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站在床沿的小男孩體恤地輕拍猛烈咳嗽的母親的背,小小的手覆蓋住她掩住口的手,想替她分擔去些病痛,卻被自指縫間流出的鮮紅液體震呆了,“我……我去叫醫生來,媽媽……等……等我!”小小年紀見此一幕,早熟亦敏銳的心泛起一股悲傷,霧氣浮升眼眶。
“不要!小漠!不要去!”床上的美麗女子艱難地拉住兒子轉身欲跑的身子,鮮血自唇角滴下。面對失措的愛子,她努力地想擠出一絲笑容來安慰,但,她真的好累,連微扯唇角的力氣也消失貽荊只能溫柔地替他擦去淚水。聲音如風般拂過,“小漠,乖乖地陪着媽媽。別跑出去,會嚇壞外公,還有你的哥哥和弟妹的。”
“可是,你……”男孩還想爭辯兩句,卻被母親掩去了聲音。
“噓!”輕吻一下他的臉,“腥紅”的唇印逗留其上,“知道媽媽為什麼最後只留下你嗎?因為,你是讓媽媽最不放心的一個!你遺傳到了太多我的性格,任何事都愛放在心裏自我消化,不爭娶不主動。太封閉了,不是好事,真的不是!媽媽就是這樣,等了太久、太久,直到這一刻才後悔,為什麼不去找他?小漠,媽媽實在不願看到你有一天走上媽媽的絕路,錯過時間、錯過愛,而懊悔一生!”
“媽媽,爸爸會回來的,他一定會!”
“對!他一定會回來!”女子自眼中浮起濃濃的愛意。父親一直在怨恨那個負心的男子害死了女兒,而她,直到死前一刻仍相信,她深愛的丈夫一定會回來找她,只是,她再也無力等下去了,“漠!媽媽愛你們的爸爸,無論他做了什麼,媽媽依然愛他。所以,你們也要愛,與我一樣,知道嗎?”“知……道!”男孩哽咽着,望着母親黯淡下去的眸光,他更知道,他的母親在這一刻只有求死的意念。
“好好保存媽媽留給你的項鏈,等有一天,遇到你所心儀的女子時,要毫不猶豫地送給她,知道嗎?毫不猶豫!這是……”氣若遊絲地喘息一陣,凝聚起最後力量,“這是媽媽的命令!要記住!”得到再次頷首領命后,她才鬆口氣,溫柔地莞爾一笑,緩緩閉一閉眸子,“唔……這才是媽媽的好兒子。漠,記住,媽媽愛你!”
這一刻,扶住男孩臉頰的手突地滑落床邊。男孩驚恐地搖晃,驚恐地尖叫:“媽媽——”“漠……”門被嘭地撞開,葉之小小的身形首當其衝地闖進來。他,永遠是動作最迅速的那一個……“漠?漠?喂——”葉之最後一聲吼震掉了葉漠手中的水杯,清清爽爽的玻璃粉碎聲如驚雷般炸開。瞬間,大廳里嘈雜鼎沸的聲音停頓下來,所有的目光聚焦於這方的陰暗處。葉漠恍惚地抬眸望向眼前的弟弟,適才虛幻的思緒似乎被硬生生地從中折斷,卻又似乎仍在潛意識中進行,以至於根本分不清這湊巧接軌的叫聲的前與后,夢裏與夢外。好一陣子,才讓自己稍稍清醒過來。
“叫我?”葉漠食指輕輕劃過眉宇,淡淡灑去圍攏而來的失落感,累得幾乎無力移步。
“又在發獃!”葉之收去玩笑的意圖,細細地打量寡言內斂到幾乎“自閉”的二哥。從昨天遇到她的那一刻起他便開始迷濛,從未有過的現象。喜好沉默的葉漠會思考,卻絕不會發獃。封閉住的內心總讓旁人探不入深處,只有無能為力地失措。真的與她有關嗎?另一個繆姓女子,一個才二十整歲的丫頭?“你到底怎麼了?”
是啊!他怎麼了?一再憶起早該淡去的一幕,只因熟識的景象偶爾相撞嗎?母親死前的蒼白與她倒入懷中的感覺是那麼相像,相像到再次掠起他的悲傷。
“回去了!”葉漠避開弟弟詢問的目光,也避開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怪異情結。
“回去?那即將開始的記者招待會怎麼辦?鄺澗會跳腳的!”葉之誇張地笑。向來不涉及商界、也從不過問“豐程”運作的他也知道這次與“培亞”的合作案足以震動香港乃至世界各國的商界,更可媲美去年葉沙主持“德江”吞併“仇氏”的豪舉。也所以,消息一放出,即引得各大媒介爭相報道。光看今夜出席發佈會的記者人數就足以證明。這樣的重大場合,合作他方的最高領導者卻提早離席,又會給那群善於捕捉新聞的記者提供怎樣的渲染機會?
“誰說我會跳腳?處理這種場合對我而言綽綽有餘。”本周旋在賓客與記者之中的鄺澗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望着滿地的碎屑冷冷而言。他沒有自誇!除了必要出席的公共場合,其餘葉漠所不願參加的宴會及招待會均由鄺澗代為應酬。這個“豐程”的最高行政助理,對內為葉漠不可或缺的左右臂膀,對外則是葉漠的替身面具的鄺澗反倒更有幾分總裁的氣勢。難怪前一陣子有喜好挑弄是非的八卦利用這一點來製造謠言,企圖顛覆“豐程”內部人際關係。對此,葉漠始終保持沉默。沒有爭論,又哪來延續?只有不斷地加氧,火勢才會越燒越旺。鄺澗更是不屑一顧,他忠於葉漠,這一點就已足夠。“離開也好。剛才那聲大動靜,已經讓幾個耳目靈敏的記者注意這邊了。若讓他們捉住你的蹤影,是絕不會輕易放行的。只是,怕要讓湛總失望了。剛還在說,等招待會順利結束后,要好好地跟你慶祝一番。”
“交由你處理!”葉漠遞過一隻精緻的小型錄音機到鄺澗面前,“明早還我!”老規矩,記錄下整場招待會的內容!他是真的只適合隱於幕後規劃全局,在適然中將才智發揮到極至的。信任鄺澗,但有時信任會在無形間為對方造成壓力,幸好,鄺澗能力卓越。在這一方面,他實在不是身先士卒的好將帥。長腿跨出一半,突然頓住身形,問:“孟呢?”
“他?”鄺澗翻腕看手錶,“現在應該仍在實驗室研製合作案的新產品。合同簽定的時間越近,新產品出爐的時間也越近。況且,他也不喜歡這類場合。”
“唔!”點一點頭,再問葉之,“和我一起?”知道弟弟比他更不喜歡商場,若非要求,他絕不會踏入此地半步。希望他出席,只因——“豐程”也是他的!
靠着牆壁聽他們對話的葉之眨一眨眼,笑得詭異,“我是很想跟你一起離開,只是現在——恐怕你也無能為力。
兩人還未完全理解他的笑意,蜂擁而至的記者群已給了最明確的答案。葉漠一窒,向後退去。僅憑鄺澗個人的力量實在很難攔阻好奇的炒作高手,對他們而言,能抓住深居簡出的葉總裁該是今晚最貴的票價。所以,對準目標,鎂光燈閃爍不停,問題也是一個接一個。
“對不起!大家若對‘豐程’與‘培亞’的合作案感興趣的話,稍後的招待會我會為大家一一解答,請耐心等待!可若有涉及葉總裁的私生活,抱歉,一律不予回答。”鄺澗利用身長優勢儘力阻擋咄咄逼人的記者群,更偷閑狠瞪一眼招惹來這群“膏藥”的葉之。攔得儘力,卻仍有一人突破防線。“那麼,請容我問一個無關上述兩項的話外題!”那名記者手中的筆已全然擺出架式,預備記錄下從葉漠口中吐出的每一字句,“外界有傳言稱,去年‘德江’吞併‘仇氏’的案子震動兩地商界,全因‘德江’族內權力之爭。葉沙為了篡位,利用卑鄙手段搞垮‘仇氏’以討好原總裁,身為葉沙弟弟的你更是不惜在幕後搞小動作,以協助哥哥登上‘王位’,致使叱吒香港幾十年的老字號一夜之間化為烏有,最後還慘遭家破人亡的厄運。傳言是否屬實?葉總裁對此又有何解釋?”
“不需解釋!”葉漠厭倦地越過這名記者。根本未作考慮便留下淡淡的一句供人回味。解釋?愚蠢的要求!
“不解釋?算是默認嗎?”記者見他欲走,豈圖用最偏激的定論逼他回頭。
“見仁見智!”他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不容身後的男子再有張口的機會。
“這麼不合作的回答方式,恐怕明早各大報刊的經濟版頭條除了你的大幅照片外,更會配以整版的文字烘托氣氛。這便是你的經商之道嗎?鶴立雞群地顯示自身的獨特?難怪如今商界,身價最高的黃金單身漢非你莫屬,而無論是經濟版還是娛樂版的記者,對你——‘豐程’的葉當家最為感興趣。”傲氣的女聲跟着葉漠跨出門檻,任合上的門阻隔去室內的喧嘩。一身質地昂貴的黑色晚禮服勾出完美的線條,由濃妝飾綴的俏臉彰顯驕縱的氣勢,“而你又將與之合作的‘培亞’企業擺在第幾位?你的態度離開簡直……是對我們的侮辱!”
“湛小姐對我們家葉漠有興趣嗎?”剛安撫完正替他善後的鄺澗,隨之跟出的葉之便瞧見了這一幕,笑着替葉漠接上話題,否則,這位“培亞”總裁的大女兒、現任總經理之職的湛瑛小姐會受到更大的“侮辱”。
“胡說!”湛瑛輕叱,退後半步時,眸光滑過葉漠。
“那為什麼適才仍在主席台前與人交談的你,會在葉漠離開的瞬間跟出呢?”葉之不懷好意地笑。
“你!”始料未及的湛瑛像是被抓到把柄般刷紅了臉頰。怎麼可能?這樣不經意的小動作也會被他捕捉。
“湛小姐這樣嚴厲的口氣是不是意圖留下葉漠?唔……要不借你整個晚上,以此證明‘豐程’的合作誠意?”曖昧地朝她擠眼,話中另有所指。湛瑛意欲為何,旁人看得分明。只有她,直到現在仍持着這分自傲凜然地在葉漠面前假意清高。怎麼?這樣卓越的女性魅力會顯得與眾不同些嗎?也許!只可惜,她用錯了對象。
“你……變態!”果然,清高得如聖女下凡。呵!
葉之已經笑彎了腰,而湛瑛更是鐵青了臉恨恨地瞪眼前這個沒教養、也沒風度的男子。
望着這一出鬧劇,葉漠倦得連站立的氣力也沒有,沉默着坐上車。他需要安靜!
“去看她嗎?”葉之支撐着車框,看來永遠也沒有正經模樣的俊臉上閃過一絲憂慮,“不管怎麼說,害她入院的是我們。葉沙特意交待,探望時代他問個好。”
至少那個慧黠的女孩不會讓二哥累,葉之想着,卻沒有說出來。拍拍車頂,退後一步,也攔去欲趨前的倩影。
她?她!葉漠的指尖習慣性地撫過眉端,似夢非夢的恐慌又有些蔓延。不做聲,搖上車窗,車子優雅地滑入夜色。
“她——是誰?”隔了好久,湛瑛滿含妒意的聲音才傳來。她的冷、她的艷、她的卓越竟得不到葉漠的一點注目?他可知道,在她身後有多少富家子弟等着與她攀親?而他,竟對她不屑一顧到這種地步?
“趁陷得還未太深,趕快轉移目標去其他男子身上,你不適合他,懂嗎?”葉之略帶邪魅的笑容在夜色中有絲蒼涼的味道,“葉家的男人對帶着面具的女子沒多大好感!”
揮一揮手,葉之隱入黑暗,留下湛瑛獨自凝思那個詞——面具!
她是樹的精靈嗎?僅見她兩次,每一次都有植物陪襯。她彷彿應合著各類樹不同的姿態,來到這個世界旋舞。如昨日金黃杏葉中的俏,及今夜青澀古槐下的——雅。
柔和的月光鋪滿小徑,而她,就坐在小徑的末處,一棵古槐下的石椅上。長長漆黑的發垂落胸前,雪白的睡袍緊裹纖細的身材,只有美麗的臉在月色中更顯透明的蒼白。她正手持一本書,藉著昏黃的路燈翻閱,偶爾會有飄忽的笑閃過,令寂靜的夜色無端盪起一片波瀾。而葉漠,就隨着它緩緩浮近她。
聽到腳步聲,讓原本沉浸在文字的繆萱有絲震動,正巧有片槐葉飄落,懸在她的發梢,她輕輕捏下,吹落粘在上面的細小塵土,才將它夾入書中,合上書平放身邊,站起身,面對葉漠。在她起身的間隙,葉漠的眸光漫漫掃過,看到書的封面——《七里香·席慕蓉》。
“你看來好累,才工作完嗎?”壓制下欣喜,繆萱不隨他的眸光移動,只看他的臉。靜靜地聽他呼吸的聲音,感到心臟在異樣地抽動。兩個小時三十五分鐘的等待並非在他到來的那一刻結束,而是——開始!
“只是一個宴會!”他簡單地作答。
“噢——那你一定做了逃兵!哪有宴會在八點以前便結束的?”繆萱輕輕地笑,繞去他身後。沉默而內斂的他神秘得如謎一般,是讓愛幻想的她無法抵制的魅力,“是那些帶着面具的人及嘈雜的環境讓你逃開的嗎?”
葉漠霍然轉身。而繆萱篤定了他會被觸動,對上他眸子的同時,唇角勾勒一抹慧黠的笑。那笑容美得足以奪去觀者的呼吸。
“我猜對了?”她歪一歪頭,長發拂動,“不過,我寧可相信你是為了來看我而早退的。”
她怎麼可能看透他?無視他淡漠的表面,直達內心。敏銳狡黠得讓他他來不及整裝便被攻破一道防線。幸好她不是“豐程”的勁敵,否則,他一定會考慮先下手為強。只是,老天妒忌她的完美,硬是在出生時給了一顆殘缺的心臟,修補后仍必須在死亡線上徘徊。她能活到幾時?
“你呢?已經可以下床了嗎?心臟……”“噯,我的心臟殘缺,腳可沒斷噢!”她盈盈地旋身,表明自己的完好無損。別過臉去,忍不住偷笑。其實,二十年的病歷經驗早讓她學會怎樣控制情緒,讓心臟正常搏動;而經常入院的原因是——她的秘密!有一天他會發現嗎?也許!當他足夠在乎她時,他會發現存在她身上的異樣狀況。“我甚至能猜出醫生對你說話時的表情,很擔憂,很沉痛的樣子——‘她的心臟很虛弱,再不注意保養,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還未說完,繆萱已嘻嘻地笑開了,“所有的醫生都一樣,喜歡小題大做。其實,是早習慣的老毛病了,何需擔心。”
是嗎?何需擔心?是不是已習慣到了如母親一樣,等待死亡?葉漠冷下心情,替她拿起書,朝小徑深處的病房大樓走去。這麼晚,她該睡了。
“你的父母正在蘇丹。葉沙交待,在你住院期間,一切由我代勞。”他傳達。
“他不交待,就不該由你代勞嗎?害我入院的可是你呀!”繆萱小跑步地跟上,與他並肩而行。不經意間瞄到他握書的手,好大也好寬,若那書換成她的手,定會完全沒入他的大掌之中。又聞到一股酸酸的味道,咬一咬唇,她好無聊,竟開始嫉妒起席慕蓉的詩冊來,“請我父母來替代,一定很讓你們無可奈何吧?畢竟一個才現世的小丫頭比起主持一家大企業的總裁要好擺平得多。不過礙着葉沙的勢力,再怨恨奪主的繆臻,他們也不敢有所表現,惟有聽命的分。只是,事情——”“昨天你說不認識葉沙——是我聽錯了?”阻斷她的語句,葉漠挑眉。
“沒有聽錯!是我說錯了!”用指尖捲起發梢,繆萱甜甜地微笑,知道逃不過葉漠的縝密思維,只好老實交待,“繆臻留在香港的最後一晚,我見過葉沙。撒謊——只是不想被攪入渾局。況且,這件事本就因我那貪婪的雙親而起,於情於理都該由他們親自解決才是!”
“你不甘?”葉漠問。
畢竟她才是繆建秋的真正女兒。葉沙的財與勢怎會不讓女子貪慕?原本唾手可得的富貴如今拱手他人,怎不讓人嫉、讓人恨?
“不甘?我有什麼理由不甘?難道當初角色互易,去蘇丹相親的人是我,今天成為你葉漠大嫂的人便會是我嗎?葉沙愛上的是繆臻,而非繆建秋的女兒。錯撞的姻緣依舊需以兩情相悅為前提。而且——葉沙雖出色,卻不適合我。”繆萱巧答。二十歲的年紀加上殘缺也不確定的生命,她真的從未想過戀愛,然,怎樣的男子才適合她呢?凝視眼前俊秀的臉,心臟漸跳漸快地阻住呼吸,臉龐的色澤更顯蒼白。“我信緣!契合的男女才能相愛。”
“契合?”他淡淡地重複,淡中甚至有一絲冷!八勞隹梢栽謁布渲戰嵋磺小!?
“葉漠的大嫂”?好刺耳的詞彙。葉漠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二十八歲的他與一個才二十歲的女孩談論愛情,他一定是瘋了!八歲的差距幾乎已跨了兩個世界。
“她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在你面前死去,你卻無力挽回,是不是?”繆萱越過他,與他保持距離地倒退走路。思考了一整天他昨天表現出的怪異,在心中猜測可能存在的事實,今天怎肯放過他呢?“她與我一樣有着長長的發、蒼白的臉,是不是?”
“閉嘴!”葉漠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臉上看不出一絲淡然以外的表情,心中卻已開始翻騰叫囂。“我又猜對了,是不是?”繆萱笑得柔軟,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心中浮升起的痛,“她,是你的愛——藹—”一聲驚呼,由於倒退着看不到後方的路,以至於絆到了石頭而失了平衡,一路向後栽去。幸好,眼明手快的葉漠握住她懸空的手,猛一拉,拉入懷中。呀!她嬌俏的鼻,就這樣硬生生地撞上他的肩。好痛……“你很會摔倒。”葉漠下定論。真懷疑她的腳是否特別的小,以至撐不住算是較修長的身高。
“是呀!”她孩子氣地眨眼。摔倒也不是壞事啊,至少有機會貼他這麼近。他的身體好溫暖,“心臟不對勁時便會暈眩,有時就這樣子突然倒下,防不勝防。或許,倒下了,便再也醒不過來。死亡真的很簡單,至少對我而言。所以,才說習慣。”
葉漠小小地皺眉,忍不住又拿手指划眉。忘了她的手還在他的掌握之中,劃過時連帶她的指尖一齊順過。繆萱怔怔地呆望,唇角忍不住想展露微笑,心臟卻突然開始絞痛,額角有點點的冷汗滲出。糟!她的葯呢?
“我……要睡了!”每次心情一有起伏,心臟便開始作怪。她的葯……轉身便跑,長發隨着節奏旋起波浪,掃過時,有淡淡香留下。才跑出兩步,突又頓住,略略地思考一秒,才道:“臻與葉沙的婚事雖然定局,但我的父母一定不會就此罷手。”她的臉在夜色中像是要隱去般蒼白。
葉漠望着她俏麗的背影,適才的疲倦彷彿被洗滌過一樣清澈。欲沿着小徑折回,才發現手中還握着她的書。翻開她夾着落葉的那一頁,風卷過,葉飄起,幾行黑色的字體顯露:“明知總有一天,所有的悲歡都將離我而去,我仍然竭力地搜集,搜集那些美麗的糾纏着的,值得為他活一次的記憶!”(摘自《塵緣》)“繆萱又住院了,你們知不知道?”美國“康遠”企業頂層總裁室,強行闖入的特別行政助理祁函克怒火衝天地一拳掄上總裁桌,冷然的聲音成功地阻斷了正在談笑中的繆建秋夫婦。
“你什麼態度?萱那丫頭又不是第一次住院,窮緊張什麼勁?”繆萱的母親馬研不屑地冷哼,更為他的無禮而不悅。端坐人待客的真皮沙發,優雅地掠開肩前的捲髮,從手袋中拿出精緻的化妝盒,察看臉頰的粉底。
由於保養得當,已冒四十的年紀,仍不失年輕時的嬌麗。
“可為什麼賬上沒有一筆超過十萬的款子劃去香港?我剛從財務部過來,查看得清清楚楚?”祁函克氣得直想拎起眼前這個老女人的衣領從十八樓的窗口扔出去,讓她的臉變成肉泥。哪有這種母親?親生女兒人院非但不過問,反而像聽到累贅似的厭惡。“別撲了!再多的粉也遮不去你的醜陋。”
“你、你說什麼?臭小子!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來頂撞我?我可是支你工錢。養活你的主人!別囂張得過火!”沙發里的高貴女人立刻變了臉色,本性畢露地扔出手中的化妝盒尖叫,“況且,有沒有划錢是繆家的家務事,要你管東管西的?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替“康遠”打工的高層人員而已。‘康遠’的主事姓繆——繆建秋!”
“主人?麻煩你端端自己的分量,可養得起我這樣的奴才?!”祁函克輕而易舉地接住她砸來的兇器,凜然地逼近,那傲氣令馬研不由地後退,“當初求我留下時約法三章,我每年替‘康遠’賺進百萬利潤,但必須抽取其中的十分之一用於繆萱的衣食住行及醫療開銷。若非如此,我怎可能屈就至今?”
而若非如此,繆萱又怎可能優握地生存至今?多可笑,繆萱的生命竟需要他這個外人來維繫,而非她的親生父母。
在繆萱五歲那年曾動過一次周密的心臟手術,但終其結果卻是——她的生命仍需依賴藥物維持,只要稍有差遲,便會隨時喪命。至此以後,繆建秋夫婦便徹底放棄了養育之責,將整個公司遷人美國,擺明了要留其一人在香港自生自滅。然而,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無可救藥地愛上她呵!寧願約束一生來為她效命。
“小祁,別那麼大火嘛,我知道你關心小萱,我們也關心啊,哪有真正冷血,置女兒子不顧的父母呢。沒有匯錢去香港實在是因為這一次情況特殊。所以……”一直沉着臉不吭聲的繆建秋聽到此時才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應對。祁函克確實是“康遠”的頂樑柱,沒有他的賣力奔波,原本在香港也很難立足的小企業是根本不可能在美國站得穩腳的。利用他對女兒的痴心也得有分有寸,否則必定適得其反。
“特殊情況?”祁函克問。什麼意思?是因為賬上沒有足夠的流動資金?怎麼可能?“康遠”的資金足夠另崛起一家小型企業。
“是因為一切住院費用均由葉漠支付,而住院期間,繆宣的身體狀況也由葉漠代為照顧。我們放心得很呢。”拍拍祁函克的肩,繆建秋笑說。
“葉漠?”祁函克立刻在腦中搜索能讓繆建秋如此得意的葉氏人物,也警惕地分析老闆此刻展露笑容的內涵。突然……“葉漠?‘豐程’的總裁葉漠?”
“哈哈哈!能讓你在三秒之內有所反應的名字一定屬精品之精品。看來這次繆營真的撞上好運羅。”繆建秋大笑。
“他們兩人怎麼會有所牽連?”祁函克再問,好運?
什麼意思?寒意節節躥升,繆建秋……在想什麼?他的繆萱、他等了五年的心儀女子怎能輕易拱手讓人?下意識地暴吼:“不!她是我的!“站在營的角度考慮,你不覺得葉漠更適合她嗎?
能理解你的心痛,但……”繆建秋假似惋惜地嘆息,眼中卻緊隨着閃過狡猾的光芒,“至少他有雄厚的經濟底蘊可供董來揮霍。關注我女兒這麼多年,相信你較我們更清楚,萱一年所需的花費是多少。她的生命就需用無數金錢堆砌而成的堡壘來保障。你有才幹但再怎樣拚命工作,賺來的錢甚至還不夠她人院一?的昂貴費用,是嗎?”
“繆宣也這麼想?”握緊拳,祁函克眼色深沉。
“她?她是世間最乖巧也柔順的女兒。她當然清楚我們的用心良苦。”繆建秋答。這也是他最為之滿意的。
“可鄙的貪慾!仗恃‘豐程’,能讓‘康遠’得益多少?”祁函克咬牙。而這樣醜陋的貪念又何必用什麼用心良苦來遮掩?繆萱永遠只是他們向上攀爬的扶手。
“當然!若換作你是‘豐程’的總裁,我也會將女兒嫁給你,毫不猶豫!”聳聳肩,繆建秋不再遮掩。祁函克跟隨他七年,早將他的手段探得一清二楚。他根本不在乎,只要他那可愛又美麗的女兒仍活着一天,他便永遠不必擔心會失去這名好用的幫手。
“這話當真?”沉默了好半晌,就在繆建秋以為他已被駭退,選擇放棄的一刻,祁函克突地開口,聲音冷得像冰錐般鋒利!
“你打算……”意料之外的問題,繆建秋呆怔祝“不是打算!”斬釘截鐵地告之答案,祁函克朝門外走去。他等了、盼了五年的女子怎甘心送於他人?繆萱是他的,任何人休想將他們分割,包括她的父母。所以。
鋒利的話音再次傳來:“你最好記住今天說的話,到時昔欲反悔,我會殺了你!”
門用力地重重合上。這是警告,最具威脅力的警告!
馬研裹緊衣領,輕顫一下地偎近丈夫,“他是不是瘋了?”
“瘋?”繆建秋眸光閃動,“從他初進‘康遠’看見萱的第一眼起,他便已經瘋了;瘋了整整七年,恐怕這輩子也回不了頭。”
“那豈不可怕?走上絕路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難道他真想登上‘豐程’的總裁之位?”他到底想做什麼?
“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深思片刻,繆建秋冷冷地笑。他的冷與祁函克的不同,他的笑中包含了大多陰險、狡詐之意,“誰做總裁對我們而言都一樣,重要的是整件事的主角,重點之重點,我們的寶貝女兒繆萱;只要她不死,無論路岔幾條,總會歸去一個終點。終點,屬於我們!而這一次我一定會親自操刀,決不會讓繆忠這個狗奴才再來一次偷龍轉鳳的把戲。”
“可是,繆宣那孩子會任憑我們擺佈嗎?說起來,我還真有兩三年沒見過她了呢。”馬研有些不確定他說。
“她是不是你女兒啊?”繆建秋不屑妻子的能耐,“擺佈?對我們乖巧,柔順。恬靜,也木訥的女兒,需要嗎?她不是沒有良心的孩子,沒有我們的巨額資金的耗費,她怎可能活到今天?報答養育之恩才是她該做的。
只希望她的心臟還夠強壯,至少得挺過兩年,等一切基本定局之後再死也不遲。”
以上便是繆壹活着的惟一功用。繆建秋半眯眼睛,其中有光芒閃動——冷到混滅人性的光芒!
按下通話結束鍵,將手機扔在柔軟的床鋪上,繆萱才卸下僵硬的面部表情。遙望屋外的晴朗天空,暖暖的陽光透過明亮的落地窗投射在太妃椅上。繆萱正情懶而卧,薄薄的被掩蓋至胸部,絲般的長發順勢垂落,直瀉到地毯。指尖無意識地輕撫攤放在胸前的書面,卻已失了讀的興緻,與之結合的最單純心境消失貽盡,突然問凍成冰,沉到底!
母親噓寒問暖的餘音仍在耳邊圍繞,她說了些什麼;一字也未人耳,只是獃獃地聽着她的聲音,在腦中勾勒出她的輪廓。她們有多久未曾見面了?媽媽一定答不出來,而她知道,也記得清楚——四年零一月二十五日。實在不算漫長,對不對?卻足以讓一個才十六歲的孩子初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仙們還記得她的模樣嗎?四年的光景,恐怕連她十六歲時的稚氣也早在心中淡去,模糊了不清了。
她……仍是打來了電話。當知道忠叔如實呈報她的近況后,便在心中猜測遠在美國的他們得知她與葉沙的親弟弟有所牽連后,會作何反應,結果,絲毫未偏離她預知的斷言。多希望她不要如此聰穎,只需偶爾一——偶爾的失測,偶爾地以小人之心冤枉了父母,而結果呢?最後總是只能笑着嘲諷自己。或只能說,她太孝順,了解他們已到了不需用震驚來體現自身該有的倫理概念。習慣!多悲哀的詞呵!可為什麼聽到母親熱絡得過火的音調,本該平靜無波的心仍起了一絲變化?是痛?
是悲?她竟品嘗不出其中的滋味,只能任臉色一路蒼白到底。迎上刺目的陽光,半眯眼眸閃躲着用手遮避,纖纖的指尖映出黑色的陰影,以彎曲的弧線劃過的同時,在眼前映出一張漠漠然的英俊臉龐。她的手似乎仍被他掌控着停留在他的眉端,溫暖隨着他的眼波流動傳遍全身,清晰地聽到心跳在不斷地加快,撲通,通。直到呼吸哽住,涔蹭的汗滲上額角,閉上眼平復,也伸手端起左方的熱可可順氣。
“呀……”她驚呼!手中的杯子似乎被外力衝撞而猛地晃一下,睜開眼,意外地發現熱可可不知什麼時候被替換成純清的銀耳蓮子湯。而眼前更是空降一名笑意盈然的俏麗女子;可親得仿似鄰家姐姐。“臻?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這是媽媽燉了一早上的補品,趁熱喝下去,對你的心臟有好處;至於這杯香氣撲鼻的熱可可呢,暫且擱置下水道,以後呢……最好永遠也不要讓這種墨黑的飲料人你的唇。你的家庭醫生難道沒有告訴你,它對一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人有多大的危害嗎?”一切交待完畢,隨即將可傻谷訟詞旨洌繆臻才拍拍手?清清喉坐定床邊,看到繆萱緩不過神來的呆怔表情,忍不住輕嗤,捏她嬌俏的鼻,晃晃,“喂,繆小姐,回神羅!”
“天!若改由你來監護我的身體狀況,恐怕熬不到心臟病複發的那天,我早跳樓自盡了!”繆萱裝出慶幸狀地感謝上蒼,稚氣地呼氣。
“宣!”惹得繆臻大瞪杏眸,而始作涌者早笑岔了氣。
“不明白,今天是不是世界親情日?所有的關懷均在一天中聚集,我會受龐若驚啦!”繆宣笑。
繆臻為什麼會突然回來?這會兒她不是該在英國葉沙的豪宅籌備婚事?還有繼修的學業要讀,應該忙得不可開交才對!抿一口甜湯,嬌笑中不着痕迹地觀察對方的反應。果然……“繆夫人有電話回來?”繆臻立刻追問,“是為葉漠的事嗎?”
頓時,嬌笑聲嘎然而止,突至的寧靜讓繆臻不知所措,而繆董就這樣淡去了表情,跨下床,猛地拉開落地窗,初涉的涼意沁人。轉動的眸光駐落於對街。那是誰?寬而修長的身體淺靠於黑色跑車的車門,王者的氣勢突顯元疑。
“我還以為你受了葉沙的欺負才慪氣跑回娘家呢。”繆萱有絲嘲諷。原來繆臻的主題也是葉漠!怎樣?
只因為葉漠送她人院,便要弄得滿城風雨嗎?
“不……不是!葉沙和我一起回來,他正在樓下等我!”拿件厚衣為她披上,繆臻不再隱瞞,“葉沙回來處理你父母提出補償的事!”
“補償?什麼?”繆萱暗皺彎眉,卻不讓她看見。
“當初葉沙原意是請你去蘇丹做我的身份證人,卻未料你突然人院,無奈之下才改去美國強請來繆建秋夫婦。對於我替代了你卻錯撞來的姻緣,他們雖極不甘心,但礙於葉沙的面子也不好多說什麼,臨走時卻提出了要補償的要求。葉沙未考慮便答應了,沒想到……”“晤……難道要葉漠娶我不成?”玩笑性質的猜測,未料卻引來繆臻的驚呼。
“你……你知道?”繆臻驚呼。難道繆夫人已經在女兒這兒實施了行動?“三天前繆建秋打電話告之葉沙,他們所要的補償便是為你爭取應有的幸福——要葉漠代替他哥哥照顧你的一生!”