍淡淡的疲倦清晰可見,不豐潤的臉更顯清瘦。沒有經過思考的話忽然就從他唇間說出來:“你臉色不太好,有什麼事困擾着你嗎?”
師琳聞言一驚,誰也沒有這樣問過她,連父親也沒有發覺到。
景麒自己也有些驚訝,他從沒有像剛才那樣說話大失分寸,所有親人好友都知道他並不是個熱心的人,他一向冷淡自持,習慣保持距離,遵循禮節而不會隨意干涉不相關的人和事,優雅穩重是他自己的風格。而方才竟……難道遇到她就不懂得把握尺度了?為何?
兩人目光相接,師琳撇過眼,回答道:“沒事,謝謝你的關心。”說到謝字,心裏忽又生起氣來,他明明跟謝瑩霄關係非凡,卻隨隨便便對別的女生付出關心,如此不負責任。富家公子就是這樣,相貌上有優勢更不得了,以前還以為他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呢,骨子裏都一樣。
景麒無奈地嘆了口氣,“你不要總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好不好?”他說這樣的話又是逾越了,但既然已經開了口,就不會中途停止,這也是他性格中暗藏的一面。
師琳不悅地道:“我怎麼樣要你說嗎?你太多管閑事了吧。”
他的確是多管閑事,但就是忍不住。“不要把什麼都放在心裏面,太壓抑了。”
他說得好像他了解她似的,師琳甩手,“算了,我不跟你講。請讓一下,我要回去。”
景麒不讓開,“你以為你自己能夠承擔所有的事嗎?你真的不需要任何人嗎?有的事你要說出來的,否則別人就不知道,一旦你開口,事情說不定就變得很簡單。”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莫名其妙!”他懂什麼?像他這樣一帆風順的人根本什麼都不懂。
跟激動起來的她不同,他仍是冷靜的口吻:“最簡單的例子,像剛才,你如果不希望我留在那邊,你可以直接說你想獨處,讓我走開。你不說話,誰也猜不到你心裏在想什麼。”
“這是兩回事。”什麼跟什麼,他說的根本就不搭邊。
“兩回事也好,一回事也好,我只是想說:不擅於溝通是你性格中最薄弱的部分,也是最容易讓你和關心你的人受傷的地方。如果你打不開心門,就只能永遠陷在裏面。”景麒淡淡地挑出主題。
“你以為你懂得我?”師琳冷然嗤笑,“你根本不了解……”
“我是不了解。”景麒打斷她,正面凝視着她的眼瞳,一字字讓她聽清楚,“我是不了解你,可是師琳,你並不是不希望有人了解你的,你希望有人懂得你。”
“什麼意思?你到底在說什麼?真是……莫名其妙。”師琳搖搖頭,抬頭揉了揉額頭,“算了,我幹嗎要跟你爭辯這些無意義的東西?讓開,我要走了。”好端端的,忽然跟一個還不算認識的男生在這裏爭了解不了解的,真是吃飽了沒事幹。真荒謬,他居然以為他了解她?不管是至親還是好友,從沒有人能了解她,她也不需要。
景麒沒有強留她,只是在她經過身邊時平靜地說:“不要把所有人都推開,你不想孤單一個人的,師琳。”
不再理他的胡言亂語,師琳逕自往前走。
快走到扶桑樹叢的盡頭時,突然後面傳來他的喊叫:“師琳!”有些急促的呼聲讓她下意識地回了頭,驚奇連爭論都保持着該死的優雅的他會為了什麼而着急。
“差點忘了說——”景麒站在原地朝她優雅地笑,“再見!師琳。”
驚愕,竟是為了說這個!師琳一愣後向他怒叫:“不再見最好啦。”霍地轉身大步離去,暗惱自己又失控。
景麒靜靜地站立在那裏,忽地搖頭笑了笑,瞧她臨去那一怒,算是釋放出一些心裏的想法吧,嗯,有點成效。
停了會兒,再笑着搖了搖頭,這回是為自己,無緣無故對她的事橫加評論,硬是要插進去,挑出她的反應,真的像她所說的——有些莫名其妙。
一向不讓事情超出理智的掌控,為什麼對她……
唉,無理可循的情事哪,再聰明的人,一時也難以理清。
師琳大步走出綠化區,踏上主校道后才緩下腳步,慢慢走向校門。
此時晚霞的光彩暗了下來,太陽已經半沉入遠山之後,幾聲歸鳥脆鳴,師琳的回家的腳步卻未加快,反正遲回去早回去都沒人管對不對?
剛出校門,後面校道上便趕上幾個人,二話不說圍住了她,臉色不善。
師琳稍一看,都是女生,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沒興緻猜她們的身份,她停住,靜待她們發言。
想互交換幾個眼色后,由一個代表開口說話:“你叫師琳?”她把頭朝不遠的路邊休息亭一撇,江湖十足,“借一步說話,到那邊去。”
“不。”師琳不甩,淡淡地回應,“什麼話在這說,我沒空。”平常她會多點耐心,但現在心中動蕩不平,自然少了些耐性。
“你、你……好大膽!”她們反而被嚇一跳,原本認定的膽小寡言的乖乖牌,竟然有膽子這麼說話,敵情估計不足,她們一時反應不過來。
“不說我走了。”
“你、你竟然……”驚怒之下口齒也不憐俐了。
師琳真的抬腿就走。
“喂!你給我們站住。”她們立即怒吼,跑上前重新把她圍起來,這次不敢怠慢,你一言我一語地宣告罪狀——
“姓師的,你好大膽,竟敢去勾引我們的景麒!你、你簡直是吃了豹子膽。”
“對!你不僅花言巧語拐騙謝小姐的信任,背地裏還去妄圖勾搭人家的男朋友!太不要臉了!”
批鬥一輪接一輪進行下去,而師琳在聽見第一句的時候便差點噴口水,什麼亂七八糟的,荒謬!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有人偶然經過扶桑林邊,遠遠地望見了她和景麒在說話,便立刻猜疑起來,快速通知其他人,以極強的效率組織了同盟軍,飛快地追蹤過來討伐膽大妄為的侵略者。
包圍圈中的師琳掏掏耳朵,越來越多的不耐在聚集。
眾討伐軍口沫橫飛,只差沒有驚堂木可以用力一拍並大呼“師琳!你認不認罪?”,然後暫停,把發言的機會傳給師琳,期待她的認錯和懺悔,還有保證不再犯。這是理所當然的程序嘛,任何人都該遵守的。
咦,說完了?師琳眨眨眼,連話都懶得說,用很無聊的神色掃了一下她們,爾後抬腳——既然說完了我就可以走了吧?
“喂!”眾人齊齊大吼。
“喂什麼喂?”不煩終於爆發出來,“你們要是垂涎姓景的,就自己去!找什麼謝瑩霄當借口?沒膽就不要在我面前叫!”真是,她八百年沒發過脾氣了,都是那姓景的害的。
“師琳!你好大的膽子!你、你……”她們已經震驚到想不出用什麼話來指責這個女人了,“我們才不是,我們……景麒現在在跟謝瑩霄交往,你就不應該插進去,枉你還是謝小姐的朋友,要是被她知道了,肯定跟你絕交。而且……景麒也不會喜歡你的,你根本配不上……”
“別跟我提那兩個人,讓開,好狗不擋道!”破天荒的大吼,竟在驚愕的女生們中間嚇出一個包圍圈的缺口,師琳昂首走出去。
“啊、她、我們……”
師琳回到家,隱約聽見廚房有炒菜的聲響,她直接上樓,丟開書包趴倒在床上,在枕頭間吁了口氣。受夠了,今天的承受力真是極限了。
那個姓景的,一派胡言亂語,憑什麼說出那樣的話,他懂什麼啊?像他那樣有着溫和的眼睛的人,一定是在呵護中長大的。那種優雅,是設有經歷過挫傷、沒有被忽略、從沒嘗到過窘迫的人才能擁有的。
第一次見到他就覺得不順眼,以一副了解你的姿態說話,似乎真正在幫助你一樣,簡直是……礙眼之至,偽君子!
最討厭這種人了,居高臨下,假扮救世主隨自己心意給人予希望,興緻過了便不管,任由希望冷凍成失望。一顆心由熱變冷、由希望變成失望的過程有多痛苦他知道嗎?
像他那樣的貴公子,配謝瑩霄那樣的大小姐就正好了,少來煩她。
根本什麼都不懂……
師琳將臉埋在枕頭間,閉上眼放緩呼吸,良久,再翻身坐起來時,已經覺得平靜。那姓景的事用不着再去想,他不過是個外人。
起身拎起書包坐回書桌前,擰亮枱燈,把想看的書本取出來攤開后,卻發覺還沒心思看書。習慣性地從梳妝枱上扯起一根彩塑管,緩緩地折着。
折好后拋進星星罐里,定定地看着那已經滿滿一罐的星星,幽幽嘆口氣,恍覺又是一個月過去了。唉,這個月裏真發生了不少事,全是令她煩惱的事。
眼睛掃過架子上的小鍾,已經是平常開飯時間了,爸爸還沒準備好嗎?整整頭髮站起來,不如下去幫幫忙吧。
下了樓走進廚房,她不禁大吃一驚——站在爐灶前的不是父親,而是母親江月華。
“媽……你在家啊?”
“咦,琳琳,”江月華回過頭來,“你已經回來了啊?怎麼悄沒聲息的?你爸剛才還在叨念你今天怎麼這麼遲呢。”
“媽,該翻鍋了。”師琳指指鍋里的魚。
“噢、噢!”江月華趕緊回身,手忙腳亂地用鍋鏟將魚翻個面,那一邊已經微焦了,魚皮也粘在了鍋底。江月華看起來有點無措,“琳琳,你來看,是不是該放點水?”
“放點吧。”師琳探頭瞧了瞧後點頭說道,其實她也不是很懂。
江月華端起一碗水就倒下去,師琳急叫:“呀!小心!”警告慢了些,灼熱的油鍋一遇冷水馬上油花四濺,差點到她們身上。母女倆慌忙後退,等油花落下去后才敢再上前。
“是不是讓它煮一下?”江月華小心翼翼地用鍋鏟戳了戳魚。
“我覺得是。”師琳評估了一下魚肉的顏色,心中已經對它的味道產生了疑惑,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再煮一下就變好一點。
“那就再煮一下吧。”江月華把鍋蓋蓋上,鬆了口氣似的拍拍手。
“爸呢?”師琳掃了眼廚房和飯廳,“怎麼今天媽掌廚?”母親今天似乎興緻頗高,只是她的廚藝實在不怎麼好,難怪磨到現在還開不了飯。
“你爸好像去後院給魚池換水吧,今天我回來得早。嗯,你也好久沒嘗到媽做的菜了吧?”江月華翻着櫃櫥,“咦?盛菜的盤子放哪兒了?”
“這裏。”師琳拉開洗碗台旁的柜子門。總覺得今天母親的心情特別好,八成公司又有喜訊。
一邊在飯桌上擺着碗筷,師琳一邊斜眼看母親笨拙地給魚調味。
這時師明康走子進來,見於女兒笑道:“琳琳回來了,好,準備開飯了。今天你媽掌廚。”
“全部萊都是媽做的嗎?”師琳小聲問,今晚填不填得了肚子?
師明康壓低了聲音安慰女兒:“那道紅燜佛手和炸魚丸是我做的,等會把它擺在你面前。”
偏生江月華聽見了他們的悄悄話,不禁氣嗔:“哼,就知道你們父女嫌我做得不好。”
“呵呵,怎麼會!”師明康趕緊賠笑。
師琳吐吐舌,笑意不自覺浮上唇角,家裏好久沒這麼輕鬆了。
菜都上桌了,三人圍着飯桌坐下,師琳深嗅桌上的香氣,咦,好像還挺不錯呢。
江月華看見她這般模樣,含笑給她夾了一筷子菜,轉首頓一頓,又給師明康夾子一塊。
師明康喜不勝喜,連連點頭,大口地吃起來。
師琳看見這一幕,亦是笑顏綻放。同時不由心生感慨:這個家果然是以母親為中心的,她開心便全家開心,若是她收起笑容……
而此時,母親的突然轉變令她又驚又喜,卻又暗暗地涌動一絲隱憂——促使變化發生的,到底是什麼?
吃着飯,江月華忽然微笑着開口:“下星期六晚上,我們華江企業跟曦輝集團一起舉行酒會,慶祝兩家的合作,你們也參加吧。”
師琳的心微微吊起,和父親對望一眼,“可是我從來沒參加過這類……”難道曦輝集團是特別的?
“所以從現在開始參加啊,你已經快十八歲了,學習一些適當的社交禮儀也很重要。”江月華決定了的事便是不容更改的,“我前幾天去參加一個商企招待會,謝董事長也帶他的千金出席了呢。他女兒叫謝瑩霄,年紀看起來跟你差不多,那小姑娘真不簡單,應對自如、大方得體。琳琳,我想你也可以的。”
為什麼要把她跟謝瑩霄比?師琳正待說話——
“咦,對了!”江月華突然想起來,“那天好像聽說謝小姐也轉到了伊頓學院,這麼說跟你是校友呢,只是當時正巧有人打擾,就沒問到她在哪個年級哪個班的,琳琳,你在學校有沒有聽說過她?”
師琳沉默,慢慢地撥動筷子,食慾全無。
“說起來,”師明康這時倒插口了,“曦輝集團的謝董事長跟你也是校友啊?”
江月華銳利的眼睛盯住他,冷冷道:“是啊,我們還是同班呢。”語氣中頗有不悅之色。
師琳的心又被吊起來,抬眼有點緊張地看着父母。
“是……是嗎?”師明康在她的眼神下垂下頭,訥訥地道。
“是啊,你應該早聽說了吧?我家裏人跟你說過是不是?你那些親戚也知道是不是?報紙上都寫了是不是?怎麼?忘記了嗎?”江月華此時的微笑格外具壓迫感。
師明康完全說不出話來。
“你想問我什麼嗎?想問就問啊,你問我就說。”江月華突然沉下臉。
“我……”師明康則完全退卻。
師琳的心繃緊到呼吸都靜止,這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的恐懼和懦弱,她寧願一直提心弔膽下去,也不想揭開內心的疑慮。不想!她絕對不想打破目前如履薄冰的平靜,哪怕要付出源源不斷的憂慮和懼怕。
對,她是懦弱的!懦弱到不敢面對,不敢尋找答案,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不去聽也不要別人提起。
“問啊,你有話要問的吧?”
“我、我看,吃飯吧……先吃飯……琳琳也……”師明康嚅嚅地指着飯桌江月華不顧師明康發白的臉色,依然咄咄逼人:“怎麼不問了?我還以為你突然有膽了。哼,怎麼?不敢問了嗎?”
“媽!”師琳衝口而出。
江月華看了看女兒,總算緩下臉色,吁了口氣,“好,吃飯吧。”優雅地端起湯碗啜飲,回復了端莊的氣度。
難得的歡樂氣氛早蕩然無存,三人都沉默。
師明康歉然地望望女兒,頻頻夾菜給她,讓她多吃點,又轉而看看妻子,江月華撇過眼,顯然還在生氣,他也就低頭不敢出聲。
臉色是平靜的,動作也平穩,師琳心中的震蕩一點也沒有表達出來。率先吃完了飯,回樓上做功課。
只是一關上門,面具便崩潰。
那一晚,師琳梳妝枱上的星星一顆一顆地增加,滿溢出裝星星的罐子,散落於枱面上,滾落到地面上……
隱約地,樓下偶爾傳來聲響,想像得出,父親定是小心翼翼地討母親歡心,母親想必是愛理不理,最後一定是嫌他煩人。
理了千百回,心中的亂緒總是理不清。心疼父親的容忍又討厭他的懦弱,討厭母親的跋扈也清楚她的辛苦,怨恨母親一直以來對她的忽略,感慨父親對家庭的付出,母親的不珍惜,耿懷他們的不相襯,也不甘自己什麼都不能做、一無是處……可是不管怎樣,她不要失去他們。
不管怎樣都好,她要這個家裏有他們兩個人。
不管怎麼樣……曾經以為自己可以洒脫,可以無所謂了,以為能夠不需要母親了,可是事到臨頭,才發現她只剩下恐懼,恐懼失去他們。
是不是如果真能做到不在乎,就不會這麼恐慌、這麼難受了?她要學着真正放開嗎?
是不是什麼都不去想,就不會再心痛?什麼都不理,就不會再受傷?
是不是要真正地放開手,讓一切都無所謂?
次日清晨,江月華一早便出門,師明康在樓下做好早餐后不見女兒下樓,便上樓去敲她的房門。
“琳琳!起床了嗎?吃早飯了!琳琳?”
“嗯……”師琳睜開酸澀的眼,望了眼鬧鐘,昨晚忘了調鈴聲,也不知幾時上床睡的。
“琳琳?”
“哦,來了!馬上就下去。”師琳朝門外喊了一聲,坐了起來。
“快點啊,不然會遲到的。”師明康說著轉身先下樓。
迷迷糊糊穿衣梳頭,收拾書包,只見一桌散亂無序,到處撒着碎彩塑屑和小星星,那星星罐子倒是用彩紙包好了,還用綢帶紮緊了封口。師琳拿起來瞧了瞧,昨晚編織到眼澀手軟,完全是下意識似的擺弄這些東西。
“琳琳!”父親又在下面催。
“來了!”匆匆將幾本書塞進書包,隨手拿了幾支筆也裝進去,拉上拉鏈便提着下樓。
一夜過後,彷彿又回復了以前的平靜,至少現在是平靜的。
略趕地來到學校,站在課室邊打開書包,竟從裏面滾出那個星星罐。師琳愣了愣,料想是方才匆忙之下誤塞進去的。正想把它放回書包里,忽然旁邊的人一陣騷動,她不經意地隨之望去,卻頓住了動作——
景麒……還有謝瑩霄。
顯然是他護送她來學校,兩人並肩談笑着,親密又和諧。俊男美女,畫面看起來確是悅目。
師琳冷笑,心頭無明火起。什麼跟什麼,昨天突然跑到她面前大說一通,今天就若無其事陪同謝小姐來校,這種人!
景麒送謝瑩霄到課室門口停下,有絲無奈地低聲叮囑:“下次不要再隨便跟着別人轉車了,要按固定路線走,知道了嗎?”真費勁呢,這個不知世事的大小姐,要不是他及時看見,差點又走丟了。
謝瑩霄自知理虧,乖乖垂頭應承。
“那我先走了,再見。”景麒道別後欲走,卻在旋身的那一刻瞥見課室內的師琳,不禁稍頓,特別朝她望了一眼。
那一眼卻徹底惹怒了師琳。
什麼意思?嘲諷還是炫耀?一直潛藏在心底的憤怒湧上來,她的手驀地抓緊書包。
“哎呀!好漂亮的星星。”恰巧謝瑩霄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星星罐,立時驚喜地大叫,伏下身來看,“哇,好漂亮、好神奇哦!太了不起了!師琳,都是你自己做的嗎?好棒哦!給我看看好嗎?”說著便將手伸向罐子。
師琳下意識“啪”的一聲格開她的手。
謝瑩霄愣住,師琳也一呆,眾人全向她望來。
沒有解釋,師琳抿着嘴,低頭將罐子放回書包里,拉上拉鏈。
“不能給我看嗎?”謝瑩霄頗覺惋惜。
師琳臉朝向別處,不想再勉強自己敷衍她。
“或許是要送給男朋友的吧,不能給外人看呢。”旁邊倒有女生插口取笑了。
馬上另一個擠眉弄眼地接口:“對呀,是人家的秘密的禮物,咦?可是師琳有男朋友了嗎?沒聽說過啊?”
“沒有男朋友,暗戀不可以啊?說不定是要用來向男生告白的,對不對?”早就看她不順眼的王麗娜也插了進來。
“對對!星星嘛,就是代表滿滿的心嘛,呵呵呵……師琳看上誰啦?”存心要弄到她下不了台。
師琳逕自坐着,不理這些閑言碎語。
“真的嗎?”謝瑩霄竟天真地相信了,開心地朝她笑,“師琳有喜歡的人啦?是誰呢?可不可以告訴我?是誰啊?”
師琳呆了呆,定定看向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開口:“你想知道?”
“是啊是啊!”謝瑩霄連連點頭。
師琳望着她的眼睛,然後挑眉,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景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